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期閱讀”的前世今生

方有林

筆者在校園閱讀推廣中倡導“一周一書”（“克期閱讀”校園閱讀推廣實踐），并于2017年3月起在上海商學院文法學院2016級以來的歷屆學生中實施。四年來，在注重“一周一書”校園閱讀實踐（“行”）的同時，筆者還試圖對“一周一書”進行理論闡釋（“知”）。本文擬以“克期閱讀”為視角，在梳理我國“克期閱讀”歷史演進的基礎上，兼及國外“克期閱讀”的考察，初步闡解“一周一書”的學理意義，既求教于方家，亦冀拋磚引玉。

“克期閱讀”的概念在我國正式提出所見于1919年

“克期閱讀”，作為一個概念的提出，筆者所見為1919年，由章衣萍先生所記述。若就知識產(chǎn)權而言，應該歸于胡適（1891—1962）先生。

章衣萍在題為《我的讀書的經(jīng)驗》（胡適等著《怎樣讀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58頁）一文中總結了自己的讀書要領、訣竅和方法，他認為讀書有三：“第一應該讀得熟，第二應該讀得多，第三應該克期讀?！标P于“克期閱讀”，文中說：

我17歲到南京讀書，在南京讀了一年書后，胡適之先生到南京講學，我去看他。我問他讀書應該怎樣讀法，他說“應該克期”?？似谑且槐緯玫绞掷锒ㄈ舾善谙拮x完，就該準期讀完。胡先生的話是很對的，我后來看書，也有時照著胡先生的話去做，只可惜生活問題壓迫我，我在南京、北平讀書前是半工半讀，有時一本書拿到手里，想克期讀完，竟不可能，在我，這是很痛苦的?，F(xiàn)在，生活問題還沒有解決，苦痛的病魔又纏繞著我了。幾時我才能真正“克期”去讀書呢？

與胡適同是安徽績溪人的章衣萍（1902—1947），是現(xiàn)代作家和翻譯家。他幼年入蒙堂館，1908年赴潛阜讀書后入安徽省立第二師范學校，1921年入北京大學預科。北大畢業(yè)后，先后在陶行知創(chuàng)辦的教育改進社主編教育雜志，上海大東書局任總編輯，與魯迅籌辦《語絲》月刊（系重要撰稿人）。1928年任暨南大學校長秘書兼文學系教授，抗戰(zhàn)后任成都大學教授，南社和左翼作家聯(lián)盟成員。著作有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詩集、學術著作、少兒讀物、譯作和古籍整理等20多部。主要作品：《古廟集》《一束情書》《櫻花集》等。1947年辭世。

章衣萍所指“克期閱讀”：“克期是一本書，拿到手里定若干期限讀完，就該準期讀完?！币簿褪钦f，“克期閱讀”，指在嚴格限定的期限內(nèi)完成一定閱讀量的一種閱讀方法（或策略）?！翱似陂喿x”，需要控制兩個變量：一是時間，一是閱讀量。即，在以“時間”軸為橫坐標、以“閱讀量”軸為縱坐標，所構成的“嚴格限定（期限）”的，兼有閱讀效率考量的，具有“倒逼”意味的自律閱讀方法和策略。

“克期閱讀”的實踐自20世紀20年代在我國已不鮮見

雖然“克期閱讀”作為一個概念正式提出，始見于1919年，但我們可以推知，胡適先生的“克期閱讀”實踐肯定早于1919年，至少在1919年作為胡適先生常用的一種讀書方法（或策略），已經(jīng)運用和思考“嫻熟”到脫口而出的程度。

無獨有偶，朱光潛先生寫于20世紀20年代后期的《談讀書》一文，也描述過“克期閱讀”的實踐。朱光潛先生對青年說：“如果你每天能抽出半點鐘，你每天至少可以讀三四頁，每月可以讀一百頁，到了一年也就可以讀四五本書了。何況你在假期中每天斷不會只能讀三四頁呢！”

由此可知，朱光潛先生肯定也有過“克期閱讀”的實踐，而且已經(jīng)得心應手了。至于是他在國內(nèi)閱讀時就歸納和總結出來的“獨創(chuàng)”，還是借鑒了國外閱讀方法和策略而成，就有待稽考了。

著名語言學家和心理學家陸志韋（1894—1970）先生早在20世紀20年代初，就有過“克期閱讀”的實踐，并且純熟到推薦和指導東南大學學生開展課外閱讀。呂叔湘回憶自己就讀東南大學（1922—1925）時，心理學老師陸志韋先生說過：應該每天看20分鐘的報，要在20分鐘里頭把這個報里頭的全部內(nèi)容都看進去。學生們說這個不容易呀！陸氏說：是啊，不容易就得學??！你不看報不行，要花很多時間也不行，你得在20分鐘里把一天的主要新聞乃至重要廣告都看到。

