文
王溶下班就去中國城買土雞,要過年了。
徐旭上星期也搬回來了。自從他跟她離婚后,這幾年的春節(jié),她都過得冷冷清清。
離婚給王溶的生活、精神都造成重創(chuàng),日子本來就舉步維艱,又遇經(jīng)濟不景氣,公司為渡難關減少工時,這樣一來,更是雪上加霜。
徐旭還經(jīng)?;貋聿滹垼跞艿K于以前的夫妻情分,只得吃啞巴虧。后來日子實在拮據(jù),她才跟他提起讓他搬回來,再怎么樣,夫妻一場,反正他也是分租別人的房。
當初離婚,也不是王溶的原因,所以她還幻想著他回頭。在她心里,一個家少了誰都不是一個完整的家。
為這種家的感覺,她不惜放下自尊好說歹說“求”他才搬回來。一想到總算可以過個團圓年了,下班都不嫌累,還直接去中國城采購年貨。
王溶拎著大包小包回家來,一開門,靠門口的書房門大開,書架上怎么空了?他的電腦不見了!一驚,是不是來小偷了?馬上沖上樓,床上被子枕頭都沒了。她傻眼了,他又搬走了?!
走就走吧,干嗎不告而別?沒良心的東西你去死吧!沒你地球照轉。她把剛買的雞呀肉的收拾好,就去游泳。
一出門,烏云蓋頂,雨馬上要下來的樣子,她仍然直奔游泳池。剛跳進水里,雨點噼里啪啦拉開了序幕,悲傷似水一樣,不由分說立刻就把她淹沒了。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場,可魔鬼是不相信眼淚的。那就讓悲憤化為力量吧!她雙臂一揚,躍出水面,水花四濺,像水面翻飛著的一只蝴蝶。不記得多久沒有游過蝶泳了。要不是他,哪有這力氣!十五個來回,七百五十米,感情的潮水隨著揚臂蹬腿朝前奔……
偌大的游泳池就她一個人。這時雨停了,仰游望天,藍天白云,她幡然醒悟,不屬于你的,終究都會離去,只是不出這口氣,憋屈!
從游泳池回來,王溶平靜多了,剛才正好不是采購了很多年貨嗎,首先要做的是一頓豐盛的飯菜,其次就是把跟他的恩恩怨怨好好捋一捋。了斷已成定局,分,也不同一般,我要跟他——優(yōu)雅的告別。
王溶手腳麻利,一桌子菜不一會工夫全部做好。解下圍裙喝口水,平息一下情緒,她這才打電話給徐旭。
“你怎么又搬走了,要走也明說嘛,我們已經(jīng)不是夫妻了,難道我還會拉住你嗎?” 她聲音不高不揚,語氣平和,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
徐旭一聽那口氣,有點意外,滿以為她一定會跟以前一樣,罵起人來一點情面都不留,不罵還有點不習慣了。
她沒等他回過神,馬上又說:“你不回來帶天天和比比嗎?它們在門口等你了?!?/p>
“我當然愿意帶它們,可是我正煮飯呢?!?/p>
“還是過來吃吧,因為事前不知道你搬走,買那么多菜我一個人怎么吃得了,又怕壞,干脆多煮了,你不來就浪費了。還是跟以前一樣,遛完狗,吃完飯,走你的。你不是還有東西沒拿完嗎,順便也好一起拿呀?!?/p>
徐旭想到她做的菜,這些年早已習慣的美味佳肴,最終還是忍不住說:“好吧,我馬上就來?!?/p>
不一會兒,徐旭來了,兩只狗馬上迎上去。他給狗套上繩子,沖廚房喊了一聲:“我先去遛狗了?!?/p>
王溶看他正往自己布的局里鉆,不動聲色地說:“去吧,我的湯正好還沒好?!?/p>
狗遛完,徐旭把狗繩放鞋柜上時,心里還是有點忐忑,不辭而別是有點對不起人?;ň淼南銡舛悸劦搅耍亲硬粻帤獾毓緡9緡m懫饋?,走與留,正猶豫。
王溶看他的樣子,怕他走,便主動說:“吃了飯再走吧,菜都已經(jīng)在桌上了,湯在鍋里我給你盛?!笨跉馊匀黄胶?,甚至還若無其事朝他莞爾一笑。
王溶的笑在朋友圈里是公認最甜美的。
徐旭看她主動留他,這下放心了。他換鞋就往廚房奔,經(jīng)過臺子上香氣撲鼻的花卷時,不由自主伸手就想拿,伸了一半,又縮回來。要是平時哪用得著問,她向來最大方,可今天不同。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一聲:“我可以吃一個嗎?”
