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荑且落
岳畫心病逝,葉成蹊和岳五鹿的身世之謎終于解開,替沈約報仇以后,二人誤會解除,決定廝守終生。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廷傳來遂城被騷擾的消息,慕容遐被困城中。葉成蹊義無反顧地前去救援,然而春水生毒發(fā)之日將近,他卻還沒有拿到解藥……
秋晚蒼帶著一行人來到殷寒崖的府宅前,見府門洞開,兩邊掛著白燈籠,府內(nèi)一片縞素,里面卻是一片安靜。門庭上偶有幾個祭奠的來客,也是低垂不語,來去匆匆。他從馬上翻身跳了下來,倒也沒有什么人阻攔,便直接來到了停靈之室。
只見殷寒崖頹然坐在靈堂前,一身素服,滿頭白發(fā),臉上的淚痕猶未干。他見有新來的人來祭奠,正打算回身行禮,卻一眼認出是秋晚蒼,便顧不上禮儀,恨得直跳了起來,連太陽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一面怒罵道:“你這畜生,還敢來?”
秋晚蒼臉上雖掛不住,還是“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說道:“岳父,是小婿沒保護好殷茵……”
殷寒崖沖過去,當胸踢了秋晚蒼一腳,秋晚蒼捂著胸,飛出了一丈遠,卻忍著沒出半點聲。殷寒崖猶不解恨,斥道:“我真是瞎了眼才將女兒嫁給你!你給我滾!給我滾!”
秋晚蒼緩緩撐起身子,說道:“岳父,殷茵是岳五鹿那魔女害死的,我就算有罪,也是因為當時自身難保?!?/p>
殷寒崖冷笑道:“好一個自身難保,你倒摘得干干凈凈。殷茵她是糊涂,為了葉成蹊那小子,就把自己一輩子都搭進去了。而你呢,也實在窩囊,既殺不了岳五鹿還想當什么武林盟主。你們做的這一出好戲,竟把我也搭進去了,害得我現(xiàn)在顏面無存。我告訴你,我不止要殺岳五鹿那魔女為我女兒報仇,也不會輕饒了你!”
秋晚蒼仍不死心地游說道:“我知道岳父現(xiàn)在氣頭上,可是那魔女現(xiàn)在和葉成蹊聯(lián)手了,葉成蹊又是當朝的王爺,要殺她談何容易。如今我已身敗名裂,卻也是拜他們二人所賜,既然我和岳父您同仇敵愾,何不也趁機聯(lián)手?”
殷寒崖心中微微一動,并不接話。秋晚蒼看殷寒崖有所松動,便一揮手,他身后跟著的人忽然將一個手腳都被捆綁著的人推到了面前,那被縛的人一個踉蹌摔倒在了地上,只見他滿身的傷,似被嚴刑拷打過,整個人已經(jīng)奄奄一息。
秋晚蒼站了起來,指著倒地的人問:“岳父可認得他?”
殷寒崖俯身細看地上一臉血污的人,驚呼道:“是斷水宮的朱神安!”
秋晚蒼不免得意道:“沒錯,就是他,小婿將他擒住了,幾經(jīng)拷打,他便說出了很多秘密。”秋晚蒼見殷寒崖終有了興頭,便越發(fā)暢快地說下去,“岳五鹿現(xiàn)在藏去了遂城,你道為何,原來她早已經(jīng)是武功盡失?!?/p>
殷寒崖不信:“怎么可能?”
秋晚蒼便不再隱瞞,把自己知道的全說了出來:“岳父您別不信,聽我給您分析。我一直就覺得奇怪,那斷水宮一向與懸翦宮形同陌路,卻為何要這樣幫袒那魔女。原來就是因為我哥哥當日圍剿她時,曾從上霄峰求了一顆神藥。那藥原本是為了奪取那魔女的一身神功的,只是沒想到我哥哥竟死在了她的手里,但事后我卻再沒找到那顆藥?,F(xiàn)在聽朱神安說,我才知道那藥竟是我哥哥誆葉成蹊服下,而那魔女的一身功力,都便宜給了葉成蹊?!?/p>
殷寒崖聽到這里,心下一凜,他想起和葉成蹊在斷水宮前的那一次對掌,當時就覺得葉成蹊內(nèi)力太過驚人,遠超了他所能習得的,如果他是得了岳五鹿的功力,倒說得過去了。
秋晚蒼接著說道:“那之后,我來俊山莊幾次圍剿岳五鹿,都是葉成蹊出面,竟再也未見她出手過,她這般躲躲藏藏,如果確實是因為失去了武功,那不就說得通了嗎?”
殷寒崖聽到這里,已經(jīng)信了七八分,但又想起一事問道:“如果是這樣,那岳五鹿為何又藏去遂城,她和葉成蹊一直在一起不是更安全?”
秋晚蒼回道:“我也不解,但是聽朱神安說,如今葉成蹊貴為王爺,他母親自然看不上岳五鹿這樣出身的人,便只有將她先藏去遂城。那遂城如此邊遠,若不是有人告知,我們就算找破了頭也難找到她。想來那葉成蹊也是如此打算的,您說是不是?”
殷寒崖這才改了顏色,問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秋晚蒼心中早有打算:“那岳五鹿是否真的失去了武功,我們自然不能十分確定,但也決不能放過了這樣的好機會。小婿想著,不如集合我們二人之力,一探遂城,您覺得如何?”
殷寒崖果然心動,思慮半天,終于緩緩頷首應(yīng)允。
兵貴神速,于是二人將殷府上下的人馬加上秋晚蒼帶來的人清點清楚,便騎馬往北而去。
他們前腳剛走,就有人偷偷摸進了殷府,正是朱神安安排在外面接應(yīng)他的斷水宮的兄弟。好在秋晚蒼也不是嗜殺的人,又覺得留著朱神安還有用處,只是將他打得半死,留了兩個人看守。斷水宮的人摸進府后,很快就找到了朱神安,并將他救了出來。
原來朱神安得了岳五鹿的計策,便故意被秋晚蒼所擒,上演了這一出苦肉計,好在蕭介事先給了他一些能麻痹感覺的止痛藥,所以他雖傷得很重,但并未覺得難以忍受。他見秋晚蒼和殷寒崖已上了鉤,反倒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等一眾人都安全離開殷府,他便找了一處地方養(yǎng)傷,一面又安排其他人去散播各種關(guān)于岳五鹿的消息。
而秋晚蒼和殷寒崖一行人,馬不停蹄,日夜兼程,轉(zhuǎn)眼就到了定州城外。他們雖人困馬乏,也不打算進城,只在城外的一處驛站休息。
那定州已是大宋的極北之處,雖算不上繁華,但也有一番景色。秋晚蒼陪著殷寒崖在驛館里喝茶解乏,只見驛站外的官道上卻不時有三五成群或上百人馬的飛騎狂奔而來,也有在驛站外休息的,也有直接繼續(xù)趕路的。
秋晚蒼越看越覺得奇怪,便和殷寒崖交換了一個眼色。忽見得一大漢闊步來到他們面前,抱拳說道:“閣下可是前盟主殷老前輩?”
殷寒崖躲避不及,只好應(yīng)了。
那大漢喜道:“果然是殷老前輩!”卻不說別的話,反而轉(zhuǎn)身跑開了。
未過多久,只聽得驛站外面鬧哄哄的,依稀聽到那大漢在和什么人說著:“錯不了的,既然殷老前輩也在此,必定也是為了那魔女岳五鹿而去的?!?/p>
秋晚蒼越發(fā)覺得疑惑,不禁自語道:“難道他們也都知道了?”
殷寒崖橫目瞪了一眼秋晚蒼,剛站起來,館內(nèi)有沖進了一群人,那領(lǐng)頭的沖著殷寒崖說道:“殷老前輩,如今天下人都知道,來俊山莊的秋晚蒼并未殺了岳五鹿,他這個武林盟主我們是不認的。”
秋晚蒼站在一旁,也不知道他們這群人認不認得他,竟當著他的面這樣說話,只覺得臉上又燥又熱,心里恨得仿佛有百種蟲蛇在咬噬。
那人繼續(xù)說道:“我們這群人就來討殷老前輩一句話,現(xiàn)在是不是誰殺了岳五鹿,就是下一任盟主?”
殷寒崖見驛館里的人雖都是虎視眈眈地圍著他,卻還是有幾分顧忌他昔日的名頭,便高聲說道:“沒錯,誰殺了岳五鹿,誰就是新一任的盟主?!?/p>
那些人得了準信,果然個個神采飛揚,互相聚在一起商量著,又急匆匆地策馬去了,一副生怕晚了的樣子。
秋晚蒼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便悄悄使了個手勢,他手下的人早會意了,將落在最后的人一把扯住。
那人武功平平,手忙腳亂地想掙脫,卻幾下被打倒在地,不免冤枉地叫起來:“你們這是干什么?”
秋晚蒼欺上一步問道:“你們是怎么來這里的?”
那人梗著脖子說道:“難道只許你來就不許我們來?”
秋晚蒼只是將劍鞘往他脖子上一指,厲聲說道:“不想死就快說!”
那人雖心里不服,罵罵咧咧了一通,但還是怕死地說道:“整個江湖都在傳岳五鹿躲去了遂城,還說她早已經(jīng)是武功盡失,所以我才來湊湊熱鬧的?!?/p>
秋晚蒼頓時火冒三丈,一腳將那人踢了出去,直撞得館內(nèi)的桌椅劈啪亂響。他掃視著自己帶來的眾多手下,怒不可遏地問道:“到底是誰把消息走漏出去的?”
眾人全都噤聲不語,只聽得殷寒崖冷笑了一聲,說道:“你倒還有空理這些,再不出發(fā),就都晚了?!?/p>
秋晚蒼有氣沒處發(fā),又怕真的去晚了,只好寒著一張臉,率先上馬,飛馳而去。
岳五鹿和蕭介一人一匹白馬,催馬揚鞭也是一路往北而去。雖已是早春的時節(jié),但越往北走,那眼里的綠色就越稀少,路邊的樹木都還是光禿禿的,只有地上枯草中偶爾迸發(fā)出的一點新綠。但天地卻是越來越開闊,鉛云低垂,仿佛要碰到了地平線上。遠處零零落落的有幾家殘破房子,卻了無人煙,顯然已經(jīng)不再住人,偶爾從草原上吹來的風掀起一片黃沙,只覺得蕭條肅殺。
連日來的策馬騎行,蕭介有點擔心地問岳五鹿:“還撐得住嗎?”
岳五鹿身上的白色綾裙已經(jīng)被黃沙染上了色,臉上也有了倦色,但仍是淡然自若地一笑,說道:“不礙事的?!?/p>
蕭介心中敬佩,自己更不敢叫苦。兩個人便不再說話,又埋頭催馬前行,只是偶爾停下來,問一問路,辨別了方向,又再次出發(fā)。
眼看著離遂城越來越近,岳五鹿不時回頭看一看,好像在等著什么,只是在她的身后,不過是一片漫天黃沙,她忽然自言自語道:“不知道朱侍衛(wèi)他怎么樣了……”
蕭介聽她這樣說,心里就一陣亂跳,他想起那日岳五鹿臨危之中,竟想出了那樣鋌而走險的一個辦法來。
那日,岳五鹿說:“既然官家不打算派兵救援,那只能找別的人。”
當時蕭介只是愁眉道:“我們又能找什么人來相幫?”
沒想到岳五鹿竟自嘲地笑了笑:“想幫助我的人確實沒有,但想殺我的人卻很多?!?/p>
蕭介正覺不解,又聽得岳五鹿毅然決然說道:“我要將這些想殺我的人都引去遂城,再伺機讓他們和契丹人交戰(zhàn)?!?/p>
蕭介見她這樣小小的身軀,卻仿佛蘊藏著一種從不認輸?shù)膸h然力量,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很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難道你就不怕自己死在這些想殺你的人手上?”
岳五鹿卻付之一笑:“那我也要拼一拼?!?/p>
果然,她很快便著手安排起來,她一面讓朱神安想辦法四處散布她人在遂城的消息,一面自己和蕭介也趕往遂城。她知道殷茵死后,殷寒崖必定會為愛女報仇,以他的號召力,總還是能集結(jié)一批武林人士。還有秋晚蒼,他為了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盟主之位,肯定也要想辦法來殺她。另外那些找她尋仇的、想殺她謀位的,林林總總,絕對是可觀的人數(shù)。但就是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肯信這個消息。她甚至示意讓朱神安說出她武功盡失的事實,想著也許這樣便會有更多趨之若鶩的人。
只是到目前為止,她卻沒看到任何人馬集結(jié)而來。
岳五鹿?jié)u漸著急起來,這一險招只可成功不可失敗。眼下在她面前的是通往遂城的最后一條官道,那黃沙地上全是凌亂的馬蹄印子,她可以想象,這條簡陋的道路,曾經(jīng)是怎樣被千軍萬馬聲勢浩大地踐踏過。走完了這條道,便能看到沿著遂城城墻擺開陣勢的萬千契丹鐵騎。
已是午后,那始終隱在云層的日頭,終于找到了薄弱處,整個地探了出來,暖煦煦的陽光照在岳五鹿的臉上,更顯得她的臉像和田美玉一般膩滑白凈。她跨坐著的馬兒在地上不耐煩地刨著蹄子,好像在催促著問她,到底還要不要前進。
她只得翻身從馬上下來,挽著韁繩,轉(zhuǎn)身看向來時路。太陽的光迫使她微微瞇起眼來,她用手遮在額上,平原的地勢一望無際,仿佛能一眼望到了天邊,浩然天地間只有一些細微的芥塵在翻飛涌動,看得久了才知道那是幾只寒鴉。寒鴉過后,終于有了別的動靜,先是幾個黑點,慢慢地那黑點像墨染一樣,暈得越來越大,最后擁擠在一起連成了黑壓壓的一片,隨后便是紛亂亂的聲音聚攏過來,像是整個地面被當成了一面大鼓,有無數(shù)的鼓棒在上面一齊捶擊著。
歡欣便似細風一般從岳五鹿的額角眉邊吹過,一直蔓延到了嘴角。
蕭介也不知道是興奮還是害怕,只倉促地叫道:“他們來了,快上馬!快上馬!”
