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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的神話敘事及其悲劇性

      2020-04-26 04:11:28陳春蓮
      文藝理論研究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普羅米修斯宙斯蘇格拉底

      陳春蓮

      在阿里斯托芬的《云》中蘊含著一個關(guān)于普羅米修斯盜火的神話敘事,其中蘇格拉底扮演著普羅米修斯的角色。正是通過這一隱藏的神話敘事,阿里斯托芬表達了對人類理智能力的悲觀看法以及對其擴張性的憂慮。

      一、 云神的身份

      云神是《云》中非常重要的角色,應(yīng)蘇格拉底的祈禱而出現(xiàn)。蘇格拉底對斯瑞西阿得斯表明,

      要知道天空的事物就要請云神。天空的事物所指示的含義并不明晰,可以是天上的神靈,也可以是關(guān)于星辰和月亮等等的知識。云神稱蘇格拉底為祭司,并聲稱只有他和普洛狄科斯是受到她們眷顧的哲人。然而在二者之中,蘇格拉底和云神的關(guān)系更為特殊和親密,普洛狄科斯的名字在這里出現(xiàn)就顯得意味深長。普洛狄科斯是當(dāng)時的一位智者,在柏拉圖和色諾芬的作品中,蘇格拉底和智者有來往,甚至跟從普洛狄科斯學(xué)習(xí)過。我們以今天的眼光回溯和審視古希臘的思想史,會發(fā)現(xiàn)蘇格拉底和智者明顯的不同,即“對于智者來說,問題不在于確定真理——智者教育體系的巨大道德危機就在這里——而在于使自己的聽眾信服在某一特定場合看來什么是有利的”(策勒爾88),而蘇格拉底恰恰相反,他要尋求確定真理。策勒爾指出:“如果今天在我們看來,智者學(xué)說是一種與哲學(xué)截然不同的單一的運動,那是由于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在兩者之間所劃的分界線。他們的同代人對這種差別卻沒有那樣強烈的感覺,甚至沒有用來區(qū)別它們的專門的字眼?!?89)

      《云》中蘇格拉底和普洛狄科斯在雅典民眾和斯瑞西阿得斯眼里沒有什么不同,但是云神指出蘇格拉底和她們之間有特殊關(guān)系,說明在云神眼里蘇格拉底和普洛狄科斯是存在著差別的。一方面,蘇格拉底為斯瑞西阿得斯舉行了俄耳甫斯教的啟蒙儀式,①進行了宗教教誨;另一方面,蘇格拉底的修辭術(shù)不是智者的詭辯,他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的問答法即思想助產(chǎn)術(shù),思想助產(chǎn)術(shù)這一概念在古希臘文獻中最早就是出現(xiàn)在《云》中。這兩者構(gòu)成的有機整體使蘇格拉底和普洛狄科斯與云神的關(guān)系親疏有別。所以,阿里斯托芬比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更早地察覺到了蘇格拉底和智者之間的不同。

      阿里斯托芬的另一部作品《鳥》也可以為此佐證,他在不同的地方分別提到了蘇格拉底和普洛狄科斯。在《鳥》的第一插曲中,歌隊長這樣唱道:

      我們飛翔于大氣之中,思考神圣的一切。

      你們只有從我們學(xué)習(xí)到無上的玄機妙理——

      鳥類的天性、諸神的產(chǎn)生,黑暗與混沌。——懂得了

      這些真理,你們就不會再聽普羅狄科斯胡言了。(《阿里斯托芬喜劇》張竹明譯669)

      在這里,阿里斯托芬把普洛狄科斯排除在與建立新的城邦相配合的新的神話敘事和真理之外,普洛狄科斯和獲得真理處在對立關(guān)系中,他并不能幫助人們追求真理。而兩處提到蘇格拉底的地方則是這樣說的:

      在你建立這個城邦之前,

      人們都犯著斯巴達人的毛?。?/p>

      蓄長發(fā),餓肚子,不洗臉,學(xué)蘇格拉底。(714)

      另一處如下:

      傘腳人的國家里

      有一不知名的水塘,

      骯臟的蘇格拉底

      坐在那里招魂。(737)

      第一段中的描寫符合蘇格拉底一貫的形象,生活上不講究,“斯巴達人的毛病”意味著自律和禁欲。第二段出現(xiàn)的位置很微妙,在第五場普羅米修斯背叛宙斯和天上的諸神去找佩斯特泰羅斯,教他如何與諸神討價還價以取得天上統(tǒng)治權(quán)之后。所謂的招魂,這個“魂”對蘇格拉底的同時代人而言是指死去的人的鬼魂,對蘇格拉底而言,則是指知識和無知、善與惡所在的靈魂(Aristophanes,Birds485-86)。《鳥》中阿里斯托芬把蘇格拉底和普洛狄科斯區(qū)分開來,普洛狄科斯是被直截了當(dāng)?shù)胤穸ǖ?,而蘇格拉底并非一個被不以為然地嘲笑的對象,阿里斯托芬對他更像是在憂傷之中無可奈何的嘆息,是對他關(guān)心靈魂的努力最終徒勞無功的善意嘲笑。

      《云》中蘇格拉底和普洛狄科斯被相提并論,但是云神又微妙地暗示了二者的不同,正是因為二者在雅典民眾眼里的相同而阿里斯托芬又明白他們的不同,才更能揭示斯瑞西阿得斯及民眾對蘇格拉底的誤讀。蘇格拉底被雅典民眾認為是和普洛狄科斯一樣的人,蘇格拉底的教學(xué)成果,即學(xué)習(xí)之后的斯瑞西阿得斯和斐狄庇得斯的惡行更進一步強化了雅典民眾的這一認知,他們和《枚農(nóng)篇》中的安虞鐸一樣認為這些智者是“真正的禍害和瘟神”(《柏拉圖對話集》192),既不考慮蘇格拉底和智者的區(qū)別,也不考慮跟從蘇格拉底學(xué)習(xí)的人本身的狀況。蘇格拉底向斐狄庇得斯傳授知識的部分并沒有在觀眾面前呈現(xiàn)出來,因為對于觀眾也就是對于雅典公民來說,蘇格拉底傳授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斐狄庇得斯學(xué)到了什么并因此而變成了什么人。

      既然蘇格拉底和普洛狄科斯在本質(zhì)上是不同的,那么云神和蘇格拉底是什么關(guān)系呢?思想助產(chǎn)術(shù)最早是在《云》中被提到的,柏拉圖后來在《泰阿泰德篇》中詳細闡述了這一方法。這一方法無論對于柏拉圖的蘇格拉底還是對于阿里斯托芬的蘇格拉底都具有不同尋常的重要性。在《泰阿泰德篇》中,蘇格拉底的思想助產(chǎn)術(shù)有這么幾個特點: 第一,檢驗?zāi)贻p人心靈中孕育的思想是真理還是謬誤,據(jù)此幫助他們的思想出生或者流產(chǎn);第二,神督責(zé)蘇格拉底接生,禁止他本人生產(chǎn)思想,所以,蘇格拉底本人沒有智慧,也不教授智慧;第三,蘇格拉底在神的幫助下從事這種工作;第四,神和蘇格拉底都沒有惡意,而是出于好意,幫助人們產(chǎn)生美麗的事物,惡果來自于人們的半途而廢,離開蘇格拉底(Plato, “Theaetetus”165-68,148e-51d)。在關(guān)于這一方法的陳述中,蘇格拉底一如他在《申辯篇》中所說,自認無知,其次,每個人的思想結(jié)果乃是在自己的靈魂中孕育的,并非他教授的,他和那些年輕人以及對話者之間不是師生關(guān)系,而是產(chǎn)婦和產(chǎn)婆的關(guān)系,最后,神在他的助產(chǎn)術(shù)的實施過程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和神對任何不好的結(jié)果都不承擔(dān)責(zé)任。但是在《云》中,斯瑞西阿得斯恰恰認為蘇格拉底是有知的、可以傳授給他歪曲的邏輯、是不敬神的。錯位發(fā)生在一個真正愚蠢無知、充滿欲望的人和另一個信奉神明、追求真正的智慧的人之間,而不是阿里斯托芬和柏拉圖之間。因為,在斯瑞西阿得斯的眼里,所謂知識是欺騙的知識,是人的智慧,而在蘇格拉底那里,人的智慧無足輕重,算不上是知識,真正的知識是神的智慧。

