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玉貴
我跟嚴婧鬧翻后,情緒一時間低落到了極點。我覺得城里待不下去了。于是,我請了年休假。我要選擇偏僻山區(qū)的鄉(xiāng)村過上一陣子——其實,那個時候,城市帶給我的麻煩正是我的困惑所在——最好能住到一戶樸實忠厚的農(nóng)民家里,就像那些領(lǐng)導(dǎo)干部下鄉(xiāng)或藝術(shù)家去體驗生活似的。
說穿了,我就是想找一個世外桃源。
到達那個村子,不,是爬上一個平緩的山崗,站在坡上時,我才看到山谷里那個幽靜安詳?shù)拇迓?。狹窄的山路由我的腳下延伸到那里。我喘息著,空氣無比清新,陣陣微風(fēng)更是清涼舒適,里面還有來自山野淡淡的花草香氣。村子大約三十幾戶人家,房屋低矮而破舊,黑壓壓連成一片。四面環(huán)山,一條黑亮的似光帶般閃爍的小溪穿村而過。對面的山背坡地上還有幾幢房屋,掩映在高大蔥郁的樹木之間。有一群鳥兒正從村子的上空向那里飛去。在傾斜的坡地上,一塊塊梯狀的地里種著玉米,靠近村莊的地方種著一片土豆。往上的山林里,有一群灰白的山羊在悠閑地吃草嬉戲。
我掏出手絹擦著汗,心里便決定就在這個村子里住下來。
沿著山路,下了坡,走到村口時,一個背著竹簍的老人與我迎面相遇。他頭戴著一頂洗得泛白、快汗?jié)窳艘话氲拿弊樱詈诘哪橗嬌n老多皺,瞇眼打量我,問我來村子里找什么人——后來我才知道,來到這里的陌生人,一般都是親戚友人,要不就是在山野走迷路的。我對老人說,我想在這里住幾天,不知道哪家合適。
“為啥子住???”他問,一雙混沌的眼睛這會兒變得亮了。我笑著說,就是想在村子里休息幾天?!澳闶亲x書人?”他又問,聲音輕了。我猜想,可能是我戴著眼鏡的模樣給老人造成了這種影響。我點點頭?!霸诔抢锸亲鴻C關(guān)的吧?”他又問,聲音挺親切了。我又點點頭。老人伸手在我肩膀上一拍:“那跟我走吧,住我家去,我家就合適?!?/p>
老人的家,就是山背坡地上的一幢大房屋。門口一大片平地上跑著雞鴨和狗,靠房屋墻壁旁邊搭成架子的竹竿上曬著許多衣物,屋檐下掛著一刀刀黑絳色的腌臘肉,還有成串的紅干辣椒和金黃色的玉米什么的,地面上到處是那些牲畜的屎尿遺跡,上面還沾著不少枯黃的落葉雜屑。
老人站在門口,大嗓門把老伴叫出來,一個雙鬢斑白、膚色更加黝黑的婦人從后院里跑到門前。他對婦人說,這個年輕人(他指了身邊的我一下)是從城里來的,還是個大學(xué)生,要在咱家住上幾天——他自己說的。婦人趕緊把濕漉漉的雙手在臟兮兮的圍裙上擦了擦,跑出來要幫我提旅行包,我沒讓,就跟著老人走進屋里。
穿過陰暗的堂屋,后面是一個大院子,里面同樣臟亂得很,各種農(nóng)具幾乎到處都是,靠墻壁的,躺地上的,還有那些壞了的鋤呀鐮呀木叉呀都扔在旮旯里。廚房跟院子連著,后面種著一株粗壯茂盛的大橘樹,上面結(jié)著許多快要成熟的金黃橘子,樹下還有一口蓋著的水井??吭簤战鞘且婚g獨立的屋子,老人對我說,就住在這里吧。小屋不大,十平米左右,除了一張床、一把椅子和一只小板凳,幾乎沒有別的東西。老人告訴我,這間屋子原是孩子的外婆住的,老人家走后就一直空著(不知道那個“走”的意思是死了,還是去別的地方了)。
“你不是想清靜嗎,住這里最清靜?!崩先苏f著走出去,又回頭看了我一眼,說:“你要是這里住不習(xí)慣,那回頭就住到里屋來,家里空房子是有的?!?/p>
老人所謂里屋,也就是正屋這邊一共三間房,左邊一間住著老人夫妻倆,右邊是兒子兒媳的,空著的(外出打工去了),緊挨著的一間小屋是孫女的,也是空著的(去鄉(xiāng)中學(xué)讀書,住校)。老人的意思是,我要是不習(xí)慣住在院子那里,是可以住進他兒子兒媳的房間里。我問老人,孫女讀幾年級了?老人說,初中就要畢業(yè)了。老人扳著指頭算了一下,又說孫女畢了業(yè)要跟同學(xué)去縣城里玩幾天,她以后可沒多少功夫去玩了。我當時也沒聽懂這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開始兩天還有些不適應(yīng),但一周下來,感覺不錯,跟老人夫妻倆吃喝在一起,雖說飯菜差了點油水,但口感是不一樣的,或者說,是純綠色的有機產(chǎn)品。床上的被褥床單幾乎都是嶄新的,而且重新曬過,睡著聞得到陽光和花草的香氣,特別是夜晚的那個靜啊,像是睡在了真空世界里。老人下地干活或上山采藥,老伴就在家里忙著,我則每天跑到村子里轉(zhuǎn)悠,沿著那條清澈的溪水一直走進茂密蔥郁的林子里。沒幾天,我跟大多數(shù)村民也都面熟了,見面問聲好或點個頭,他們待我親切得很,在路上遇見也可以隨便聊上幾句咸淡話兒,有時候我也會轉(zhuǎn)到農(nóng)民家里坐下來喝口茶,聊聊天,吃點瓜子或南瓜餅什么的。他們都竭力想了解我的身世,或者說,想了解我為何偏偏不好好待在大城市而跑到他們這個窮鄉(xiāng)僻壤來活受罪,我總是笑笑,反著他們說,這里空氣好,景色美,吃的又都是純綠色食品,城里能比嗎?他們也就笑了,不再打聽了,可能也是猜出我不愿說出實情來。
有時候,我也會扛起鋤頭跟著老人一塊兒下地干活,開始他的老伴就阻止,不讓我跟著去,老人說,他閑著沒事,干干活兒對他身體也好。其實也不是什么重活兒,就是鋤鋤草或幫著收拾一下成熟了的玉米,累了,就坐在地頭上喝著老人帶來的一只大陶罐里的濃釅的茶水。老人抽著旱煙袋,那煙味兒很嗆人。太陽升過前方高大的山崗,坡地上光線強烈而炫目。老人告訴我,他今年六十七了,跟老伴同齡,養(yǎng)過三個孩子,其中兩個都夭折了,活下來的是最小的兒子,今年也四十七了,如今跟兒媳一起在廣東那里打工。兒子兒媳幾乎沒念過什么書(其實讀完了小學(xué)),孫女也十六歲了,很快就要初中畢業(yè),在這個家庭里算是最高學(xué)歷了。女孩子念完初中就不需要再讀書了。
“為什么就不讀書了?”我問,心想,這是要讓女孩幫她爸媽去城里打工?