“ 當然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蓖跞苓呎f邊朝他一笑,不過這次的笑,意味深長。
徐旭心里咯噔一下,會不會是鴻門宴?!可是看到桌子上的菜都是他平時最喜歡的,馬上又安慰自己,多慮了。拿起一個花卷悻悻補上一句:“我知道以后吃不上了。”
“哼,算你有自知之明,”王溶臉上露著鄙視,一聲冷笑:“還不是你自己的選擇?!?/p>
徐旭馬上低下頭,臉埋進碗里。
王溶看他這樣子,忍不住偷樂。好戲還沒登場,馬上告誡自己,要優(yōu)雅。
她輕盈地轉身邁著輕快的小碎步去廚房,盛來一大碗熱騰騰的湯,放在他面前,順勢就坐在他對面,溫柔地看著他,輕聲細語說:“芋頭蘿卜湯你喜歡吃的?!?/p>
徐旭頓時受寵若驚,不好意思起來,僵硬的臉上擠出一絲笑,“你也一起吃吧?!?/p>
“是該一起吃,今天可能是我們最后的一頓飯了,該慶祝一下才對,正好那天開的紅酒還有半瓶?!闭f著她就起身去廚房找了兩個玻璃杯,分別倒上,遞給他一杯,“來,為我們最后的晚餐干杯!”
不知是杯子響聲太大,還是碰杯動作猛了點,他不自覺整個身子往后一閃。
看他這樣子,她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太解氣了!
自從發(fā)現(xiàn)他不告而別這五六個小時以來,她都是失魂落魄的,又氣又恨。理智告訴她,吵鬧和眼淚都無濟于事了,分道揚鑣已成定局,何不來個優(yōu)雅的告別。沒想到旗開得勝,再接再厲,繼續(xù)!她嘴角一抿,甜甜的微笑又掛在臉上。
清算才剛剛開始,怒火正徐徐燃起,面上還要云淡風輕。
她起身又換了一碗湯,熱氣繚繞,杯光燈影,佳肴飄香,看起來好溫馨。她順勢斜靠在桌上,一只玉手優(yōu)雅地支著下巴,另一只手掌心向上,隨即翻轉手心向下,不經(jīng)意帶出個蘭花指與臉平行。微揚的臉,玲瓏剔透,好美的雕塑!
片刻,她坐直了身子,輕柔抬手撫了一下眼鏡,微笑著說:“回來了還是搬走了,證明我們確實沒有可能了,既然沒有可能便應該做個了斷,為我們的了斷干杯!”她一飲而盡,杯口朝他,風情萬種地一笑。
徐旭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從前,她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直來直去。惱了、氣了,罵個天翻地覆,事后過了就過了,風吹云散。說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一點不為過。這么多年他總結出,氣頭上不跟她爭,她說完就沒事了。吃人家的嘴軟,沒辦法,忍吧。
他看她沒說話,以為完事了,可是看架勢又不像,他試探著問:“我連回來看狗都不可以嗎?”
“不可以!”她聲音不高不揚,但斬釘截鐵。
徐旭有點發(fā)怵了,不知接下來還會有什么名堂,后悔留下來吃這頓飯,可是后悔已經(jīng)晚了,最好的辦法就是少說話,吃完就撤。
話音一落,王溶又有些后悔,不是說優(yōu)雅嗎,記住,一定要優(yōu)雅。定定神,手里時而轉著杯子,時而看著他。感情與理智她都懂,事到臨頭就是身不由己。
想當年,他沒身份時是什么樣,結了婚又是什么樣。一個步步為營,一個節(jié)節(jié)敗退,直至離婚。離就離了吧,認輸療傷還是要過自己的日子??墒撬€照樣利用她,每次來就是連吃帶發(fā)泄。她有困難需要他時,要么逃之夭夭,要么就騙。想起這些往事就恨得咬牙切齒!她咬咬牙,忍住隨時奪眶的淚,馬上笑靨如花。不管這笑有多凄苦和無奈,都要笑著面對,聲音輕輕似小溪流水,“要走為什么不明說?走就走嘛,怎么連我的牙膏廁紙都拿走呢?那些東西雖值不了幾個錢,也是我的辛苦錢。你不是不知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窮途末路了吧,為了不至于連房子都保不住,我一周七天都在打工,尤其是星期五晚上八點至凌晨兩點,那么晚回來第二天早上又要去打另一份工。我是人,不是鐵,就是機器也有超負荷的時候。本來想你回來,我就把星期五晚上的工辭了。結果你把房錢寧可給別人也不給我。你不想想你當年,馬上就面臨回國了,我是怎么幫你的,沒有我你能留在美國嗎?從來都是你需要我時,我就挺身而出,而你呢?”
徐旭沒想到她平時很大方,今天怎么連那點牙膏廁紙還拿出來說。他終于惱羞成怒,“你也講點良心好不好?我給你的也不少啊?!?/p>
“給什么了?你公司的樣品,還是外面樹子上的柚子?她蔑視地瞪著他。
徐旭脖子一挺,嗓門也大了,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說:“上次九月份我是六號走的,才幾天你也沒退我那個月的房租,五百塊錢呢,只住六天,扣去也要退四百多呀,到底誰吃虧誰占便宜?你有點良心好不好,不要總是咄咄逼人?!?/p>
王溶臉完全變了,毫不留情地冷笑一聲:“哼!在美國租房有因旅行外出就退房租的嗎?當時你并沒有說不回來呀。還好意思跟我說良心,你不配!你這種人哪像男人?不成經(jīng)典都難!你去打聽一下,全洛杉磯有沒有包吃住才500的,何況你一個人的飯量抵得上三個人。真搞不懂,早上我還問你欠100塊錢的房租什么時候給?你還說今天晚上。中午我打電話叫你送貨路過韓國超市時記得買蔥和蘿卜,我說我買了牛肉要紅燒。你也真沉得住氣,你越來越會演戲了,來,為你是一個成功的演員干杯!”
