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蓉：含垢忍恥地活著，直到成為污垢本身

百合

“只聽一路靴子腳響，進(jìn)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輕裘寶帶，美服華冠”。這位通身氣派的清俊小鮮肉，讓初進(jìn)榮國府的村野老婦劉姥姥自慚形穢、局促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美面前，若不是起強(qiáng)盜心，便是生自卑心。鳳姐說劉姥姥： “你只管坐著，這是我侄兒。”

這是賈蓉的第一次正面出場。書中第六回，作者借劉姥姥一個陌生人的眼，來告訴讀者：這位寧國府單傳繼承人，生了一副好皮囊，只可惜他一肚子男盜女娼，糟蹋了這副好皮囊。

一提起他，就很難不讓人想到，他與父親賈珍二人的“聚扈之亂”，何況亂倫對象還是自己名義上的姨娘。

第63回中，賈敬歿了，尤氏要在廟里料理后事，因家中無人照管，特意將繼母和兩個非親生妹妹尤二姐、尤三姐接來住在上房代為看家。書上寫賈蓉“聽見兩個姨娘來了，便和賈珍一笑”。這父子倆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簡直不要太輕浮。

接下來就是調(diào)戲尤二姐：賈蓉一見面就對尤二姐說： “二姨娘，你又來了，我們父親正想你呢！”尤二姐拿著熨斗打他，他裝躲反滾到尤二姐懷里。和尤二姐搶堅果吃，被尤二姐吐了一臉嚼碎了的渣子，他不怒反笑，用舌頭舔著吃了——這用輕浮形容都不夠了，簡直令人不忍直視。丫頭們看不下去，讓他注意影響，說外面人都說寧府里關(guān)系混亂。

最經(jīng)典的莫過于后來柳湘蓮那一句： “你們東府里除了門口那兩個石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賈蓉卻回答得輕描淡寫： “各門另戶，誰管誰的事?！鳖H有“任爾東南西北風(fēng)”的老辣無恥。

他先是引經(jīng)據(jù)典， “人還說臟唐臭漢，何況咱們這樣的人家”，仿佛無視倫理是貴族階級的特權(quán);接著又援引身邊人的例子做依據(jù)，充滿“大家都這么干，憑什么我不行”的理直氣壯：什么賈璉和他爹賈赦的小姨娘有牽扯，什么鳳姐那么厲害，賈瑞還打她的主意。

類似的事情不止一樁：他曾經(jīng)替鳳姐去敲詐過賈瑞，最后讓賈瑞身心俱毀，一命嗚呼。他還替賈璉說過媒，出于私心把尤二姐忽悠給了賈璉做二房。幾乎每一件拿不上臺面的雞鳴狗盜之事，他都干得得心應(yīng)手、熟極而流，完全沒有道德負(fù)擔(dān)。

他此次登門，是跟鳳姐借玻璃炕屏的。他對風(fēng)姐各種做小伏低，甜嘴蜜舌，將鳳姐哄得心花怒放。他一會兒半跪在炕沿上“求嬸子開恩”，一會兒被半路叫回來站著垂手侍立，他站了半天，鳳姐又讓他晚飯后再來，他也從了。他的恭順，讓鳳姐在旁觀者劉姥姥面前擺足了架子。

但不知為什么，他倆明明是長幼關(guān)系，嘴上說的是“求嬸子可憐侄兒”，氣氛里卻摻雜了男女之間眉來眼去的粘膩。連鳳姐給賈瑞下套的時候，都拿他說事：賈蓉那樣清秀，卻不解風(fēng)情不知人心。以至于有些讀者起了疑心，覺得他倆說不定有什么關(guān)系。

不過，這是不可能的，這二位純粹是俊男靚女互相心知肚明地貧嘴逗樂子，愿打愿挨地滿足一下鳳姐作為女性高管的虛榮心，舒緩一下神經(jīng)而已。鳳姐那么要強(qiáng)，不會拿自己的聲譽(yù)開玩笑，給賈蓉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對鳳姐有非分之舉，只能當(dāng)奶奶一般供著罷了。

