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一對好朋友。一支鋼筆。一段瑣碎的童年往事。細微之處的洶涌澎湃,艱難世事里的人性考量。一支筆的丟失,看似小如芝麻,但對當事人來說卻堪比天大。誰是小偷?真相也許在字里行間,也許不在。
這些生活在阿尼卡山區(qū)的孩子,他們愛憎分明。比如他們討厭拼音、文字、句子、唐詩、中心思想、加法、減法、方程式、面積、圓周率,但是喜歡蝴蝶、蜻蜓、麻雀、斑鳩、彈弓、陀螺、河流、鴨子……甚至蝙蝠,當他們走進山洞里,見它們倒掛在崖上時,除了惋惜這些黑乎乎的瞎眼家伙不能吃以外,并無惡意。當然,他們也不關心糧食和蔬菜,那是大人們的事。
這些背上書包,走向課堂,暫時告別了土地和農活的孩子,如果非得要問他們在學校里喜歡什么課程,那就是音樂和體育。星期五下午的課是音樂和體育。他們學了一首歌叫《找朋友》。
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
敬個禮,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
他們唱著這首剛學會的歌,像歌里唱的那樣,找呀找,相互敬禮、握手,然后一起重復著那句“你是我的好朋友”。他們手舞足蹈,越唱越激動。下一節(jié)是體育課,音樂帶給他們的沖擊,看起來更像是為體育課熱身。他們在教室里追逐,將桌子和凳子當成障礙物,挪來搬去,發(fā)出乒乒乓乓的響聲。有人甚至跳上了桌子?;覊m在陽光下飛舞。學校在山頂。太陽在更高的山頂,斜射著。
“都不要動!”個子最高的男生井深突然沖上講臺,拿起橫放在講桌上的木棍狠敲了三下,“都不準說話!”
講臺下立即安靜了。張開的嘴巴無聲合上,邁開的腳步輕輕收住,敬禮的雙手放下來,不知所措。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井深。12歲的井深,身高一米六。在這個夏天,他穿了一件壞了拉鏈的草綠色絨衣,用一根紅布帶束在腰間,勉強將那兩片隨風飄蕩的前襟拉在一起。他的褲子又肥又短,在腿上晃蕩著。他站在講臺上,手里握著棍子,把臺下的所有人都看了一遍,然后用一種集悲傷憤怒緊張為一體的聲音說:
“班上有小偷!我的鋼筆丟了。”
臺下發(fā)出一片驚呼。井深的好朋友倪小早反應最快,第一時間將教室門從里面閂住了。然后,他站到了井深身邊,用手指點著數(shù)了數(shù),確認全班同學都在。
“誰拿了我的筆,現(xiàn)在交出來,我可以不追究,”井深頓了頓,突然加重了語氣,“但如果讓我搜出來,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倪小早和井深的目光再次從同學們的臉上掃過,但他們沒有看到驚慌的神色,只有茫然。塵埃在陽光下歡快地飄蕩,兩只鳥兒在窗外的電線上發(fā)出鳴叫。更遠處的水田里,有六個農民排成一行正佝腰插秧。
“搜!”井深向前方一指,像是一位將軍在宣戰(zhàn),“我不信它會長翅膀飛了?!?/p>
倪小早得令而出,大有縱馬揚鞭,想于萬馬營中取敵人首級之勢,他們從第一組第一桌開始搜。至于這樣的搜查是否合法,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證明自己的清白,除了配合別無他法。他們將書包擺放在課桌上,掏出書本和文具,然后又翻出衣兜和褲兜,讓失主看。這些孩子的課本臟兮兮皺巴巴,文具少得可憐,只有極少數(shù)人的書包里有從家里帶來的烤紅薯或土豆。而男生的兜里大多裝的是彈弓或紙船,女生兜里是毽子或沙包。