岳五鹿卻堅持道:“不急,等他們再靠近點。”
那轟隆隆的聲音越來越近,蕭介如坐針氈一般,終于他看著岳五鹿不慌不忙地上了馬,揚手在她的馬上抽了一鞭。那馬兒休息了一段時間,這會兒便撒開了蹄子,電掣風馳般地朝遂城而去。
趕在前面的秋晚蒼,早一眼認出了岳五鹿,他一面策馬一面疾聲說道:“是她,她就在前面,快追!”
蕭介只覺得身后仿佛有雷聲隆隆,轉(zhuǎn)眼就會劈到自己身上一般,更覺得膽戰(zhàn)心驚,手中的鞭子揮舞得更急了。他見岳五鹿整個人伏在馬背上,纖弱的身影顯得輕飄飄的,她的裙袂在疾風中嫣然飛舞,竟是一種說不出的美。
岳五鹿雙眸直視著前方,什么都不敢想,身后的追兵已經(jīng)越來越近,她依稀聽到拔劍出鞘時那特有的清脆聲,也許在下一刻她便會成為劍下亡魂,她什么都不能想,唯有向前,向前!
契丹的兵馬仍在鍥而不舍地攻城,他們瘋狂地擁向城墻下,誰都無暇回頭看一眼。他們只是覺得奇怪,這小小的遂城竟會如此難以攻破,隱約看到那城頭上似有天人把守一般,所有攻到那里的人,頃刻間又全都倒下了,但他們?nèi)允遣慌滤酪话?,前仆后繼地沖向陣前。
慢慢地,騎兵間傳出話來,說有個武功高強的漢人在守城。他們的天性一向是以強為尊,也一直覺得漢人羸弱,如今乍然遭逢這樣的強者,言語間竟不自覺地帶著幾分敬佩和懼怕。
這時候,岳五鹿已經(jīng)騎馬飛奔到了騎兵隊伍的邊緣,她咬了咬牙,狠狠地一夾馬肚,便一頭撞進了契丹的隊伍中。
那契丹兵忽然見有一匹白馬沒命地沖了過來,有的人躲避不及,直接被馬兒撞翻在地,哀號出聲。他們一時摸不著頭緒,又看見這白馬之后還來勢洶洶地緊跟著大批人馬,看裝扮又全部是漢人,想當然地以為這是來遂城救援的宋軍,便發(fā)出警示,高喊著:“有援兵!有援兵!”一面紛紛調(diào)轉(zhuǎn)陣頭,喊殺起來。
為首的秋晚蒼急急勒住韁繩,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面對著成千上萬的契丹軍隊,頓時傻眼了,他眺目看見岳五鹿已經(jīng)沖入了陣中,竟不知道是繼續(xù)追還是放棄。而他身后追著岳五鹿而來的人,有收勢不住的,直直沖進了契丹的陣營中。
就在秋晚蒼猶豫的片刻,契丹的人馬早已經(jīng)殺了過來,霎時間砍殺聲四起,刀劍相擊,血肉飛濺。契丹人個個兇猛萬分,這些原本是為殺岳五鹿而來的人,為了自衛(wèi),不得不拿出全力迎敵。本是用全部兵力圍城的契丹人,漸漸被分成了兩路,一時間倒分出了一條中間道來,岳五鹿便朝著這條道,埋頭狂奔。
葉成蹊站在城墻上,見墻下遍野的契丹兵馬似水流一般分成了兩股,有一匹白馬飛箭流星一般,從中飛馳而來,那馬背上隱約有一個身影,卻又疑心是馬兒飛揚的鬃毛,無法看得真切。但契丹的攻勢被分流后,明顯減弱了很多。
一旁的慕容遐也看出了端倪,大喜過望地說道:“莫不是有援兵來了?”
葉成蹊已斷然說道:“快!趁現(xiàn)在我們突圍出去?!?/p>
他自帶著一批王府的守衛(wèi)來遂城后,雖靠著自己的武力,成功越過契丹人馬,進入主城,但想要將慕容遐和那三千禁軍安全地帶出契丹的包圍,竟是千難萬難。那契丹人此次出兵,為的只是打草谷,隨身帶著肉干為糧,每個人自給自足,都是輕裝上陣,全不似宋人行軍那般輜重繁瑣。
而且契丹軍隊雖人多勢眾,卻是由多個部落集結(jié)而成,各自為政,所以葉成蹊既無法以毀去他們的軍糧去打擊他們,也無法擒去他們的首領(lǐng)逼迫他們退兵。他只能和慕容遐一起,以城墻為憑,勉強抵擋著契丹人的一次次進攻。但他也知道,遂城里面早已經(jīng)糧草不足,不過強撐過一天是一天。那些契丹人也是看準了他們這樣撐不了多久,便一次又一次地發(fā)動攻擊。
但現(xiàn)在忽然出現(xiàn)了一批人馬將眼前的局勢打亂了,他們?nèi)绻^續(xù)留在遂城里,雖有一時的屏障,但也難以持久,當務(wù)之急,便是趁機奮力一搏,突圍出去。
慕容遐聽葉成蹊這樣一說,已會意過來,他是行軍打仗的老手,很快便傳令下去,所有人馬集合,從城門齊力沖了出去。
葉成蹊仍只身留在城墻上守望,他見那匹白馬越奔越近,馬兒的四周不時有流箭飛矢破空而來,忽然那白馬揚蹄長嘶,馬背上甩出一個人影來,只見得青絲飛揚,花顏星目,飛彩凝輝,竟是說要在王府里等他回去的岳五鹿!
他說不出心底是怎樣的驚喜駭然,人已經(jīng)電掣一般飛掠下城墻,踏著人浪沖向岳五鹿,終于在她倒地之前,將她抓住了。
岳五鹿看到葉成蹊,卻似渾然忘我般,只看著他歡喜地笑了笑,那笑靨如冰雪初融,溶溶脈脈,直教人想將一切拋卻。葉成蹊見她這個樣子,一把將她擁在懷里,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你不要命了!”語氣卻甚是嚴厲。
岳五鹿也不惱,反而軟語道:“不會的,我知道你定會救我的。”
葉成蹊放開她,凝望了她半晌,一時感觸,慨然說道:“不,是你救了我?!彼戳艘谎勰切┱推醯と藲⒊梢黄娜耍謫?,“他們是什么人?”
岳五鹿狡黠地一笑:“是想殺我的人?!北銓⒆约旱挠嫴吆啙嵖焖俚睾退f了一遍。
葉成蹊聽完已驚得說不出話來,想著她竟會這樣大膽地行事,心里面只有敬佩和心疼。他拉住岳五鹿的手,說道:“我們一道沖出去。”
岳五鹿“嗯”地答應(yīng)了一聲,她側(cè)身仰臉看著葉成蹊一手拉著自己,一手提著斷水劍,往前沖殺出去。葉成蹊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手,溫暖而有力,眼前雖密密層層的全是人,耳朵里充塞著鼎沸的喊殺聲,但仿佛天底下再沒有比這里還讓她安心的地方了。只見寒光所到之處,便飛濺起星星點點的鮮血,有人慘呼著倒下,也有人被震得彈飛,那些人似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沖擊著、清理著,讓出了一條容她和葉成蹊行走的道來。
漸漸地,再也沒有人敢擋在葉成蹊的面前,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正是慕容遐帶著突圍的人而來,他叫道:“王爺,快上馬!”
葉成蹊反身在岳五鹿腰上一提,兩個人已經(jīng)輕輕地飛起,落在了馬背上,隨著突圍的人往西南角而去。
契丹人疲于應(yīng)付那群江湖人,竟無暇派出人馬去追。慕容遐見自己的軍隊已經(jīng)離開了契丹的包圍圈,便迫不及待地勒韁停住了,一個躍身跳下了馬背。眾人雖不明,也都慢慢停了下來,在原地等著他。
慕容遐往隊伍后大步跑去,在葉成蹊的坐騎前止住,喜不自禁地抬頭看著與葉成蹊同坐一騎的岳五鹿,問道:“小緣,是你找來的救兵嗎?”
岳五鹿笑著默認了。
慕容遐高興道:“我早說了你是我的福星!我真想不到你有這樣的本事,你到底是怎么找來這么多人的?”
岳五鹿回道:“這件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以后我再慢慢告訴你。”
慕容遐想想也是,便沒再繼續(xù)問,他又見葉成蹊兩手提著韁繩,將岳五鹿整個人圍在懷里,不免覺得礙眼,便去拉她的手,說道:“你快下來啊,讓我好好看看你,上次你竟那樣說走就走,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傷心。”
岳五鹿果然心下愧疚,想起自己當日留書出走,對慕容遐來說確實有點不近人情,正欲下馬,卻發(fā)現(xiàn)葉成蹊兩只手臂圍著她,紋絲不動。她不由得回首,不解地看向葉成蹊。
葉成蹊面不改色地說道:“你在馬上和他敘舊也一樣?!?/p>
慕容遐自打葉成蹊不顧一切來遂城救他,又加上見識了他那樣的蓋世武功,早對他畢恭畢敬,哪還敢有一點忤逆,此時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地在心里腹誹:這還王也忒小氣,連我這個大舅子的飛醋也吃!一面卻很怕死地將拉岳五鹿的手縮了回來,只滿面堆笑地說道:“我聽蕭先生說,你原是為了處理你師父的事才離京的,那現(xiàn)在回來了,想必已經(jīng)都辦妥當了,以后就不會再走了吧?”
岳五鹿忙點了點頭,笑著回道:“我再不會了?!?/p>
慕容遐這才放下心來,忽聽得岳五鹿急急叫道:“糟糕,我把蕭先生弄丟了。”
葉成蹊問道:“蕭介與你一起來的嗎?”
岳五鹿此刻卻沒有了主意,只擔心地說道:“蕭先生他不放心我一人,便一直陪著我到了遂城。剛才我急著沖入敵陣,也沒顧得上他,一定是那會兒和他走散了。”
慕容遐武夫心性,慷慨直言道:“蕭先生肯定是困在里面了,我們再殺進去,把他救出來?!?/p>
葉成蹊微一沉吟,卻說道:“我們既然已突圍出來,便無謂再去冒險。”他看向岳五鹿,“你和慕容大人呆在這里,我去找蕭介,我一個人來去還自如點?!?/p>
岳五鹿也覺得只有這個辦法了,便欲爬下馬來,葉成蹊托了她一把,將她輕輕放在了地上。葉成蹊仍不放心,又說道:“你們?nèi)フ乙粋€安全的地方扎營,不用在此等我。”說著,一策馬,返身朝那人頭攢動處疾馳而去。
其時契丹軍隊和秋晚蒼等人早已經(jīng)斗得不可開交,四下里喊殺聲震天動地,夾雜著兵甲刀劍相撞的鏗鏘之聲,以及血肉橫飛的飛濺之聲。陽光又盛,照在甲刃上,只覺得眼前一片金光忽來散去,直晃得人眼花繚亂。
葉成蹊瞇眼望去,看見殷寒崖在隊伍之首,正和契丹人苦苦纏斗。殷寒崖雖武功高強,但被如此多的契丹武士圍攻,又力戰(zhàn)了這么久,看起來已有點難以為繼。而那些武功稍微弱一點的,早已是滿身掛彩。
葉成蹊心中難免動了惻隱之心,這群江湖人多半是為了名利才不管不顧地跑來遂城,他們縱然可惡,可是蕓蕓眾生中能有幾個人超脫得了,又如何怪得了他們。眼下契丹人雖死傷無數(shù),但勝在人數(shù)眾多,長久消耗下去,這群江湖人難免力竭而死。若要他就這樣看著他們慘死在契丹人的刀劍之下,也實在過于殘忍。他思忖了片刻,便打定主意,掌中蓄力,一拍馬背,凌空而起,飛身躍入陣中。
殷寒崖忽覺得身后有人攜著萬鈞真氣而來,而眼前又是無數(shù)的刀劍矛槍,容不得他分身半步,已唬得心如擂鼓。卻見那人越過了自己,浩然落在了面前,頃刻間劍光閃現(xiàn),猶如洪水一般,將圍攻他的契丹人沖擊得四散飛去。他見那劍光如此熟悉,普天之下也只有葉成蹊一人,心中一片茫然。
自殷寒崖被契丹人所困,心里面早已經(jīng)認定,這一切就是那魔女岳五鹿的陰謀,不過是將他們騙來這里,假借契丹人之手,殺他們了事。而關(guān)于岳五鹿的消息既然是葉成蹊的手下朱神安透露的,那葉成蹊必定早已經(jīng)是和岳五鹿狼狽為奸了,所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葉成蹊為何會在這時候忽然出手相救?