且看后來因賈璉偷娶尤二姐之事敗露，鳳姐大鬧寧國府，賈蓉磕頭如搗蒜，自扇耳光的樣子，這二位哪像有半點(diǎn)曖昧的樣子？從始至終，都是鳳姐高高在上。

賈蓉是寧國府長孫，正宗嫡傳人，算起來比榮國府的寶玉都金貴，寶玉上有賈璉，旁有賈環(huán)，下有賈蘭，并不是唯一繼承人。賈蓉可是十畝地里的一根獨(dú)苗，寧府傳宗接代的重任都在他肩上，理應(yīng)集全部寵愛于一身。但現(xiàn)實(shí)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他的爺爺賈敬一門心思要成仙，躲在道觀里煉丹，煉得六親不認(rèn)。俗話說“小兒子，大孫子”，意即這兩種孩子最受寵，但賈蓉作為大孫子，從來沒有享受到來自祖父輩的疼愛。倒是賈敬過生日，他這個當(dāng)孫子的，帶著十六盒好吃的送到道觀里去行大禮，口稱“我父親在家里率領(lǐng)合家都朝上行禮了”，賈敬一高興，派他個大任務(wù)，印刻一萬份《陰鷙文》，分發(fā)出去。

他自幼喪母，是個沒娘的孩兒。尤氏是繼母，年齡介于母親和姐姐之間，又過門晚，與他之間是以禮相待，沒有多少母子之情。他有個小姑姑叫惜春，比他還小，性子冰冷孤介，一本書下來，沒見他倆說過一句話。很多讀者都意識不到他倆的血緣關(guān)系這么近。他也沒有兄弟姊妹，只有一個父親賈珍，算是最親的人。可是，這個父親是怎么待他的呢？是無盡的羞辱和踐踏，從里到外，從身到心。

美貌裊娜的秦可卿是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但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父親卻不顧廉恥將她或勾搭或霸占了去。這種事，別說人倫綱常，但凡顧念點(diǎn)兒父子之情的人，都不可能做得出來，賈珍卻肆無忌憚地做了，到最后還鬧出了一場“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桃色死亡事件，在他面前沒有半點(diǎn)羞愧之色。

賈珍對他的直接管教更近乎于羞辱。

第29回中，清虛觀打醮，因為賈蓉沒有在賈珍面前伺候而獨(dú)自進(jìn)了鐘樓，賈珍道： “我這里還沒敢說熱，他倒乘涼去了！”擱一般人頂多罵兩句也就算了，賈珍的方式卻聞所未聞， “喝命家人啐他”——往他臉上吐唾沫。一名小廝就沖賈蓉臉上吐了一口，賈珍說“問他”，小廝就問：“爺還不怕熱，哥兒怎么就乘涼去了？”這一啐一問熟練之極，隱含著太多的信息量，說明這種特殊質(zhì)問方式在他們父子之間已經(jīng)不是第一回。

這種人格上的侮辱比賈政拿著板子打?qū)氂?，更令人無法直視。

賈蓉用現(xiàn)身說法，演繹了什么叫“唾面自干”。他不像父親的兒子，更像是父親的一條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想打就打想罵就罵，高興了丟給他一根肉骨頭，不高興了一腳踢開。也只有被賈珍帶著一起干齷齪之事時，他才能感到被接納。以這種方式養(yǎng)大的孩子，只能成為一個沒有自我意識的低自尊者。他們消極又自我放逐，沒有被愛過，也不會愛自己，更遑論愛別人和愛生活。

焦大醉酒，悍然罵出這家主子“爬灰的爬灰”時，小廝們被唬得魂飛魄散，塞了他一嘴馬糞。而當(dāng)事人賈蓉的反應(yīng)是“裝作沒聽見”。他的真實(shí)感受是什么呢？無從得知。

清醒著就痛苦，不妨讓自己麻木。這也許是他能坦然地與父親共同分享尤二姐的原因，他振振有詞地對丫頭普及“臟唐臭漢”論時，焉知不是與自己的痛苦尋求和解？說服自己接受現(xiàn)實(shí)，合理化眼前的一切骯臟，直到自己也成為這骯臟的一部分。

秦可卿死后，他父親拄著拐哭得死去活來，以一個“杖期夫”的形象出現(xiàn)，卻未見他怎么難過傷心。不知道在賈珍介入之前，他們的關(guān)系到底怎樣？他與秦可卿的婚姻狀況真是一個謎。

我們看到的賈蓉長成了一個畸形“兩面人”：又奴性又渾。他對內(nèi)是一個孝順的孫子，恭馴的兒子，會來事的侄子，膝蓋特別軟，對著長輩們說跪就跪，特別會討人歡心;一轉(zhuǎn)身，又變成一個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的渾小子，一個聲色犬馬、吃喝嫖賭的紈绔子弟。

也許這世上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們，修復(fù)療愈的渠道都不盡相同，而自我麻痹也是一條常見的路徑。許多貌似沒心的人，不是天生沒心，是他們的心被石化了。在冰冷虛妄的人世間，他們唯一活下去的樂趣，就是無可選擇地去墮落，去淪為欲望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