老人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嫁人啊,這事可耽誤不得!”
“什么——嫁人?!”我驚得頭皮發(fā)麻。
老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拆過的信遞給我,我從里面抽出僅有的一張紙,上面歪歪扭扭地寫滿了難看的字跡,而且大多是錯別字。我看了兩遍,結(jié)合上下文,連蒙帶猜基本弄明白了信里面的意思。這是老人的兒子寫來的,他現(xiàn)在跟媳婦在廣東那個叫東莞的地方一切都好,就是工地上活太重,忙得很,請不了假,所以希望給女兒定親的事就交由爺爺奶奶代辦了,還說那個男方的情況他們已經(jīng)了解了一些,他們沒意見,這就相當于授權(quán)給爺爺奶奶來做主定親的事了。
我把信還給老人,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天,堂屋那邊響起了啼鳥般的嘰嘰喳喳聲,這是我住到這里以來第一次覺得寧靜被打破。我趿著鞋,穿過后院走過去,看到一個穿著花紅襯衣的女孩正在給老夫妻倆講她從城里買回來的各種好吃的東西。那些東西都擺在大桌子上,裝在各種顏色的塑料袋里。老人就埋怨不該花錢買東西,老伴問她這錢從哪來的,小姑娘大方地擺著手說,我攢的壓歲錢啊。我靠在過道上,其實是在小姑娘的背后。她這時好像感覺到了什么,猛地回過頭來,看到了我,好像嚇得一顫,立即警覺地問:“這是……從哪兒來的?”老人哈哈笑起來,把我的來歷簡單說了一下,姑娘眼光始終關(guān)注著我,仿佛不這樣我就會馬上遁形。說實話,第一眼正面看到這個小姑娘的真容時,我著實吃驚不小,清秀白凈的瓜子臉,一雙大眼睛黑珍珠般光澤明亮,鼻梁挺拔,微微噘起的嘴唇玲瓏小巧,身材苗條,看得出,她的身體還處在發(fā)育階段,哦,這個小姑娘太漂亮、太好看了,我甚至當場就疑惑起來,這么貧困潦倒的家庭里怎么會生養(yǎng)出這么一個天仙般的女孩?
在我往后院走回去時,我聽見她悄聲說:“他不會是有什么毛病吧?”她奶奶喝道:“別瞎說,妮子!人家讀過大學(xué)的,在城里還有工作呢?!彼謫枺骸八≡谠奂医徊唤诲X???”這回是她爺爺發(fā)話了:“你個小丫頭,那不是你操心的事。”
妮子很快就跟我熟悉起來,剛開始見面的那種敵意和戒備也煙消云散。她開始叫我哥哥,但被她爺爺聽見了,立即要她改口叫我叔叔,奶奶也責(zé)怪她不能沒大沒小,亂了輩分規(guī)矩。其實,我倒是希望她叫我哥哥。
她跑到我房間里,把小板凳拿到門口那里坐著,陽光也正好照在那個地方,這樣堂屋那邊有什么情況她能看得到,爺爺奶奶要是叫她,她也隨時能走開。其實,這個小姑娘的心思讓我心生敬意。她問了我很多事情;比如我工作的那個城市好玩嗎?高樓多車也多嗎?比如我在什么地方讀大學(xué)的,大學(xué)里好玩嗎,大學(xué)里都是有學(xué)問的人嗎,我有學(xué)問嗎,學(xué)問又到底是什么東西呢,她還說她的老師就是個中專生,但好像什么都懂,那是不是就是學(xué)問了?我開始也是正兒八經(jīng)地回答她,后來覺得做不到了,因為有些問題我自己也不甚了了,于是只好插科打渾地給糊弄過去。比如說我有沒有學(xué)問,我說有啊,而且是大學(xué)問呢。她驚奇地望著我,那是多大的學(xué)問???我說,上懂天文下知地理啊,你要是想了解某項專門的知識,那我就要像你們老師那樣,要備課呢,要一條一條地對你們講呢。我覺得開心死了。后來,她問得細致了,比如我談女朋友了吧,是在大學(xué)里談的,還是上班后談的?大學(xué)里是不是都時興談戀愛?我的女朋友漂亮不漂亮?那會兒,我的心里一陣陣地隱隱犯痛,我想到了嚴婧,想到自己之所以跑到這個窮鄉(xiāng)僻壤,不就是因為鬧翻了的嚴婧所帶來的傷害嗎?我沒有把真實的情況告訴她,但也照實說了自己的戀愛經(jīng)歷:大學(xué)里談的,女朋友是同屆非同系的同學(xué),人挺漂亮的——那時我專注地看著她,“當然了,她沒有你這么漂亮??!”——我說的是實話。但很快我就注意到這話引起了她臉色一片緋紅,她垂下頭,不讓我看她了。我接著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明年我們就該談婚論嫁了?!?/p>
妮子就是這時從小板凳上站起身,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走開了。
第二天妮子沒再來找我說話,爺爺說她跟村里幾個姑娘上山去玩耍了。
就在這天,我注意到,老夫妻倆殺雞宰鴨,在院子忙活開來。我從房間里搬出小板凳坐到他們身邊。地上盡是雞毛鴨毛,黃的灰的一片。我尚未開口問,老人倒是先開了口,他說,今天妮子的親家就要來送彩禮了,晚上要在一起吃一頓飯,他們這還是頭一次來,所以要辦得體面些。我說,那我到時候就到村子里轉(zhuǎn)悠去吧,要不隨便到哪家弄口吃的。老夫妻倆都停下手里的活兒,驚異地望著我。“為啥呀?”老人問,“咱家可沒把你當外人,你干嗎要到人家吃去?”我說:“我跟人家又不熟,坐在一起不是……何況還是妮子定親的大事呢?!崩先思拥匾粩[手,梗著脖子說:“你就跟咱們坐在一條凳子上吃,你又是大學(xué)生,又是城里人,平日里請都請不到,你坐在桌上那才叫給咱妮子長了面子呢!”