不過眼前形勢緊迫,對付契丹人才是首要任務(wù),殷寒崖無暇多想,只能先放下一切,穩(wěn)定心神,和葉成蹊聯(lián)手抗敵。
契丹軍隊三番五次地吃過葉成蹊手中斷水劍的苦,自然不敢再過于靠近。他們原本是為打草谷而來,只一心想著從平頭百姓中搶些物資和女人,卻不想竟連番遇上了這樣的勁敵,反而讓自己損傷慘重,很多人的心里面便打起了退堂鼓。
葉成蹊隨著眾人且戰(zhàn)且退,契丹軍隊見自己的人員傷亡不斷增加,慢慢地停止了攻勢。兩隊人馬就此分散開來,那些契丹人也不戀戰(zhàn),不過是稍微整頓了一下,便撤兵退走了。
剩下的人正為自己的劫后余生暗自慶幸,忽然有人撥開人群,沖了出來,卻是蕭介。他之前和岳五鹿分散,反而借機混在了這群江湖人中。
葉成蹊見蕭介安然無恙,開心非常,只笑道:“我可找到你了?!?/p>
蕭介也很是激動,不過他一心記掛著岳五鹿,此時便忙忙地問道:“你見到岳五鹿了沒?她也沒事吧?”
葉成蹊點頭道:“放心吧,她很好?!?/p>
蕭介這才大大地舒了口氣,卻驀地覺得身后猶如芒刺在背,似有無數(shù)把冷箭抵著他,回頭去看,才發(fā)現(xiàn)剛才還和自己一個陣營的那些人全都目光冷厲地看著他。
原來他們眼看著契丹人退去,最初的目的浮上心頭,又聽到蕭介趕忙著問岳五鹿的安危,便很自然地把眼前兩個人等同于和岳五鹿是一伙的。
蕭介在心中大呼棘手,卻見葉成蹊上前一步,站在了他的面前,只聽他朗聲說道:“契丹人才退,我們這又是要自相殘殺嗎,你們就不怕他們卷土重來?”
眾人聽聞面色一白,一時不敢有什么動作。
葉成蹊又循循說道:“我知道你們是為了盟主之位而來,可如今岳五鹿已是武功盡失,你們殺了她,又算什么英雄氣概?這樣坐上了武林盟主,又有什么說服之力?更何況,岳五鹿她并不是十惡不赦之人,那些傳言死在她手里的人其實都是她師父岳畫心所為,而岳畫心也受到了懲罰,死于非命,如今已入土為安,你們?nèi)舨恍牛罂梢匀ダノ嵘缴喜樘?。若說岳五鹿真的殺了什么人,也只有來俊山莊的秋晚來。但那也是因為秋晚來圖謀不軌,他從上霄峰那求了一種毒藥,為了的是謀奪岳五鹿的武功,最后卻是他技不如人,圖謀不成,死在岳五鹿手上,那也怨不得別人?!?/p>
眾人聽葉成蹊句句擲地有聲,全都側(cè)目看向秋晚蒼,只見他漲紫了臉,卻一句不發(fā)。自從秋晚蒼和殷茵李代桃僵的事情東窗事發(fā)后,在江湖上的名聲便一落千丈。他們現(xiàn)在又聽聞秋晚來為了一己私欲,才死于岳五鹿之手,更覺得來俊山莊處事不夠磊落,而相比之下,葉成蹊卻更顯深明大義。遠的不說,就說剛才,葉成蹊明明可以對他們不管不顧的,但他還是選擇與他們一起和契丹人拼死相搏,兩相相較,于情于理,眾人都傾向于相信葉成蹊所說的。
這時有人氣餒問道:“就算我們可以不殺岳五鹿,那這新一任的盟主怎么辦,就這樣一直空懸著嗎?”
葉成蹊淡然一笑:“難道選盟主的方法就只這一個?如今前任盟主就在這里,何不讓他再新起一個法子?!?/p>
殷寒崖見眾人都殷切地看向他,顯然都已經(jīng)被葉成蹊說服,他心里明白,葉成蹊才和他們聯(lián)手擊退了契丹人,當下眾人對他自是心懷感激的,如果他定要非難葉成蹊,反而落不得好,一時間只覺得騎虎難下,便寒著臉硬聲說道:“就算要換一個方法,如何能現(xiàn)在就倉促決定,總是要從長計議?!?/p>
葉成蹊拱手對殷寒崖說道:“殷前輩,既然您已松口,便是再好不過了,我在此先謝過了?!闭f著又睥睨全場,“我和岳五鹿早已不是江湖中人,只求諸位就此放過她。以后江湖上的事,我也決不再插手。”
眾人聽聞,表情各異,想起斷水宮和懸翦宮曾經(jīng)在江湖上名噪一時,多少鋒芒畢露,如今世事變遷,頃刻興亡過手,還說什么龍爭虎斗,只覺得意興闌珊。
葉成蹊也不在意,只當他和岳五鹿這樁江湖恩怨就此擱下了,便又和眾人拱手告辭,眾人也紛紛與他辭別。而此處經(jīng)此一役,早已經(jīng)滿地瘡痍,讓人心生不忍,他們又恐契丹人會去而復返,便都不愿在此逗留,各自尋了馬兒,按轡離去。
只有秋晚蒼和殷寒崖兩人,仍是憤懣難當,留在原地互相干瞪著眼。
半晌后,秋晚蒼恨聲道:“難道我們就這么算了嗎?”
殷寒崖陰沉著臉,冷笑道:“我決不會就這么算了?!?h3>第二十三章
雖然葉成蹊讓慕容遐和岳五鹿他們?nèi)e處扎營,但終究不放心他,便沒有走得太遠。
閑下來,慕容遐便不停追問著岳五鹿,是怎么找來那些救兵的。岳五鹿知道瞞不住了,將自己的過往從頭到尾都說給慕容遐聽了,只不提她和葉成蹊的身世。
慕容遐一面聽一面將那嘴巴越張越大,好在他一向豁達,很快就接受了岳五鹿這些過往,只是不無感慨地說了一句:“想不到你竟然這么大有來頭。”
岳五鹿歉然道:“對不起,我隱瞞了你這么久。如果你覺得難以接受,我從此后便不再是慕容緣?!?/p>
慕容遐曲起手指,在岳五鹿的額上彈了一下,說道:“說什么傻話呢。你還記得你離開前那晚我和你說的嗎?我既然給了你慕容緣這個名字,你便永遠是慕容緣,我也會永遠將你當作我的親人,我才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p>
岳五鹿摸了摸額頭,笑得很開心。
慕容遐又正色說道:“再說以前的你也不差,只是受了太多的苦,以后我都不讓你受欺負了?!?/p>
岳五鹿見他說得這般認真,只覺得自己曾經(jīng)失落的那些愛,都補償回來了,她不知道想起什么,垂頭莞爾說道:“以后我再也不會受欺負了?!?/p>
慕容遐見她這樣小女兒的情態(tài),早猜到了幾分,便故意愁眉嘆道:“看來這次你是真的和王爺好了,那以后不就沒我什么事了,對不對?”
岳五鹿臉上一紅,只是不應(yīng)。那遂城外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平原,她心里記掛著葉成蹊,便不時回身,手搭涼棚狀,瞇著眼睛眺望前方。
慕容遐又促狹道:“別看了,再看下去都成望夫石了?!?/p>
岳五鹿瞪了慕容遐一眼,仍是固執(zhí)地極目望去,落日余暉下,只見兩個身影一前一后打馬而來,她不禁雀躍起來,情不自禁地向那來人的方向跑了幾步,說道:“是他們來了!”
慕容遐跟在岳五鹿的身后,不慌不忙地看了一眼:“我早說了,王爺他武功蓋世,就算之前被困在遂城里,也是為了我們這些人?,F(xiàn)在他單槍匹馬,只需要救一個蕭先生,你有什么好擔心的,還不如多陪我說幾句話?!?/p>
岳五鹿嫌他聒噪,也不理他,只一心看著騎馬而來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發(fā)覺騎馬走在前面的葉成蹊忽然身形晃了晃,竟似有些搖搖欲墜,他身后的蕭介見狀,揮鞭趕了上來,伸手扶了他一把。她怕自己看錯了,一把扯過慕容遐問道:“你看他們是不是受傷了?”
慕容遐努力睜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看了又看,才說:“沒看出哪里受傷了啊。”
岳五鹿還是覺得不放心,眼見著葉成蹊和蕭介慢慢近了,又看不出什么端倪來。只是覺得葉成蹊的神色有幾分勉強,而蕭介的臉上又過于凝重,似在心里盤算著什么。
慕容遐早迎了上去,興高采烈地說道:“這下我們?nèi)她R了。王爺,我們接下來怎么辦?”
葉成蹊微微沉了沉氣,才說道:“我們兵分兩路,你帶著小五和禁軍先回東京,留我一隊人馬殿后。”
慕容遐疑惑地看了一眼岳五鹿,這下連他也覺得有點奇怪。岳五鹿走近一步,擔憂地問道:“為什么我們不一起走?”
葉成蹊強自鎮(zhèn)定:“契丹人行蹤不定,我怕他們再殺個回馬槍。你們先走,我留下來,這樣穩(wěn)妥點。”他見岳五鹿的目光不時疑惑地梭巡著自己和蕭介,顯然并未十分接受他這個解釋,忽然對慕容遐使了個眼神。
慕容遐也說不清是為什么,只覺得葉成蹊那一記眼神很是嚇人,竟讓他毫無招架之力,便很是狗腿地一面拉著岳五鹿往前走,一面心不由意地勸著:“我覺得王爺想得很是深謀遠慮,就聽王爺安排的吧。”
岳五鹿始終覺得有點不對勁,可是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最后也只好被慕容遐拉走了。沒過多久,慕容遐便帶著岳五鹿和余下的禁軍拔營而去,只把王府的侍衛(wèi)們留下了。
葉成蹊本是端端正正坐在馬背上的,眼看著隊伍離去,一瞬間就像被人抽去了支柱一般,上半個身子一下子癱軟在了馬背上。
蕭介急急地跳下馬來,將葉成蹊扶下馬背,痛心疾首地說道:“你這是何苦來哉!明知道這幾日就是春水生毒發(fā)的日子,為什么就不為自己打算打算,現(xiàn)在好了,天高皇帝遠,你去哪兒找他要解藥!”
葉成蹊雖已是疼得滿頭冷汗,但還是持力站住了,又勉強擠出一個笑來:“我為自己打算了的,從這里快馬加鞭回京城,五天足夠了?!?/p>
蕭介氣也不是恨也不是,最后只沉痛地說道:“你這個樣子難道還能快馬加鞭趕五天路?”
葉成蹊此刻身體百骸已是疼痛欲裂,眼中的瞳仁慢慢彌上了血色,他費力地想了想,說道:“你讓他們?nèi)フ乙惠v馬車載著我走吧?!?/p>
蕭介思來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別的更好的辦法,便讓幾個侍衛(wèi)去最近的城鎮(zhèn)買一輛馬車來。
葉成蹊不愿意白白等著浪費時間,便要慢慢地往前行去。他雖一聲不吭,可是每走一步,便似萬箭穿心而過,冷汗很快浸濕了他的衣衫,卻不知是怎樣鐵一般的意志,才讓那血肉做成的身軀沒有倒下去。
入夜之后,去買馬車的侍衛(wèi)終于回來了,他們一向知道王爺每個月會犯一次急癥,雖不知是什么病因,但也曉得非同小可,趕緊把葉成蹊扶上了馬車,又有兩個擅長趕車的,自告奮勇地去駕馬車,剩下的人便前后左右地將馬車保護起來。
車廂里鋪了褥子,葉成蹊直接睡在里面,整個人雖似被拉扯割據(jù)一般,疼得無處不在,但慢慢地,他的感覺變得麻木起來,加上馬車的晃蕩,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葉成蹊忽然驚醒過來,只覺得有一只手朝他伸過來,他本能地擒住了手腕,就勢一拉,那手臂的主人便撲在了他的身上,他一個翻滾,便將那人壓在了身下。他雖在頃刻間將人制住了,但已是竭盡全力,只沉沉地喘著氣。
那人雖被他制住,卻沒有任何掙扎。黑暗中,葉成蹊一雙赤目,更加看不真切,只覺得身下的人溫軟馨香,竟是十分熟悉。他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趕緊松了鉗制,叫了聲:“小五?!?/p>
岳五鹿卻如癡了一般,只慢慢將手抽出,撫在葉成蹊的臉上,哽咽問道:“很疼嗎?”