呂叔湘（1904—1998）先生十分認可“克期閱讀”（20世紀70年代末還記憶猶新），而且將陸志韋先生“克期閱讀”的指導加以引申，遷移到審視新時期的閱讀教學中來，進而提出“快和準的閱讀”主張：“讀得快，抓得準，要能用很少的時間把文章的主要內(nèi)容抓住?！薄翱似陂喿x”，包括“閱讀速度”和“閱讀理解率”兩方面的衡量指標，符合科學閱讀檢測的基本要求，是一種科學的閱讀方法（策略）。因此，“克期閱讀”常見于我國20世紀20年代，存在著歷史的必然。那就是：一方面，1905年廢科舉、興學堂，包括“克期閱讀”在內(nèi)的西方科學閱讀理論、實踐和檢測陸續(xù)引入我國中小學閱讀教學，成為當時科學閱讀傳播的“主流”;另一方面，以胡適、朱光潛、陸志韋為代表的精英人士，他們在國內(nèi)受過精英教育（科學閱讀教育），同時又較早接觸西方科學閱讀理論并長期浸潤于此。

“克期閱讀”的實踐在我國古代記載屢見于宋代

“克期閱讀”，不是舶來品，其實踐早就見諸我國古代典籍中，而且在宋代已有具體實踐?？梢哉f，只是無“克期閱讀”之名，卻有“克期閱讀”之實。

《宋史·賈黃中傳》記載：黃中幼聰悟，方五歲，玭每旦令正立，展書卷比之，謂之等身書，課其誦讀。所述為宋時有神童之稱的賈黃中（940—996），其父賈玭對他要求很嚴，規(guī)定每天要讀一定數(shù)量的書籍，辦法是將要讀的文章篇幅展開，用它來量賈黃中的身高，身高多少就得讀完多長的文章。這就是成語“著作等身”的出處，現(xiàn)在已經(jīng)演變?yōu)樾稳葜鳂O多，疊起來能跟作者的身高相等之意。

雖然“著作等身”和“開卷有益”同是發(fā)生在宋代，但是就“克期閱讀”而言，“開卷有益”的知曉度要比“著作等身”高得多。

史載：宋初，宋太宗趙光義（939—997）命人編寫《太平總類》，收集摘錄了一千六百多種古籍的重要內(nèi)容，分類歸成五十五門，全書共一千卷。宋太宗規(guī)定自己每天至少要看三卷，一年內(nèi)全部看完，遂更名為《太平御覽》。

宋代王辟之在《澠水燕談錄·文儒》也有相關記載，“太宗日閱《御覽》三卷，因事有闕，睱日追補之。嘗曰開卷有益，不以為勞也?！彼翁谮w光義“日閱三卷”中所指的數(shù)字“三”，非虛指，而是實數(shù)。

眾所周知，成語是漢語言中經(jīng)過長期使用、錘煉而形成的固定短語，既簡短精辟易記易用，又富有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由此可知，成語“著作等身”“開卷有益”已經(jīng)時間的汰洗，我們不應該忘卻其中歷久彌新的“克期閱讀”內(nèi)涵。

此外，宋朝著名詩人陸游（1125—1210）也是“克期閱讀”的踐行者之一。陸游有《讀書》詩：“歸志寧無五畝園，讀書本意在元元。燈前目力雖非昔，猶課蠅頭二萬言。”詩句中形象地描述了陸游“克期閱讀”的情狀，以及詩人勤于治學且老驥伏櫪、壯心不已的神態(tài)：雖然眼神已不比從前，卻還是規(guī)定自己每天讀完兩萬的蠅頭小字。

上述三則“克期閱讀”的案例都出現(xiàn)在宋代，偶然之中有必然。眾所周知，宋朝作為我國古代文化高度繁榮和發(fā)達的重要時期，活字印刷技術的廣泛運用，加上宋朝重文輕武的時代特征，讀書人地位顯著提升，閱讀風氣空前濃厚，讀書經(jīng)驗自然就豐富多樣。宋朝“克期閱讀”盛行，確與我國古代文化發(fā)展和閱讀繁榮實際歷史相吻合。

“克期閱讀”的實踐在西方發(fā)達國家已成常態(tài)

“克期閱讀”在發(fā)達國家不僅常見，而且可謂是普遍現(xiàn)象。美國偉大的發(fā)明家愛迪生（1847—1931），要求自己每天讀三本書，到79歲時他自豪地宣稱：“我已是135歲的人了！”又如，蘇聯(lián)的斯大林（1878—1953）1938年說：“我每天要讀五百頁書……這是我的定額?！?/p>