“看見了吧?沒有?!彼麄兗娂娺@樣說。
確實沒有。全班37人,他們搜了35人。
“等一下,”倪小早說,“還有我,你也搜搜我的書包?!?/p>
尚不等井深說話,倪小早就主動翻出了自己已破洞的衣兜和褲兜,又從書包里拿出書本和文具,將書包凌空抖了幾下。井深看到這里,說,我們是好朋友,不用搜。
上課鈴響過后,操場上傳來體育老師的哨聲。井深撥開門閂,走出教室,他看到陽光下的操場上空有無數(shù)個金色的小人兒在跳舞。他停下腳步,手扶教室門口的磚柱,閉上眼睛,腦海就浮現(xiàn)出父親憤怒的樣子。那是一支銀色外殼的鋼筆,筆尖又細又滑,握在手里心情愉快。然而現(xiàn)在,它丟了,井深的魂也跟著丟了。
倪小早從后面走來,將手搭在井深的肩上。他想摟著這個好朋友去上體育課,但井深站著不動。倪小早拍了拍井深的肩,輕嘆了一口氣。
“我媽病了,送去瓦巫鎮(zhèn)治,她舍不得買藥,給我買回了這支筆?!本畹穆曇衾飵е唤z哭腔,“我寧愿摔一跤,跌個頭破血流,也不愿意丟這支筆啊,小早?!?/p>
“站隊了,先上課吧?!蹦咝≡缯f。
不遠處,體育老師嘴里含著哨子,邊吹邊朝井深和倪小早招手。屬于他們的位置,已被空出來了。
“如果我知道是誰偷的,非宰了他不可!”井深極不情愿地朝前走,將“宰”字吐得堅定有力,像鋒利的刀子。
“這小偷太可惡了?!蹦咝≡缯f這話時,想起井深有次跟人打架,咬住對方的耳朵不放,“要不要報告班主任?或許他有辦法找到小偷。”
井深沉默不語。兩人迎著體育老師憤怒的目光,朝已經站好的隊伍跑去,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這一節(jié)課,他們學第六套廣播體操。井深神情恍惚。體育老師的口令在他聽來,不再具有威力,而是像夢境中的漣漪,蕩一圈就消失了。體育老師朝井深吼了起來,他神經質地搖了搖頭,仿佛頭上正在經受著蒼蠅的騷擾一般。他以此定了定神,跟上節(jié)拍,發(fā)現(xiàn)丟筆這件事也像是夢境。他好幾次伸手摸向自己的兜里,仿佛他的筆會乖乖躺在那里一樣。
一個星期前,井深將那支“永生”牌鋼筆帶來了學校。井深在那個早晨將筆掏出來,輕咳了一聲,他發(fā)自內心地覺得教室里閃過了一道寒光,像是某部電視劇里的俠客拔出了寶劍。緊接著是無數(shù)道目光朝他射來。男生們圍過來,紛紛將這支筆握在手里,在井深面前的白紙上寫字。有人寫: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有人寫的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還有人寫,朋友是一生的財富……不管他們寫下的是什么,用這筆寫下的字,確實要好看一些。
有了這支筆,井深既開心又煩惱。他知道那些贊揚筆好寫的人,其實心里都在流著口水。他怕人惦記自己的筆,起初幾天一直將它插在胸前的兜里,時不時摸一下。甚至在睡覺的時候,他也將筆壓在枕頭下面。但后來他發(fā)現(xiàn),筆不離身其實也不安全,因為下課時總免不了要和同學們追逐打鬧。于是,他將筆藏進了書里,而不是文具盒里。
“下課后,我們去報告班主任吧?!弊霾俚臅r候,井深又聽見倪小早在身后輕輕說。
倪小早這話說得體貼,就像是他自己丟了東西一樣,但井深還沒有想好要不要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們已經搜過全班同學了,即使班主任出面,又能怎樣呢?