天色在山谷里暗下來的時候,妮子才回家來,臉色陰沉,眼眶也有些紅腫,好像哭過似的。身上和褲腳上還遺留著不少雜草屑兒。那一家人午飯過后就來了,是一對中年夫妻,和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三個人穿的幾乎都是剛剛從箱子里拿出來的新衣服,因為上面折痕清晰可見,就像鄉(xiāng)下人逢年過節(jié)出門時的那種裝束打扮,特別是那個小伙子,穿了一套過于肥大的深色西裝,系著一條紅艷艷的領(lǐng)帶,兩只手全隱蔽在袖筒里,兩條褲腿過長的部分也堆積在腳踝那里,單薄的身體看不出任何輪廓線條,或者說,因為這套過大的西裝而顯得空蕩蕩的。他的頭發(fā)一看就是剛剛修剪過,腦門和額頭理得光凈凈的,上面還抹了亮晶晶的發(fā)油,看上去顯得很精神的樣子。在他們進門不久,因為老人招呼了我才過去跟他們見了一面,老人介紹我是從城里來這里“散散心”才住下的,后面就特別強調(diào)我是個大學(xué)生,而且在城里有好工作,是來休年假的。我?guī)缀鯖]說話,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老人還告訴我,還有一位大好人齊嫂(其實是媒婆)今天不巧生病了,要不然也是要一塊兒來的。我看到了所謂彩禮都堆在桌子上,綢緞、衣服什么的有好幾層,最上面是用紅紙包裹的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紅包,壓在那些綢緞上面。我知道那里面裝的是什么。后來,我就又回院子里的房間繼續(xù)看書了。其實,這個下午我都有些心煩意亂,甚至精神恍惚,無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說實話,不是老人非要留我跟他們一塊兒吃晚飯,我早就溜之大吉了。我把書扔到床邊,躺在床上,腦子里一會兒想到嚴婧,一會兒又想到妮子,由妮子又想到這會兒就坐在前面堂屋里的那個瘦弱而單薄的小伙子……
我給嚴婧發(fā)了一條短信:我想你。
這頓定親飯吃得我渾身不自在,或者說,尷尬死了。
我跟妮子的爺爺奶奶坐在上席(叔叔嘛,也算長輩呢),左右兩邊分別坐著那個小伙子和妮子,對面才是男方的父母。兩家人其實都拘謹?shù)煤?,互相不住地勸吃勸喝,那情形甚至有點讓人搞不清這究竟是在誰家誰請誰吃飯呢,然后說著各自村子里的事,差不多都是家長里短之類,但就是不說關(guān)系兩個孩子的婚姻大事如何操辦,最后還是男方的父親說了(那會兒酒勁上臉了,他說話有點大舌頭了)——家里正在蓋的兩層樓房明年開春就可以上梁了,如果一切順利,明年下半年就可以選個黃道吉日辦大事了。妮子的爺爺奶奶就說好好好,滿臉喜悅,仿佛他們等的就是這個,奶奶的眼眶里當場就盈出了淚水,她抹了一把淚臉,把雙手放到桌下搓著,嘴唇抽搐著說不出話來。然后又是一輪勸吃勸喝。每當桌上沒有話題了,老人就會想起我來,先是也勸我吃喝,然后順便問我一些城里的情況,好像故意沖淡一下僵局的氣氛,其實我覺得他是替他的親家人問的。我?guī)缀蹙褪且粏栆淮?,也沒說上什么題外話兒,但我坐的位置使我可以清晰觀察到妮子和她未來的丈夫在這頓飯的過程中的全部表現(xiàn)——妮子除了開始認真地看過對面幾眼外,后來幾乎就再也沒有正眼瞧過他了,仿佛她再也不需要看到他了;而與此相反的是,那個小伙子可是幾乎一刻也不愿把眼光從妮子的臉上身上挪開,他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神奇之物,而桌上的那些雞呀鴨呀肉呀什么的,他根本就沒了興趣,以致末了,坐在他側(cè)面的父親也看不下去兒子的那副發(fā)癡樣,不禁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打了一下提醒他,可他沒過一會兒還是故技重演——他那是一眼就看上了妮子,喜歡妮子,愛妮子嗎?我說不好,但覺得很厭惡,那目光里充滿了讓人不快的愛慕與貪婪。
晚飯結(jié)束時,我?guī)缀鯖]有跟他們打招呼就回到院子里的房間,關(guān)上門,沒開燈,睜著眼,躺在床上。漸漸地,我聽見堂屋那邊的熱鬧消停了,他們走了。
