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
遇到尚仲敏的時候他剛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但已是頗為著名的大學(xué)生詩人,那是1986年夏天,他作為第三代詩人的代表參加了蘭州會議。在這個短暫的重新煥發(fā)出精神活力的社會青春期,他寫出了《生命》《風(fēng)暴》《大地》等許多成熟的詩篇。有點不可思議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詩人,他發(fā)達的心智似乎早已超越了抒情的年齡,比如,這個尚未成家立業(yè)的年輕詩人以飽經(jīng)滄桑的心態(tài)看待《家》:“家與家多么相似,它們服從于/什么樣的一種神秘允諾/什么樣的法則,越是抗拒,就越是嚴格”,他尤其憐憫那些女性,“正是家使她們變老……一如干枯的柴薪,在炫目的燃燒中化為灰燼/而暮年的家尤其暗淡”。在這一批判性認知中回響著五四新文化社會啟蒙的音律,也呼應(yīng)著八十年代主體覺醒的語境?!跋氲侥阋灿羞^煩躁的時辰”,一個“青年詩人”這樣跟博爾赫斯對話:
……你上了年紀(jì),老博爾赫斯
如果一個女人藐視了你的愛情
你將會使你的悲哀成為音樂
他在這首詩中說,這美妙的音樂會“在每一個空虛的傍晚/反復(fù)來到世人無知的耳邊”,這個年輕的詩人說,他自己的寫作,就是“讓它們變幻無窮的魔法 支撐住這個空洞的不穩(wěn)的世界/并設(shè)法使自己堅持到最后一刻”。與他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不同,詩中的尚仲敏分享了老博爾赫斯悲觀卻又神秘的世界觀,并毫無疑問地融入了本土經(jīng)驗。
但世事變幻比語言的魔法還快,在這個年代結(jié)束之際,他如此道出心底的《苦衷》:“能把詩寫好的人/大都心懷鬼胎,或者另有苦衷”,這是阿多諾指責(zé)的那么一個歷史時刻:“在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尚仲敏悔悟一般地說到:“我原先也曾卷入其中/不知紙張昂貴、時光短暫”,卻又嘆息“至今想洗手不干,卻難以脫身”。在這個晦暗的時刻,寫詩不只是要面對政治倫理的質(zhì)疑,也同時要受到權(quán)力的監(jiān)控與大眾的忽視乃至鄙夷。
作為詩人,尚仲敏再度出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時候已經(jīng)是二十年之后了。二十余年不管經(jīng)歷了什么,在詩中,尚仲敏變成了一個世事練達的人。復(fù)出的仲敏雖然寫詩很口語化,但語義并不簡單,口語并不必然地表達理解的單義性。比如在《告密》一詩里,他寫走出樓房的那個告密者“身影狹長、幽深、略顯干燥”,告密者似乎出于自我安慰說:“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這個告密者“邊說邊像風(fēng)一樣/向前走著”;他看到“最不可能告密的人/正在告密”;他糾結(jié)于是不是“一旦我公布/我也就成了告密者”。生活的邏輯總是自相纏繞,仲敏亦敏感于語義的雙重性或生活的另一種邏輯。《小人》一詩說:“小人,你真的太小了/你那么小,我一把就能/把你抓在手中……你偏偏又是個濃眉大眼的家伙”。在仲敏筆下,生活的另一種邏輯不僅會讓人糾結(jié),也會讓人突然解套,讓人會心一笑,在一首叫做《北京》的詩寫到:“我有一個兄弟/十年前/懷揣200元錢 去北京闖蕩/十年過去了/他所有的資產(chǎn)/清了一下/還有100多元 我不禁 懷著欽佩的目光/向他默默地看了一眼/在北京這樣的地方/整整十年/他只花了幾十元錢/實在是了不起”(《北京》)。在另一種思維中,我們無法區(qū)分這種敘述是嘲諷還是同情,語義的雙重性化解了二元對立,正如仲敏所說,一首好詩“總是傾向于引起瞬間的停頓、再現(xiàn)、體諒和同意,甚至感激”。
詩歌中的仲敏不僅是表現(xiàn)出一種心智的幽默,而且是練達而深情的人。對家、對衰老、對美,似乎都改變了年輕時略顯悲觀的認知,他對《水仙花》說:
我和你一樣不耐寒
心一冷就死??释柟?/p>
內(nèi)心藏不住秘密
被所有的人一覽無余
接著他說出的話不免稍打折扣:“我喜歡你,卻不能為你寫詩/因為我所有的詩只獻給一個人/一個風(fēng)雨中站在大門口/等我回家的人”。仲敏于不再抒情的年齡寫出了如此抒情的詩,也幾乎顛覆了他在青春期對家、女性與情感的看法。不過詩歌中的忠貞還是遇到了另一種邏輯,這首詩在宣稱“不能為你寫詩”的時候,還是為不耐寒的“水仙花”寫了一首詩。生活真的不是只有一種邏輯。
其實尚仲敏是一個充分意識到生活世界有多重悖論的人。在一首詩里他說,“時間很緊……寫詩能不能不用比喻”,但他旋即又意識到,“就這短短幾行詩 我就用了不少比喻……而外省那些詩人/大都癡迷于書本/活得像舊式知識分子/在各種比喻中郁郁而終”,這可不像那個剛剛對“水仙花”說過“我和你一樣不耐寒……”的詩人啊。
他剛剛說過詩只獻給一個人,就有另一只眼看見《陽光下列隊走過的少女》:“春天寫在了每個人的臉上/就算長得不美/就算老態(tài)龍鐘/就算剛發(fā)了脾氣/那又怎樣呢”,他說,“在這樣和煦的風(fēng)里/你肯定在想/隨便領(lǐng)一個人回家/都不會差到哪里”。似乎不是寫水仙花的那個感情專注的人了,但或許更為深情,他可以做到無差異地贊美每一個人,對生活世界表達了更深切的“體諒和同意,甚至感激”。
尚仲敏說過:“詩歌和它的知音相遇的時候,突然間會變得明晰、無疑。既不需要論證,也無法論證”。每一個詩人都在尋找這樣的知音,每個讀者也都在尋找這樣的詩人和詩篇。不需要論證,而直接被說服、“體諒和同意”。年輕的詩人曾發(fā)愿說要設(shè)法堅持到最后,二十多年后的仲敏說,值得把一生獻給詩歌這種“荒誕的事業(yè)”,他服從生活的另一種邏輯。
附:尚仲敏的詩二首
水仙花
水仙花,我和你一樣不耐寒
心一冷就死。渴望陽光
內(nèi)心藏不住秘密
被所有的人一覽無余
你美得如此短暫
美得讓我措手不及
我凝視你時,就算你不說話
我也知道你的心思
我一個人說,你聽著就是了
我喜歡你,卻不能為你寫詩
因為我所有的詩只獻給一個人
一個風(fēng)雨中站在大門口
等我回家的人
陽光下列隊走過的少女
春天寫在了每個人的臉上
就算長得不美
就算老態(tài)龍鐘
就算剛發(fā)了脾氣
那又怎樣呢
春天終于來了
你看滿樹的花朵
在陽光下列隊走過的少女
春天使她們增色不少
在這樣和煦的風(fēng)里
你肯定在想
隨便領(lǐng)一個人回家
都不會差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