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是喜劇

毛亞楠

在一些歷史學家和社會理論家眼里，任何騷亂之徒和私刑暴民都遵循著一套文化的“腳本”，比如通過吊死代表不受歡迎的人物形象的模擬像，把自己的抱怨搞成一出大戲，或是高舉著棍棒游行，棍尖上戳著面包，以此抱怨食品價格的高漲等。

所謂文化的“腳本”，還有一種說法叫“社會戲劇”，這個術(shù)語是由英國人類學家維克多·特納提出的，用來指能夠揭示整個社會中潛在張力的某種小范圍沖突。歷史上典型的案例有1647年那不勒斯反抗西班牙統(tǒng)治的反叛，當時反叛者的領(lǐng)導(dǎo)人是一個名叫馬薩尼埃洛的漁夫。

所以人們在電影《小丑》中看到，象征秩序混亂的犯罪之都哥譚市里，當?shù)讓邮忻駛兏吲e起牌匾戴著小丑的面具示威游行，抗議著貧富懸殊時，他們利用的文化“腳本”就來源于一名叫亞瑟的脫口秀喜劇演員的故事。而底層人亞瑟是如何一步步“淪為”正義之士蝙蝠俠的宿敵“小丑”的，這正是導(dǎo)演托德·菲利普斯想要展現(xiàn)的主題。

如果不是看演員表，看相關(guān)媒體報道，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小丑的扮演者華金·菲尼克斯和電影《她》的男主角是同一個人。曾經(jīng)身著紅襯衣寂寞而深情的男人，搖身一變成為以扮演小丑為生的瘦削底層人，據(jù)說華金·菲尼克斯為了這個角色瘋狂減重暴瘦了47斤，這才有了片中肩胛骨向內(nèi)，像被折斷魚鰭一樣的身子。仔細又想，無論他扮演哪種角色，那種骨子里透出的孤單凜冽感是一致的，只是小丑的孤獨以更激烈的方式表現(xiàn)了出來。

底層人亞瑟

作為片中底層人的代表，亞瑟的困境其實較其他人來說更甚。故事背景設(shè)置在20世紀80年代的哥譚市，電影一開始，伴隨著電視廣播播放的新聞，觀眾能了解到亞瑟這個人物身處的環(huán)境：垃圾工人罷工，城中老鼠橫行，高級住宅與貧民窟一樣淪為垃圾沼澤，全市進入緊急狀態(tài)。我們的主人公亞瑟坐在他所供職的Ha-Has 事務(wù)所一隅，獨自在鏡前化上小丑的妝容。

此時的小丑妝可算作是亞瑟營生的一副面具，而他需要利用這副用油墨涂成的永遠上揚嘴角的面具來掩飾他被生活壓迫而真正下垂的嘴角。隨后觀眾們看到，工作中亞瑟的廣告牌被幾個年輕混混搶走了，跑去追討的亞瑟在巷子里遭到無端的毆打，影片壓抑的基調(diào)得以建立。

下一幕，亞瑟與社區(qū)福利局人員對話，呈現(xiàn)出亞瑟的笑病。笑病，又叫庫魯病，得了笑病的人，會控制不住發(fā)出痛苦、可怕的笑聲。華金·菲尼克斯也是花了很長時間去琢磨，才有了托德導(dǎo)演想要的那種“幾乎是痛苦的笑聲”。

很多人憑借這點來判定亞瑟是個不可控的精神病人，我認為首先要明確一點，精神上存有疾病并不代表他人就是個神經(jīng)錯亂的瘋子，從亞瑟與福利局人員的談話及他在公車上試圖逗笑愁眉不展的孩童都能看出，他僅僅是個苦苦掙扎但仍心懷善意的可憐人。

這種人在哥譚市的處境必定是艱難的，那是個充滿了漠視的世界，他獲得不了絲毫的尊重。無端被打，想去逗樂孩童卻被孩童母親認為是騷擾，老板也不聽他的解釋還認為他極不合群，同事假裝好心給他槍支實際是為了排擠和陷害他……如果把哥譚市看作一個舞臺，彼時的亞瑟對自己所要扮演的社會角色是有清楚認知的——雖然被無視但依然順從不敢反抗，因為他無能為力。