葉成蹊身形微微一震:“你都知道了?”
岳五鹿泫然道:“我總不放心,又偷偷撇開慕容遐回來找你。蕭介本不想說的,是我逼著他說出來的,我全都知道了,你受著這樣的折磨,又何必獨獨瞞著我。”她的眼底盛滿瑩然的淚光,仿佛落著一只流螢,“春水生,這世上怎會有這樣的毒藥,我竟沒有一點辦法可以幫你。你又不是平昌公主真正的兒子,為什么要讓你承受這種痛,應(yīng)該是我來受的!”
“你這樣聰明,我知道是瞞不住的,可我就是怕你知道了會這樣想?!?葉成蹊緩緩說道,“可是小五,我自從得了你的武功,便一直覺得虧欠你太多,反倒覺得我受這春水生的毒,也許是冥冥中安排我來償還你一些。”
岳五鹿聽他這樣說,已經(jīng)哭出聲來:“你沒有虧欠我什么,你一直是對我最好的葉哥哥?!?/p>
葉成蹊灼灼凝視著她,這久違的一聲“葉哥哥”,竟似神藥一般熨過他的五臟六腑,仿佛連疼痛都消失了,只覺得心滿意足,再也無缺了。
猛然間,馬車外刀劍相撞,鏗鏘有聲,不多時,便聽有人落地,悶聲呻吟。拉車的馬受了驚,又少了駕車人的控制,便嘶叫一聲,揚蹄狂奔起來。葉成蹊情急中一手將岳五鹿抱住,一手扣在車廂板上,穩(wěn)住身形。但馬車的速度未減半分,在曠野中橫沖直撞起來,一時撞到了山石上,一時又撞到了樹干上,只聽得車廂到處劈啪亂響,最后終于散架開來,只剩下輪子上面的一塊板子。
葉成蹊雖將岳五鹿緊緊護在懷里,臉上卻是一片煞白,額上沁滿了冷汗,通紅的眼睛里竟有了懼色。他不過是在馬車里維持著平衡,已覺得很是勉強,氣息也漸漸變得急促起來。
岳五鹿察覺到了,便掙扎著撐起身子,去托住葉成蹊的上半身。
葉成蹊艱難道:“小五,我不知道這會兒突襲我們的是什么人,不如順著這馬車跑遠一點,再找地方藏身?!?/p>
岳五鹿在他懷里點了點頭:“我知道,我們會沒事的。”
夜色中,星光熠熠,四面的景色隱約可見,葉成蹊四顧望去,不過是偶有幾棵樹木,或幾塊嶙石,除此外便是開闊的平原,竟找不到一處可以藏身的地方。
那馬兒發(fā)狂跑了這一會兒,又拖著車子,很快就精疲力竭,一點點慢了下來。葉成蹊拄著斷水劍,緩緩站了起來,再揮劍將套在馬上的繩子砍斷。馬兒得了自由,跑開了幾步,便垂首吃起野草。葉成蹊跳下車板,又抓著岳五鹿的手,將她帶下來。岳五鹿才站穩(wěn),便反手握住葉成蹊,將他的手臂圍在自己肩上,撐著他的身子。
葉成蹊也沒再堅持,半倚著岳五鹿,聲音虛弱:“我們先去到馬兒那里?!?/p>
岳五鹿會意,撐扶著他,慢慢走向兀自吃草的馬。
他們才走到,又聽見遠處有馬蹄狂奔的聲音,兩人回頭望去,只見有兩匹追馬狂奔而來,卻看不清那馬上的人是敵是友。
葉成蹊不敢有一絲大意,已急促道:“小五,快上馬?!?/p>
兩人翻身坐上了馬,葉成蹊伸掌在馬肚上拍了一下,馬兒受到催逼,向前奔去,但怎奈那馬兒本就力竭過一次,只不過喘息了片刻,再加上兩人共騎,速度始終快不起來。葉成蹊不時回頭望去,只見后面的追兵越來越近,借著星光,他終于看清那兩個人竟是殷寒崖和秋晚蒼。他心下大駭,如果他此刻未犯春水生之毒,還足以抵擋他們兩個,可偏偏他現(xiàn)在已是自身難保,哪還有半分勝算。
那馬兒又跑了一段路,忽然一聲驚嘶,陡然收蹄,倒退了幾步,打著響鼻轉(zhuǎn)了個方向,任葉成蹊怎么驅(qū)使,再也不肯多走一步。原來那平原到了這里竟生生裂開了一條數(shù)丈寬的深澗,在夜色中黑黢黢的,似張著一張巨大的口子。
岳五鹿見前無去路,后有追兵,心中已是彷徨無策,她緊緊抓著葉成蹊的衣袖,側(cè)身回頭去看他。葉成蹊也正低頭看向她,他的模樣如魔如魘,但眼底卻是無限愛戀不舍。岳五鹿想起今生與葉成蹊的種種,即便是有過那么多的誤會、痛苦、差錯,但都不能摧毀他們愛彼此的心,哪怕這一刻要死,也是死在一起的,便不覺得還有什么遺憾了。
葉成蹊見岳五鹿只是繾綣眷戀地看著自己,沒有一絲畏意,意志剛強如他,也是瞬間化成繞指柔,眼中熾熱,模糊了一片。
殷寒崖和秋晚蒼果然很快殺到了他們面前,乍然看到葉成蹊那張慘異的臉,竟都嚇了一大跳。秋晚蒼因忌憚著葉成蹊的武功,并不敢貿(mào)然出手,只驅(qū)著馬,四下里觀察打探著。那殷寒崖卻看出了端倪,雙眼怨毒地盯著葉成蹊,嘴角卻泛起一絲冷笑:“葉成蹊,當日你婚禮中拋下茵兒,讓我們父女倆被眾人恥笑,也讓茵兒再沒有走出來,最后反丟了自己的性命。這個仇,你以為我會就此罷休嗎?我以為你這王爺有多了不起,卻原來也當?shù)貌⒉蝗缫獍?,竟然會身中劇毒。你們兩個一個武功盡失,一個中毒不治,看今日怎么從我手中逃脫?!?/p>
葉成蹊瀟然道:“我知今日難逃一死,卻不想死在你們這兩個欺世盜名的人手上。”
秋晚蒼聽到殷寒崖說葉成蹊身中劇毒,心中一喜,正欲搶先動手,又聽到葉成蹊說他欺世盜名,這一下戳中了他的痛處,氣得滿臉紅紫,再也等不及地拔劍出鞘。
殷寒崖也是惱羞成怒,惡聲道:“死到臨頭還嘴硬,我要你們兩個為我女兒償命!”說著已拔身而起,揮掌擊向葉成蹊和岳五鹿,一旁的秋晚蒼也不甘人后,揮劍砍殺過來。
葉成蹊卻不閃躲,他只當像是看不見殷寒崖和秋晚蒼一樣,而是低頭看著岳五鹿,岳五鹿也是旁若無人般,只看著葉成蹊。在如水的目光中,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放緩了,這無垠的天地間,再沒有刀光劍影,宦海無常,江湖險惡,人心詭詐,只余彼此,心意相通。
夜風起,吹得兩人的衣袂翻飛,交纏在了一起,只見葉成蹊忽然雙臂收緊,將岳五鹿擁在懷里,岳五鹿亦仰臉位笑著,慢慢將手攏在了葉成蹊的背上。葉成蹊已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跳進了那深澗里。
殷寒崖和秋晚蒼撲了個空,兩人悻悻駐足站在深澗邊緣,往下看去,只見一片深黑不見底。他們自然不敢親自冒險下去查探,秋晚蒼吹亮了一個火折子,扔了進去,只見火光似流星一般,飛縱而下,半天才消失不見,可見那澗溝深不可測。兩人商量了幾句,都覺得葉成蹊和岳五鹿必死無疑,雖未能親手殺了他們,但也覺得大仇得報,終于滿意離去。
慕容遐在夜半發(fā)現(xiàn)不見了岳五鹿的身影,已急得不可開交,他料定岳五鹿會去找葉成蹊,便率領(lǐng)著禁軍也往回走。也好在他趕回來,才將蕭介救下。
原來殷寒崖和秋晚蒼一行人一直追蹤著葉成蹊的蹤跡,見他們和禁軍分開,便趁夜偷襲。正好葉成蹊乘坐的馬車失控跑走,殷寒崖和秋晚蒼就撇下眾人追了出去,而他們的手下卻一直在和王府的侍衛(wèi)纏斗。侍衛(wèi)人數(shù)不多,漸漸被砍殺殆盡,蕭介只當這次要交代在這里了,卻沒想到慕容遐忽然趕到,禁軍加入戰(zhàn)斗,殷寒崖和秋晚蒼的那幫手下便再也難以抵抗,兩廂形勢逆轉(zhuǎn),蕭介終于撿回了一條命。
蕭介來不及喘息片刻,只拉著慕容遐,十萬火急道:“快去找他們兩個?!?/p>
慕容遐這才發(fā)現(xiàn)少了葉成蹊和岳五鹿,慌忙問清楚了情況,便帶人朝著馬車離去的方向追去,蕭介放心不下,也胡亂找了匹馬,跟上他們。
那馬車曾一路沖撞,留下的痕跡還算明顯,他們追蹤而去,卻發(fā)現(xiàn)除了半輛殘破的馬車倒在地上,就再也不見其他人或物。而不遠處有一條深澗擋住了所有的去路,四處霧靄沉沉,濃稠得似化不開一般,讓人覺得呼吸也困難。
慕容遐跳下馬來,沿著深澗來回狂奔了幾趟,不停呼叫著:“王爺!小緣!”卻哪有一星點兒的回應(yīng)。
蕭介落在后面,現(xiàn)在才趕到,便劃開眾人,走到深澗前,只見面前漆黑一片,深不見底,無端腿一軟,竟無措地說道:“他們不會是掉到下面去了吧?”
慕容遐陡地一個激靈,口中卻斷然否決:“不會的,王爺那么好的功夫,他不會讓小緣遇險的?!?/p>
蕭介卻垂頭頹然說道:“他再好的武功也不濟事了……”
慕容遐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問道:“你為什么這么說?”
蕭介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那日你來王府找他,我說他身體有恙,讓你整整等了一日,難道你就沒看出來嗎?”
慕容遐神色大變,惶然后退了一步,他想起那日的情景,王爺血貫瞳仁,一身病容,可后來再見到葉成蹊時已是安然無恙了,他便沒再多想,難道說王爺今日又犯病了?
蕭介又接著說道:“他身中劇毒,每月毒發(fā)一次,今天便是毒發(fā)的日子,所以他才將你們先打發(fā)回去。誰知道……”蕭介說到這里已不敢再說下去,他猶記得突襲他們的還有殷寒崖和秋晚蒼,可后來卻不見了他們的蹤影,想來他們是追著葉成蹊而去了。以葉成蹊現(xiàn)在毒發(fā)的狀態(tài),又怎么敵得過他們兩人。
慕容遐從怔愣中回神過來,已張皇地大叫起來:“都給我到澗底去找!”
眾人燃起了熊熊火把,往那澗底照去,只見被火光照亮的地方,怪石嶙峋,突兀重疊,根本就沒有什么可以下腳的地方,稍有不慎,就會跌落澗底。而沒有被火光照亮的地方,只覺得黑氣縈繞,深不可測。他們想了半天,決定從身上扯下布料,編了一條長長的繩子垂下深澗。慕容遐不想在上面等著,便要第一個順著繩子往下爬去,眾人怎么也勸阻不住,也只得由他去了。
慕容遐一手拿著火把,一手攀著布繩,步步為營,一點點往澗底挪去,漸漸地,他的身上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了,手上也磨出了血,可這溝澗卻仿佛沒有盡頭一般,讓人絕望。頭頂不時還有落石砸下,他不得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著和他一起下來的人,要千萬小心。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時間,慕容遐發(fā)現(xiàn)踩腳的石頭變得越來越濕滑,耳邊似乎有水流的聲音,那水聲徐徐變得清晰起來,慕容遐不敢大意,一面囑咐著他人,一面探身往下看去。只見澗底下白花花的一片,水流湍急,竟無落腳之處。他一咬牙,將火把一扔,翻身躍入了水中。還攀在繩上的人,被他的舉動嚇得大叫起來:“慕容大人!慕容大人!”