      蘇格拉底在對斯瑞西阿得斯的教學(xué)中,除了宗教教誨和修辭,最后有一部分是關(guān)于解決債務(wù)的對話,在此之前,他一直對斯瑞西阿得斯債務(wù)問題不加理會。當(dāng)他的種種努力失敗后,在斯瑞西阿得斯的請求下,他們回到了這一在斯瑞西阿得斯見到他之后就立即提到的問題。我們可以合理地設(shè)想,蘇格拉底一直在嘗試用自己的教育內(nèi)容改造斯瑞西阿得斯,嘗試失敗后,他需要讓斯瑞西阿得斯品嘗到其欲望和愚蠢結(jié)出的現(xiàn)實的苦果。我們需要注意到的是,關(guān)于解決債務(wù)問題的對話,幾乎是蘇格拉底問答法的喜劇式再現(xiàn)。自殺的提議終結(jié)了這部分對話,同時在云神的建議下,兒子斐狄庇得斯的學(xué)習(xí)開始了,斐狄庇得斯的徹底敗壞就是斯瑞西阿得斯的欲望結(jié)出的現(xiàn)實苦果,由于蘇格拉底,更由于云神在其中看似微不足道實則非常關(guān)鍵的建議,斯瑞西阿得斯看見了父子二人靈魂敗壞的本相和現(xiàn)實惡果。云神的身份在此已經(jīng)明了: 她們是思想助產(chǎn)術(shù)的擬人化形象。

      我們可以把蘇格拉底和斯瑞西阿得斯父子的整個所謂教學(xué)過程中云神表現(xiàn)出的特點和作用與柏拉圖所謂的蘇格拉底的思想助產(chǎn)術(shù)進行比對: 一、云神是善于模仿的,不是模仿對象的外形和行動,而是通過模仿顯示出對象的本性。這和蘇格拉底揭示對話者孕育的思想的本質(zhì)是相同的。施特勞斯認為:“云神是模仿女神,因此,它們是一切模仿術(shù)或者說模擬術(shù)尤其是演說術(shù)(art of speaking)的自然教師?!?16)這種對云神的解釋只觀察到了表面,奧里根認為云神的形象比較含混,于是接受了施特勞斯的說法。但是當(dāng)我們明白了云神是思想助產(chǎn)術(shù)的擬人化形象之后,我們就不難理解云神變成人頭馬揭示色鬼的淫蕩、變作狼表現(xiàn)西蒙的貪婪、變成鹿顯示克勒俄倪摩斯的膽怯。云神也揭示了斯瑞西阿得斯自私的欲望生產(chǎn)出來的惡果,斐狄庇得斯不僅是斯瑞西阿得斯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兒子,其最后的毆父行為也表明了他是斯瑞西阿得斯的敗壞與邪惡生產(chǎn)出來的精神上的兒子。斐狄庇得斯本人則是蘇格拉底在《泰阿泰德篇》中所說的那些尚未學(xué)成就早早離開他的人,這種人把謊言、謬誤和幻象當(dāng)成了真理。二、蘇格拉底沒有教給斯瑞西阿得斯父子什么東西,他嘗試讓父子二人接受新的信仰,并在這種信仰之下產(chǎn)生新的知識,但是這所謂的學(xué)生并沒有接受他的教誨,在他們進入思想所之前和之后,欲望牢牢地占據(jù)著他們靈魂的統(tǒng)治地位,最終在云神也就是蘇格拉底的助產(chǎn)術(shù)的作用下顯出本相和惡果。如果沒有云神,我們很難看到欲望的擴張和統(tǒng)治給斯瑞西阿得斯父子帶來的現(xiàn)實后果,也正是在此時,在這一意義上,斯瑞西阿得斯確實是蘇格拉底獻給云神的祭品。還是因為云神,我們才能發(fā)現(xiàn)蘇格拉底悲劇性結(jié)局的根源。蘇格拉底的悲劇結(jié)局是隨著斯瑞西阿得斯的報復(fù)(這也意味著蘇格拉底的徹底失敗)同時顯現(xiàn)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阿里斯托芬戲仿了蘇格拉底,把思想助產(chǎn)術(shù)運用于蘇格拉底,向蘇格拉底揭示了其思想和方法的嚴重缺陷。下面我們看看阿里斯托芬是如何操縱云神也就是使用蘇格拉底的思想助產(chǎn)術(shù)反施于蘇格拉底本人的。

      云神作為喜劇中的一個擬人化形象,同時又是以歌隊的身份出現(xiàn)的。古希臘舊喜劇中的歌隊和悲劇有所不同,第一,歌隊規(guī)模不同,在喜劇中“歌隊比悲劇中的大,與較早的樣式中十二或十五個人完全不同,有二十四個人,而且能更多地參與到戲劇行動中來”(Storey,AGuide176)。第二,歌隊的形象和功能不同,“在悲劇中歌隊幾乎總是人類——在《歐摩尼得斯》中的復(fù)仇女神歌隊是個明顯的例外——在薩梯戲劇中始終由薩梯們組成,但是舊喜劇中有相當(dāng)大的自由”(176)。有的喜劇歌隊是動物的形式,有的是神話人物,有的是觀念實體,比如《云》,當(dāng)然大多數(shù)歌隊還是由各種各樣的人組成的。《云》的歌隊在面對蘇格拉底時是云神,是助產(chǎn)術(shù)的人格化,即觀念實體。她們介入蘇格拉底對斯瑞西阿得斯父子的教學(xué)中,幫助蘇格拉底揭示父子二人的靈魂本相,根據(jù)斯瑞西阿得斯的本性、愿望和欲求,給出符合斯瑞西阿得斯需要的建議。斐狄庇得斯的徹底敗壞是斯瑞西阿得斯欲望的苦果,斯瑞西阿得斯的報復(fù)是蘇格拉底式教育的苦果。兩個揭示真相的戲劇行動是交織和鑲嵌在一起的,使戲劇行動得以展開、情節(jié)得以推進的樞紐是云神(助產(chǎn)術(shù)),其操作者分別是蘇格拉底和阿里斯托芬。