再來看看日本“克期閱讀”的案例。日本1976年由新潮社創(chuàng)辦始，之后角川書店和集英社等出版機構紛紛跟進，面向民眾的“夏日100冊”閱讀活動：每年七八月份，日本的出版機構從自家文庫中選出100種，把書單做成精美的宣傳手冊，在各書店免費發(fā)放，啟動該項閱讀活動，合力培養(yǎng)“夏天=讀書”的國民心理。

呂叔湘先生在1979年談到國外高?！翱似陂喿x”情形時，是這樣說的。

“外國的那些大學里頭，特別是當研究生的，老師給你講那么一次以后，開一個很長的書單子給你，三十本，五十本，要你看。一門課是這樣，兩門課加倍，三門課三倍。如果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這個速度，一個學期只能看個三本、五本。那些老大厚的一本一本的東西，你一定得在有限的時間里頭，把大量的需要讀的書都讀了?！?/p>

美國大學校園“克期閱讀”未見明文規(guī)定，但不少高?！翱似陂喿x”似有約定俗成之“一日一書”。如，紐約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授、東亞系主任張旭東在《經(jīng)典閱讀在全球化時代的大學》演講中指出：“美國本科生和研究生課程，一般是每門課一周一書的量?！庇秩?，斯坦福大學校友張瑜芳介紹說：“進入美國大學后，你會發(fā)現(xiàn)，學業(yè)很繁重，一門科目一周的閱讀量往往是400、500頁，如果有三科，那就接近2000頁?！?/p>

筆者調查所得也印證了美國高校“一日一書”的“克期閱讀”常態(tài)：美國新罕布什爾大學金融專業(yè)本科生一學期一般修讀4門課程，一門課程每周的閱讀量不少于300頁，并需要寫1個essay。折合閱讀量一般要達到“一日一書”。

如果說，上述主要是個體化的“克期閱讀”，而且更側重美國高校“克期閱讀”的圖景描述，那么，美國中小學校園閱讀則有量大面廣的“克期閱讀”“規(guī)定動作”。美國《各州共同核心標準》要求，小學畢業(yè)生至少需要閱讀1404本課外讀物，閱讀量占到全部K12年級閱讀量的77.6%，且涉及故事、詩歌、戲劇、信息類等不同種文體。中學階段的閱讀量雖然低于小學階段，但是閱讀難度要求隨著年級的升高而增加。如，難度較高的“非文學類”閱讀要求，美國國家教育進步評測機構（NAEP）提出的參照標準是：4年級50%，8年級55%，12年級70%。

在西方發(fā)達國家盛行，可以給我們諸多借鑒：一是進一步深化“閱讀速度”和“閱讀理解率”作為“克期閱讀”關鍵要素的認知，加快從粗放型勸讀向精細化指導的轉型。二是積極推進“克期閱讀”的實踐，以及與之相關的理論總結，努力在“跟跑”中積累，并在久久為功后爭取“并跑”。三是樹立“克期閱讀”見效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的思路，充分認識到西方發(fā)達國家“克期閱讀”今天成為常態(tài)，得益于諸如義務教育普及較早（如日本1907年普及小學義務教育）、全民閱讀持續(xù)推進（日本1807年就有了類似于全民閱讀的庶民閱讀）、科學閱讀理論研究深入等諸方面。

“克期閱讀”的踐行多見于當代中國社會的精英階層

“克期閱讀”，不啻在發(fā)達國家社會盛行，在神州大地也早有星星之火。

胡耀邦在擔任中組部部長時要求干部“克期閱讀”：一天精讀一萬字，也就是日讀10頁書。他要求“每個干部要讀2億字的書”。他認為，“每天堅持讀幾個鐘頭，幾萬字不多嘛。這樣日積月累，2億字不算多吧?！?/p>

北京大學前校長王恩哥積極倡導“克期閱讀”。王氏甫一上任，便向北大學生提出10句話，有學生形容是新的校訓，風靡一時。其中，關于“克期閱讀”的是：“日行萬步路，夜讀十頁書”。

不少商界精英人士就是“克期閱讀”的積極踐行者，京東的劉強東就是其中的代表。劉強東曾說：平常再忙，他也會抽出時間來看書，他說：“從上學開始到現(xiàn)在，我一直保持著閱讀的習慣，現(xiàn)在我基本上每周至少會看一本書。而且，我會把一些優(yōu)質的圖書推薦給身邊的朋友和公司的員工去讀?！?/p>