那水雖急,卻好在不深,慕容遐在水里打了幾個滾,終于扶著水里的石頭站了起來。他渾身濕透,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高聲說道:“我沒事,你們先在上面等著,扔一個火把給我?!?/p>
有人應(yīng)諾,將火把扔了下來,慕容遐勉強接在手里,那火把的火被水一反光,顯得格外亮堂。慕容遐四處打量了一下,看到滔滔流水,只覺得身心俱涼,但他仍強打起精神,順著水流的方向,一路摸著石頭,小心翼翼地涉水找去。
忽然他看見一塊石頭立在水流之中,隱約似有一個人一半的身子伏在上面,一半的身子浸在水里。慕容遐一顆心似要跳出了胸膛,一面大叫著:“這里有人!”一面拼命趟水過去,這才看清那人果真是岳五鹿。他又驚又怕,半晌才敢將手伸到她的鼻前去探鼻息,依稀感覺到還有微弱的呼吸,卻又不敢十分肯定。
他竭力將岳五鹿背在背上,卻見岳五鹿身下的石頭因被水流常年沖刷,本是光滑可鑒的,現(xiàn)在卻有一道道新劃上的劍痕。他悚然一驚,順著那劍痕看去,才發(fā)現(xiàn)那石頭背后赫然插著一把漆黑的劍柄,那劍身竟深深沒入了石頭中,而劍柄上掛著腰帶,似被什么東西硬生生地扯著。
慕容遐騰出一只手去拉那腰帶,只覺得死沉得可怕,好半天才拉動,只見葉成蹊的身軀慢慢地從水里浮了上來。慕容遐說不出的駭然,好在又下來了幾個幫手,一齊將葉成蹊拖了起來,安置到了那塊小小的石頭上。慕容遐方寸大亂,口中只不停念叨著:“千萬別死!千萬別死!”慕容遐先查看了一下葉成蹊的狀況,許是他昏迷后才沒入水中的,胸腔里倒沒有嗆進水去,只是不知道他沒頂后在水里呆了多久。慕容遐幾乎不忍去探他的呼吸,伸了手又縮回來,一雙手抖得厲害,到最后也不確定葉成蹊是否還有呼吸。
最后,幾個人齊力將深入石中的斷水劍拔了出來收拾好,又七手八腳地架著葉成蹊蹚水回去,只留一人在前面舉著火把照明,而慕容遐背著岳五鹿跟在后面。
所有人都累到了極致,又不敢掉以輕心,仿佛把平生所有的氣力都用盡了,才將葉成蹊和岳五鹿二人運上了澗頂。
蕭介在上頭接應(yīng),見他們兩人人事不知,一摸身上,寒冷如冰,心也跟著冷了半截,再去探他們的脈搏,才隱約覺得還有一些微動,他幾乎落下淚來。
他們將兩人安排在一輛馬車里,仍是繼續(xù)趕回京城,而蕭介寫了藥方命人沿途采購煎好,灌了二人喝下。
過了兩日,葉成蹊先醒了過來,蕭介終于沒忍住抹了把眼淚。
葉成蹊眼睛微動,昏昏沉沉的腦海中似乎還回響著落入深澗時的冷冽風聲,身體里似乎還殘留著墜入水中時的冰冷浸骨,過了好一會兒,四肢百骸里才漸漸升騰出錐心的疼痛來,這疼讓他的意識聚攏恢復,他猛然一驚,自己竟然還活著?
他想起自己抱著必死的決心和岳五鹿跳入深澗,岳五鹿無武功傍身,落入澗底的水流時,便已經(jīng)昏迷不醒。而他自己憑著一絲殘力,抱著岳五鹿在滔滔流水中沉浮,卻意外撞上了立在水流之中的一塊石頭,將他們阻擋了一會兒??上鞘^長久地立在水中,面上又濕又滑,石頭的面積又不夠大,他本想攀住石頭,卻幾次滑落。千鈞一發(fā)之際,他拔出斷水劍,在石頭上狠劃了幾劍,才成功將岳五鹿放置在石頭上,做完這些,他已是力竭心盡。
水流一下一下不停地沖撞著他的身體,勢要將他帶走,他見岳五鹿的身體無知無覺地伏在石頭,在這暗黑的澗底,模糊成一團白影,看起來是那樣的柔弱無助。而他的心像被什么箍得死死的,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血紅的眼睛里已經(jīng)一片滾燙,耳邊仿佛能聽到岳五鹿那輕軟的聲音叫他“葉哥哥”,是經(jīng)歷了多少冗長的荒蕪的歲月,他才等來的這一聲“葉哥哥”,他如何能就這樣舍棄她?
可是那沖刷在他身上的水流,猶如抽絲一般,將他身上最后的力氣,一點點全都帶走了。終于他一個趔趄,整個人向水中倒去。在落水的一剎那,他一手持著斷水劍刺向那塊石頭,一手扯下自己腰帶的一頭,把自己的手和劍柄綁在了一起,然后黑暗徹底侵襲了他……
而現(xiàn)在他竟然得救了,那岳五鹿呢?
葉成蹊艱難地轉(zhuǎn)動視線,看見岳五鹿一動不動地躺在身側(cè),像是睡著了一般,只是臉上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再看過去一點,是蕭介跪坐在一旁,平日里那樣云淡風輕的一個人,竟也會失了態(tài)流起了眼淚。葉成蹊本想要開口說點什么,一時間卻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只覺得口干舌燥,心里面只有一種害怕的情緒,怕到了極致。
蕭介抹完眼淚,才想起去看葉成蹊的脈搏,一面嘮嘮叨叨地說著:“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們就快到京城了,等再服了解藥你就會沒事的?!?/p>
葉成蹊聽蕭介只一味地安慰自己,竟不提岳五鹿的事,終于顫聲問道:“小五,她……”這一句話竟無法說全。
蕭介神色黯然,斟酌了半天,才說:“她還沒醒,但是你別擔心,我一定會救活她的?!?/p>
葉成蹊見蕭介竟這樣保證,那提著的心才稍稍按下了一點。他伸出手,在岳五鹿冰涼的臉上輕輕撫了一下。
他雖醒了,神智卻仍是渙散,倦意襲來,眼皮也越來越重,撐了片刻,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慕容遐回到京城,以三千禁軍擊退契丹六萬大軍的消息早已經(jīng)不脛而走,傳得沸沸揚揚,一時間民心大振,夾道歡迎。慕容遐臉上卻沒有一點喜氣,他行至宮門前,見小黃門列隊相迎,便翻身下馬,隨他們?nèi)肓藢m門去講武殿覲見皇帝。
皇帝面上欣喜非常,直夸慕容遐雄壯勇烈。
慕容遐想著岳五鹿還昏迷不醒,雖心急如焚,但皇帝面前不敢有一絲怠慢,還是將這次出征的戰(zhàn)況,一一說與皇帝聽。等說到如何突圍的時候,他心里拿不準要不要和盤托出岳五鹿的事情,思來想去,最后只說是在還王的帶領(lǐng)下,積聚力量于一點,出其不意之下,才沖出了契丹人的包圍圈,而契丹人因久戰(zhàn)不利,就此退兵了。
皇帝聽完后,半天不語,講武殿上頓時鴉雀無聲,慕容遐心里著急,不知道要不要出言告退,正覺躊躇,又聽得皇帝問道:“還王如今怎么樣了?”
慕容遐垂著首,看不清皇帝的表情,也猜不透皇帝此刻忽然問到還王的用意,一時竟不知如何對答,只吞吞吐吐地回道:“還王他……他受傷了……”
“他這是自找的。”皇帝好似什么都知道一樣,聲音聽起來也是一貫的喜慍不明。
慕容遐不知所以,只是諾諾地說了句:“是?!闭f完,他又靜候了片刻,見皇帝似乎并沒有要怪罪還王的意思,于是大著膽子問道,“臣可否斗膽懇請樓太醫(yī)為他醫(yī)治?”
皇帝不動聲色地問道:“你跟還王倒是感情很好?!?/p>
慕容遐忙道:“還王忠肝義膽,是難得的將才,和臣算是惺惺相惜吧,此次他也是為了救臣才受傷的,所以臣不能不管。”
皇帝這才微微頷首,說了聲:“準了?!?/p>
不多時,小黃門已將樓云起請了出來。
慕容遐趕緊拜謝皇帝,待出了講武殿,便不由分說地拉著樓云起就走。
樓云起一面拂開慕容遐的手,一面說道:“這太醫(yī)院又不是只有我一個太醫(yī),慕容大人何必次次都來找我?!?/p>
慕容遐跺足催促道:“十萬火急的事,你快隨我去吧?!?/p>
樓云起卻是意興闌珊:“去哪里?”
慕容遐回道:“當然去還王府?!?/p>
樓云起一怔,已停住了腳步,冷然道:“我不去還王府?!?/p>
慕容遐哪里知道他們之間的糾葛,情急之下,面色一沉:“我已經(jīng)求了陛下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p>
樓云起不為所動:“你拿陛下壓我也沒用,還王是生是死,我決不醫(yī)他。”
慕容遐解釋道:“誰說要你去救還王了,是慕容緣,她傷得很重?!?/p>
樓云起聽聞,果然神色已然大變:“慕容緣她怎么了?”
慕容遐便原原本本地將她掉入深澗,昏迷不醒了多久,以及蕭介是如何醫(yī)治他的都一股腦兒兒地講給了樓云起聽。
樓云起皺著眉頭聽到這里,罵了聲:“庸醫(yī)!”腳下早生了風,急匆匆地朝宮外而去。
葉成蹊回到王府,又陷入了昏迷中。朱神安早前已回到王府,見葉成蹊和岳五鹿兩人竟是這樣的光景,已唬得怛然失色,也無暇多問,幫著蕭介將他們兩人安排妥當。朱神安又忙著告訴蕭介,皇帝幾天前已派人將解藥送至府里了,蕭介來不及查探這解藥,便匆匆讓葉成蹊服下,也不等他醒來,又跑去岳五鹿房中診治,恨不得自己能分出兩個人來。
這時,慕容遐已帶著樓云起趕到,他向蕭介介紹了樓云起,那蕭介雖未說什么,神色卻有幾分冷漠,而樓云起對蕭介也似有一種莫名的敵意。慕容遐一心記掛著岳五鹿的傷情,只當他們兩個是同行相輕,也沒怎么在意。
樓云起見岳五鹿一動不動躺在那里,臉色蒼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想著她明明可以選擇自己,安穩(wěn)度日,卻一定要飛蛾撲火,傷痕累累,心里便似被針刺了一下,突突地疼著??山K究還是不忍,俯身去看脈,又將她全身細細檢查了一番。
慕容遐已心急火燎地問道:“樓太醫(yī),小緣她怎么樣?”
樓云起擺擺手:“我先看看那庸醫(yī)的方子?!?/p>
蕭介只得忍著一口氣,將之前用過的藥方都遞給樓云起去看。
樓云起一面看一面將眉頭蹙了起來,不以為然道:“你用藥太過保守了。”
蕭介這樣的好脾氣,不禁也生起氣來,憤憤然說道:“如何能不保守,她這是傷到了腦,若我用藥過猛,就算她醒來了,也會損害了她的記憶?!?/p>
樓云起卻比他更生氣:“難道你要她就這樣一直昏迷不醒?”
蕭介冷笑:“我知道你們樓氏的風格,好大喜功,一味只求用藥新奇猛烈?!?/p>
樓云起反唇相譏:“你們蕭家倒是一味求穩(wěn),最后還不是什么都失去了。”
慕容遐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說他們是在為岳五鹿的病情爭論吧,又好像不止這樣,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只覺得火光四濺,一觸即燃。
門上忽然光線一暗,三人回頭去看,卻見葉成蹊孑然站在那里,依然是挺拔的身姿,卻已是不堪一擊。他眼睛遙望向岳五鹿所在的方向,聲音是重傷之后的嘶啞無力:“如果能讓她醒來,就按照樓太醫(yī)的意思醫(yī)治吧?!?/p>
蕭介一驚,還想說點什么,卻在看到葉成蹊臉上的神色時頓住了。
葉成蹊又說道:“勞煩樓太醫(yī)好好醫(yī)治她?!?/p>
樓云起“哼”了一聲,便算答應(yīng)了。
蕭介這時已一聲不吭地退了出來,經(jīng)過葉成蹊身邊的時候,忽然聽得他低低說了聲:“對不起,蕭介。”
蕭介身子一頓,像不忍去看他一般,只惶然地說道:“我都知道,我并不是不想她醒過來,我只是怕你會失望?!?/p>
葉成蹊默默地站在那里,少頃才又聽他說道:“哪怕她會將我忘了,我也要她活著?!?/p>
樓云起雖答應(yīng)為岳五鹿醫(yī)治,卻有他的要求,他將太醫(yī)院里慣常用的藥童都搬到了還王府里,每每配藥,也是從宮里拿來。他自己排場也多,樓府里伺候他的小廝侍女們,叫來了一大批。他日日來去,便像帶了個移動醫(yī)療團隊,一向清凈的還王府忽然之間變得熙熙攘攘起來。這樣過了幾天,岳五鹿病情卻總有反復,連晚上也不得消停。
葉成蹊見樓云起這樣趕來趕去,反而耽誤了病情,便要求他住在王府里。
樓云起雖滿心不愿意,但衡量再三,最后還是同意了。
葉成蹊自從遂城回來后,便一直稱病告假在府,現(xiàn)在又奏請讓樓云起留府治病,也算合情合理,皇帝也都準了。之后,葉成蹊便為樓云起他們準備了一個院落,隨他們?nèi)グ才?。樓云起便按照自己的素來的喜好,將那院子裝扮了一番,才住了進去。
岳五鹿在他日夜調(diào)養(yǎng)下,終于蘇醒了。雖只是醒了一時片刻,但總算是有所好轉(zhuǎn)。葉成蹊每日都來看她,見她原本蒼白如雪的臉,一點點紅潤了起來,心里面已是感激非常,別的一概不敢多想。她這樣半睡半醒又躺了大半個月,漸漸可以坐起身來了,只是整個人還是渾渾噩噩的,記不得什么事。
這一日,葉成蹊來看岳五鹿,見她靠在床頭,侍女正喂她吃東西,精神看起來已經(jīng)大好了。
見他進來,岳五鹿便擺手不要了,沖著葉成蹊吟吟一笑,喚了聲:“王爺?!?/p>
葉成蹊臉上不禁露出期待:“你認得我了?”