      云神如果按照蘇格拉底的說法可以模仿任何人和事物的本性,同樣的,她們也可以模仿亦即展現(xiàn)阿里斯托芬和蘇格拉底的本性。蘇格拉底展現(xiàn)了斯瑞西阿得斯父子的本性,阿里斯托芬在云神的作用下展現(xiàn)了蘇格拉底的本性和命運。阿里斯托芬明白蘇格拉底教育的致命缺陷,也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喜劇比賽中失敗,因為他和蘇格拉底失敗的原因是相同的,那就是他們面對的是以欲望為主導(dǎo)的雅典大眾。當(dāng)獨自面對觀眾的時候,歌隊不再僅僅是云神。當(dāng)蘇格拉底和斯瑞西阿得斯進入思想所之后,緊接著出現(xiàn)的是插曲。古希臘的舊喜劇經(jīng)過了漫長的歷史演變后,“插曲(parabasis)完全不是喜劇行動歷史久遠的附加物,而是根據(jù)戲劇的題材和重復(fù)的形象模式,非常巧妙地整合到喜劇的主題中”(185)。插曲中歌隊通過對觀眾的直接陳述,表達的不僅是阿里斯托芬的喜劇的困境,也暗示了蘇格拉底失敗的原因。因為,阿里斯托芬和蘇格拉底無論是作為詩人還是作為哲人,他們面對的是同樣的對象: 敗壞的雅典民眾。這些雅典人只關(guān)心身體欲望的滿足和感覺器官的刺激,所以,阿里斯托芬沒有了下流笑話和猥褻言辭的高雅喜劇無法贏得比賽,蘇格拉底試圖滌除欲望、提倡理性思考的教育不但不能被雅典人接受,反而因為他們的無知帶來的誤解而承擔(dān)他們敗壞的后果。蘇格拉底未嘗認識不到這一點,在柏拉圖《申辯篇》中,蘇格拉底非常清醒他這樣的人在雅典城邦的命運,但是他選擇了這一命運。而在《云》中,蘇格拉底同樣毫不在意雅典民眾的看法,這是阿里斯托芬難以做到的。因為,蘇格拉底的教育關(guān)心的只是個人的靈魂,而阿里斯托芬的喜劇必須得到大眾的欣賞。

      二、 兩套神話敘事

      在柏拉圖和阿里斯托芬筆下,蘇格拉底的悲劇都和不敬神有關(guān)。柏拉圖的《申辯篇》中雅典人指控蘇格拉底的罪名之一是不敬神,《云》中斯瑞西阿得斯認為自己的不幸是蘇格拉底教他不信神造成的。事實上,蘇格拉底嘗試用俄耳甫斯教的啟蒙儀式凈化斯瑞西阿得斯。②除此之外,蘇格拉底還向云神祈禱,稱云神為俄刻阿諾斯的女兒。因此,云神的身份除了思想助產(chǎn)術(shù)的觀念實體和歌隊,還表明了蘇格拉底在否定宙斯和以宙斯為首的奧林匹斯山諸神崇拜之外嘗試建立的另外一套神話敘事。

      云神的父親是大洋神俄刻阿諾斯。俄刻阿諾斯在古希臘神話系統(tǒng)中是非常古老的神祇,荷馬稱他為眾神的始祖(荷馬322),說他滋生一切(323)。俄耳甫斯教禱歌中稱他為“永生不息的父,不死神族與會死凡人的本源”(吳雅凌,《俄耳甫斯》144)。俄刻阿諾斯和他的妻子海洋女神特提斯生了三千個大洋女兒(女神)和三千個河神(男神)。赫西俄德在《神譜》中這樣寫道:“他倆還生了一群神女,這些神女與發(fā)號施令的阿波羅和河神一道照管年輕人——宙斯分派她們這個任務(wù)?!?赫西俄德37)這里的“他倆”即指大洋神俄刻阿諾斯和他的妻子特提斯,“神女”即少女神族,與美惠女神一樣是處女女神。俄刻阿諾斯的大洋女兒和兒子與阿波羅一起教養(yǎng)和撫育年輕人(吳雅凌,《神譜箋釋》260)。此外,俄刻阿諾斯還有兩個非常著名的女兒。一個是墨提斯,她是宙斯的第一個妻子,被赫西俄德稱為“神靈和凡人中最聰明的人”(赫西俄德51)。這位智慧女神因注定會生下幾個絕頂聰明的孩子,其中之一將取代宙斯成為眾神和人類之王而被宙斯吞進肚里(赫西俄德52—53)。在柏拉圖的《會飲篇》中,智慧女神墨提斯還是豐饒神波洛斯的母親、愛神愛若斯的祖母(Plato,TheSymposium39,203b)。另一個是俄刻阿諾斯的長女斯梯克斯,她生下了四個孩子,澤洛斯(渴望榮耀)和尼刻(勝利女神),克拉托斯(威力神)和比亞(暴力神),這四個神祇沒有自己的居所,緊緊跟隨宙斯。在宙斯推翻提坦的戰(zhàn)爭中,斯梯克斯接受父親勸說,主動支持宙斯(赫西俄德38—39),作為回報,宙斯分派她掌管神的誓言,當(dāng)神祇違背誓言,她聽從宙斯的召喚用神水懲罰發(fā)偽誓的神(赫西俄德49)。

      在《云》中,蘇格拉底“逼視太陽”(Aristophanes,TheClouds285),并在第一次向斯瑞西阿得斯介紹云神的時候稱她們?yōu)椤疤幣瘛?287)。她們的身份指向的是俄刻阿諾斯女兒中的少女神族,與阿波羅一起教養(yǎng)年輕人,這非常符合蘇格拉底關(guān)心青年的教育、崇拜阿波羅的特點。云神既然是處女女神,墨提斯和斯梯克斯必然被排除在外。宙斯吞吃了墨提斯,一方面確保了自己的權(quán)力,不再被自己的孩子推翻,另一方面,智慧女神在他腹中也使他富有智慧。同時,由于斯梯克斯的孩子緊隨宙斯,除了智慧,權(quán)力和暴力也被宙斯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他對諸神和人類的統(tǒng)治,不僅依賴于智慧,更多地依賴于權(quán)力和暴力。對宙斯的否定,瓦解宙斯在宗教和神話中的神王地位,意味著墨提斯的解放和斯梯克斯及其子女失去依附,智慧從暴力的束縛中掙脫出來。

      蘇格拉底試圖把關(guān)于靈魂的知識和智慧傳授給斯瑞西阿得斯,就像普羅米修斯盜火給人類。所以施特勞斯說:“蘇格拉底是《云》中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 他把光明帶給別人,沒有預(yù)先考慮自己?!?14)此外,關(guān)于俄耳甫斯,“根據(jù)他的死亡的某些版本,俄耳甫斯死于宙斯的雷電,因為和普羅米修斯相似,他教給人類之前并不知道的東西,解釋了靈魂墮落和上升的秘密”(Uzdavinys39)。我們看到,蘇格拉底的形象和俄耳甫斯、普羅米修斯產(chǎn)生了呼應(yīng)和重疊。這就是另一套神話敘事的展開,即阿里斯托芬在整個喜劇中隱藏的普羅米修斯盜火的神話主題。