我早已習(xí)慣了這里夜晚的那種無限空曠而深遠的寂靜,除了坡下村子時偶爾響起的陣陣狗吠,引發(fā)附近的狗兒跟著吠叫一陣,還有林中偶爾響起一聲劃破夜空的清脆的鳥鳴——我曾經(jīng)想象過那一定是兇猛而美麗的鷹隼類大鳥,否則不會有那么清脆響亮的啼鳴——這種寂靜,真的是在城里無法想象的。仿佛世界原本就是這樣一個安靜而深邃的世界。我一般都睡得挺早,這種寂靜太有益于睡眠了,而且常常一夜無夢。然而今晚,我卻怎么也睡不著了,內(nèi)心居然像潮水般涌動起種種莫名的騷動。我披上單衣,從房間走出來,堂屋那邊早已熄燈睡了。從院子這邊看不到靠東頭的妮子的房間是否還亮著燈,我想,她就是熄燈了此刻也未必睡得著吧——她在飯桌上的那種失魂落魄的神情其實告訴了我一切。
妮子回家后,院子里收拾得干凈多了,此刻,空地上除了霜一般的月光,好像一塵不染似的潔凈。我踱著,走到水井邊那棵大橘樹下,伸手摘下一只橘子,剝了皮,掰下一瓣塞進嘴里,一股強烈的生澀的酸水把我刺激得趕緊吐出來,我隨手將那只橘子扔到院外的黑暗中去了。我又走到院子中央,抬起頭,哦,天空怎么會有這么多的星星呀,晶亮無比,璀璨奪目,而且低垂得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到。我久久地仰望著,直到脖頸有些酸痛了才垂下腦袋。我知道回到房間里還是睡不著,于是就那么久久地站立著,深深地呼吸著,清涼的空氣里有一股沁人肺腑的淡香,像是來自那株橘樹的,也像是來自遠處的山谷。我閉上眼,可以清晰地聽見秋蟲在輕微地陣陣低唱,像是在院內(nèi),又像是在院外的原野上。
口袋里的手機這時震蕩了幾下,我拿出來一看,嚴婧終于回我短信了:我也想你。
我準備離開了,嚴婧的“我也想你”仿佛一下子喚醒了我的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寂寞,點燃了我們那原本快要熄滅的希望之火,那淤積于胸的情感塊壘也隨之化為烏有。第二天一早,我就開始收拾行李,并算計著應(yīng)該付給老人多少錢。算了一下,我居然在這里住下九天了,吃住每天按一百元計就是九百,盡管老人從未對我提過錢的問題,我還是往一個信封里塞進一千元整。吃早飯時,老人陰著臉對我說,飯后他要跟我談?wù)?。他神情凝重,目光誠懇。這樣,我原本想告辭的話就被堵了回去。
老人把我從家里領(lǐng)出來,沿著山道往屋后的坡地上走,顯然,他要跟我談的內(nèi)容不想讓其他人聽見。風(fēng)吹過來,竹林里發(fā)出颯颯聲響。陽光剛剛照進淡霧彌漫的林子里,光線五彩紛呈又幻影綽綽。在林子旁邊一塊裸露的大青石上,老人停下來,看到我走近了,他才緩慢地坐下身子,沖我一招手,又在青石上拍了拍,示意我坐到他身邊去。我照辦了,說真的,直到此刻,我也猜不出老人究竟要跟我談什么,或者說,我們之間有什么值得談的。他從腰間先拔出旱煙袋,又掏出一只陳舊的鐵皮煙盒,打開,從里面揪出一小撮油黃的煙絲,在手里團著,動作嫻熟老練,然后往煙袋上一抹,那一小團煙絲就嵌入了小小的煙洞里。他把長長的旱煙袋銜上嘴巴,從鐵皮煙盒里摸出打火機點上,閉上眼,吱吱地吸著,然后舒暢地吐出濃濃的煙霧。我一低頭,讓那股嗆人的煙霧從頭頂飄散過去。
老人愁容滿面,眼光憂郁地望著遠方,嘴角微微抖顫,仿佛在斟酌著話題該怎么說起。我有些忍不住了,催促道,大爺,您不想要跟我談?wù)剢??您談啊,大爺?/p>
老人把嘴上的旱煙袋拿下,嘆息一聲,像是又被憋著了。
咱是不好意思開口啊!他終于開口??墒菫檫@事,咱想了想,可能還只有你能幫咱呀!
老人吞吞吐吐,甚至欲言又止,我就一直耐心等待,堅決不插一句,就這樣,老人最終總算把真正的意圖說明白了:他是希望我去做妮子的思想工作,要她把那門親事應(yīng)諾下來。
他說,先前的妮子對這門親事也沒說什么,但現(xiàn)在變了,從昨天晚上起,也就是男方那一家人走后,妮子就公開反對了,口口聲聲堅決不同意這門親事,那個話說得絕啊……
老人一邊搖晃著腦袋,一邊夸張地在我面前揮動了幾下手,那相當于妮子當時說的那個話兒有多么多么瘋狂而絕情。
老人認為我見多識廣,又有學(xué)問,去說服妮子她會聽的——他話里的意思甚至有因為我來了后妮子才有了這樣的變化。我本想拒絕的,這壓根兒就不是我愿意干的事,何況這門親事我從內(nèi)心也是反對的——這么漂亮的女孩,剛剛十六歲,花季少女,書也不念了,居然就要嫁人,而男方是那樣一個不中看的,至少是讓我厭惡的男孩子。我沒有想到,老人說完后,居然沖我雙手合十作揖道:
“拜托了,拜托了——算是妮子的爺爺奶奶求你了??!”
說實話,我的人生還從來沒有受人如此之重托!我當時根本就來不及表達其他,于是便說,那我就試試吧。
往坡下走時,老人夸我是個知書達理的人,說最初一眼就看出我心地善良,樂于助人什么的,話里話外就是希望我盡心盡力把妮子這門親事搞定;他最后心虛地說,咱可是把人家的彩禮都收下了,要是不成,咱怎么能腆著臉再把東西給人家退回去啊!