岳五鹿笑著說道:“當然認得,王爺您每天都來看我。樓大人說我醒來后,記憶會變得很差,所以我讓侍女們多多提醒點,我沒認錯吧?”
葉成蹊見她笑得一團和氣,可話中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只炸雷,他自己就身處在這一片炸雷之中,整個人連皮帶骨被炸成了灰,燒成了煙。
岳五鹿見葉成蹊臉上的神情一瞬間變得難看極了,又沒自信起來:“難道是我搞錯了?我認錯人了嗎?”
葉成蹊恍恍惚惚地回道:“沒有,你沒有記錯,你記得很好。”
岳五鹿果然高興起來,她又說:“樓大人說我好得很快,再也不用躺在這床上了,我都快等不及了?!彼幻嬲f著,一面向往地看向窗外,嘴里念叨著,“眼看著天氣也暖和了,花都要開了吧?”
葉成蹊只順著她的話說道:“嗯,就快開了?!?/p>
岳五鹿奇怪地看了一眼還王,黃昏的陽光透過窗子映進來,照在他高大的身形上,卻仿佛覺得他整個人像是籠在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哀愁里??墒撬粋€堂堂王爺,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又有什么好愁的呢。她不解地想了想,又找了個話題,笑瞇瞇地說道:“樓太醫(yī)說要等我徹底好了,才能把我忘記的事情告訴我。其實我挺好奇的,為什么我會在您的王府里,我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葉成蹊見她自醒來后,竟變得愛笑了,也許是沒了那些沉重的過往,反倒只有一腔對未知一切的好奇,才讓她這般的輕松雀躍。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這段如蒲草般糾葛纏綿了這么多年的關(guān)系,他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只覺得心緒紛亂,情緒低沉,半晌才緩緩道:“等你都好了,我再告訴你?!?/p>
岳五鹿自醒來后,見眾人待她這樣好,雖然她什么也想不起來,但人人都允諾會在她好了之后告訴她,便很是安心,她滿懷著期待對自己說道:“我會快快好起來的。”
葉成蹊勉強笑了笑,囑咐了她好好養(yǎng)病,便先走了。
沒過多久,慕容遐已聞風趕來,隨后蕭介也來了,岳五鹿對他們也是一片茫然懵懂,忙著讓侍女們向她說明他們的來歷關(guān)系。
慕容遐便一揮手說道:“別整那些蝎蝎螫螫的,慕容緣你只記著我是你的哥哥,你是我的妹妹就行。太尉府就是你的家,你好了自然要回家的。”說著,見風就是雨地吵著要將岳五鹿接回家去。
岳五鹿聽慕容遐這樣說,便偷偷尋思起來,平日里那些侍女們都叫她“姑娘”,卻原來她叫慕容緣。
蕭介卻只是淡淡地看著岳五鹿,面上雖帶著微笑,卻顯得有些落寞,只說了句:“看到你醒了,我就放心了?!贝藳]多久,便一個人退走了。
岳五鹿正在為自己得了姓名而高興,也沒怎么在意,反而只顧著去問慕容遐關(guān)于太尉府的事,也不過是說了幾句,岳五鹿就覺得體力有些不支。
樓云起正好過來看診,便將慕容遐趕了出去。
慕容遐趴在門框上,又說了好幾遍他以后有空就來王府看她,岳五鹿趕忙笑著答應(yīng)了,他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岳五鹿便很是高興地對樓云起說:“原來我叫慕容緣!”
樓云起愣了一下,只說:“養(yǎng)好病再說這些吧?!?/p>
岳五鹿咋舌,這才乖乖地躺好。
這往后來看她最頻繁的還是王爺,他雖只是來小坐片刻,卻很是照顧她的情緒,生怕她受了一點累,生活上更是照料得無微不至,連她未想到的他都提前想到了。只是她總覺得王爺來看她,對她是帶著一種期待似的,以至她心里面漸漸生出一份虧欠來,隱約覺得自己忘掉的可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而王爺為此應(yīng)是有些傷心的。時間久了,她便有些不敢見王爺,有時候甚至會故意說身體不適來推脫。
養(yǎng)傷的日子總是無聊,岳五鹿在房中悶得難受,便讓侍女們扶著她出了房門。她這一病,轉(zhuǎn)眼已到了深春,她也換上了春衫,微風襲來,只覺得暖融融的,只可惜她所在的院子里只有松柏,眼前所見的只有清一色的綠,竟感受不到一點春意。她便突發(fā)奇想著要去樓云起住的院子里瞧瞧。侍女們拗不過,便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岳五鹿往那院子走去,可沒走出幾步,岳五鹿便將她們都推開了,她一步一步越走越穩(wěn)妥,一直走到了樓云起的院門前。
她見院門大開著,便自己走了進去,四顧一望,遠遠的是青松翠竹,掩映著一汪水池,那池中蓋著一座水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跨水接岸。
那水榭的窗都開著,依稀看到樓云起站在里面,不知在望著什么出神。她款款踏上曲廊,樓云起聽到聲音,便回轉(zhuǎn)身來,見到是她,微微一笑道:“你果然大好了,竟敢就闖到我這里來了,也不枉我給你熬了這么多藥?!?/p>
岳五鹿這才笑嘻嘻地說道:“樓大人妙手回春,多謝了。”
樓云起很是不滿:“沒有一點誠意。”
岳五鹿只當聽不見,四顧說道:“你這里比我那里好一些,只可惜也太過單調(diào)了,什么花兒也沒有?!?/p>
樓云起深以為意:“這里確實無聊,我不過是權(quán)宜住在這里,等你大好了,我便要回家去的。”他一面說著,一面走過來牽岳五鹿的手,將她往水榭里面引。
岳五鹿便好奇問道:“你家是什么樣子的?”
樓云起心念一動,不知想到什么,反問道:“你想去我家看看嗎?”
岳五鹿聽者無心,想也不想就說:“好呀!”她因見水榭里面放置了一張大案,上面擺著杯箸酒具,還有幾樣下酒小菜,旁邊還有兩個丫頭在煽風爐燙酒,又好奇問道,“你這是要在此宴客?”
樓云起搖頭道:“我在這里宴什么客,不過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偏被你給撞上了?!?/p>
岳五鹿咧嘴笑了起來,她一路走來已微微有點喘氣,便往那欄桿處一坐,趴著窗子往外看,只見池子里有幾尾魚兒在唼喋青藻,直攪得水兒泛花,更有幾滴飛濺到了她的臉上,她不禁“啊”地躲開了,又忍不住探身去看。
樓云起見她裊裊婷婷地在那里玩,衣袖被微風吹得飄飄若舉,仿佛似一抹云彩一般,只覺得自己連眼睛都移不開了。
這時丫頭們已經(jīng)將燙好的酒端到了案上,樓云起自斟了兩杯,想了想,還是叫岳五鹿過來。
岳五鹿過來一看,有些懷疑道:“我一個病人能喝酒嗎?”
樓云起笑起來:“你不都好了嗎?”又說,“也不能喝多了,就讓你嘗嘗味道。這可是我新近得的霸王醉?!?/p>
岳五鹿故意道:“這名字也不怎樣。”
樓云起又笑道:“這酒名字霸道,入口卻是最柔的,說是都能讓霸王醉了變溫柔,你不好奇?到時候可別說我吃獨食?!?/p>
岳五鹿聽了,端起酒杯正想喝,樓云起已夾了一箸小食給她:“你先吃點別的墊墊肚子?!痹牢迓怪缓孟瘸粤艘豢?,才又舉杯,先是淺淺嘗了一下,果然覺得入口非同一般,禁不住又多嘗了一些。
樓云起早已傾身去奪她的酒杯,一面說道:“這就夠了,本就不是給你喝的?!?/p>
岳五鹿嘴巴只顧貪那酒杯,便也傾身向前,兩人的身子一上一下在案桌上靠得極近。樓云起面如玉冠,雙眼含笑地俯看著她,一只手卻將那酒杯撤得遠遠的。
岳五鹿無法夠著,只得微揚著臉,既嗔且怒地看著樓云起,一雙眼眸映著波光,燦若星辰。
忽然一旁的丫頭彎身行禮,叫了聲:“王爺?!?/p>
岳五鹿回頭一看,果然見葉成蹊站在那曲廊上,頎長挺拔的身姿,卻不知為何全身繃得緊緊的,似有著莫名的怒意。她不知道為什么心里一慌,便趕緊站直了,巴巴地說道:“王爺,樓大人這有好酒,你快來嘗嘗?!?/p>
葉成蹊淡淡說了聲:“好?!毖劬s只凝視著岳五鹿。
岳五鹿見他一步步走來,卻感覺像是在向她逼近,不由得更加慌亂。但葉成蹊卻拿起酒壺,斟了滿滿的一杯,舉起一口飲下。岳五鹿趕忙狗腿地說了一句:“王爺,好酒量?!?/p>
葉成蹊低下頭,苦澀地笑了笑,半天才說:“酒也是好酒。”
樓云起見岳五鹿一看到葉成蹊到來,整個人就變得不自在起來,他看在眼里,雖不動聲色,臉上卻不覺有了幾分冷淡。忽然,他出言說道:“王爺就算喜歡,可惜我這兒只有一壺,若有多的,倒可以送王爺一壺?!?/p>
葉成蹊聽聞,這才微微側(cè)目去看樓云起:“我若喜歡,便會自己去爭取來,不用你送?!敝皇悄锹曇袈犉饋磉^于冷漠,讓人覺得有一股寒意。
岳五鹿越發(fā)覺得此時氣氛尷尬,一會兒看看葉成蹊,一會兒看看樓云起,心里想著那酒也不是瓊漿玉液,不至于兩個人為了一壺酒就搶起來了吧?她趕緊打圓場說道:“要不兩位就坐下來一起喝,我來斟酒,保證公平,一人一半!”
兩個人都轉(zhuǎn)過頭來看她,臉上的神色卻不是她能理解的,她正覺得頭疼,忽又聽樓云起對她說道:“明日我便搬回去了,你剛才還說這里無趣,想去我家里看看,不如明日就隨我一起去吧,這樣我看顧你的病情也更方便些?!?/p>
岳五鹿眨了眨眼睛,指著自己說:“你要我去你家?”
樓云起堅持道:“怎樣?”
岳五鹿不自覺地往葉成蹊臉上瞧去,卻見他也在看著她,目光沉沉,讓人無法承受一般,她也說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只聽得自己已輕聲回道:“也好。”
第二日,侍女在房里忙著為她收拾行裝,岳五鹿趴在欄桿上,她見頭頂上碧藍一片,萬里無云,是極好的天氣,這樣的日子多么適宜出門,可她卻忍不住想起昨日葉成蹊聽到她答應(yīng)去樓云起家時,那復雜難懂的神色,不覺又長嘆了口氣。
忽然她的眼睛一亮,看見天上竟高高飛著一個紙鳶,那紙鳶在空中恣意地舒展飛舞,映著碧透的晴天,看得讓人不禁心馳神往?;秀遍g,她覺得自己好像也曾在陽光下,牽扯著紙鳶的線,笨拙地奔跑著,看著紙鳶越飛越高,越飛越高,而心里面是從來沒有過的快樂無憂。她正想得出神,那天上的紙鳶卻漸漸不穩(wěn)起來,好似斷了線一般,一頭栽了下來。
岳五鹿鬼使神差地站了起來,追著那紙鳶而去,身后的侍女叫道:“姑娘,你去哪兒?”
她頭也不回:“我去找那紙鳶!”
那侍女聽聞,哪敢放心,一面說著:“姑娘慢點?!币幻娓松蟻怼?/p>
岳五鹿只管循著紙鳶落地的方向找去,走來走去竟來到了一個院門前,她正欲推門,身后的侍女慌忙攔住她:“姑娘,王爺不讓任何人進去這里的。”
岳五鹿伸出的手停住了,回頭奇怪地問道:“為什么不讓進?”
侍女說道:“我們也不知道為什么。王爺建了這府后,就下了命令這里誰都不能進去?!?/p>
岳五鹿四下里看了看,見除了她和侍女便再無一人,便壯了壯膽子說道:“你在這里看著,我進去找了紙鳶就馬上出來,不會有人知道的。”
侍女急道:“這怎么行!”