      赫西俄德重復(fù)講述了兩次普羅米修斯盜火的神話,兩次故事大體相同,但是圍繞的核心卻有差異?!豆ぷ髋c時日》是赫西俄德勸誡其兄弟的道德規(guī)訓(xùn),從討論“不和”開始,很快引入宙斯和普羅米修斯之間的爭斗。在這首詩中,有兩組“不和”的故事,一組是赫西俄德和他的兄弟佩耳塞斯,佩耳塞斯懶惰貪婪,為爭奪哥哥赫西俄德的財產(chǎn)而訴訟至法庭、賄賂法官;另一組是宙斯和普羅米修斯,圍繞著是否讓人類知道謀生之法,展開了一系列的相互欺騙。《神譜》中普羅米修斯的故事是圍繞著他和宙斯比賽智慧開始和發(fā)展的。在墨科涅最后一次人神共餐,普羅米修斯分配食物時蒙騙了宙斯和諸神,讓人類享有更好的一份。宙斯非常憤怒,決定不讓人類獲得火種,但是狡猾的普羅米修斯把火種隱藏在空茴香桿中送給了人類。從這里開始,《神譜》中講述的關(guān)于普羅米修斯的故事和《工作與時日》中講述的普羅米修斯的故事情節(jié)上出現(xiàn)了重合,那就是為了懲罰人類、報復(fù)普羅米修斯,宙斯命令赫淮斯托斯用泥土塑造了潘多拉——人類的第一個女人。赫爾墨斯奉宙斯之命把潘多拉送給了普羅米修斯的弟弟厄庇米修斯。普羅米修斯預(yù)見到了宙斯的詭計,曾警告厄庇米修斯不要接受宙斯送來的禮物。但是,作為足智多謀的普羅米修斯的反面,心不在焉的厄庇米修斯忘記了哥哥的囑咐,接受了潘多拉。這就是人類的罪惡、不幸和悲苦的開始。

      在兩個普羅米修斯故事的講述中,《工作與時日》的關(guān)鍵是欺騙,赫西俄德強調(diào)的是宙斯的正義性,正是因為普羅米修斯挑戰(zhàn)了宙斯的權(quán)威和神人的既定秩序,所以才遭受了宙斯的懲罰,不僅自己身陷不幸,還為人類帶來了災(zāi)難。作為一首道德訓(xùn)諭詩,《工作與時日》自然以維護宙斯的權(quán)威和正義為中心進行敘事,其邏輯是因犯錯而受罰,所以只講了故事的后半即潘多拉部分,并且比《神譜》中詳細具體,從而告誡人們不要作惡和違反道德,以免招致神的懲罰。而《神譜》中,敘事的邏輯是普羅米修斯和宙斯之間反復(fù)的相互欺騙和識破欺騙,其背后較量的是智慧。因而,智慧同時也是欺騙,或者說,智慧本身就蘊含著欺騙。普羅米修斯送給人類火種,也送去了智慧,并確立了人和神的關(guān)系以及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人類的生存,是通過諸神的‘隱藏’行為,由善與惡、歧義性和雙重性的混合體而支配的”(Vernant,MythandSociety197)。神擁有智慧,可以運用智慧進行欺騙,也可以運用智慧識破欺騙。但是對于人類來說,運用智慧辨別善惡卻是一件極其復(fù)雜和艱難的事情,因為人的智慧不同于神的智慧,智慧的不同不是因為智慧本身發(fā)生了變化,而是因為智慧的擁有者在本質(zhì)上是不同的,所以智慧對他們而言才會產(chǎn)生差異。這就是韋爾南所說的“人類的火與神火是不同的”意義之所在。所以說火不僅幫助人類獲得智慧和文明,把人與野獸區(qū)分開來,另一方面,人類的火“需要不斷地添薪才能延續(xù)下來,但它也具有野性的一面,當(dāng)它‘脫韁’之時,就不能停止下來,會燒毀一切東西,不僅包括食物,還會燒毀房屋、城市和森林,成為一種激情四射、欲壑難填、無法遏制的野獸。因為火具有如此矛盾的性格,所以它更能突出人類的特性,它總使人同時想起它的神性根源與獸性痕跡,并像人類一樣總在兩種性格之間搖擺不定”(韋爾南,《眾神飛飏》56)。

      宙斯帶給人類的不幸和災(zāi)難,是無法逃避的。第一,不可獨身,否則晚景凄涼,遺產(chǎn)也會被別人瓜分;第二,若是結(jié)婚,娶了一個妻子,對于男人來說善與惡會持續(xù)不斷地斗爭,如果生了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便終生煩惱(赫西俄德44—45)。斯瑞西阿得斯的生活就是后一種情形的寫照。因此,阿里斯托芬的《云》幾乎是續(xù)寫了潘多拉來到人類中間之后的故事。潘多拉是欲望和邪惡的象征,斯瑞西阿得斯也把自己不幸的根源歸結(jié)到自己娶了一個驕奢淫逸的女人身上,他的生活以娶妻作為分界點,前后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娶妻之前,他的生活簡單、勤勞、滿足、淳樸,娶妻之后,他的生活被欲望和煩惱所困。當(dāng)他身處債務(wù)的困境中,他想到了求助于思想所中的哲人,而蘇格拉底就是給他送來“智慧”的普羅米修斯。然而,蘇格拉底的“智慧”對于一個被欲望支配和敗壞的人來說,只是具有破壞性和毀滅性的“火”。更為糟糕的是,斯瑞西阿得斯沒有為智慧(火)的不當(dāng)使用找到真正的原因,即他自己的敗壞,而是把蘇格拉底和他傳授的“智慧”當(dāng)作罪魁禍首。結(jié)尾的兩個細節(jié)非常耐人尋味。當(dāng)斯瑞西阿得斯發(fā)現(xiàn)自己反被“智慧”之火傷害后,作為一個愚蠢的人類,他又用火燒毀思想所和蘇格拉底,而且,這一行為是受到赫爾墨斯的許可和贊成的。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每位都送給潘多拉一樣禮物,即各種邪惡和災(zāi)難。其中特別提到赫爾墨斯,他是雄辯之神,也是詐騙術(shù)的創(chuàng)造者。他不僅賦予潘多拉無恥、欺詐的天性,還給予她謊言、善辯和一顆狡黠的心靈。火和赫爾墨斯把這一喜劇的主題更為明確地指向了普羅米修斯盜火的神話,也指向了另一部戲劇,那就是埃斯庫羅斯的悲劇《普羅米修斯》。阿里斯托芬對埃斯庫羅斯的推崇眾所周知,《蛙》中他讓狄俄尼索斯把埃斯庫羅斯從冥府帶回雅典城,繼續(xù)為人們創(chuàng)作美好的悲劇?!对啤分兴永m(xù)了埃斯庫羅斯的盜火主題,探討普羅米修斯盜取給人類的火/蘇格拉底教育人類追求智慧對于人類的意義和造成的后果。

      埃斯庫羅斯的《普羅米修斯》是個三聯(lián)劇,僅存《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傳世?!侗豢`的普羅米修斯》的戲劇情節(jié)非常簡單: 遵照宙斯的命令,威力神和暴力神把普羅米修斯帶到高加索山的懸崖,由赫淮斯托斯綁在巖石上。他們?nèi)幌聢鲋?,歌隊接著上場。歌隊是大洋神俄刻阿諾斯的大洋女兒們,她們善良溫柔,對普羅米修斯充滿了同情,為他遭受的不幸而悲傷痛哭。同時,俄刻阿諾斯緊隨著女兒們來到普羅米修斯身邊,勸說他和宙斯和解。被普羅米修斯婉拒之后,俄刻阿諾斯離去,伊娥上場,普羅米修斯預(yù)言了她未來漂泊的行程以及她的后代將解救自己。最后是赫爾墨斯奉宙斯之命前來威脅普羅米修斯說出能夠使宙斯喪失權(quán)力的婚姻,普羅米修斯拒絕,被宙斯的雷電打進幽暗的塔耳塔洛斯,大洋女兒們甘愿陪他同去受苦。《普羅米修斯》和《云》中,歌隊同為大洋女兒,并且對普羅米修斯充滿同情/與蘇格拉底關(guān)系親密,普羅米修斯和蘇格拉底都在赫爾墨斯的威脅和贊同下遭受了懲罰。