所有的困境持續(xù)對他造成著阻礙，唯一的解脫是陪同患病的母親在家看“莫瑞法蘭克現(xiàn)場秀”。在亞瑟的幻想中，觀眾能看到主持人莫瑞實際上是亞瑟心目中的偶像人物，他幻想著莫瑞支持和鼓勵自己成為喜劇人的夢想——這也為亞瑟最后真正見到莫瑞埋下伏筆。

彼時亞瑟的第二人格小丑是處于蟄伏狀態(tài)的，其實小丑面具并不是區(qū)分亞瑟兩種人格的唯一工具，從漸進的故事營造出的張力中可看，小丑人格是被一點點拉出真容的。具體在表演上，亞瑟原先無論是化妝、抽煙、遞卡片還是給母親洗澡，用的都是他的右手，但當他對著愛慕的女鄰居玩笑式地比出舉槍自殺姿勢時用的則是他的左手，片中利用左右手的交換來象征他兩種人格的交互是在那一幕里：亞瑟從酒吧學習脫口秀技巧歸來，在家中書桌上先用右手寫下“心理疾病”，之后思索片刻換成左手，寫下“有心理疾病最糟的是人們希望你假裝沒病”這句話，并畫上小丑的笑臉。

在觀眾看來，從亞瑟獲得同事給予的那把手槍開始，“亞瑟開槍殺人”就成了一個必然要發(fā)生的事件。唯一懸念是他會在何種情況下開啟手中那把象征自主權(quán)力的手槍，將心中的小丑釋放出來。

贏得尊嚴的小丑

接下來觀眾看到，扮成小丑的亞瑟在兒童醫(yī)院給患兒表演，槍支一不小心從他身上掉了出來，亞瑟因此被老板解雇。失業(yè)的亞瑟乘上了返家的地鐵，卻碰到3個年輕人調(diào)戲侮辱一個女孩，此時亞瑟笑病發(fā)作，而以為被亞瑟嘲笑的年輕人走了過來，對亞瑟進行辱罵和毆打，為了自保，亞瑟不得不掏槍殺人。

感知到亞瑟“不得不”的情緒可以更好地理解人物的心理，對于開槍殺人這件事，亞瑟的潛意識其實是拒絕的，這從他之前在家中拿槍表演卻不小心走火而表現(xiàn)出驚慌失措的樣子可以看出，亞瑟從未積極主動地邁入暴力的世界。

這樣的一次偶然殺人事件，使得亞瑟內(nèi)心的小丑不請自來，亞瑟殺人后看似舒暢地在公廁里獨舞，那其實是第二人格小丑的登場儀式，也唯有小丑才具備敲開暗戀已久的黑人女鄰居的勇氣，撲上去親吻她。

小丑殺人成了哥譚市的新聞，得到了一些底層市民的支持和關(guān)注，因為所殺3人皆任職于競選市長的托馬斯·韋恩所在的公司，韋恩于是在電視節(jié)目上發(fā)表斥責小丑的言論，這讓亞瑟對其嗤之以鼻。

隨后，通過亞瑟與福利局人員的對話得知，市政府在大幅裁減預(yù)算，福利局面臨關(guān)門，這意味著亞瑟再也拿不到穩(wěn)定自己病情的藥物。亞瑟頹然地告訴福利局的女工作人員，曾經(jīng)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存在，但他現(xiàn)在很確定了。這句話意味著已然無望的普通人亞瑟肯定了小丑的價值，是邪惡的小丑通過暴力換得了人們對他的尊重和關(guān)注，此為亞瑟進入顛倒世界的標志。

反派的誕生

從前面的介紹我們知道，順從善良的亞瑟其實是一個抱有夢想之人，他的夢想是做一名脫口秀演員，并得到偶像莫瑞的肯定，他還有個愛慕的對象，就是那位黑人女鄰居。

既然小丑在他殺人后蘇醒了，接下來觀眾會看到第二人格小丑漸漸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的過程，而這同時也是平凡人亞瑟希望之火如何被一點點擰滅的過程。

