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言
2020年2月10日晚,韓國導演奉俊昊迎來了人生的高光時刻:在第92屆奧斯卡金像獎上,他執(zhí)導的電影《寄生蟲》橫掃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以及最佳國際故事片(原最佳外語片) 四項大獎。
這是韓國電影首次獲得奧斯卡小金人,也創(chuàng)造了非英語片從未能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的紀錄。對于導演奉俊昊來說,他的高光時刻早就開始了,也遠遠未結(jié)束。
《寄生蟲》獲得如此盛譽,并非毫無爭議。也有電影評論家認為《寄生蟲》被過譽了:“這不是韓國最好的電影,甚至不是奉俊昊最好的電影?!?/p>
《寄生蟲》最受詬病的地方也是奉俊昊最擅長的優(yōu)點:題材過于討巧,結(jié)構(gòu)過于工整。迎合好萊塢價值觀的故事、臉譜化的人物、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鏡頭安排、張弛有度的情節(jié)敘事等。今年3月上旬,《寄生蟲》片方放出當初被刪掉的十分鐘片段,幾乎所有影迷看過后都認為刪得好。僅從這點,你就可以看出奉俊昊對待電影的態(tài)度,比起天賦和靈感,他更信賴勤奮和雕琢。
有趣的是,奉俊昊本人最喜歡的中國導演侯孝賢,認為電影是靈感的藝術(shù),如果弄得太機械,就會失去一些味道。但奉俊昊的電影里,少有侯孝賢電影里的那種“閑筆”和“不規(guī)則的蔓延”。
據(jù)說奉俊昊在拍攝現(xiàn)場有“奉細節(jié)”的別名。《寄生蟲》的窮人家庭和富人家庭都是布景拍攝,開拍之前,奉俊昊不僅做好了分鏡,分鏡中甚至連被子怎么擺放都畫得跟后來電影中毫無差別。令工作人員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場吃飯的戲,導演規(guī)定必須“十分鐘內(nèi)拍完”,因為超過這個時間面條就會坨掉。
這是奉俊昊一貫的工作習慣。拍攝《殺人回憶》前,為了更好地還原兇殺細節(jié)與事件經(jīng)過,奉俊昊看了所有和案件相關(guān)的資料,甚至自己對案件進行了排演與推理,以至于工作人員都對他的犯罪心理揣摩感到恐怖,“好像他真的看到過什么可怕的事情?!眲”靖牧?7稿才開拍。拍攝《漢江怪物》時,為了做好CG(計算機動畫),他訂閱了半年的專業(yè)雜志刻苦鉆研。拍攝《母親》時,他長期住在外景地的村莊里詳細研究地形,直到可以自畫地圖,對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
有人形容,《寄生蟲》嚴謹?shù)孟袷怯玫蹲涌坛鰜淼?。這種嚴謹,是奉俊昊作為導演的自我選擇和高度自覺。電影對他來說,絕不只是靈光乍現(xiàn)的藝術(shù)品。他自己也說,最痛苦的過程是劇本寫作。這個過程中,在他腦海中不斷風暴的,不僅是如何創(chuàng)作一個“最韓國”的故事,還包括該用怎樣的鏡頭和剪輯來表達故事的情緒和張力。有記者曾問他,影片中神一樣的剪輯是怎么做到的,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們每周一到周五一直很努力地工作,就剪出來了。”
上世紀80年代末,韓國大學的電影專業(yè)很少,一心想拍電影的奉俊昊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就讀延世大學的社會學專業(yè)。他后來回憶道:“我不是個好學生,我不懂社會學,也不喜歡我的教授,一心只想拍電影?!?/p>
奉俊昊的第一部攝像機,是賣了六個月的甜甜圈后籌錢買的,一直到多年后,他還記得當時抱著攝像機睡覺的感覺。