      在《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宙斯始終沒有出場。在普羅米修斯的描述中,宙斯作為掌握一切權(quán)力的神王,不顧人類生死、冷酷無情。此外,宙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追逐美麗的少女伊娥。無論是對他所仇恨的普羅米修斯還是他迷戀的伊娥,宙斯給他們?nèi)繋砹瞬恍?。但是其他的神,無論是否同情普羅米修斯,都認為普羅米修斯挑戰(zhàn)宙斯的權(quán)威、破壞了既有的秩序和神人界限是錯誤的,包括歌隊的大洋女兒和俄刻阿諾斯。一方面,俄刻阿諾斯和赫爾墨斯一樣認為普羅米修斯對神王不夠謙卑,另一方面,深深地同情普羅米修斯、陪同他去塔耳塔洛斯的大洋女兒也表示應(yīng)該殺牛祭神、不可犯罪。這是因為普羅米修斯盜火包含了對立的兩種意義: 犯罪與拯救。犯罪是指他對神王權(quán)威和既有秩序的挑戰(zhàn),拯救是他避免了人類被毀滅的命運。

      在《普羅米修斯之罪》中,劉小楓把埃斯庫羅斯這部悲劇中的普羅米修斯闡釋為一個顛覆神圣秩序的陰謀家和罪犯,其陰謀和犯罪圍繞著通過對人類進行啟蒙教育以建立民主制度而設(shè)計和實施。劉小楓認為“普羅米修斯憐愛人類,把自己的關(guān)愛給了品性等級比神低的族類,就破壞了神性的差序秩序或者神性的正義”(16),同時,“民主政治起源于某個高品質(zhì)的人憐愛低品質(zhì)的眾生”(17),這樣,普羅米修斯拯救人類的行為在此便和民主政治建立了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然而,民主政治并非起源于高品質(zhì)的人憐愛低品質(zhì)的眾生,按照柏拉圖在《理想國》第八卷中的論述以及雅典的政治現(xiàn)實,民主起源于上層的敗壞和底層的反抗,平等是民主政治的表現(xiàn)和結(jié)果,而不是其原因。憐愛人類并不必然導(dǎo)致平等,如果給予憐愛之后變得和弱者低賤者一樣,給予憐愛者也不是真正的強者和高貴者;憐愛這一行為恰恰意味著所涉及的雙方一方是強者,一方是弱者,一方是高貴者,一方是低賤者,如果給予憐愛者不是強者和高貴者,便不能給予。

      既是如此,普羅米修斯拯救人類、盜火和給予盲目的希望到底意味著什么呢?或者說,悲劇的主題是在討論挑戰(zhàn)神圣秩序是否屬于犯罪以及這一罪行是否應(yīng)當(dāng)遭受懲罰嗎?我們可以回溯一下《神譜》中的兩次反叛。克洛諾斯因為憎恨性欲旺盛的父親而打擊天空之神烏拉諾斯,這表明原始的沖動和本能得到了遏制,宇宙的演化從混沌走向了秩序。宙斯推翻克洛諾斯成為新一代神王的過程中,該亞、瑞亞、墨提斯和雅典娜給予了智慧上的支持,勇敢無比的庫克洛佩斯贈予宙斯雷電和霹靂,和力大無窮的科托斯、布里阿瑞俄斯以及古埃斯一起為宙斯和提坦神戰(zhàn)斗。宙斯充分發(fā)揮了智慧的功能,對暴力進行了有效的控制和使用,從而建立了一個新的神圣秩序。這兩次反叛既是宇宙從混沌到有序的演化,也是秩序從暴力支配型到智慧支配型的轉(zhuǎn)化,秩序轉(zhuǎn)化過程的重點在于以何種方式實施權(quán)力接替和分配,其中暴力因素的削弱和智慧因素的強化是文明發(fā)展進程的表現(xiàn)。如韋爾南所說,“烏拉諾斯的性泛濫妨礙了他的孩子的出生,也終止了宇宙進化的進程”,(《神話》298)同樣的,宙斯禁止把火種給予人類則阻礙了文明的發(fā)展和進化?!耙粋€沒有人類的宇宙莫名顯得不完整。如果僅有諸神存在,就不會有生物尊敬他們或向他們獻祭。簡言之,沒有人類,諸神將會缺少優(yōu)越感?!?Clay94)即便是神,也是在與他者即與人類的關(guān)系中被定義的,一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人類存在的秩序是一個尚未完成的秩序,文明的演化意味著秩序中暴力的影響被逐步削弱和清除。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中講述了鷂鷹和夜鶯的故事,以此規(guī)勸佩爾塞斯“傾聽正義,不要希求暴力”(7),只是在赫西俄德那里主持正義的是宙斯,而在埃斯庫羅斯的這一悲劇中,為了正義而不惜受難的卻是普羅米修斯。

      依據(jù)第一場普羅米修斯向歌隊的講述,母親忒彌斯又名該亞預(yù)言,在提坦神族和宙斯一方的紛爭中,獲取勝利依靠的不是力量和暴力,而是計謀。這里要強調(diào)的是,普羅米修斯沒有說是提坦神還是宙斯會獲勝,而是說依靠計謀的一方會獲勝,“神之所以是世界的主人,不是憑借權(quán)力,而是憑借智慧”(薇依118)。普羅米修斯最初支持的是提坦神族,但是由于提坦神族只相信武力而蔑視計謀,普羅米修斯轉(zhuǎn)而支持宙斯并幫助其取得勝利。宙斯在取得權(quán)力后變得殘暴、專制,不僅普羅米修斯屢屢稱之為僭主,俄刻阿諾斯和大洋女兒也承認其權(quán)力不受約束。作為宙斯意志的執(zhí)行者,威力神和暴力神意指權(quán)力和暴力,對普羅米修斯實施懲罰,威力神認為只有宙斯擁有自由,這也反證了宙斯的僭主之名屬實?!独硐雵分刑K格拉底說:“有僭主本性的人在生活中不和任何人交朋友,不是別人的主人就是別人的奴仆,絕不會品嘗到自由或者真正的友誼?!?Plato, “Republic”1184,576a)與之相反,普羅米修斯卻得到了赫淮斯托斯、俄刻阿諾斯和大洋神女的友愛。友愛、同情弱者、反抗邪惡、以智慧馴服暴力這些主題,從赫西俄德的詩歌一直延續(xù)到埃斯庫羅斯的悲劇,既是從混沌到有序、從野蠻到文明的演化過程的推動力,也是其表現(xiàn)?;煦绾椭刃颉⒁靶U和文明、暴力和智慧之間的張力便體現(xiàn)在普羅米修斯盜火神話中宙斯和普羅米修斯的關(guān)系中。這樣看來,埃斯庫羅斯的《普羅米修斯》所要表達的并不是犯罪與懲罰、壓迫與受難,而是如何通過智慧馴服暴力、運用技藝掌控命運,其悲劇內(nèi)核是技藝和命數(shù)之間的沖突與博弈。③