走回家時,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老人像是變了一個人,性情暴躁,態(tài)度蠻橫。從跨進堂屋的那一刻起,他就煞有介事地咋呼起來,聲音之高,從未有過。老伴趕緊從廚房里跑過來,臉色都變了,顯然是被他的聲音嚇到了。老人就站在堂屋,粗聲大氣地埋怨著老伴,說家里這也沒買那也忘了添置,老伴呆立在過道那兒望著他,似乎根本搞不懂他這是怎么啦。老人板著臉顧自說著,然后一揮手,說今天就去鎮(zhèn)上置辦去,他要親自督辦。那一刻我知道,妮子就躲在自己的房間里,甚至可能還睡在床上,當然她一定清楚地聽到了外面發(fā)生的一切。我看到,老人站在那里,用憤怒的眼光瞪視著仍站在過道那兒發(fā)愣的老伴,直到老伴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解下圍裙,匆匆去屋里換衣服了,他才轉(zhuǎn)過身慢悠悠地出了家門。
我看出來了,他們?nèi)绱舜颐ν獬觯鋵嵤菫榱朔奖阄医o妮子做思想工作吧。
大門掩上后,一切都消停了,我對自己說,該我出場了。
妮子瞪眼驚恐地望著我,好像我在瞬息之間變成了超人,變成了一個可以掌控一切、甚至無所不能、且令她無限景仰的“人生導(dǎo)師”。她突然從板凳上跳起來,撲進了我的懷里。
“你帶我走吧,我就跟你走,你到哪里我都愿意,你讓我干什么都行,我一切全聽你的……”
我終于冷靜下來。我趕緊推開她,想讓她繼續(xù)在板凳上坐下來,但她還是試圖撲過來,我只得按住她的兩條手臂,把她固定在那里,然后我退后一步。
“我怎么能帶你走呢,妮子,你想想?你的路,只有靠你自己走!”
我看到,一串傷心之淚又從妮子的眼眶里簌簌而下。
我忽然覺得不能再這樣說下去了,如果那樣,事情可能還會出現(xiàn)更加不可預(yù)料的變數(shù)。我轉(zhuǎn)身跑回房間去,把壓在我的旅行包下的那裝有一千元現(xiàn)金的信封抽出來,又走回院子里,我看到妮子站在那里,揮袖擦著眼淚,還是那副傷心欲絕的樣子。我上前把信封交給她,對她說,這是我資助你繼續(xù)讀書的,你收下吧。
我完全沒有想到,妮子不僅沒有接,反倒一把將它打在地上,啪的一聲——
“我不要,我不要——”
她哭著跑回她的房間去了。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把事情完全搞砸了。倘若老人回來后,了解到我是如此這般做妮子思想工作的,我將怎樣解釋,不,是如何解釋得清楚?這豈不是背信棄義?更可怕的是,妮子現(xiàn)在的情緒顯然動蕩不安,誰也不敢保證這個女孩下一步會做出怎樣瘋狂的舉動來。我必須走了,現(xiàn)在就走,事不宜遲!
臨走之前,我還是又準備了一個裝有一千元現(xiàn)金的信封,分別在兩個信封上寫上:“交給妮子,讓她繼續(xù)讀書!”另一個是:“大爺大媽,謝謝您二老九天來的款待!”
晌午前,我就倉皇出逃了。
我跟嚴婧和好了。
我和嚴婧是在大學(xué)快畢業(yè)那年才交上朋友的,后來我們又來到同一座城市工作。我在區(qū)政府辦當文秘,嚴婧在一家設(shè)計院里當技術(shù)員。直到那時,我們的關(guān)系才直線升溫(或許是陌生的環(huán)境所致),直到開始談婚論嫁。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們的爭吵變得頻繁起來。
我的父母都是縣城里普通的退休工人,我上面還有一哥一姐,也是藍領(lǐng)階層,各自成了家,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熬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時我的父母才退了休(我其實一直仰仗著他們的資助),而退休金也只是勉強對付他們的晚年生活——萬幸的是,他們的身體都還不錯。嚴婧是從鄉(xiāng)村里考出來的,還有一個仍在縣城中學(xué)里讀書的弟弟,她鄉(xiāng)下的父母根本不可能資助我們什么。因此,在結(jié)婚這個問題上,我們達成的共識是:堅決依靠自己的經(jīng)濟能力來操辦一切。可是在租房結(jié)婚,還是貸款購房結(jié)婚這個問題上,我們產(chǎn)生了分歧。
“你聽我說,租房是最劃算的。我算過賬了,一年下來也就四萬多點兒,而且是三室一廳,家具、電器一應(yīng)俱全的裝修房。你算一算,我倆一年收入加在一起不過十二萬多點兒,這樣下來,每年還有可能存上三萬吧。”
“還存上三萬?”嚴婧瞪眼看著我,粗暴地打斷道——在這個問題上她總是粗暴地打斷我——不,她是一點也不想聽我說下去!“我問你,三萬,說得倒輕巧——那要存到猴年馬月才可以達到三十萬、八十萬、一百萬?我是說,我們要到什么時候才能擁有自己的住房?還存上三萬呢,我問你,我們還要不要孩子了?孩子出生后,你算沒算過那還要有多少花費?”
“可是,你想過沒有——”我也打斷她,覺得自己的情緒正在變壞,而且越來越糟,“貸款購房,那我們就會變成房奴了,至少要貸上五十萬吧,那要到猴年馬月才還得上??!”
“可那畢竟是我們自己的房子!住在我自己的房子里,受什么累,我都心甘情愿!”
嚴婧直視著我,面色蒼白,呼吸急促——看得出,她又氣憤又委屈。
“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堅決不同意租房結(jié)婚,如果那樣的話,這個婚,我可以不結(jié)!”
——就是她的這句話,引起了我壓抑已久的怒火。
“不結(jié)怎么啦,你想拿這個嚇唬我?我告訴你,以我們現(xiàn)在這樣的經(jīng)濟基礎(chǔ),這輩子不結(jié)婚我都無所謂,愛誰誰去!”
嚴婧的眼光終于射出絕望與仇恨的怒火。“你什么意思?是想分手嗎?那好啊,現(xiàn)在就分手吧,我早就不想忍受這種日子了!”
