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氣象斑斕的文化“深山”

喻軍

西漢景帝前元之際，常熟稱虞鄉(xiāng)，至西晉太康四年改名海虞縣。因“土壤膏沃，歲無水旱之災(zāi)”，梁時得名“常熟”。

虞山橫臥于常熟城西北，古稱烏目山、海隅山或臥牛山，風(fēng)景秀麗，有“十里青山半入城”之譽(yù)。虞山的人文歷史底蘊(yùn)可謂豐厚，被公認(rèn)為吳文化第一名山。

句吳之開山與南方之夫子

文人淵藪的蘇州，有幾座名山，令千古文人神思奔會。一為靈巖山，是春秋吳王夫差為西施建館娃宮的舊址;二乃穹窿山，孫武著《孫子兵法》的韜晦隱居之地;三則天平山，系北宋名臣范仲淹先祖歸葬之所，另存白居易在任蘇州時的讀書樓遺址。每逢殘秋初冬，天平山楓紅染碧、水色山光，堪稱江南賞楓勝地;四即天池山，最具文物價(jià)值的，乃寂鑒寺內(nèi)的三座石屋石佛，建于元至正十七年，距今已有六百多年歷史。至于姑蘇西山余脈虎丘，則是一座小中見大之山，相傳吳王夫差葬父闔閭于此。

在所有姑蘇名山中，虞山的承載，實(shí)有更為綿遠(yuǎn)厚重之處。

三千余年前，在今陜西岐山一帶有一個強(qiáng)盛的周姓部落，首領(lǐng)為古公亶父。他有三個兒子，老大泰伯、老二虞仲、老三季歷，季歷有個兒子叫姬昌，即后來的周文王。古公亶父寵之，常對人說“繼我業(yè)者昌也?！碧┎陀葜倮斫飧赣H的心思，以到南方采藥為由，離開了部落，以讓父親遂愿。他們來到當(dāng)時尚屬荒僻之地的江南，接受了當(dāng)?shù)亓?xí)俗，也把黃河流域相對先進(jìn)的農(nóng)耕技術(shù)帶了過來，受到當(dāng)?shù)厝说膿泶?，由此建立了句吳國，以泰伯為王。泰伯卒，因無后，由虞仲接位。虞仲死后葬于虞山，這也是虞山得名的由來。

位于虞仲墓右側(cè)的，是言子（子夏，常熟人）的墓冢。作為孔門弟子中唯一的南方人、七十二賢人之一，他被后世譽(yù)為文化啟蒙的先驅(qū)、南方夫子。在“孔門四科”中，言子文學(xué)第二，名列十哲其九。

文學(xué)之溯源與名藍(lán)之詩傳

虞山東南麓，有梁代文學(xué)家、昭明太子蕭統(tǒng) （501年～531年）讀書臺遺址。蕭統(tǒng)雖貴為太子，卻熱愛文學(xué)，志不在社稷，喜擇清凈之地、益以江山之助，來此讀書、編書。他編撰的《昭明文選》，植品甚高，致力尤勤，可謂韋編三絕，歷稽載籍。

《昭明文選》選錄了先秦至梁代詩文辭賦及史論傳贊等共七百余首（篇），收錄作家130余人，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詩文總集。蕭統(tǒng)虞山讀書臺，大小雖只枋榆之間，卻翰墨流芳，澤被無數(shù)后世讀書人。

論虞山，有一首入選《唐詩三百首》的佳作，即詩人常建 （708～765年） 的《題破山寺后禪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但聞鐘磬音。”詩題中的“破山寺”即今興福寺，位于虞山北麓，傳為南朝郴州刺史倪德光于494年舍宅而建。

一座讀書臺，一首名詩，把虞山帶入繚繞的文氣和清凈的禪意之中。

畫派之承續(xù)與家國之命運(yùn)