      在普羅米修斯看來,無論是他的盜火與受難還是伊娥的漂泊與不幸,一切都在預(yù)言之中,也就是被命運和必然性所規(guī)定了的,即便是宙斯也無法逃避被比他強大的兒子推翻的命運。悲劇的第二場,歌隊長奉勸他不要過分幫助人類,而要設(shè)法擺脫自己的桎梏。但是普羅米修斯回答說:“可是全能的命運并沒有注定這件事這樣實現(xiàn);要等我忍受了許多苦難之后,才能擺脫鐐銬;因為技藝總是勝不過定數(shù)?!?埃斯庫羅斯 索福克勒斯110)這一回答恰在普羅米修斯歷數(shù)了自己傳授給人類一切技藝之后,技藝并不能改變和決定普羅米修斯與伊娥的命運,也不能改變宙斯的命運。因而,普羅米修斯對伊娥所說的心智標記,其真正的含義是指他只能洞察和預(yù)知未來,卻不能設(shè)計和左右命運。

      在埃斯庫羅斯的普羅米修斯身上,同時兼有救主和反抗者兩種身份。如果在此問題上作一點小小延伸的話,可以發(fā)現(xiàn)普羅米修斯的雙重身份在后來的基督教中分離為兩個形象,一個是《圣經(jīng)·舊約》中引誘夏娃的蛇(撒旦),一個是《新約》中十字架上的耶穌。在基督教一神信仰的背景下,上帝的全能和至善地位不可動搖,墮落與拯救的路徑和邏輯結(jié)構(gòu)也非常清晰。被縛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羅米修斯與釘上十字架的耶穌的形象高度重疊,因而深得基督徒好感。后來普羅米修斯作為反抗者的身份與撒旦結(jié)合起來,彌爾頓的《失樂園》便是其體現(xiàn)。多神教背景下的埃斯庫羅斯對于普羅米修斯的態(tài)度稍顯模糊和搖擺,透露出多神信仰無法解決的迷惑。

      埃斯庫羅斯在其悲劇中表明了,無論擁有多少智慧、掌握多少技藝,人類都無法超越命運的限定。阿里斯托芬的《云》中這一問題進一步深化和明晰: 人類有可能真正掌握專屬于神的智慧嗎?這一問題之所以在阿里斯托芬的時代變得嚴峻,是因為雅典經(jīng)歷了智者運動,多神信仰與修辭術(shù)遭遇之后兩相激蕩,人人皆可為自己的利益辯護,爭訟紛起。宙斯不是全能和全善的,推翻了自己的父親而沒有受到懲罰,諸神也會為滿足自己的欲望做出有違道德的事情,這對于開始思考的人類來說,傳統(tǒng)信仰再難維系,因為它很難禁得起智者學(xué)派詭辯術(shù)的追問,也就漸漸失去了維護城邦道德的功能。在這一背景之下,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云》中蘇格拉底比較容易地就否定了宙斯,并把提坦神族和奧林匹斯山諸神從自己的神話敘事中清除出去,而且要從混沌未開之時即混沌之神卡俄斯開始重新建構(gòu)一套神話和信仰的話語。這也正是柏拉圖《理想國》卷二中所討論的,丑惡的神和神性會帶來深刻的道德和信仰上的難題以及青年教育上的障礙。無論是《云》中還是《理想國》中,這一從埃斯庫羅斯就已萌芽的關(guān)于一神信仰的思考,已經(jīng)觸及了問題的核心,否則后來奧古斯丁不會對異教徒柏拉圖產(chǎn)生敬重和贊賞。

      三、 欲望的勝利

      傳統(tǒng)信仰遭遇智者運動的沖擊及其后果在《云》的兩場對駁中得到了精彩的表現(xiàn),但是這兩場對駁并不僅僅是為了表現(xiàn)二者的沖突而出現(xiàn)的。我們在前文已經(jīng)討論過,《云》中有兩個鑲嵌在一起的思想助產(chǎn)術(shù)的運用: 一個是蘇格拉底運用于斯瑞西阿得斯;一個是阿里斯托芬的戲仿,運用于蘇格拉底。斯瑞西阿得斯學(xué)習(xí)失敗之后,云神暗示他讓兒子來求學(xué),并提醒蘇格拉底抓住這個機會。斯瑞西阿得斯要求蘇格拉底一定教給自己的兒子歪曲的邏輯以駁倒一切正義的理由。蘇格拉底的辦法是讓正義和非正義兩種邏輯直接呈現(xiàn)給斐狄庇得斯,由他自己選擇,或者至少蘇格拉底的退場表明了一種中立的態(tài)度。阿里斯托芬的這一情節(jié)安排,是要向觀眾表明,同時也是蘇格拉底向斯瑞西阿得斯表明: 他按照斯瑞西阿得斯的要求展示給斐狄庇得斯兩種邏輯,至于學(xué)習(xí)的結(jié)果如何,斐狄庇得斯是否敗壞,他不應(yīng)為此負責(zé)任。

      在正義的邏輯和非正義邏輯的對駁中,是否有一個對應(yīng)了蘇格拉底的態(tài)度和觀點呢?從辯論的形式上看,它和蘇格拉底所運用的反詰論證(elenchus)很相似,即由蘇格拉底的對話者首先發(fā)表對某一問題的看法,蘇格拉底針對給出的看法進行反詰。在這一對駁中,正義的邏輯扮演了發(fā)表觀點、樹立靶子的對話者角色,非正義的邏輯則扮演蘇格拉底的角色進行反詰。從雙方的觀點看,他們的沖突是舊教育-習(xí)俗和新教育-自然(即nomos和physis)之間的沖突。正義的邏輯代表了傳統(tǒng)習(xí)俗和教育,尊重傳統(tǒng)價值,傳授正直的德行,重視貞潔、謹慎、廉恥和節(jié)制(《阿里斯托芬喜劇六種》193),這些美好的德行通過習(xí)俗的規(guī)訓(xùn)而獲得,其中壓制的是人的欲望。非正義的邏輯則強調(diào)人的自然和欲望,為正義的邏輯所批評的修辭術(shù)和人的情欲辯護。因此,在內(nèi)容上,蘇格拉底更接近于正義的邏輯。但是,反詰的駁難方法卻是蘇格拉底和非正義邏輯的共同特點。那么,蘇格拉底和對立雙方都具有相似性和差異性。

      和正義的邏輯一樣,蘇格拉底重視貞潔和節(jié)制,具有禁欲的特征。納斯鮑姆認為,“蘇格拉底貫穿全劇的是蔑視傳統(tǒng)的健身和道德教育,以及支撐它的虔敬”(Nussbaum, “Aristophanes”66)。這個說法并不準確。正義的邏輯在與非正義邏輯的對駁中表現(xiàn)出了這樣幾個特點: 它蔑視觀眾,認為非正義的邏輯只能欺騙那些愚蠢的觀眾;它直接表達自己的觀點,認為只要說出真理和正義就可以打敗非正義的邏輯,但是并沒有為自己的觀點提出任何論證和辯護;它壓制欲望卻又壓制不住對欲望的想象,這在有關(guān)健身場上男孩的身體描寫上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如果說蘇格拉底表面上和非正義的邏輯一樣對正義的邏輯的道德信念進行了否定和攻擊,其表現(xiàn)就是對支持正義邏輯的道德信念背后的宗教信仰的批評。蘇格拉底否認宙斯的存在,用理智的思考和科學(xué)方法解釋雷電的自然現(xiàn)象。當(dāng)正義的邏輯表示天神那里有正義的時候,非正義的邏輯直接反詰道:“如果正義存在的話,那束縛父親的宙斯怎么沒有被判死刑呢?”(《阿里斯托芬喜劇六種》191)非正義的邏輯進而運用赫拉克勒斯和珀琉斯兩個半神和英雄的故事駁倒了正義的邏輯應(yīng)該洗冷水浴和節(jié)欲的觀點。這樣的反駁讓正義的邏輯毫無招架和還手之力。所以,蘇格拉底并非蔑視傳統(tǒng)的道德,而是在這場對駁中暴露出傳統(tǒng)道德的致命弱點,即支撐傳統(tǒng)道德的宗教信仰在經(jīng)過智者運動的修辭術(shù)洗禮之后的雅典民眾那里沒有為自己辯護的能力。蘇格拉底不是對傳統(tǒng)道德及其信仰的諸神沒有虔敬,而是說,他的虔敬要奉獻給能支持傳統(tǒng)道德的信仰和神明。傳統(tǒng)道德面臨的挑戰(zhàn)正是多神教信仰本身面臨的挑戰(zhàn),如果神為正義提供基礎(chǔ)和保障,那么神本身必須是至善和全能的。無論在柏拉圖筆下還是在《云》中,蘇格拉底都明顯表現(xiàn)出了對多神信仰的反思和改造。

