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臉面

戴建業(yè)

父母之愛是人間最圣潔的愛，望子成龍是古今普遍的情懷。

從通常的情感深度上講，父母對子女之慈要超過子女對父母之孝。

但是，兒女對父母一生中的成敗、毀譽、榮枯、禍福、生死等人事的影響較小。

有許多名人的子孫都默默無聞；有許多不平凡的天才生出一些平庸的后代；有許多偉人甚至一輩子單身；人們絕不會因子孫不肖就貶低或否定他們自身的社會貢獻和歷史地位。

愛因斯坦使世人折服的是相對論，而不是他有個天才的兒子；謝安流芳百世不是由于他那些子侄，而是由于他指揮淝水之戰(zhàn)的歷史功勛，由于他那高明的政治手腕，由于他那鎮(zhèn)定自若的氣度。

既然子弟對于自己一生功業(yè)的關(guān)系不大，那人們?yōu)槭裁磦€個都希望子女成龍成鳳呢？

老練的政治家謝安（即謝太傅）可能是對此也大惑不解，可能是有意要聽聽子侄們的看法。

謝太傅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車騎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階庭耳。”他神情迷惘地問身邊那些子侄說：“孩子們與自己的成敗榮辱有什么相干，父母們?yōu)楹慰偸窍胱屗麄兂鋈祟^地？”

文中的“預”就是“參與”“與有關(guān)系”“相干”的意思，“正欲”即“只是想”或“老是想”，“佳”當然就是“杰出”或“優(yōu)秀”的意思。

他這一問讓子侄們都傻了眼，沒有人能答得出謝安的“怪問題”。

還是那位善微言的侄子謝玄聰明乖巧（謝玄死后追贈車騎將軍），他分析父母愛子女的原因說：“父母總盼望子女成龍成鳳，就好比希望芝蘭玉樹長在自家庭前階下一樣?！?/p>

芝蘭是一種高貴的香草，玉樹是傳說中的仙樹，后人因此將它們比喻為優(yōu)秀的子弟。從語言的角度看，謝玄的回答實在是生動形象，比喻更是新穎別致，而且非常典雅。

他巧妙地說明了父母何以望子成龍的原因，叔父謝安所不解、兄弟們所莫能言的問題，他用一兩句話就輕松地說得明明白白。

“芝蘭玉樹”既很名貴，“庭階”也很華麗，芝蘭玉樹生于玉階華庭之前，這種氣象，這種語言，很符合貴族的身份和口吻。

不過，這個比喻未必貼切。

父母希望子女出人頭地，希望他們成就大業(yè)，并非像把芝蘭草擺在自家階庭前那樣，完全是為了裝點自己的門面。

這事實上就把子女當作了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

我相信世上大多數(shù)父母對愛子女絕無私心，希望他們事業(yè)有成不是想使自己臉上有光，希望他們?nèi)松腋２皇窍胧棺约焊垂狻?/p>

將兒女的前程看成自己的臉面，這是古代封建貴族中一種特有現(xiàn)象，他們把臉面看得比生命還重要，培養(yǎng)兒女是為了家族的榮耀排場，把占有欲和虛榮心摻進了父子之情和母子之愛中，使人類的至愛蒙上了灰塵。

這種現(xiàn)象在今天的普通老百姓家也比較普遍。

小學生一次考試成績不理想，兒女最后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有的父母就埋怨子女給自己丟臉。

這種父愛和母愛十分勢利，父母愛子女是要子女有出息，與其說是愛子女，不如說是愛自己。

把兒女看成自己的臉面，把他們當作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不僅讓父母愛得很自私，也讓兒女們活得很累，何苦呢？

如果天下的兒女個個都成龍成鳳，天下滿眼就只有龍鳳，你想想世界該多么單調(diào)無聊！

天下父母們，龍鳳固然可愛，小白兔不是同樣可愛嗎？

選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