“不能便宜了這小偷?!边@次倪小早說得更大聲了,像是故意說給小偷聽的,“不抓到小偷,班里的東西還會被偷?!?/p>
“不準說話!”體育老師在前面吼了起來,兩人噤了聲。
體育課快結束時,倪小早看見班主任紅著臉從校外走進來,搖晃著回寢室。這家伙又喝酒了,他心想,要不要回去將這個情況告訴自己姐姐?倪小早的姐姐倪小虹十九歲,算不上漂亮,但是性格很開朗。她喜歡笑,笑起來時像一只即將下蛋的母親,咯咯咯,咯咯咯。她的笑聲像牛鈴,總是在準確地暴露自己的行蹤。
“弟娃,學校今晚放電影不?”她時不時地問倪小早。
她這么問時,倪小早就知道,姐姐其實不是想看電影,是想看他們的班主任了。很多事情,他明白,只是不知道咋辦。姐姐和班主任,先后將鞋墊、信、磁帶、百雀羚、雞蛋等東西塞給他,也將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塞給了他。秘密越多,越讓他害怕。這班主任在阿尼卡山區(qū)當了十年教師,至少有一半的工資在學校外面的那家小餐館買了下酒菜。
這些居住在阿尼卡山區(qū)的人,對酒又愛又怕?;蛘哒f,先是怕、恨、討厭,后來不知不覺也就喝上了、喝醉了、喝死了。倪小早和井深討論過喝酒,因為井深的父親也是酒鬼。某次父親讓井深去買酒,他好奇地擰開酒壺蓋子喝了一口,嗆得他直流淚。但是他想,既然大人們如此愛酒,這酒應該是好東西,他又喝了幾口,然后就醉了。他在山坡上睡了一覺,醒來才發(fā)現(xiàn)酒少了,便擰開壺蓋加了水。那天晚上,井深的父親問,這酒哪里買的?井深心里一驚,支吾著說就是上次那家買的呀。哪知父親卻說,這酒真他媽好。
井深講這個故事時哈哈大笑,但此刻,愛喝酒的父親無疑成了他心里最大的負擔。于是,體育老師剛宣布下課,他就迫不及待地拉上倪小早朝班主任的寢室走去。
“筆丟了?”班主任噴著酒氣,臉上有幾分幸災樂禍,“你怎么不把褲子丟了?”
井深想哭。那班主任見井深的這副表情卻又笑了起來。
“走!我跟你們去看看,我有辦法?!?/p>
那些正在收拾書包準備回家的學生被攔了下來。他們一看井深和倪小早跟在班主任后面,便知道丟筆的事情還沒過去。井深和倪小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班主任瞪著全班同學看,眼鏡后面那雙高度近視的紅眼睛努力睜著,但并不威嚴。他拿起講桌的粉筆,一轉身,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大字:偷。
“小偷!”他高聲說,“我們班里居然有小偷!”
坐在最后排的幾個同學忍不住笑出了聲。班主任感受到了挑釁,將眼鏡取下來放在桌上,眼神迷離地望著那幾個搗蛋鬼。很多時候,這些學生搞不清楚,眼鏡對班主任來說到底有什么用?他走路的時候戴眼鏡,但看書的時候又將眼鏡取下來。那么,他的眼睛到底近不近視呢?
“站起來!”班主任對剛才笑出聲的那幾個同學發(fā)難了,“給我站到講臺上來。”
那三個學生收起了嬉皮笑臉,但并不露怯。他們站上講臺,面對著大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轉身!”班主任說,“看著我的眼睛。”
又有學生在臺下偷笑,但班主任沒看見。他的注意力在面前的那三個學生身上,他要用眼神審問他們。
“是不是你拿的筆?”他問其中一個,那學生搖了搖頭。
“看著我的眼睛!”他高聲說。
那學生的目光和班主任的目光相遇,沒有一絲慌亂。兩人對視了大約三秒鐘,班主任的目光移開了?!澳慊刈簧先グ?,”他下了結論,“這筆不是你拿的?!?/p>
接下來的兩個學生,也順利通過了這種審視。
“只有眼睛不說謊,”班主任說,“你們排著隊,一個個來和我對視?!?/p>
學生們開始排隊,你推我擠的,想早點離開學校。只有井深和倪小早坐著,他們看著這游戲一樣的審視毫無效果,同學們一個個走出了教室。
“你!站起來!”當教室里只剩下三個人時,班主任對倪小早說。倪小早看了看井深,井深面無表情。
“我們是好朋友?!蹦咝≡缯f。
“少廢話,上臺來,看著我的眼睛。”
倪小早上了臺,對視時嘴角掠過一絲笑。他看到班主任的眼睛布滿了血絲,他想這不僅僅是喝酒的原因,還有可能是熬夜打麻將所致,他到底要不要將這些告訴姐姐?
“是不是你拿的?”班主任放低了聲音,“這里只有我們三個人了,你老實說?!?/p>
“我們是好朋友?!蹦咝≡缈戳丝磁_下的井深。井深此刻正趴在桌上,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你就直接告訴我是不是你拿的?”
“不是。”
“看著我,你的眼神在躲閃?!?/p>
“我沒有。”
“你沒有什么?”