——這就是上次鬧翻后,我跑到那個偏僻的山村里休假的原因。
我跟嚴婧的和好,其實是妥協(xié)的結(jié)果。我的妥協(xié)就是同意貸款買房,分期付款,三十年期限。眼看著奔三十了,結(jié)婚是正題。新房在城東一片商業(yè)區(qū)的外圍,地勢高,又靠近山林,空氣好,是嚴婧考察了幾個新房區(qū)域后才決定選下的。接下來也是她跑裝修,跑裝修市場,甚至連一個小鐵釘也要比較好幾家商場的價格。她原來身體并不好,瘦小羸弱,甚至有點弱不禁風(fēng),但為了這個未來的家,她好像一下子煥發(fā)出了驚人的精力,而且不怕疲勞,連續(xù)作戰(zhàn)。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懶得過問,后來干脆就完全獨自操辦。直到我們各自從原來的集體宿舍里搬出來,終于住進了新居,她才病倒了,在醫(yī)院里住了半個多月才恢復(fù)過來。當年底,我們就結(jié)婚了,或者說,終于花好月圓了——就像是經(jīng)過了一場必須經(jīng)歷的大海里的驚濤駭浪,現(xiàn)在我們終于抵達了平靜的港灣。
其實,我們只是回歸了庸常的生活,說穿了就是過日子的凡塵俗世,也就是油鹽柴米醬醋茶的日子。
這天我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嚴婧坐在擺好飯菜的小圓桌邊發(fā)著愣,我進門后她好像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以往我加班趕材料或搞會務(wù)回來晚了,她會迎在門口,譏諷道:“少了你地球可能就不轉(zhuǎn)的人回來啦!”她聲調(diào)怪怪的,接著從我手上接過公文包,雖說臉色也不好看,但她眼里的愛意我是感受到的。也正是她眼里的那種愛意,讓我覺得這個家的溫馨與重要,以至于我下班后總是態(tài)度明確地拒絕同事們邀請參加的那些慣常的“娛樂活動”——我當然知道那些“娛樂活動”的具體內(nèi)容,甚至知道那些活動已經(jīng)給他們當中某些人帶來的情愛故事。
我坐到桌邊時,發(fā)現(xiàn)嚴婧仍沒正眼看我,傻傻地望著涼了的飯菜,像是入禪了。我覺得氣氛不對。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記得年初的一天,我回到家里也是這般情形,她后來才說出了原因。這天她在單位里看到報上一篇人物通訊,說是一個從西南山區(qū)出來的女孩,單槍匹馬闖蕩城市,從學(xué)理發(fā)美容開始創(chuàng)業(yè)打拼,然后自己開店經(jīng)營,不僅在城市站穩(wěn)了腳跟,而且在不到八年的時間里,就開辦了三家美容連鎖店,生意居然一片紅火,而這個女孩當初創(chuàng)業(yè)的基金只有區(qū)區(qū)一千元。
她不無感慨地說:“想想看,我們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面對這樣的一個鄉(xiāng)下女孩,難道不應(yīng)該感到慚愧和羞辱嗎?我們實際上都做了些什么,事業(yè)嗎,成就呢,扯淡吧!不,我們連自己在這個城市安身立命的場所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搞定,或者說,我們至今都沒有一個完整的人生定位!我們按部就班,得過且過,甚至麻木不仁,對,沒錯,就是這么回事!”
她坦率地承認,她被這個女孩的事跡深深刺激了。
“再這樣平庸下去,我這輩子究竟干什么來了?”她漲紅著臉說。
我那時就覺得,較之大學(xué)時代那個端莊而文靜的嚴婧,如今作為我妻子的這個女人,不僅變得易于激動,甚至偏激而刻薄。她如今一旦發(fā)表滔滔不絕的演講,我?guī)缀蹙捅3种宦暡豢?,不,是我的任何辯解都會顯得蒼白無力。
現(xiàn)在,我捧起碗先吃了——我不可能猜透她頭腦里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天知道,她會想些什么呢?或者說,即便我猜透了她想的那些,我又能怎么樣呢?現(xiàn)實不是依然需要我們耐著性子堅持下去,日子還要照常過下去,就像明日太陽照常會升起一樣?我吃了兩口,并且咽了下去,看到她依然沒動,于是我就忍不住用筷子響亮地叩了兩下她放在桌邊的飯碗?!鞍Π?,夫人,該吃飯了!你該不是夢游了吧?!?/p>
她眼皮疲憊地眨巴了幾下,從失神的狀態(tài)醒過來,隨后重重地嘆息一聲。
“老公,再這樣下去可是不行的!”她語氣異常堅決地說,并沒有捧起飯碗,而是把目光轉(zhuǎn)向我,那種目光讓我瞬間覺得是她陌生了,還是我陌生了——冷漠、懷疑、彷徨。
“什么不行了?”我驚愕地望著她。
“是日子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她揮了一下手,聲音就高亢起來,“這樣的房貸壓力,我覺得快透不過來氣了。每月房貸扣去,剩下的錢,下一次館子都夠嗆!你知道嗎,最近的老同學(xué)聚會,我一直躲著,找理由回絕,知道原因嗎——就是因為我請不起那樣一頓像樣兒的宴席!這叫什么日子???你看看我們科的王軍,下海才幾年,不僅買了別墅,現(xiàn)在又買了一輛二手寶馬,他那個土里土氣的老婆現(xiàn)在也不用上班了,做了全職太太,還穿金戴銀呢!論學(xué)歷水平,他那個大學(xué)也就是個三本而已。還有從我們院出去的……”
我打斷她:“你今天究竟想說什么呢?”因為我知道她的那個“還有”可多了,我早就聽膩了。
她說:“我想下海去。”
“你瘋了,你不是說過我們不會做那樣的選擇嗎?”
是的,我們曾經(jīng)約定過誰也不能放棄如今的飯碗下海去,下海失敗的例子太多了——眼下無非是收入低些,但是穩(wěn)定的,甚至日子也是安逸的。
“不,我現(xiàn)在想了,就是說,迫不得已也行。反正這樣的日子該結(jié)束了。我想過了,這樣堅持下去,我們啥時候才能熬出頭??!我們的孩子還養(yǎng)不養(yǎng)了?靠你我的那點兒死工資,好日子可能永遠也等不來!”