和虞山有關(guān)的畫家，先介紹兩位。

黃公望（1269～1354年，字子久，常熟人），“元四家”之一，他的紀(jì)念祠和墓冢位于虞山西麓。黃公望七歲時，因家貧，過繼給永嘉94歲的黃氏為嗣，取“黃公望子久矣”之意。他46歲因受上司張閭案牽連入獄，50歲出獄后，絕意仕途，跟趙孟頫學(xué)畫，且遠(yuǎn)師五代董巨等大家。他的代表作主要有79歲時作的《富春山居圖》以及《九峰雪霽圖》《天池石壁圖》等。

另一位大畫家是王翚（1632～1717年，字石谷，常熟人），清初“四王”之一。他從“元四家”到宋人的大青綠山水都有涉獵，由于曾主繪《康熙南巡圖》，被推為清初畫圣。

如果說兩位隔世的大畫家，在筆墨和故土的懷抱中有所交集的話，那么明末的一對老夫少妻，在生命的榮枯和價(jià)值的取舍上，則多有令人扼腕之處。

錢謙益（1582～1664年，號牧齋）和一代才女柳如是（1618～1664年）都葬在虞山南麓。錢謙益系明末詩壇盟主和東林黨領(lǐng)袖之一，官至禮部侍郎。明亡時，馬士英、阮大鋮在南京擁立福王朱由崧建立南明弘光政權(quán)，錢謙益依附之，為禮部尚書，后降清失節(jié)。

柳如是，秦淮八艷之一，位列中國古代十大才女，詩文遠(yuǎn)超眾多須眉儕輩。更可貴的是，她還有著深厚的家國情懷和文人志節(jié)，明亡之際，誓不降清，甚至投水殉國（被救起）。1664年，錢謙益去世，柳如是操辦完他的后事后，受錢家族人逼迫，用三尺白綾懸梁自盡。死后，未能與錢謙益合葬，反而被逐出錢家墳地。她的墓離錢謙益墓百步開外，著實(shí)孤零。

曾撰寫80萬字的《柳如是別傳》的作者、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詩云“早悟有身原大患，不知留命為誰來”，對柳如是表達(dá)了一種痛惜之情。

其實(shí)，說到家國一節(jié)，不得不提的還有翁同龢（1830～1904年，字叔平），他的墓位于虞山西麓。這位有名的常熟人，是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家、書法家。他滿門簪纓，有父子大學(xué)士、父子尚書、父子帝師之謂。他是咸豐六年?duì)钤?，歷任戶部、工部尚書、軍機(jī)大臣兼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大臣。先后擔(dān)任清同治、光緒兩代帝師。主持宮廷教育長達(dá)40年，既管外事，又管內(nèi)政。但他卻是一位律己體國的政治家，被康有為譽(yù)為中國“維新”第一導(dǎo)師。怎奈時局動蕩，生逢亂世，戊戌變法第三天，即被光緒一紙?jiān)t書免職，結(jié)束了20多年的師生關(guān)系，具體什么原因至今成謎。翁同龢后來終老于家鄉(xiāng)常熟，他的一生，可謂性行專亮，卻終晦于時。

此山既非大山，亦非高山。但誰又能否認(rèn)，其煌煌煒煒，“ 上下三千年，橫亙天地間”，是一座氣象斑斕、犖犖大端的文化“深山”。

虞山的古墓有2000多座，還包括明末抗清英雄瞿式耜墓、清未民初文學(xué)家曾樸墓、虞山琴派創(chuàng)始人嚴(yán)天池墓等，限于篇幅，恕不一一介紹。

行文至此，不禁發(fā)問：虞山是一座高山嗎？其海拔不過263米;虞山是一座大山嗎？其南北寬約3公里、東西長約7公里、山腳環(huán)繞一圈也只20公里。故此山既非大山，亦非高山。

但誰又能否認(rèn)，其煌煌煒煒，“上下三千年，橫亙天地間”，是一座氣象斑斕、犖犖大端的文化“深山”，堪為好古敏求者騁目而仰望之。

（本文選自：瞭望東方周刊 2020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