360公司創(chuàng)始人周鴻祎坦言，我喜歡讀書且速度很快，平時太忙主要就是出差和養(yǎng)病時讀書，坐次飛機一般能看幾十本雜志或兩三本書。據(jù)悉，他平均每年看100多本書，而且經(jīng)常買書送給員工或者發(fā)郵件給員工推薦書。

新東方創(chuàng)始人俞敏洪更是“克期閱讀”的鐵桿：“我定的規(guī)矩是每天再忙，讀書不能少于50頁，這個規(guī)矩促使我不斷地讀書?！边@是2015年3月27日俞敏洪在東南大學演講時，在談及“我為什么還要每天讀書？”時曾說的一席話。俞氏在回憶北大生涯（1980—1985）時曾說：我的大學同學統(tǒng)計了一下，在大學大概平均每一個人讀完500本書左右，我們讀得比較多的大概是800本書到1000本書。那最快的就是平均一天一本書的速度的往后讀，那種就是對于知識的渴求，對于智慧的渴求那種感覺特別的強烈。

從上述枚舉中，不難發(fā)現(xiàn)，我國“克期閱讀”的若干星火，更多的存在于精英階層人士，在普通民眾階層仍然較為稀缺。

“一周一書”實踐：“克期閱讀”的案例價值與思考

“克期閱讀”的概念，至少在20世紀20年代就已經(jīng)在我國提出，其實踐至少可以上溯到宋代?！翱似陂喿x”有如此悠久的歷史，而且蘊涵著科學閱讀的基因，理應盛行于今天全民閱讀的春天，然而，當下“克期閱讀”在我國不僅步履蹣跚，甚至尚未引起足夠的重視。

“克期閱讀”理論傳播缺失，從“粗放”轉型“精細”步伐遲緩。馬克思說：“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和“理論一經(jīng)群眾掌握，會變成物質力量?！边@兩句話講了兩層意思，前者是說“理論不能代替實踐”，后者是說“理論對實踐有指導作用”。由此可知，“克期閱讀”作為精英人士所掌握并經(jīng)實踐檢驗頗有成效，但是不會因為科學閱讀方法和策略自然就為廣大群眾所掌握和應用。這就需要來一次科學閱讀的啟蒙——今天，我們就正處在這樣一個需要科學閱讀的啟蒙時期，而且這個啟蒙時期的時間可能還不會太短。

目前我國全民閱讀推廣尚處于粗放型泛泛勸讀階段，科學閱讀理論尚未占據(jù)其應有的地位，科學閱讀理論還尚未得到有效應用。以“一周一書”為例，由于其理論闡解的薄弱，對“克期閱讀”的應用效能認識還十分缺乏，理論的推廣力度還十分有限，因此大大地遲緩了社會各界的認知，進而影響了科學的推廣和應用。

“克期閱讀”創(chuàng)新推廣不足，從“星火”邁向“燎原”尚待時日?！耙恢芤粫弊鳛椤翱似陂喿x”的典型案例之一，有別于大水漫灌式的泛泛勸讀，其精準滴灌式的定制勸讀模式，蘊涵其中的“閱讀速度”“閱讀理解率”等科學閱讀基因，準確地命中了全民閱讀中的“痛點”和“堵點”，因此能在較短時間內(nèi)得到閱讀界和語文界的普遍關注和認可，而且快速逾越了高校圍墻而走進中小學校園、走進社區(qū)、融入社會。

“克期閱讀”，作為一個具有概括和抽象特點的（閱讀）科學概念，其概念的陌生感無疑增加了大家親近的難度，且互為影響。而創(chuàng)新推廣“克期閱讀”的“一周一書”不同，它朗朗上口的語言形式，極具易懂、易記的形象識別特點，以及有較長時間、針對特定人群的持續(xù)、定向推廣，保證了其在（校園）閱讀推廣中收到良好效果。

“克期閱讀”基礎夯實不夠，從“精英”走向“全民”任重道遠。“克期閱讀”實踐的枚舉，無論是我國古代、現(xiàn)代和當代的認知和實踐，都屬于精英階層所為，這與我國教育普及程度有限，且基礎夯實不夠密切相關。西方發(fā)達國家“克期閱讀”今天成為常態(tài)，得益于諸如義務教育普及較早（如日本1907年普及小學義務教育）、全民閱讀持續(xù)推進（日本1807年就有了類似于全民閱讀的庶民閱讀）、科學閱讀理論研究深入等諸方面。與西方發(fā)達國家相比，我們基礎較為薄弱、起步較晚，因此我國全民閱讀必然任重而道遠，而必須久久為功。

作者系上海商學院教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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