我說:“我本來今晚就想告訴你的,今天主任找我談了,下個月我就要當科長了,不,是副科長。”
她笑了,是那種含譏帶諷的笑?!澳怯衷趺礃樱磕隳軡q多少工資?解決得了當下我們面臨的問題嗎?我對你直說吧,我今天去找了王軍,他答應(yīng)幫助我,我想跳槽到他那個私營公司里當設(shè)計師,一年收入是現(xiàn)在的十倍。”
“你下決心了?”我這樣問,心里覺得有點亂了。我一點不想跟她再爭執(zhí)起來,也一點不想再做一次鬧翻后的逃離。我已經(jīng)意識到,她既然下了決心,我又能奈她何呢?何況,她這是為了改變我們共同的生活。
她肯定地點了頭,“親愛的,我們這個年齡段再不去拼一下,就沒有機會了,等我們有一天完全被這個社會淘汰后,我們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到那個時候,我們連后悔藥都買不起呢!”
我抬頭望著天花,那上面光影斑駁。我其實是就此沉默了。
我能說什么呢?作為一個男人居然都不能擔當起家庭振興的重任,而讓妻子下海去掙錢還貸,我覺得自己很羞恥。我過去不是也口口聲聲要發(fā)奮努力,改變命運,跟命運抗爭——哦,我當年在那個偏僻的山村里不是對那個小姑娘這樣諄諄教導(dǎo)過嗎?可是我自己真的又做出什么呢?我不是一直都安于現(xiàn)狀,隨波逐流,甚至多少有點行尸走肉?我自己從來就沒有膽識跳出體制,更遑論干出一番事業(yè),而如今妻子嚴婧要這么干了,我又有什么資格來阻止她呢?
我曾經(jīng)想過,不止一次地想過,在面對我當初的抉擇時,我會毫不猶豫地下定決心,犧牲自己也在所不辭——譬如,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我的努力從來都是實實在在的,沒有任何虛假的成分,因此,我的成績才能一路高奏凱歌,說白了,那畢竟是我自己跟自己的較量——可是怎么一到了社會,我便萎縮了呢,就不再能調(diào)動自己了呢?在面對諸如復(fù)雜的機關(guān)人事、錯綜的關(guān)系網(wǎng),甚至是各級領(lǐng)導(dǎo)的臉色和說話不同的語氣時,我就會覺得茫然無措,甚至無所適從,有時候甚至還有些神經(jīng)過敏——往往這種時候,我會覺得那是一個暗流洶涌的世界,我并沒有膽量縱身其中,我害怕它會徹底吞噬了我。后來,又老覺得,那也未必就是暗流洶涌,那就像是一塊巨大的橫亙在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磨盤,憑一己之力根本無法推動!每每有心潮涌動的時候,我好像也只是情緒激動那么一陣子,很快就會冷靜下來——我其實是很快就明白了我個人的力量是多么卑微而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如此滾滾紅塵,如此功名疆場,哪容得你的那點兒筋骨去翻騰蹦躍——低調(diào)些,甚至就是妥協(xié),才是最明智的選擇。這也是每每面對嚴婧要積極“入世”而慷慨陳詞時,我之所以沉默寡言的原因所在。有人說,那是過早衰老了,又說是變得圓滑了,甚至說是麻木不仁了——這些,我心理上都是接受的,或者說,這些可能就是真實情況。
在接下來的幾年里,嚴婧真的為我們這個家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房貸提前二十五年還清了,也就是只花了五年時間。這五年里,她早出晚歸,還經(jīng)常出差東西南北,有時候為了一個項目她要在外地待上兩三個月。她變得更瘦更小了,但她自己好像并不覺得。我知道,她說的那個生活壓力變成了精神動力,或者說,是支撐她奮斗的理想了。當房貸還清后,她立即決定懷孕生孩子。她說:“再不生,怕是這輩子就要耽誤了?!碑斀K于懷上后,她又決定休假孕育。那個時候,她其實已經(jīng)儲備了足夠的“育兒基金”。第二年,一個活潑可愛的胖丫頭降生了——說句題外話,這個胖丫頭超過了魯迅筆下的九斤老太,是九斤一兩——我開始還一度以為是雙胞胎呢。至此,我們這個家終于變得完整了。當然,其他方面的生活質(zhì)量也提高得很快,我們買了私家車(帕薩特),也經(jīng)常約上親朋好友去飯店里吃上一頓,而且是那種高檔的酒店。換句話說,嚴婧再也不會因為需要給老同學(xué)們請客而煩惱了。
轉(zhuǎn)眼,小寶貝丫丫已經(jīng)三歲了。
開春的一天,嚴婧突然對我說,咱們是不是應(yīng)該找個優(yōu)美而僻靜的地方度個假去,帶著孩子,開著我們的私家車——她這么一說,倒使我恍然大悟——是啊,我跟嚴婧結(jié)婚都十年了,還從來沒有跟她一塊兒出來游玩過,況且還要帶上我們的小寶貝。平日里的忙,或者說,為了掙錢還貸,為了將來美好的生活,我們幾乎早就忘掉了休閑度假或外出旅游。晚飯的時候,嚴婧把她想去的地方一一說出來,我一時回答不上,但腦子里就是這個時候想起了十年前我曾經(jīng)去過的那個小山村。我問嚴婧,想不想去那里一趟?
她看著我,眼光有點疑惑的樣子。
“你是不是在那里有什么秘密?”她問。
我笑起來,“有什么秘密,你去一看不就全明白了?!?/p>
是啊,十年了,我還真的想去那里看一看,特別是看看那個漂亮的妮子如今是怎樣的生活狀態(tài)——她后來嫁給了那個瘦小而單薄的男孩嗎?她如今過得怎樣?還有她的爺爺奶奶,過得也都好嗎?