首先是亞瑟去參加了一次脫口秀表演，結(jié)果因為笑病發(fā)作以失敗而告終。之后是對他身世的揭露，通過母親給托馬斯·韋恩寄出的書信，亞瑟得知母親曾在韋恩家做工，而韋恩是自己的生父。亞瑟坐火車找韋恩確認，卻在韋恩家門外被韋恩管家制止，管家稱亞瑟的母親患有妄想癥，這讓亞瑟難以接受。緊接著亞瑟的母親心臟病發(fā)作被送進了醫(yī)院，回來守護母親的亞瑟通過電視看到自己失敗的脫口秀表演被莫瑞拿來放在節(jié)目里嘲弄，亞瑟心中的偶像形象突然崩塌。

與此同時整個哥譚市正在掀起一輪以小丑為中心的暴動，市民們戴著小丑面具抗議著貧富懸殊的現(xiàn)實，韋恩在電視上稱這些市民為“小丑”，認為自己才是拯救他們的人。

亞瑟從電視上得知韋恩出席活動的場所之后，扮成服務(wù)生混進劇院，在洗手間見到了韋恩。他本不希求任何，只想得到“父親”的認可，卻遭到韋恩的否認，韋恩稱亞瑟其實并非其母親所親生，而是被領(lǐng)養(yǎng)長大，其母因患有妄想癥才被韋恩開除。承受不了打擊的亞瑟情緒失控，卻被韋恩一拳打傷。

隨著亞瑟一再地被拋棄、被否認，被漠視，故事營造的情緒也驟然緊張起來，誰也不知小丑又會在何時出現(xiàn)以及出現(xiàn)了會做些什么。

當受挫的亞瑟躲進冰箱想要逃避一切，卻接到了莫瑞脫口秀節(jié)目的邀約電話，亞瑟意味深長地答應(yīng)了邀約。但所有人和亞瑟一樣明晰，曾經(jīng)的心之所向之所以向他伸出了橄欖枝，實際是為了節(jié)目效果消費和羞辱他。

亞瑟終于在母親曾經(jīng)待過的療養(yǎng)院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世真相，自己果真如韋恩所說是被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殘酷的是他還知道了自己一直以來深受母親和母親男友的虐待，此情節(jié)為亞瑟的笑病找到了病因。亞瑟的笑病或許就源于兒童時期遭受虐待而產(chǎn)生的軀體化癥狀：孩童遵從母親的要求“時刻保持著微笑”，如果不去微笑，將會面臨被成人拋棄的絕境——這種從根源上的否定終于使得亞瑟的內(nèi)部世界徹底地瓦解。

小丑被釋放了。托德導(dǎo)演用一種完美的呼應(yīng)呈現(xiàn)了小丑的釋放。觀眾還記得，第一次殺了人的亞瑟獲得了勇氣，跑去敲開門親吻了愛慕已久的女鄰居。之后的情節(jié)里亦穿插了幾幕亞瑟和黑人女鄰居的交往細節(jié)，但直到雨夜中亞瑟走進女鄰居的家里，看到女鄰居驚慌失措的表情后觀眾才知，原來亞瑟與女鄰居甜蜜的交往全部都是亞瑟的幻覺。此處是整部電影里最大的反轉(zhuǎn)，亞瑟和恍然大悟的觀眾一樣，意識到這個可憐人原來一直以來就是孑然一身，沒有被任何人愛過和尊重過。