      在柏拉圖那里,一方面,蘇格拉底非常強調(diào)論證的重要性,人只有通過理性思考和推理才能追求知識和智慧。另一方面,蘇格拉底每每經(jīng)過論證之后或者論證的中途會插入神話敘事。神話和論證起碼在蘇格拉底之前是兩種不同的,甚至有些沖突的認知方式。有人認為,柏拉圖的對話中,針對兩種不同的人訴諸兩種不同的方法,哲學(xué)訴諸理性,局限在一小部分人那里,而神話則訴諸信念,對社會上的大多數(shù)人更有效,更能馴服人的強烈情感,因而“當(dāng)演繹法達到其限度時,就拋棄了理性轉(zhuǎn)向神話”(Brisson11)。然而這種觀點不可回避的一個困難就是思想的斷裂,哲學(xué)和神話兩種路徑可以達到同一真理嗎?在理性和神話之間留下的巨大鴻溝該怎樣彌合呢?更不用說它背后引起的一系列問題,比如: 如何判斷誰是屬于哲學(xué)的那一小部分,誰是應(yīng)該聽從神話的教誨的多數(shù)?如果真可以作這樣的分別對待,蘇格拉底為何在大街和市場上和他遇到的各色人等討論智慧和真理?在這一解釋框架內(nèi),這些問題都是無法解決的。事實上,對于蘇格拉底來說,在人和神之間建立聯(lián)系的是理性,神性就是完全的理性,而人的靈魂中除了一部分是理性,還有欲望和激情。人的邪惡來自于人自身的欲望,成為一個具有美德的人意味著按照人的靈魂中高貴的部分即理性去生活,“并且由于理性被看作是神性的它也可以被看作變得像上帝”(Annas58),過道德的生活就是努力按照道德上完美的神的方式去生活。明乎此,我們才可以理解為什么蘇格拉底會在論證之后講述神話,就像他在《斐多篇》和《斐德羅篇》中所做的那樣。這也同樣解釋了為什么蘇格拉底對斯瑞西阿得斯的教學(xué)是從入學(xué)典禮上的啟蒙儀式開始的,啟蒙儀式所代表的宗教教育和之后進行的修辭教育結(jié)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教育,如果沒有宗教教育,蘇格拉底的修辭教育和智者之間沒有什么區(qū)別。

      但是蘇格拉底設(shè)計的這一宗教和修辭結(jié)合的完整的靈魂教育在斯瑞西阿得斯身上失敗了,這一失敗又直接導(dǎo)致了斯瑞西阿得斯在第一場對駁結(jié)束之后為自己的兒子選擇的結(jié)果,即沒有宗教的修辭教育、非正義的邏輯詭辯,從而又帶來了另一個后果,即斐狄庇得斯毆父并在第二場對駁中為自己的忤逆行為成功地進行了詭辯辯護。如果說《云》中出現(xiàn)的所有角色包括正義的和非正義的邏輯這兩個擬人形象中有誰身上表現(xiàn)了對于神明的傲慢(hybris)的話,絕對不是施特勞斯所說的蘇格拉底,而是非正義的邏輯和斐狄庇得斯,這二者本質(zhì)上是同一種人,他們認為只要在邏輯上作出無可反駁的辯護,就可以不受約束地做任何他們想做的事情。這暴露了蘇格拉底理智主義的致命弱點,對這一弱點,阿里斯托芬和柏拉圖具有同樣的洞見。納斯鮑姆認為《云》中的蘇格拉底和非正義的邏輯無論有多少差異,都掩蓋不了他和后者之間“一個更為基本的相似性: 根本的理智主義(intellectualism),它致力于揭示傳統(tǒng)道德正當(dāng)性的不充分,并證明不能賦予自己正當(dāng)性的事物沒有存在的理由”(Nussbaum, “Aristophanes”66-67)。這樣的理智主義幾乎只對蘇格拉底本人有效,沒有人有他那樣強大的信念,也沒有人有他那樣異于常人的節(jié)制,更何況他的學(xué)生是斯瑞西阿得斯父子那樣靈魂被欲望統(tǒng)治的敗壞的人。

      在柏拉圖那里,蘇格拉底在自己的教學(xué)中從來沒有告訴對話者問題的答案是什么,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教會每個人運用自己的理性去尋找答案,追求知識和真理。但是并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像他那樣通過自己的理性形成正確的判斷,而他因為一生都沒有獲得關(guān)于德性的正確的知識,所以他是否真的依靠自己理性的正確判斷而生活,這變得非常值得質(zhì)疑。內(nèi)哈馬斯評論道:“柏拉圖把他的行為描述為永遠道德和正確。他的行為成為了一個謎: 它們沒有來源。然而,能夠無需努力和猶豫也無需理性卻總是做對的事情,確實是尼采稱贊為‘本能的’行為。”(Nehamas154)或者,我們可以用一種更準確的表述: 蘇格拉底的理性和本能是一回事,他的靈魂天生是被理性統(tǒng)治的,這就是他的自然。這也就解決了習(xí)俗和自然、欲望和理性之間的沖突,并使蘇格拉底的道德哲學(xué)得以可能。但是,這只是對于他一個人是可能的,因為除他之外,很難再找到第二個人和他一樣。所謂理性樂觀主義,也只是對他一個人而言的,如果大多數(shù)人根本不具備這樣的理性,更不可能通過自己的理性獲得知識和真理,那么,理性主義者可能的結(jié)局就是蘇格拉底的結(jié)局,即被大多數(shù)人處死。如果是這樣,這種理性主義只能是悲觀和絕望的,否則我們?yōu)槭裁丛凇鹅扯嗥分锌吹侥菢右粋€厭世的蘇格拉底呢?