“沒有躲,也沒有拿?!?/p>
那班主任將倪小早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說,“你走吧?!蹦咝≡缛绔@大赦般地放松下來,剛朝前走了兩步,又被叫住了。
“你要記住,不能做虧心事?!?/p>
“我沒有?!蹦咝≡缬种厣炅艘槐?,“我們是好朋友。”
“那就好。”
倪小早走下講臺,開始收拾自己的書包。此時的校園已經安靜下來,太陽將操場劃分成了陰陽兩塊。井深也在收拾書包,他家和倪小早家相隔不遠,上學放學同路走。
“回去吧,”班主任轉身擦掉黑板上的字,看著眼前的學生說,“一支筆值不了幾個錢,但是,誰偷了它,誰這一生就要完蛋。古話說得好,小時候偷針,長大后偷金?!?/p>
這班主任喜歡以古話結尾,但他的很多話聽來其實不像是古話,倒像是鄉(xiāng)間警句。他說完古話,打著酒嗝走了。放學后的學校里空蕩蕩,井深和倪小早的腳步聲被寂靜放大,泛著回聲;他們長長的影子像兩把掃帚,慢騰騰地掃過操場。出了校門,便是下坡。往常,他們準是撒著歡兒一口氣跑到山腳,過了河,再慢慢爬坡。但是今天,疲憊提前降臨,兩人走得垂頭喪氣。沉默像兩塊不規(guī)則的石頭,揣在他們的心里,硌得慌。
倪小早見井深耷拉著腦袋,就也低下了頭。低下頭,就有淚水充盈在了眼眶里。一只小鳥站在路邊的樹上鳴叫,倪小早突然掏出兜里的彈弓,朝它射去。小鳥應聲而落。他將小鳥捧在手里,它的胸部還有余溫。
“井深,給你,”倪小早終于找到了話題,“這個燒了好吃?!?/p>
“我不要,”井深說,“我媽不準我吃這些東西,也不準我打鳥,覺得它們可憐,是一條命。”
“噢?!蹦咝≡缦肓讼?,好像確實從來沒有見過井深玩彈弓。
在這一點上,倪小早跟井深完全不一樣。他的父親是獵人,靠著一桿槍抵御著瘋狗一樣追隨著他們的貧窮。麂子、獐子、野豬、野雞、斑鳩,打到大的拿去瓦巫鎮(zhèn)賣錢,小的就自己吃了。他的父親脾氣暴躁,倪小早懼如雷電。倪小早成績不好,但父親對他的期望卻很高,所以,挨揍是家常便飯。他和父親的關系像貓和老鼠,永遠處于一種逃跑和追趕之中。越跑越追,越追越跑,一旦捉住,一頓暴打。
而說到挨打,眼下最擔心的當然是井深了。他走在放學路上時,眼前已經無數(shù)次浮現(xiàn)出父親的樣子。那種明知道有一場暴風驟雨等著,還要硬著頭皮前進的感覺,讓這個少年變得像個面人兒。他帶著好朋友倪小早軟沓沓地走在山路上,只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那些該死的鳥兒在樹上嘰嘰喳喳地叫著,像是在挑釁他們。倪小早又掏出了彈弓,朝鳥兒瞄準。井深丟下他,朝前走了。倪小早打到了第二只鳥。
“井深,你有火柴嗎?”他追上去問。
“我媽不讓我玩火?!本钫f。
“那你等我一下?!蹦咝≡缗荛_了。他跑向了路邊的人家,好不容易借來了火。井深走得更遠了。倪小早手里拿著火柴盒追上去,井深也沒有停,仍在慢騰騰地走著。
“井深,我們把鳥燒著吃了再走?!蹦咝≡缣嶙h。
井深停下腳步,看了一眼倪小早,又繼續(xù)朝前走。
“我媽不讓我吃鳥。”他說。
“我們在路上吃了,擦干凈嘴,她咋會知道?”倪小早說,“即使回去要被打死,也要先吃點東西吧?”