但理想依舊離他很遠。大學畢業(yè)之后,奉俊昊進入韓國電影研究院進行了為期兩年的系統(tǒng)學習,之后,就開始了漫長的失業(yè)生涯。有5年時間,他沒有拍出過一部作品,沒有固定收入,一度需要靠妻子養(yǎng)活,靠著給別人寫劇本、在劇組當場工來留在這個行業(yè)。
那段黑暗的人生經(jīng)歷成了奉俊昊日后電影的底色。奉俊昊說:“我的電影應(yīng)該都是在講述‘不得志的人故事,因為全世界都有不得志的人?!?/p>
直到2003年,《殺人回憶》的上映,奉俊昊才迎來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個高光時刻。這部眾多影迷心中的“韓影NO.1”,也是當年韓國最賣座的電影,把奉俊昊的名字正式載入韓國電影史。
3年后,《漢江怪物》再次登上韓國年度票房冠軍,奉俊昊牢牢鎖住了“把藝術(shù)水準和商業(yè)價值完美融合的優(yōu)秀導演”這個身份。
之后,奉俊昊又陸續(xù)拍攝了《母親》《雪國列車》等作品,直到《寄生蟲》,他的聲譽達到了頂峰。
《寄生蟲》的故事,依舊來自于他那黑暗的5年。當時,生活窘迫的奉俊昊在女友(后來的妻子)推薦下,給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做數(shù)學家教,這家人就居住在首爾富人區(qū)的一座豪華別墅里。這段記憶一直盤旋在奉俊昊的腦海中。近年來,隨著韓國社會的貧富差距越來越大,階級越來越固化,奉俊昊又想起了那座豪華別墅。
所以《寄生蟲》的題材并不是奉俊昊刻意迎合,而是他一直在表達的主題,講述“不得志”的人的故事。
從某個角度來說,奉俊昊作為導演,似乎已經(jīng)到達了職業(yè)巔峰。但換一個角度來說,奉俊昊的人生,依然可以有更閃亮的高光時刻。
2003年,《殺人回憶》上映后,在韓國社會引起強烈反響。影片根據(jù)真實的連環(huán)殺人案改編,奉俊昊說:“這起連環(huán)殺手案對韓國人來說是一個令人震驚的事件。它給韓國社會造成了很多創(chuàng)傷。當我拍這部電影時,我對罪犯有很多思考。我竭盡全力以不同于其他謀殺案的方式來表達它。我想說的是一個人的死亡如何給周圍的人帶來極大的悲傷,而這其中反映出當時時代的無能,是整個社會的缺陷,也是我這部電影要極力說明的。”
《殺人回憶》先后在全球3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上映發(fā)行,引發(fā)了公眾對案件的持久關(guān)注與熱議,也成了韓國司法體系中對“公訴時效”制度改革的原始動力之一。2007年,韓國修改《刑事訴訟法》,將殺人罪公訴時效從15年延長至25年。
對于奉俊昊來說,這個結(jié)果也許比獎杯和票房更能鼓舞他。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我不希望成為曲高和寡的藝術(shù)家,更希望用作品來反映現(xiàn)實。這,或許才是奉俊昊人生的高光時刻。他的作品不但批判了現(xiàn)實,還改變了現(xiàn)實,推動了社會的進步。
這樣的高光時刻,同樣發(fā)生在《寄生蟲》上映之后。影片中“半地下室”作為底層階級的隱喻,是韓國現(xiàn)實社會的真實寫照。據(jù)韓國國土交通部2018年統(tǒng)計,韓國有38萬戶家庭居住在地下、半地下以及閣樓內(nèi)。而在首爾,半地下室的住戶比例占到全國近60%。電影上映后,許多韓國網(wǎng)友發(fā)起了“我也住過半地下”的討論,紛紛感慨,“看到疲倦的日常生活成為電影,感到非常悲慘。”韓國總統(tǒng)文在寅表示,電影中披露的社會問題也引起他的共鳴。2020年2月,首爾市政府宣布,將撥款為1500戶住在半地下室的家庭改善住房條件,每戶家庭最多可獲得320萬韓元(約合人民幣1.9萬元)資助。對于居住在半地下室的窮人來說,無疑是一個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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