      而阿里斯托芬比柏拉圖更悲觀。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沒有任何欲望,永遠正確,但是阿里斯托芬卻讓蘇格拉底在《云》中做了一件充滿反諷色彩的事情,對他的理智主義進行了更徹底的質(zhì)疑和否定。這件事情就是當(dāng)思想所絕糧時,蘇格拉底去健身場上偷衣服以獲得食物。無論他是多么缺少欲望,即便他在思想所中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他也無法抵擋身體最基本的物質(zhì)需求,為了這最基本的需求,即便他是蘇格拉底,也仍然要做出違背道德的事情。朱莉亞·安娜思在討論《斐多篇》和《泰阿泰德篇》中的離題部分時,說她發(fā)現(xiàn)了“非塵世部分的東西,這種思想觀念就是美德不是處理我們在我們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的善與惡的問題,而是從這一切中逃離的問題,逃到一個完全不是人類的王國”(PlatonicEthics65)。《云》中的蘇格拉底逃到了他的思想所中,卻既不能躲避欲望的困擾,也不能解決這個現(xiàn)實世界的、塵世的善惡問題,那么他的道德哲學(xué)、他的宗教信仰和他的理智主義幾乎是無益于世的。另一方面,敗壞的不僅僅是斯瑞西阿得斯父子,而是整個雅典城邦的公民。第一插曲中歌隊面對觀眾,責(zé)備他們不敬神,歌隊長以阿里斯托芬的身份出現(xiàn),批評雅典民眾只喜歡那些粗俗下流、毫無新意的喜劇。第一次對駁中,正義的邏輯在非正義邏輯的進攻下,迅速投降認輸,轉(zhuǎn)而站到非正義的邏輯一方,除了因為它無法抵擋非正義邏輯的反詰,也因為放眼四周和臺下的觀眾,幾乎所有人都是縱欲和不道德的,它無法在這樣的城邦中堅持自己的道德信念。

      思想所被焚,蘇格拉底生死難料,斯瑞西阿得斯父子在自己的困境中陷得更深,城邦在聚訟紛紜、物欲橫流的情況下危機四伏,情況比《云》開場時呈現(xiàn)的人物和城邦困境更糟糕。施特勞斯說:“阿里斯托芬像云神而不是像蘇格拉底,城邦承認的諸神,他都承認?!?22)是的,阿里斯托芬同情蘇格拉底的努力,甚至和他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但是他以詩人的智慧洞察了蘇格拉底的失敗,提前二十多年預(yù)見了雅典城邦對他的迫害,他只能在插曲中借由歌隊表達自己對雅典往昔光榮和美好歲月的追憶和懷念。

      阿里斯托芬也幻想重建一個新的理想城邦,就像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所做的那樣。時隔九年之后,阿里斯托芬創(chuàng)作了《鳥》。在《鳥》中,雅典公民佩斯特泰羅斯和歐埃爾庇得斯為了逃避爭訟不停的雅典城,希望變成鳥去過寧靜的生活。從開場直到進入鳥的領(lǐng)地,進而說服鳥類建立云中鵓鴣國、代替奧林匹斯山諸神成為人類的統(tǒng)治者,喜劇的調(diào)子一直都是輕松、詼諧和歡快的。然而從第五場普羅米修斯上場開始,氣氛發(fā)生了變化,輕松歡快的調(diào)子中開始蘊含了令人憂傷的色彩和悲觀的暗流?!而B》中普羅米修斯再次背叛了宙斯,偷偷地來到云中鵓鴣國告訴佩斯特泰羅斯,當(dāng)宙斯的使節(jié)來談判時,要求“宙斯答應(yīng)把王杖還給鳥類,還同意把巴西勒亞嫁給你”(《阿里斯托芬喜劇》735)。巴西勒亞是王權(quán)的擬人化,普羅米修斯向佩斯特泰羅斯解釋巴西勒亞是:

      一個挺漂亮的姑娘。

      她主管宙斯的霹靂

      和其他的一切: 明智、

      公正、謙遜、造船廠,

      辱罵、損稅、陪審津貼。(736)

      普羅米修斯退場之后,歌隊唱了一首充滿憂傷詭異氣氛的插曲嘲笑蘇格拉底在骯臟的水邊尋找靈魂。

      《鳥》中普羅米修斯宣稱自己一向?qū)θ祟惓錆M善意,就像《神譜》和埃斯庫羅斯的《普羅米修斯》中一樣。但是他對于人類的善意很難說是福還是禍,在《鳥》中,普羅米修斯偷偷摸摸的背叛行為使他更像是一個見不得人的竊賊,而不是神話和悲劇中的偉大天神。當(dāng)佩斯特泰羅斯接受了普羅米修斯的建議要迎娶巴西勒亞(奪取王權(quán))之后,悲傷像暗流一樣隨著婚禮的舉行在喧鬧中達到了高潮?!而B》是阿里斯托芬的看似熱鬧喧囂,實則充滿了絕望的喜劇。納斯鮑姆曾經(jīng)談到扮演佩斯特泰羅斯的演員評論這部喜劇說,《鳥》對于他甚至比《等待戈多》更為黑暗(Nussbaum, “Aristophanes”96)。這部喜劇的劇情正是在普羅米修斯出現(xiàn)之后讓人感到了不安和憂傷。阿里斯托芬在《云》和《鳥》中持續(xù)表達了對普羅米修斯給人類盜火和智慧的關(guān)注以及其悲觀態(tài)度。

      蘇格拉底在《普羅泰戈拉》的結(jié)尾說,他更喜歡普羅泰戈拉所講的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而不是他那個心不在焉的弟弟厄庇米修斯(“Protagoras”790)。普羅泰戈拉所講述的神話中普羅米修斯所占的比重并不是很大,只給人類盜取了活命的技藝,卻無法盜取宙斯的治邦術(shù)。治邦的技藝恰恰是宙斯派赫爾墨斯送給人類的,以使人類擁有城邦秩序和友愛紐帶,但普羅米修斯卻為自己彌補厄庇米修斯失誤的行為受到了懲罰?!镀樟_泰戈拉》中的蘇格拉底尚較年輕,思想尚未成熟,還沒有思考清楚德性到底是什么以及是否可教,當(dāng)他說更喜歡普羅米修斯的時候,他應(yīng)該是選擇了像普羅米修斯盜火一樣去探索這些問題并愿意承擔(dān)其可能不幸的后果。蘇格拉底把自己當(dāng)作了普羅米修斯,以為他可以像普羅米修斯拯救人類于滅絕的困境中一樣去拯救人類的愚蠢,但是阿里斯托芬給出了一個絕望的回答。

      《會飲》的結(jié)尾,蘇格拉底迫使阿伽通和阿里斯托芬承認同一個人既能寫悲劇又能寫喜劇,一個有才華的悲劇作家也是喜劇作家(Plato,TheSymposium63,223d)。無論阿里斯托芬是否真心同意蘇格拉底的觀點,但是他的喜劇《云》確實也是一個悲劇。

      注釋[Notes]

      ① 參見簡·艾倫·赫麗生: 《希臘宗教研究導(dǎo)論》,謝世堅譯(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470、471、476—79。

      ② 關(guān)于《云》中的蘇格拉底的信仰,可參見陳春蓮:“《云》中的蘇格拉底問題”,《云夢學(xué)刊》2(2017): 95—103。

      ③ 納斯鮑姆在《善的脆弱性》第四章通過對柏拉圖《普羅泰戈拉》的分析探討了技藝和命運之間的關(guān)系,指出在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中所表達的是對我們受命運控制這一事實的深刻和敏銳感受,但在柏拉圖的《普羅泰戈拉》中講述的卻是人力逐漸戰(zhàn)勝自然即技藝戰(zhàn)勝命運(運氣)的故事,以及技藝(科學(xué))的發(fā)展如何深刻地改變了我們的自我和生活方式。詳見: Martha C. Nussbaum,TheFragilityofGoodness.LuckandEthicsinGreekTragedyandPhilosoph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89-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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