倪小早這么一說,井深就有點動心了。他站住,看到好朋友的手里拿著兩只小鳥,羽毛被風吹動,像是它們又活過來了一樣。
“喏,你看,”小早從另一個兜里掏出一個小紙包,“鹽我都找來了。我們去河邊開腸剖肚,也許還能抓到一條魚呢?!?/p>
他們真的在河里抓到了一條魚。嚴格說,是井深抓到的。他用一只廢棄的撮箕在水里截留了一條正想順流而下的魚。雖然它只有拇指那么大,但他倆都知道,這有多不易。有好幾次,他們在這條小河里發(fā)現(xiàn)了魚,一直追趕到天黑,也沒有將它逮住。
他們在河攤上生起了火,將小鳥和魚串起來翻著烤。很快,香味就彌漫開來,借著風勢爭先恐后地直往他們的鼻子里鉆。下午的村莊很安靜,秧苗剛插上,露出稀稀疏疏的綠意。兩人的喉嚨里口水咕嚕響,倪小早真想一口一只將它們全吃了。他一邊給烤熟的鳥肉抹鹽,一邊想象著獨吞這鳥和魚?,F(xiàn)在,它們嗞嗞冒著油,薄薄的皮越來越脆。如果此刻一口咬下去,那香味一定會像一個小炸彈般地在嘴里炸開。倪小早吸了口氣,饞涎在嘴里發(fā)出哨音。他突然一個激靈,強行停止了想象。
“給你吃?!彼麑ⅧB肉遞給井深。
井深從另一種沉默的幻想里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一起吃吧。”他說。
倪小早將鳥肉湊在鼻前聞了聞,又遞到井深的鼻子前。
“香,”井深說,“真香。”
“簡直是香死了,”倪小早笑著說,“你不吃我可要吃了。”
他說著,扯下了鳥兒的一條細腿,連爪子一起放在嘴里嚼了起來。那是整只鳥身上最沒肉的一段,盡管這樣,他還是嚼出了山珍海味的香來。
“剩下的給你了?!蹦咝≡缯f。
“我們分了吃,”井深說,“一人一半,都嘗點?!?/p>
“我喜歡吃骨頭,”倪小早說,“骨頭更香,嚼著更有勁。”
這說話的當兒,倪小早已經嚼掉了那小鳥的兩只細腿,連骨頭都沒有吐出來。
“我今天在家里吃的是雞肉。”倪小早又說,“老鷹來叼雞,我爸從鷹嘴里搶下的?!?/p>
井深猶豫著將鳥肉接了過來。他先吃鳥頭,那小小的硬東西其實沒肉,他用舌頭感知到了鳥的頭骨和眼睛——骨頭很脆,眼珠沒味。他也感知到了倪小早的眼睛——正盯著他的嘴。
接下來吃鳥脖子,差不多跟一截鉛筆一樣粗細。井深將鳥脖子咽進肚里時,他看到倪小早咽了一下口水。
“胸前肉給你吃?!本钫f。
“如果你不喜歡,把骨頭留給我吧?!蹦咝≡缯f著,繼續(xù)翻烤著那條小魚。此時魚也熟了,散發(fā)出另外一種香味。
可是,井深吃著吃著卻突然停下了。他哽咽著,不再下咽。
“不知道我媽知道我把筆丟了,會怎么樣?”他說,“我不怕她打我,怕她傷心,她太可憐了。”
“誰都可憐,”倪小早將已經烤黃的小魚翻了個過兒,說,“我們周圍這些人,我爸、我媽,你爸、你媽,我、你,都可憐?!?/p>
“我媽生了重病,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本畹难蹨I掉下來。倪小早的鼻腔里發(fā)出沉重的呼吸聲。
“你不要這樣,井深,”倪小早說,“等我們長大了,賺多多的錢,讓他們過好日子。”
“就怕她等不到那天了?!本钊栽诔槠?,但聲音小了一點。
河灘上的火已經熄滅了,只有木炭還燃著。那條小魚烤過頭了,像截燃燒后的木棍。
“趁熱吃,”倪小早說,“這條魚也給你吃了,我不吃魚的,太腥了?!?/p>
井深一口咬下小鳥的胸脯,那香味似乎彌補了他心里的悲傷。他大嚼起來,風中飄著細膩的香味。倪小早站起身,走到更遠處的河灘上去撒了一泡尿。待他回來時,那只小鳥只剩幾片骨頭了。
吃魚的時候,井深堅決要分一半給倪小早。他說如果倪小早不吃,他就將魚扔進河里。那就一人一半吧??赡囚~真的太小,只夠在嘴里用舌頭卷三下,就被口水裹挾著咽下肚里了。