徐旭的臉黑得像烏云密布,頭像霜打的茄子耷拉下來了。此時此刻像芒刺在背如坐針氈,走不是,不走也不是。誰叫自己有軟處在人家手里呢。好話又不用錢,她心腸軟經(jīng)不住幾句好話的。
想到這,他的臉柔和了,聲音低沉中不失溫存,說:“我沒騙你,只想一個人住清靜點,每天我還是要回來吃飯帶天天比比它們,每月也一樣交錢給你。”
“多少?”
“400?!?/p>
王溶撇嘴笑笑,“你是說上禮拜交的400嗎?我給你記著呢,從11月21號到今天1月22號剛好兩個月,這兩個月你幾乎天天在我這里連吃還帶便當。以前沒問你要錢是想等你回來再說,現(xiàn)在都這樣了,那400也就抵那兩個月的飯錢了,這樣算你看有什么不妥嗎?”說完,她雙手抱臂仰靠在椅背上,臉微揚,很優(yōu)雅地笑望著他,心想,房租要不回去了還想再混一個月的吃,想得美!外面清靜,一派胡言,找女人方便點吧。憑他的外表還是能迷倒很多寂寞芳心的。如果視頻,那更是撂倒一大片。因為光看外表,誰會想到這么偉岸的男人會是吃女人飯的“鐵公雞”,而且還很經(jīng)典!
徐旭后悔莫及,頭上開始冒汗,他太了解她了,只要開了頭,一定就像竹筒倒豆子,要全倒盡。
這時的王溶也不理會,自己干杯,然后就像演獨幕話劇似的繼續(xù)說:“冤有頭債有主,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不要說我翻老賬。當年你學生身份還有兩個月就黑了,我毅然決然跟你結婚辦身份。多少人告誡我都不聽,就當賭吧。結果我輸了!你是怎么樣恩斷義絕逼我離婚的?當時房價高你要賣房分錢,你這個婚多劃算,美國身份還加凈賺10來萬。你我整整15年,一生中有幾個15年?為我們的15年干杯!”
徐旭簡直就想拍桌子打板凳了,可是他知道,這畢竟已經(jīng)不是他的家,更知道,她真正翻起來臉來,不比“母老虎”遜色。唯一的辦法,還是忍。突然,他想到了毛主席詩詞: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王溶接著說:“要不是你跟我離婚我還成不了作家。當年離婚后,你忙著去相親遨游世界。我度日如年以淚洗面,痛定思痛化悲憤為力量,一口氣寫出了兩本書。來,為你讓我成了作家干杯!”
她看他還吃得有滋有味,簡直就是在對牛彈琴。她在心里嘆口氣,又說:“這些年,除了你在大陸的日子外,來我家蹭飯是家常便飯,連吃帶打包。如果你是我的男人我也就認了,事實上不是這樣的,你永遠都是,有需要了就來了,不需要了,就走了,簡直就是個白眼狼。從人到狼,人類進化史都被你顛覆了!來,為你顛覆人類進化的創(chuàng)舉干杯!”
說不過你,說的都是風吹過。徐旭起來又去盛了一碗飯,順手飯尖上再放了一個花卷,旁若無人吃著。
看著他這副吃相,往事就像畫卷一幕幕重現(xiàn)……
想起他們結婚那時,她每天變著花樣給他做好吃的,就像《大長今》中的長今姑娘:看到吃的人露出微笑,是我最大的心愿。
想到今天以后再也看不到他吃了,她心里還是忍不住一陣酸楚,心又開始在愛恨的天平上搖擺。前世欠他的?宿命!
不!無論如何今天我都要跟他了斷。她舉杯站起來,“為我們最后的分手而干杯!”
徐旭終于如釋重負,放下筷子。
王溶知道他要逃了。好像有些依依不舍,起身繞過桌子走過來,親密無間地依偎著徐旭??墒请S即,她一只手已經(jīng)攤在他面前,“把鑰匙交回我吧。”她的聲音,依然輕輕的,臉上仍是一片,云淡風輕。
“真的要收回嗎?我還是舍不得天天比比,就讓我回來帶它們好嗎?我不吃你的飯,一定。”他望著她,臉上終于露出了幾分不舍。
她一下亂了方寸,有些慌亂,臉轉開。她知道自己的軟肋,心太軟!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表情凝重,口氣堅定地說:“不用了!我們已經(jīng)真正結束了?!?/p>
他緩緩地,把鑰匙從鑰匙扣上慢慢取下來,輕輕放在她手上。
鑰匙落在她掌心時,情不自禁一顫,默默告誡,我要優(yōu)雅,到底!她頭一扭,不看他,聲音決絕地說:“你走吧!”
他站來,徑直朝門口走去,一步一步,直到門口都沒回頭。
她盯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時,淚水還是沒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