岳五鹿也不知道為什么,只覺得心里有一種想找到那紙鳶的執(zhí)拗,她趁侍女不備,忽然將那院門一推,閃身走了進去。侍女驚呼了一聲,卻不敢追進去,只好在外面急得直跺腳。
進了院門,滿眼的卻是薔薇花架,薔薇的花藤將花架爬得滿滿的,簡直要滿溢出來。這種薔薇卻是野地里粗淺的品種,只開一種白色的花朵,不過卻開得異常繁盛,密密麻麻地點綴在綠葉之中。只有離得近了,才能聞到一股幽幽的清香,可是那香卻是讓人永志不忘的。
岳五鹿癡癡地看著,心里一陣陣的發(fā)慌,幾乎透不過氣來。她順著那花架,一步步走進去,見到那只紙鳶就落在一側(cè)的花架上,風拂過,紙鳶的羽翼猶在撲騰著。她踮起腳尖,將那紙鳶從花架上取了下來,那紙鳶不過是街上最平常的款式,甚至已經(jīng)有些褪色了,像是舊年的東西??墒撬迷谑掷?,只覺得手心里一陣陣發(fā)燙。
“小五!”她聽到有人用很輕微的聲音叫道。
她站在那里,腦海里轟然一聲,震得她趔趄了一步,可是她努力站穩(wěn)了,慢慢轉(zhuǎn)過身去,看到葉成蹊站在花架的另一頭。
晨風吹拂,薔薇的花瓣從枝頭紛紛飄落下來,像許多小小的白色蝴蝶,在兩人之間纏繞、墜落,最后鋪滿了一地。
岳五鹿踏著一地的落花,一步一步地朝葉成蹊走去,她停在葉成蹊的面前,低聲說道:“對不起,我不該擅闖這里的?!本徚司彛职咽掷锏募堷S放到葉成蹊手上,“這是你的紙鳶嗎?”
葉成蹊怔怔地接住了,臉上閃過一絲痛楚,他固執(zhí)地叫了聲:“小五?!辈庞终f道,“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來嗎?”
岳五鹿輕輕地笑了笑,反而問道:“王爺,你這是在叫我嗎?”
葉成蹊站在那里,像是不敢相信一般,臉上的痛楚卻是更甚,他張了張嘴,卻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岳五鹿將臉別開了一點,說道:“我要走了,她們應(yīng)該都收拾好了?!彼@樣說著,卻一直不去看葉成蹊,只是從他身邊擦身而過。她的半邊手臂觸到葉成蹊的,只覺得他整個身子都在微微顫抖,她一咬牙,拔腳跑出了那個院子。
樓云起一早就起了,他梳洗完畢,冠帶出來,滿面的神清氣爽,站在廊下等著岳五鹿。他見岳五鹿回來了,便笑著問道:“你跑去哪里了?”
岳五鹿只說:“就隨便走了走?!?/p>
樓云起又說:“那我們這就啟程吧,東西都收拾好了。”
岳五鹿點了點頭,侍女們果然早已將她平日用習慣的衾褥妝奩,都打包好,命小廝送到門外候著的馬車上了。
樓云起便和岳五鹿并排向府門外走去,他見岳五鹿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珠,不由說道:“你才剛好了點,也不用急于一時,跑出一頭的汗來,還是要多加休息才是?!?/p>
岳五鹿又乖巧地點了點頭。他們因昨日就與葉成蹊說過辭行,今日就不打算特意再去說了,兩人一路無話,相攜出了門。
早有人牽了馬車過來,樓云起先上了車,又伸出一只手來扶岳五鹿。岳五鹿一手借著樓云起的力,一手提了裙子,邁上了馬車。就在車簾放下的剎那,岳五鹿透過簾縫,打眼回看,只見葉成蹊不知何時,正孤身站在階臺上,因為逆著光,她看不太清楚他的臉。這時,馬車緩緩啟動了,葉成蹊的身影就像是沉進了水里,隨著微光,一點點消失了。
京城里的高門大院,離得都不太遠,那馬車走了沒多久,便停下了。樓云起搶先跳下馬車,倒把候在外面接人的仆從嚇了一跳,一面說著:“大人,您慢點?!?/p>
樓云起說:“不礙事。”又回身去把岳五鹿接下來。他見岳五鹿四處打量,便笑起來,“外面的景致都是差不多的,也沒什么好看的,我們快進去吧?!?/p>
果然樓府雖不如王爺齊整寬闊,卻是泉石林木、樓閣亭軒,幾步一景,又正值花開的時節(jié),更是處處花團錦簇,繽紛燦爛,花香襲人,蜂蝶縈繞。
岳五鹿站在一簇玫瑰花叢邊,由衷地說道:“你這里真真不錯?!?/p>
樓云起并不說話,只是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岳五鹿不禁笑道:“你怎么這樣看著我?”
樓云起說:“我原和你說過兩次,要你來我家的,只是一直沒成行。想不到這次,你真的來了,我反而覺得有點不真實。”
岳五鹿怔了一下,正不知道說什么好。
樓云起已興致勃勃地說道:“去年我們在相國寺裝了一壇子梅花上的落雪,當時還說要請你喝那雪水煮的茶,倒一直沒有兌現(xiàn)。我現(xiàn)在就命人去把那壇子挖出來,泡了茶來,給我們解解津渴?!?/p>
他說完便招了人過來吩咐了幾句,又將岳五鹿引到一處亭閣里。等他們進了亭子里,早有幾個小丫頭在亭閣里布置好了一張竹案,擺著各色茶具,一旁還有人在點煽風點爐子。又過了片刻,有一個小童滿懷抱了一個壇子過來,只見上面泥色猶新,他小心翼翼地開了封便退下了,小丫頭們自去取水煮茶。
岳五鹿憑欄站著,光線斜斜照了進來,落在她的臉上,襯得她的臉龐像晶瑩剔透的白玉一般,眼波微轉(zhuǎn),卻是炫然如黑色寶石,只覺得白的更白,黑的更黑。
只聽得她清婉地問道:“樓大人,你平時在家都做些什么呢?”
樓云起站在她身側(cè)回道:“也沒做什么,大多數(shù)是上朝點卯,得閑的時候便專研下醫(yī)書?!?/p>
岳五鹿歪著頭想了想,又問:“我可否跟著你到處看看?我怕我每日閑著太無聊了。”
樓云起笑道:“有何不可,這府里你想去哪里都可以?!?/p>
岳五鹿也沖他笑了笑:“那你到時候可別怪我四處搗亂了?!?/p>
樓云起心中一時觸動,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整個家都給你,可惜你不要?!?/p>
岳五鹿果然什么都沒聽到,她見丫頭們已經(jīng)將茶煮好沏上了,便移步過來,笑著說道:“讓我嘗嘗這茶到底有什么不同之處?!?/p>
樓云起便沒再說什么,和她相對著坐下來,品茗閑聊著。
第二日,岳五鹿用完膳吃了藥,閑著無事,因初來乍到,對樓府的院子有些好奇,就出了房門四處走走逛逛。
樓云起回府后,便恢復了一切公事,一早就上朝去了,這會兒才下了朝,竟攜著慕容遐一起回來了。
慕容遐遠遠地看見閑逛的岳五鹿,早急不可耐地朝她招起手來,岳五鹿看見了,也朝他們走去。
“若不是早朝遇到了樓太醫(yī),我都不知道你搬來這里了……”慕容遐見她走近,已等不及地開口,想起樓云起就在旁邊,有些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
樓云起早會了意,看了一眼岳五鹿,笑著說道:“我換了衣服再過來,你們先聊?!?/p>
慕容遐目送著樓云起走遠,抓著岳五鹿連聲問道:“你怎么回事?在王府住得不好嗎?王爺怎么會讓你來樓太醫(yī)這里?”
岳五鹿眨了眨眼睛,回道:“是我自己要來的,我在王府也呆厭了,正好樓大人說他要回自己府里,問我要不要一起,我想著他每日三次給我送藥,倒不如就住到他這里,大家都方便些。”
“可是……”慕容遐一時語塞,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好,憋了半天,才嘟囔了一句,“那王爺也太可憐了。”
岳五鹿卻置若罔聞,見一只粉蝶兒撲騰騰地飛過,看起來很是憨趣,便一路撲打著追過去玩。那蝴蝶繞過一座假山,那后面卻是一條石子漫的路,路的兩面布滿蒼苔,慕容遐怕她踩滑了,忙也追了上去,苦口婆心地嘮叨著:“你小心點,別摔了?!?/p>
岳五鹿在前面回道:“沒事的,我很快就到手了?!彼幻嬲f一面停住了,原來那粉蝶已經(jīng)被她用兩只手捧在了手心里,她看它撲騰得厲害,怕它傷了翅膀,只好張開手將它放了。
慕容遐看著她,又笑又氣:“你這一病,倒病出了孩子氣來,一個蝴蝶也能讓你追著跑這么半天,抓了又放,還真是沒心沒肺。”
“我倒覺得這樣挺好的。”樓云起已經(jīng)換了家常的衣服,邊說著邊走了過來,“孩子氣也好,沒心沒肺也好,多少人求之不得?!?/p>
岳五鹿也對慕容遐做了個鬼臉道:“你看連樓大人都這么說了,我是病人,我最大?!?/p>
慕容遐無奈:“行行行,你是病人,怎么都行,只求你快點好了?!?/p>
岳五鹿拍拍手,無所謂道:“我都不著急,你急什么,樓大人說了,我再好好養(yǎng)幾日,就都好了。”一邊仰頭笑融融地去看樓云起,“是不是呀?”
“是的,你好得很快。”樓云起說道,終于沒忍住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又見她額角有掛著幾滴小小的汗珠,也一并順手將它擦去了。
慕容遐看在眼里,只覺得心里咯噔一下,腦海里已經(jīng)開始在為還王默哀了。他思忖了一會兒,當下有了決斷,想著自己不能忘恩負義,還是要努一把力,幫一下自己的救命恩人,便匆匆請辭,直奔還王府而去。
沒想到葉成蹊多日未上朝,今日銷假后,被多留了一會兒,又因朝上忙著準備對江南的戰(zhàn)事,他又被叫去了樞密院議事,到現(xiàn)在才回府。慕容遐這一去,正好和葉成蹊在府門前撞上了,他見葉成蹊臉色沉靜,全身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偷偷咽了咽口水,才問道:“王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葉成蹊屏退了眾人,和慕容遐往一條曲廊上走去。
慕容遐見四下無人,已急忙忙地說道:“王爺,您怎么能讓小緣和樓太醫(yī)回去,您就不怕他近水樓臺先得月嗎?”
葉成蹊澀澀地一笑:“她現(xiàn)在病著,也不愿多見我,大概是我讓她覺得有壓力吧,倒不如去樓太醫(yī)那,也許好得更快些?!?/p>
慕容遐搖頭嘆氣道:“那您就不怕等她病好了,人也不回來了?我可是從樓府那邊過來的,看得真切,人家樓太醫(yī)攻勢猛烈。雖說我現(xiàn)在還是站在王爺這一邊的,但日后小緣她要是做了別的選擇,那我也不會去干涉什么的?!?/p>
葉成蹊沉默了片時,才道:“我知道的?!?/p>
慕容遐又嘆了一口氣,他見還王站在那里,仍是一副沉靜如水的樣子,也不知道還能說什么,便告辭離去了。
忽然一聲春雷,轉(zhuǎn)眼就變了天,鉛云壓頂,眼看著就要下起雨來。葉成蹊忽然拔足出去,那門上的人慌里慌張地迎上來:“王爺這是去哪兒?備車還是備馬?”
葉成蹊回道:“馬!”
門房的人急急牽了馬過來,葉成蹊翻身上馬,飛蹄而去,身后的人猶自張著嘴在問:“可要人跟著?”一句話還未問完,只覺得吃了一嘴的風,哪還有葉成蹊的身影。
雷聲一聲緊似一聲,葉成蹊已在樓府前扔僵下馬,徑直闖了進去,也沒有人敢攔他。他一徑往院子里闖去,院子里有當差的見了他,雖都很詫然,但礙于他的身份,都噤聲退而避在一旁。他這樣一口氣走了幾射之地,忽聽得隱隱有熟悉的聲音,卻笑得很是開心。他像是怕驚擾了什么,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只見岳五鹿和樓云起共站在一棵花樹下,因為雨前的一陣大風,花瓣都被吹下來,嫣然翻飛,落得岳五鹿?jié)M頭臉衣襟上都是,她仍是仰著臉,歡笑著伸手去兜更多的花。
那樣的歡聲笑顏,燦若明霞,卻離得那么遙遠,葉成蹊幾乎不忍再看。
春雨終于在云里藏不住了,先是一滴滴地砸落,最后連成了一條條線,將天地間的一切都網(wǎng)住了。
樓云起已牽住岳五鹿的手,拉著她往一旁的亭閣里跑去避雨。
葉成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雨直撲他的臉面,順著他的頭發(fā)額角,不停地往下滴,他也渾然不覺,他看著在雨簾里變得模糊的兩人,整顆心似灌了鉛一樣,那樣地沉,只覺得自己再也無力去支撐。
蕭介本是在廊上撿藥,見雨勢越來越大,那雨落在欄桿上,砸碎了,又濺起來,打濕了他的一只衣袖。他正準備回屋,卻見葉成蹊滿身的雨水,身上無遮無攔,失魂落魄地走來。
葉成蹊終于一步步走上了臺階,他身上的雨水在地上落了一攤,那樣子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半天,他才說:“蕭介,你這里有沒有什么可以忘憂的藥?”