“你聞聞我的嘴里,有沒有魚味?”倪小早笑著將嘴湊到井深面前,想逗樂他,但井深卻絲毫不覺得這事有趣。他從地上拿起書包,又翻找了一遍,心事重重地說:
“走吧?!?/p>
天空像口明凈的鍋,緊扣在阿尼卡這片土地上。太陽像是這鍋上的一塊疤痕,慢慢朝著山那邊移。兩人再次上路,速度比剛才快了一些。倪小早回頭看一眼河灘,他們先前燃起的火已經化成一堆黑炭。
“井深,你還記得那次漲水嗎?”倪小早問。
“記得啊,”井深說,“一輩子都不會忘記?!?/p>
他們說的是幾年前的一個夏天。河水暴漲,沖走了木橋。渾濁的河水卷起枯枝敗葉和一只破膠鞋,奔向遠方。河的下游是個水庫,庫里的水養(yǎng)育著金沙江岸的幾十萬人。井深去過金沙江邊的縣城,他和母親扛木頭去賣。
像他們這樣生活在山區(qū)的孩子,似乎從來就無所畏懼。那天兩人看到暴漲的河水,不約而同地挽起了褲腿。倪小早用手里的木棒試探深淺,發(fā)現(xiàn)水差不多已經齊腰深了。
“我先下?!备邆€子的井深挽起褲腿和衣袖,將書包舉到頭頂,小心翼翼地下了水。
“怎樣?”倪小早站在岸上問。
“像有個大力士在推我?!本钶p松地說,慢慢朝河對岸移動。
倪小早正想下水,他突然聽到井深驚叫一聲,同時身子與水面的角度突然縮小了。他意識到井深正在倒下,撲通一聲跳進水里,朝井深伸出了木棒。
嚴格說,是那根木棒救了他倆。兩個孩子在湍急的河水中,緊緊抓住木棒的兩端,相互拉扯、鼓勵,重回了岸上。書包濕透了,兩人將書本放在青草上翻曬,直到太陽落山才驚魂未定地回家。兩人都免不了被父親揍了一頓。
井深不明白為什么倪小早突然要提起那個漲水天。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只有那支丟失的筆。
“小早,你說我們班誰像小偷?”井深說,“我們一起來想想?!?/p>
倪小早停在路中央,看著好朋友,突然笑了起來。
“我像小偷呀,”他說,“你看,我都把賊字寫在腦門上了?!?/p>
他想以此說明井深的想法是荒唐的,但井深卻是一臉認真的樣子。
“真的,”他說,“你知道誰偷過東西嗎?”
“我只知道你偷過人家的桃子,”倪小早笑了笑,“我偷過人家的紅薯干。”
“我說的不是吃的東西,是學習用具。”井深說。
“那我就不知道了?!?/p>
井深失望了。他隨地一坐,身子朝后一仰,躺在了地上。他透過指縫看到了太陽,陽光刺得他直想流淚。倪小早坐在他身邊,出神地望著遠方。遠方其實也不遠,沒超出阿尼卡的地盤。
“我知道怎么辦了,”倪小早聽到井深突然叫了起來,“走,小早,我們去水田邊?!?/p>
“干嗎?”倪小早說,“我覺得你應該早點回家,不然,你會被打得更慘的?!?/p>
他說的是事實,他們也沒少因為放學后在路上貪玩而挨揍。但是,眼下井深卻不管這些了,他一骨碌爬起來,背著書包就朝水田邊走去。倪小早只好跟著他。他們走上田埂,不時有青蛙被驚擾后,射進水里。秧苗剛插上不久,蟲子們還沒來得及進駐。
“你想抓青蛙?”倪小早問。
但他的好朋友沒有回答他,而是蹲下身去,摳起了一坨稀泥。倪小早忍不住急了。
“不要玩泥巴了,”他說,“趕緊回吧,不然我也要挨揍了?!?/p>
“我才不玩泥巴呢?!本钫f著,將稀泥拿在手里,邊走邊捏,捏著捏著,就捏出了人形。他將泥人捧在手心,讓倪小早看。
“怎樣?”他說,“像嗎?”
“像誰?”
“像小偷?!?/p>
“你咋知道小偷長啥樣?”
“就是我捏出來的樣子,”井深說,“你知道寡婦王二娘的本領嗎?”
王二娘是遠近聞名的神婆,原本以刁潑聞名,突然有天開始說出凡人聽不懂的話,于是更加有名了。據(jù)她自己說,她是人和鬼神之間的傳話人。除此之外,她還幫人招魂、送鬼、尋物,也暗中幫人行詛咒之事。
“王二娘本領高強呢,”倪小早說,“難道你想請她幫你找筆?”