于是，成為小丑的亞瑟在女鄰居的尖叫聲里，以左手比槍對著自己的腦袋做出自殺的姿勢，死亡的氣息終于蔓延開來。

失去所有希望的亞瑟先是將病床上的母親殺死，這象征著普通人亞瑟終于折斷了原生根基，從此以小丑的身份重生。之后被他殺掉的是送槍陷害他的同事，復(fù)仇后的亞瑟參加了莫瑞脫口秀的現(xiàn)場，并將代表精英階層的莫瑞殺掉。一個細節(jié)需要注意，亞瑟其實原本想在節(jié)目中說完笑話后自殺的，但他最后選擇在攝像機面前槍殺了莫瑞，一個原因是莫瑞的傲慢惹怒了他，另一個原因是他手中本子里記錄的那句話提醒了他——“我只希望我的死亡比我的人生更有價值”，這句話讓他意識到，自我了結(jié)其實毫無價值，因為沒人會在意的，所以他改變了主意，將莫瑞殺掉——“憑什么好笑不好笑要由你們來定義，今天要由我來做主。我才是喜劇”。

隨著莫瑞的死去，哥譚市的騷亂終于爆發(fā)，成為小丑的亞瑟親眼看到自己一手掀起的混亂，一切秩序和規(guī)則都被打破了，一個混亂不堪的新世界來臨……

小丑帶來的警示

因了華金·菲尼克斯出色的演繹，《小丑》獲得第92屆奧斯卡11項獎項提名，最終包攬奧斯卡最佳原創(chuàng)配樂和最佳男主角。雖然好評如潮，但畢竟這部分級為R級片的電影涉及了太多暴力美學，使得很多人擔心這種負面影響會挑戰(zhàn)到真正的現(xiàn)實秩序。

2017年7月20日在科羅拉多Aurora影院播放的影片《蝙蝠俠：黑暗騎士崛起》午夜場所發(fā)生的槍擊事件還讓人記憶猶新，而殺人者就是像小丑這樣的社交孤立者。因害怕重蹈覆轍，部分美國院線選擇拒絕放映這部影片，而大多上映的城市則加強了影院的安保系統(tǒng)。

托德導(dǎo)演對這些爭議和反應(yīng)感到意外，“這部電影講的是缺愛、童年創(chuàng)傷和缺乏同情心的世界，我以為人們是能理解這個訊息的”，“對我來說，藝術(shù)本來就是復(fù)雜的。如果你想要的是不復(fù)雜的藝術(shù)，那你去寫大字好了”。他還說，“即便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了類似的場景，你們也不能把這歸咎于這部電影”。

華金·菲尼克斯則這樣為電影辯護，“人們會錯誤解讀歌詞，也能錯誤解讀書里的段落，所以我不認為教化觀眾道德或者是非是電影創(chuàng)作者的責任”。

在我看來，如果這部電影真能影響到現(xiàn)實，那說明我們所處的文明社會該有多么脆弱。但凡異見者愿意復(fù)盤亞瑟的一生，就能意識到哪怕在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上給過他溫暖，他也不致淪落入地獄之中。從頭到尾，他都最應(yīng)該是被迫成為小丑的那一個。

影片最后，小丑再次住進了精神病院，此時他的笑容不再是痛苦的，而是一種邪魅的放肆，他已然關(guān)閉了交流的通道，踩著心理咨詢師的鮮血走出了咨詢室，白色的走廊里，那串寓言化的血色腳印在告誡著觀者，社會壓抑之下，人人都可能是可憐的亞瑟，亦都可能是瘋掉的小丑。這樣一個反派的誕生，分明是在提醒世人“不要這樣去做”。而只有通過了創(chuàng)作者的考驗，才能收獲其中的警示。

劇情簡介

濕冷無望的哥譚市，卑微的亞瑟·弗蘭克依靠扮演小丑賺取營生。與之相依為命的母親患有精神疾病，而亞瑟深記母親的教誨，無論遭受怎樣的挫折都笑對人生，卻因此讓自己背負著莫大的壓力，瀕臨崩潰。他夢想成為一名脫口秀演員，怎奈生活一次次將失望狠狠地砸在他的頭上。不僅如此，他因意外丟掉了工作，偶然瞥見母親的秘密，又使他心中燃起對那個與之地位懸殊卻從未謀面的父親的殷切渴望。命運習慣了事與愿違，空蕩蕩的地鐵內(nèi)，悲傷的小丑在無法自己的癲狂笑聲中大開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