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唱
“爸,太陽很好。今天的藥片是不是被陽光過濾掉了原有的苦澀?”
——他側(cè)臉望向窗外,正午的光線折疊著他眼中綿長的寂寥。剩余的藥片在桌上被折射出更多的病兆。
“爸,你的胡須太快了,我剃須的手勢總也跟不上它生長的速度。爸爸慢一些?!?/p>
——順著剃須刀的方向,他不斷調(diào)整著嘴角的弧度。他凝視著的前方的那個空中,此刻的沉默很慢,此刻的緩慢正推進(jìn)著那不可說出的枯朽。
“爸,你看我今天,這條垂直于舊時光的裙子,是不是比夕陽更好看?”
——再一次,他望著我淺笑。他再一次以沉默回復(fù)著秋天的全部。
他在盼望或等待什么?是這場秋天派遣的失語癥徹底被日光驅(qū)散?是遮蔽前方一枚舊光線以盡快進(jìn)入午間的夢境?還是一只知更鳥惶惶的來臨?他戚然的沉思,是在追憶似水年華么?他沉寂之下的汩汩海底,潛藏著多少陌生而柔軟的人間?
他不再說話了。偶爾,會報我以一瞬搖搖頭的苦笑,告訴我海水在零度以下冰冷的無奈。他以無聲喊出與疾病對峙的宣言。
他不再喚我的小名。他惟有聆聽,聽我將萬物凝結(jié)成的兩個字:爸爸!
當(dāng)我狂奔到ICU門前時,輪椅是空的,椅背上他的格子睡衣疊置出十月無數(shù)密集而恐怖的空房子。推開門,墻壁是黑色的,時光是黑色的,寂靜、恐懼以及信仰也都是黑色的。惟有那張筆直的床異常潔白。
他躺在床上,氧氣面罩發(fā)出的微弱氣息勉強(qiáng)應(yīng)和著床邊檢測儀奇怪的鳴叫。我的聲帶瞬間被撕裂,它沙啞的碎片撲向潔白的他、羸弱的他、決絕的他,撲向他此刻靜寂的千軍萬馬。深秋飄蕩著的初雪,一片一片宣告著十二點(diǎn)二十分這個人間和那個天國的一切。
從醫(yī)院到殯儀館的700米,是我此生走過的最長的一段路。路上所有的行人都身披白色,路邊所有的落葉都支離破碎,路的中間橫亙著巨大的驚嘆號,路的兩端有萬丈深淵!他離開我了。冰冷的臉頰挨著冰冷的白布,于冰冷的屜柜里冰冷地沉默。他離開我了。每一寸日光都是一把尖刀,切割著我的肌膚我的視線我的撕心裂肺。
他離開我了。他離開了我。
十月在季節(jié)的末端驟停。所有的秋天,在秋天的最深處咳出黑夜的血。
冷秋還在持續(xù)。風(fēng)來來去去,肅然街邊那些枯葉已所剩無幾,空出更寂寥的黃昏。天黑得也越來越快,黯淡的寒冷的萬物猛獸般吞噬著我,嗚咽和干涸成為每個夜晚的全部。悲戚之下,我甚至不愿面對食物和日光,不愿面對生而為人能夠享用的所有。我甚至,愿意和光同塵就這樣緩緩墜落衰枯直至消失。
真的會有重生么?風(fēng)為什么會吹起又散去,人為什么必須經(jīng)歷生離和死別,窗外那一只不說出十月身世的飛鳥,為什么反復(fù)劃出天空的傷口?為什么心里的寺院越來越擁擠,那些積冢的葉子上篆刻著同一個名字?
如果能夠重生,請?jiān)试S我們還是父女。幼年時躲在他懷中做夢,成人后悄然以他為旗。請?jiān)试S我心懷同一個帝王,允許我的血液里存放著他的正直良善和素樸悲憫。請?jiān)试S晝夜萬物只聽我一聲:爸爸!
此刻,他干凈的眼神從遠(yuǎn)處正看著我。那遠(yuǎn)處閃著恒定持久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