“不,”井深說,“我要詛咒那個小偷?!?/p>
他順手從路邊摘下木刺,朝著泥人的心臟刺了進去。
“誰偷了我的筆,就這樣?!彼f。
“被刺戳心嗎?”倪小早笑著問。
“這刺是刀,一刀捅死。”井深說。
然后,井深手里的刺扎進了泥人的眼部,從后腦勺處穿了出來。如此,他還不解恨,最后直接將泥人的手和腳掰了,扔向遠方。倪小早沉默地看著。
“小偷就是這個下場?!本钫f。
“王二娘咒人時,是要點香燭和燒紙的,你這個肯定不靈。”倪小早說。
“那是詛咒大人,那些偷牛偷馬的。對于這些偷筆的學生,不用浪費香和紙?!?/p>
井深重新上路時,似乎顯得輕松了一些。書包拍打著屁股,發(fā)出吧嗒聲。但就是這聲音,又讓他想到了父親的棍棒。
“小早,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井深突然停下來,轉身看著倪小早。
“把你的筆借給我,”井深說,“如果他們問起我的筆,我就說在你那里,跟你換著用?!?/p>
“?。俊蹦咝≡缃辛艘宦暋?/p>
“我們還是不是好朋友?”
“當然。但是,把筆給了你,我拿什么做作業(yè)?”
“我現(xiàn)在的麻煩比你的作業(yè)更重要?。 本罱^望地吼叫起來,但轉瞬又變成了哀求,“小早,我挨打不要緊,但我媽生著病啊,會被氣得更嚴重的?!?/p>
倪小早沉默了。他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安,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了遠方。
“井深,不是我不想幫你,”倪小早猶豫了一下,低聲說,“其實,我的筆也丟了?!?/p>
“你騙人!”井深急了,想要伸手來抓住倪小早,怕他跑了。
倪小早倒也沒跑,他直愣愣地站著,打消了井深的顧慮。為了證明自己沒有說謊,他將書本一一拿出來,攤在地上,又搖了搖文具盒,打開,里面除了一把尺子、一支鉛筆和一把小刀,沒有別的東西。
“你的筆真的丟了?”井深問。
“騙你是狗養(yǎng)的?!?/p>
倪小早邊說邊將書本收進書包。他看到井深絕望地坐在地上,哭喪著臉,便也坐了下來。地面泛著潮氣,像一根根冰冷的針,刺向兩人的臀部。倪小早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天邊的太陽也跟著抖了一下,加快了下墜的速度。
“走吧,我回家晚了會挨揍的?!蹦咝≡缯酒鹕?,伸手去拉井深。井深甩開了他的手。
“你的筆丟了,怎么沒聽你說起過?”井深問。
“丟都丟了,說了有屁用?!蹦咝≡缯酒饋?,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松針,作出想走的樣子。
“啥時候丟的?”井深又問。
“昨天,”似乎怕好朋友不信,倪小早挽起褲腳,露出青紫的小腿,“看到了沒?”