沿著鋪了瀝青的嶄新公路,在導(dǎo)航的指引下,我把車開到了當年站過的那個坡地上。我下了車,眼前是一個幾乎陌生了的村莊,除了熟悉的山川地勢外,村落里的房屋、街道甚至連整個格局都完全變了樣兒。村子里大多是新建的樓房,街道變得寬敞而整潔,在對面那個熟悉的坡地上,那幢老屋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新穎別致的二層農(nóng)家土樓,樓頂上是一個大露臺,擺放著幾張圓桌和椅子,旁邊撐開著巨大的彩色遮陽傘,面積上看,比過去的老宅擴充了一倍多。我指著對面坡地上的那幢樓,對抱著丫丫下車走過來的嚴婧說,那就是我十年前住過的地方,那家人就住在那里。
嚴婧說:“那個叫妮子的女孩應(yīng)該還住在那里吧?”
我曾經(jīng)對她說過妮子的事,說那是一個被傳統(tǒng)婚姻束縛的女孩,好像是逃脫不了那種近乎是宿命般的命運。記得嚴婧當時撇著嘴角說,如果我不是考上大學(xué),可能結(jié)局也差不多。
看來,嚴婧也一直記著她呢。
我把車停在了村部的小廣場上,把女兒丫丫架在肩頭,走在前面。我想在走到坡地上那幢樓之前能遇到村子里我熟悉的人。想當年,我?guī)缀跏沁@里的名人,我敢說幾乎沒有一個我不熟悉的??墒谴┻^村子,我遇見的居然好像一個也不熟悉了,更令我吃驚的是,我見到的從衣著穿戴上看,幾乎都是城里來的人,或者說,就是城里人。嚴婧背著包,走在我身后,不住地說,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空氣真好,好新鮮啊。丫丫也在我的頭頂上興奮地啊啊叫著,催促著我:駕,駕駕。
終于到了那幢樓前,我已汗水淋漓,氣喘吁吁。原來,這里已是一家名叫“山野之春”的農(nóng)家樂。走進去,高大的廳堂里古色古香,各種古舊的匾額、石雕和農(nóng)具展品排列在亮堂的天井周圍,往里走,才看到一個高高的木柜臺,那里面晃動著一個女人的身影。我走近時,她正彎下身子在案上一臺電腦前看著什么。我問了一聲這里原來是不是妮子家的住地,那個女人驚怔地抬起頭來,我當時就呆住了——這不就是當年那個妮子?。≈皇钦麄€人像是放大了一號,身高、身材包括臉盤兒,但依然是一個漂亮美麗的女人,而且看得出,早已蛻化了當年的稚氣、生澀和膽怯,更像一個職業(yè)女性那樣,顯得干練而淡定。此刻,她瞪大眼睛看著我,臉色由白變紅,嘴唇也張大了,又突然繃緊起來。
“你是——那個哥哥,不,是那個叔叔——十年前……”她吞吞吐吐道。
我點著頭:“是我??!”
我看到,妮子居然當即流下了眼淚,她好像一下子就激動起來,也來不及擦拭一下眼淚,從柜臺里面跑出來,從我的肩頭把我的丫丫抱下,直接抱進她的懷里,這時她看到了我身邊一臉肅穆的嚴婧,也沒說什么,而是騰出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沖大堂里大聲叫道:老天,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我的恩人來了,我的恩人來了!
我也嚇壞了,完全不明白這“恩人”從何而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這頓晚餐,可以說,妮子是把她能夠提供的好吃的一切都拿了出來。就在頂樓的大平臺上,村支書、村主任、她的奶奶(爺爺前年去世了)、她的父母(如今農(nóng)家樂的經(jīng)營者),全都請到了,擠滿了一大桌子,那個隆重的場面,簡直相當于吃年飯的盛況。開宴之前,又放起禮花鞭炮,熱鬧非凡。妮子端著酒杯,站在大紅燈籠下發(fā)表了講話——說實話,不是她自己的敘說,我完全不敢相信,十年前我在這里的那一次“人生導(dǎo)師”的表演居然帶給了她人生如此巨大的變化。
“十年前,如果不是眼前這個人——(她伸直手臂指向我)——我就不可能有今天,是他鼓勵我勇敢地退了婚,走出了大山。他當時希望我繼續(xù)讀書,最好是能考上大學(xué),可是我知道我讀書不行,那個大學(xué)夢實現(xiàn)不了。他說,我還可以通過城里的各種培訓(xùn)來提高自己,反正就是不能那么早地把自己嫁出去,一定要奮斗一下,要過一種有價值的人生。最為關(guān)鍵的是,他從我們村子里走的時候還給我留下了一千元錢,正是憑著這一千元,我跑進了城市,先學(xué)了美容,后來,我跟幾個姐妹合伙開了理發(fā)美容院,再后來,我當上了美容連鎖店的老板,再后來,也就是前年,我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了,把父母接回來開了農(nóng)家樂,我自己在鄉(xiāng)里創(chuàng)辦了農(nóng)副產(chǎn)品加工貿(mào)易公司,如今生意也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將來也一定會更好!所以我說,這個人——(她又伸直手臂指向我)——他就是我的恩人!他在我的人生最關(guān)鍵的時刻改變了我!如果沒有他,沒有他那個時候的指點和教導(dǎo),我就不可能有今天!”
“這些年里,我曾多次想找到他,他走的時候并沒有給我留下聯(lián)系地址,甚至連通訊的電話也沒有告訴過我,我為此還恨過他,覺得他從骨子里也是嫌棄我們這些的鄉(xiāng)下人,后來,我不這樣想了,我覺得他做得對,他那樣做,就是要逼著我一個人去打拼,不要心存僥幸,也不要貪圖依賴,要勇往直前。啊,今天看到他,不,是看到他們一家子又來到我這里,我真是太高興了!哦,我想起來了,怪不得今天一早喜鵲就在樹頭喳喳叫個不停,原來是恩人臨門啊——哦,我今天真是太幸福了!”
坐在我身邊的嚴婧,這時驀地拽了一下我的胳臂,悄聲說:“哦,我突然想起來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我決定下海那會兒,正是看了這個姑娘的事跡才真正動了心的,或者說,才下了決心的,現(xiàn)在看來,我這回是找到了動力源頭了。”
我不無驕傲地說:“請記住,成就這一切的是我,就是說,我才是那真正的動力源頭?!?/p>
但話一說完,我就臉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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