蕭介許多的話堵在胸中說不出來,他似早已料到了這一幕,只重重地嘆了口氣,忽然他返身從房里拿出一包東西出來:“給你!”
葉成蹊竟問也不問,直接打開吞進嘴里,他對蕭介笑了笑,又順著原路走了。待他回到房中,只覺得自己昏昏沉沉,所有的意識都變得模糊起來,他掙扎著往那床上倒去,很快便人事不知了。
因為下雨,天黑得特別早,岳五鹿服了藥,沐浴完畢,卻沒有一絲困意。她叫人掌了燈,帶著她去找樓云起。
樓云起人在書房里,那書房兩壁都是書架,里面密密匝匝排滿了各色書籍。他在燈下,兀自看著一本書。見岳五鹿到訪,他有點吃驚,趕緊站起來問道:“怎么了,是不是淋了雨,可有感覺什么不適?”
岳五鹿笑笑,搖搖頭說:“我就是有點兒睡不著,來看看你在干什么?!?/p>
樓云起走過來,見她新沐浴過,身上還留有一股淡淡的馨香,鬢發(fā)濕濕地粘在一起,燭影搖動,她的臉籠在一層蒙蒙眬眬的光下,只覺得美得不可方物。樓云起不禁抬起手,想去攏一攏她的鬢發(fā)。
岳五鹿已不著痕跡地一轉(zhuǎn)身,去看那滿架的書,滿心好奇地問道:“這里這么多書,可全是醫(yī)書嗎?”
樓云起看了看落空的手,自嘲地笑笑,才走到她身后,說道:“是的,一半是收羅來的別人寫的醫(yī)書,一半是樓家世世代代留下來的方子集成的醫(yī)書?!?/p>
岳五鹿又問:“我可以看看嗎?”
樓云起笑道:“你要不嫌無趣,就看吧。”
岳五鹿便隨便抽出一本,翻閱起來,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這么多本書,大人你都看過了呀?”
樓云起哈哈大笑起來:“你今日怎么了,對我的事竟然這么好奇?”他雖這么說,但還是一五一十地說道,“我從小便是混跡在這些醫(yī)書堆中,除了看它們也沒有別的可看了,后來倒是慢慢喜歡上了,你可能想不到,我最喜歡的是自己制毒又自己去解毒。父親被我氣得夠嗆,說我不務(wù)正業(yè),可是怎么也拗不過我,便將我趕出門去好幾年。若不是他后來病重,我估計還不會回來?!?/p>
岳五鹿若有所思道:“原來是這樣。”
樓云起又說:“若不是我這偏好,我們也不會因此相識?!彼娫牢迓姑H坏乜聪蛩众s緊說,“我知你將那些事都忘了,沒關(guān)系的,忘了也好,我們可以從頭來過。”
岳五鹿卻不去接他的話,反而饒有興致地問道:“那這里可有什么本子是記錄你制的毒的?”
樓云起便指了指書架上的一格,說道:“這里都是,也不單單是我的?!鳖D了一頓,又道,“這么說起來,我們樓家雖世代為醫(yī),卻好像都是制毒高手。”
岳五鹿順著他的話附和著:“這也難怪,藥理本就是想通的嘛?!彼呎f邊隨意翻了翻,只是醫(yī)書對于她來說難免艱澀難懂,只熬了一盞茶的工夫,便沒忍住打了個哈欠。
樓云起見狀,已笑了起來:“這下該困了吧?下次再睡不著,我就有辦法了,給你送一本我這兒的醫(yī)書就行?!?/p>
岳五鹿被他說得羞赧一笑,才說:“那我回去了,叨擾了這么久,你也早點休息吧?!?/p>
樓云起將她送至門口,見風雨未歇,夜涼如水,便讓在旁邊候著的侍女將手中的一件系帶的披肩拿過來,親自給岳五鹿披上,又在她頸下系好。
岳五鹿看著他,不知是困意襲來還是什么,眸色有一絲暗淡,她見樓云起都系好了,說了聲:“謝謝你?!甭曇綦m很輕卻很是鄭重。
樓云起心念波動,半天才說道:“你快回去吧?!?/p>
春雨綿綿,打在石階上,滴滴答答,一直落到了半夜。岳五鹿雖躺在床上卻一直輾轉(zhuǎn)著,不時傾耳去聽那漏更的聲音,和著那雨的聲音,心里面只覺得越發(fā)焦躁。終于,她下定了決心,從床上穿衣下來,也不點燈,摸黑出了房門。她一路小心翼翼,可是雨夜黑沉,半點星光也無,不免還是磕碰到了,她只得咬牙忍著,走過了幾個回廊,來到了樓云起的書房前。
四下除了雨聲,再無其他一點聲響,她伸手去推書房的門,那門“咿呀”一聲開了,只嚇得她心驚肉跳。她暗暗緩了緩氣,抬步走了進去,又返身輕手輕腳地將門關(guān)好。書房里更加黑得可怕,她從懷里摸出一個火折子,小心地點著,徑直朝一面書架走去。
樓云起說過,那書架上有一格子,放的全是關(guān)于毒藥的方子。她抽出一本焦急地一頁頁翻看,放回去,又抽出一本一頁頁翻看,看完了再放了回去。
那格子里放著十幾本書籍,她這樣急切地翻看過來,又只有一豆小小的燈光,不免眼角生澀脹痛,連眼皮也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動起來。她揉了揉眼睛,強撐著看下去。那沒看過的書籍越來越少,她的一顆心也漸漸緊了起來,像是連呼吸都要忘記了,可是她不敢放棄,只去書上尋那三個字——春水生。
她一面翻,一面在心里祈求著,忽然她的眼睛迸發(fā)出興奮的光彩,那三個字,每一筆每一畫都已經(jīng)在她心里鐫刻了無數(shù)遍,到底還是出現(xiàn)在了她的面前。
那上面果然詳細記載著春水生這種毒藥的配方,她來不及細看,抬手將那一頁扯了下來。那紙張裂開的聲音,卻異常響亮,細聽之下,竟伴隨著房門被打開的聲音。
岳五鹿回身去看,見樓云起面如死灰地站在那里,他的眼睛里簇著一團火,早不復他溫潤如玉的模樣。
他終究還是起了疑心,跑來書房查看。他一路自欺欺人地想著,也許是自己多心了,但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岳五鹿,只恨不得能將她立刻燒成了灰,化成了煙,消失不見,便可當她不曾在這里出現(xiàn),只當這一切是他的一個噩夢!只因是他在這雨夜里睡得太沉了,才顯得這個夢如此真實。
可是他看到岳五鹿害怕地將手里的一頁紙藏到了身后,囁嚅地說了聲:“對不起。”
這一聲“對不起”,竟是如此的熟悉,樓云起只覺得自己成了天大的笑話,他竟還在奢望這一切不曾發(fā)生。他抬腳走進書房,身子撞在半闔的門上,也不覺得痛,他只是一步一步逼近岳五鹿,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話來:“為什么?”
岳五鹿見樓云起這個樣子,又愧又怕,一面迭聲地說著:“對不起。”一面連連地往后躲去,直到整個人都貼在了書架上。
樓云起一把抓住她的雙肩,手上的指節(jié)都泛出青白,他忽然將岳五鹿整個人往上一提,按在書架上。岳五鹿動彈不得,她心中發(fā)慌,手里的火折子便掉在了地上,頓時四周一片黑暗。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感覺到樓云起憤怒的氣息近在咫尺,熱熱地噴在臉上,然后有一只手順著她的手臂摸去,將她手里的那張紙奪了過去。緊接著,她身上的力道一松,身子往下一跌,踉蹌著撞在了書架上。
桌上的燈被點亮了,那燭火讓岳五鹿的眼睛有暫時的不適,一瞬間她只覺得一片光亮,似乎什么都看不見,連腦子里都是一片白光,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樓云起就著燈光,看了一眼那張紙,已譏諷地笑出聲來:“原來你就是為了春水生才隨我回來的?!彼麄}皇又沉痛地往那桌上一靠,“你是什么時候想起來的?”
岳五鹿緩緩站穩(wěn)了,她再也不能隱瞞:“就在我隨你回來前的那個清晨。一切就如你想的那樣,我是為了春水生而來的,我騙了你。”
樓云起狠狠問道:“所以葉成蹊也知道?是他要你這樣來冒險?”
岳五鹿搖了搖頭:“他不知道,我沒告訴他我想起以前的事了,是我自己的決定。”
樓云起聽她這樣說,只覺得心中有一股氣直沖到了頭頂,他欺身扼住了她的脖子。他看向岳五鹿,那絕世的容顏,在燈光下泛著玉瓷的光彩,那般誘人又那般脆弱,他慢慢收緊了手指,凄然說道:“你竟然為了他做到這樣的地步!”
岳五鹿只覺得喉嚨里堵得難受,想咳一下都咳不出來,她對著樓云起虛弱地笑了一下。她不是沒想過,如果樓云起知道了真相,會是怎樣的不堪,而她這樣做又是多么的卑劣,可是她不得不孤注一擲。此時此刻,她被樓云起抓了個正著,只覺得自己真是活該。
可是樓云起并沒有用多大的力,已驟然將手松開了,他舉起另一只手,將那張被撕下的紙摜到了岳五鹿的臉上,閉目說道:“趁我沒后悔前,拿著它滾!”
那張紙飄飄然然地落下來,岳五鹿伸手抓在手里,她從沒有像這一刻這般羞愧過,她仗著他的喜歡,利用了他,又傷害了他。事到如今,她又有何顏面繼續(xù)站在這里。
岳五鹿奪路往外跑去,街道上一個人影也無,半夜的春雨毫不留情地落在身上,只覺得肌膚生寒。地上到處是濕漉漉的,倒映著一些晦暗不明的燈光,她蹣跚著往前走去,明知道自己不該,可還是無法抑制地去想,經(jīng)歷了這一夜的春雨,那院子里的白色野薔薇花還好嗎?
她想起初見那滿滿一架薔薇花時,自己是怎樣的心情?她怎么能忘了呢?她和葉成蹊就是在一簇薔薇花下第一次相遇的,這野地里兀自生長的花兒,雖然很輕賤,可也最是嬌嫩,輕輕地觸碰便會飄零而落,唯一滋養(yǎng)它們的只有頭頂上溫煦的陽光。而葉成蹊就是她唯一的光,照亮了她荒蕪的心,給了她最初的溫暖,她怎么能忘了呢?
當時的他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在明知道不可能的情況下,卻忍不住將他們記憶中的那一片薔薇花,隱秘地種在了他的院子里?
還有那一只紙鳶,是他贏來送給她的。那日她第一次放飛紙鳶,是從沒有過的開心,她一直覺得遺憾,就那樣把紙鳶丟在了梅鶴逸館里,卻不知道他是何時將那紙鳶悄悄帶走,珍藏起來。她又怎么能忘了這些呢?
當她走進那院子時,所有的回憶都在腦海中爆裂開來,她什么都想起來了,她聽見葉成蹊那樣叫她,她幾乎承受不住。當時的她,又是以怎樣的決心忍住的?
春水生……是那三個字,春水方生,血貫瞳仁,生不如死……
她怎么能眼睜睜看著葉成蹊就這樣一輩子被這毒藥折磨著?
她幾乎想也不想便做出了那樣的決定,蕭介曾對她說過,自己始終參不透這春水生中的幾味配藥,所以她只能從樓云起那下手,她要趁這個大家都不知道她已經(jīng)什么都想起的機會,從樓家偷出春水生的配方!
她手里緊緊捏著那一張紙,如今她得逞了,她應(yīng)該高興的,可是想起樓云起那受傷的眼神,只覺得一切都惘然了,原來去欺騙一個真心待你的人,自己的心也會遭到反噬的。
她就這樣一個人自暴自棄地在路上走著,她以為自己是去往還王府,可是四周的景物被雨霧模糊了,影影綽綽的,讓人分辨不清。她走了很久,步履越來越沉,卻反而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她身上薄薄的衣裙早已濕透,裙擺上也全是污泥,濕冷的衣物粘在身上,越發(fā)叫人冷得發(fā)抖。
遠處有馬蹄踩在積水里,噗噗地水花四濺,岳五鹿極目望去,見是一隊巡檢司的騎兵,正策馬過來。
那些騎兵見黑暗中竟然搖搖晃晃地走著一個人,便高聲喝道:“什么人?”
岳五鹿竭力伸出一只手來,想去抓住他們,也只是徒勞地虛晃了一下,整個人已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倒,然后意識一片黑暗。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藍汀)
岳五鹿好不容易得到了春水生的配方,卻又再次暈倒,是傷病復發(fā)嗎?她能成功和葉成蹊會合嗎?二人好不容易得來的愛情能經(jīng)受住這一次的考驗嗎?敬請期待下期《斷水生春(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