不用說,那是丟筆的代價。在阿尼卡這樣的地方,在1990年代,別說是丟了鋼筆,就是丟了一根繡花針也是一種損失。所以,孩子們很多時候挨揍并不是因為學習,而是因為丟東西。但父親們往往會邊揍孩子邊說,丟東西事小,挨打是因為粗心大意。
“如果不是家里突然來客人,我估計會被揍得更慘。”倪小早說,“但是,這學期他們不會再給我買筆了。”
“挨揍,疼的是我們,但是,我媽的性格是只會生悶氣,這比她揍我還要可怕?!?/p>
“她得了什么病?”倪小早又蹲下身來,陪著井深。
“她之前一直說胃疼,疼了好多年,最近送去瓦巫鎮(zhèn),醫(yī)生讓去縣城檢查,于是她連藥也不買,給我買了一支筆就回來了。”說起這事,井深又哽咽起來。
倪小早沉默著,他聽到自己耳畔有東西在鳴叫,像一只遙遠的知了。
“我不是怕挨揍,是怕氣到我媽?!本钔蝗豢拗鹌饋?,“昨晚我偷聽到他們說,我媽的病可能是癌癥。癌癥,你懂嗎?就是快要死了。小早,我就快沒媽了?!?/p>
井深終于忍不住,張了張嘴,像堤壩開了閘,哭起來。似乎他的身體里,藏有一個三段式充氣的泵,不斷地為他提供氣息。但眼淚卻是有限的,哭著哭著就干了。倪小早束手無策,只能一遍遍重復,別哭了,別哭了。太陽落山,黑夜將至,他們還有很長一段山路要走。
“井深!”倪小早忍無可忍,一聲暴喝。幾只鳥兒從樹林里撲騰著飛去,兩只追逐中的松鼠在樹枝上停下,看了看他們,似乎感覺到事情不妙,相約而逃。
“一支筆而已,他媽的。”倪小早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連罵了幾句臟話,也不知他罵誰。
井深果然安靜了下來。眼角睫毛上殘留的淚水像雨后的露珠,這讓他看見的倪小早有點模糊。模糊的倪小早跺著腳,嘴里仍然在罵。
“筆能比人更重要嗎?他媽的?!边@罵聲中漸漸帶了哭腔。
“小早?!本罱辛艘宦?。
“我們到底是不是好朋友?”倪小早問。
“當然是,永遠?!?/p>
“永遠……”倪小早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小早,你有辦法了?”井深從地上爬起來,這絕望中的希望像是穿破烏云的光線。
“我陪你回家吧,”倪小早說,“雖然這樣明天晚上我會被打慘,但是,至少你今晚不會挨揍?!?/p>
“但是明晚我們都會挨揍?!本顡u了搖頭,“這個辦法不行?!?/p>
倪小早也知道這個不難意料的結果,但是,除此,他似乎沒有別的辦法了。為了友誼或者一些別的東西,他確實愿意陪井深回家,用自己作為孩子的薄面去緩減他父親的憤怒和母親的悲傷,但這真的只是權宜之計。畢竟,總有一根木棒在他們的父親手上。
“你再幫我想想別的辦法,”井深的語氣近乎哀求了,“我現(xiàn)在腦子里一團糨糊,頭疼,像要裂開了?!?/p>
“那就讓它裂開吧?!蹦咝≡缯f,“裂開了,一支筆就算不得啥了?!?/p>
“你啥意思?”井深確實感覺自己的腦袋沉重,像個草墩似的。
“裝病啊,”倪小早笑了起來,“對,就這么干吧。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p>
“你這么說,我的頭真的更疼了?!?/p>
“那就再簡單不過了?!蹦咝≡缫荒樀牡靡夂蜕衩?。
沒有人能夠理解倪小早內心的喜悅,即使是井深也不能。他沿著這個思路想下去,頓覺柳暗花明。
“你這樣?!彼f,雙手擠壓著太陽穴,裝出齜牙咧嘴的疼,身子搖晃起來,隨時都有可能要倒下去。
“這不是開玩笑,”他一本正經地說,“你家里已經有一個病人,你要是再莫名其妙地頭疼,誰還有心思過問你的筆?”
“你這樣說,好像真的是個辦法,”井深說,“我媽最疼我了,如果知道我頭疼,說不定還要給我煮個雞蛋呢?!?/p>
井深表演了一遍頭疼,倪小早在一邊校正著動作和表情。太夸張了,再疼一點,腿要發(fā)軟,嘴里要有聲……可以了,就這樣,再來一遍,很好。
也確實是沒有辦法了。不遠處的樹上,群鳥齊聲歌唱即將到來的夜晚。井深決定從現(xiàn)在開始頭疼。這是他們的分岔口,接下來的路,他得一個人走?,F(xiàn)在,他已經完全掌握了頭疼表演,聲音、動作、力度,恰到好處。他雙手護住太陽穴,像是小心翼翼地捧住一個易碎的罐子。他走過好朋友倪小早的身邊,幾乎是下意識地笑了笑。暮光低垂,前路像一道撕裂的傷口,或者一張幽深的嘴。他就這樣搖晃著,朝前走。他知道,他的好朋友在目送他。
“井深,你走慢點,別真的摔倒了?!边@聲音穿過樹林傳來,井深回應了一聲。
倪小早從聲音判斷出井深的距離,走遠了。他后退一步,彎下腰,脫下右腳的鞋子,從里邊取出了一件什么東西。由于天快黑,看不太清楚。夜如潮水般包圍過來,再不奔跑就看不見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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