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作家冶文彪在《清明上河圖密碼》里,寫了一個人物叫張用。
有宋一代,諸般工藝迅猛精進,遠勝前朝。張用就是京城工匠們的頭兒,他自幼隨父親學木藝,又心眼活跳,通習幾十門技藝。他有一位好友李度,精通樓閣營造。二人醉心工藝,一個狂癲,一個沉靜,被人笑稱為“張癲李癡”。
李度的父親叫李誡,是歷史上的真實人物,和張用一樣,是個技術全才,曾任將作監(jiān)丞(相當于現(xiàn)在的住建部設計司司長),還精通相馬、神話、地理、古文字、音樂、賭博游戲,且是一流的書畫家。
李誡的著作,傳世的只有一部《營造法式》。這本書,匯集古今建筑制度、源流、丈量、算度、布局、構造、用材、配料,是有史以來第一部建筑營造集大成之作。
中國的舊傳統(tǒng)一直是“道器分途”,極少有士大夫愿意從事被稱為“匠學”的建筑學,大量的技術和經(jīng)驗只靠底層工匠的口耳相傳?!稜I造法式》的傳世,成為開啟中國古建筑之門的鑰匙。
只是,這把鑰匙用起來并不容易。
1925年,當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讀書的梁思成,收到父親寄來的《營造法式》時,先是驚喜,隨之而來的是莫大的失望和煩惱。充斥其中的術語,字典辭書中都無法查到。這本巨著對他而言,如天書一般。
3年后,梁思成與林徽因結婚,婚期定在3月21日。這一天是宋代記載李誡的去世日期。他們的兒子取名“從誡”,意為“師從李誡”。又過了3年,他們加入中國營造學社,“放棄了蓋洋房的好機會”,在北方大地的寺廟閣殿中勘探測繪,一點點破解“天書”的奧秘。
800多年后,李誡終于遇到了他的現(xiàn)代知音。那些矗立千年的寺、塔、橋、院,從此不再是無名匠師留下的冰冷木石,它們背后隱藏的偉大構造,將第一次在中國人的建筑史中得到整理、解析與榮耀。
梁啟超給兒子的那本《營造法式》,是朱啟鈐(音同前)送給他的。
生于同治年間的朱啟鈐,走的是經(jīng)世致用的路子,從地方的工程小吏一路做到京城要員,用曹聚仁的話說,“是寫民國史前半頁的主要人物”。
袁氏當國時,朱啟鈐是交通部部長和內務總長。他拆了廢棄已久的千步廊,用拆下的磚瓦木料蓋了北京第一座公園,即今天的中山公園;冒著拆祖宗基業(yè)、傷害龍脈的舉城嘩然,在正陽門兩側各開兩個門洞,治理了首都的第一次“大擁堵”;又打通了長安街,讓以前的“御街”成為民眾出行的通衢大道……
朱啟鈐并非一味大刀闊斧,通通砸碎,而是深浸在對傳統(tǒng)的深情里。供職京師巡警廳的時候,他天天騎馬外出,對北京的宮殿、苑囿、城闕、衙署,“周覽而謹識之”,自此留心于古建之學。他盡力搜集古代工書,細心研讀,與街頭巷尾的老工匠、老師傅打交道,聆其所說,即便是“零聞片語,殘鱗斷爪”,都“寶若拱璧”。
1919年春,朱啟鈐代表總統(tǒng)徐世昌,赴上海出席南北議和會議,途經(jīng)南京,在圖書館瀏覽古籍,竟夙愿得償,發(fā)現(xiàn)了影宋抄本《營造法式》,當即將書借出,影印出版。
1930年,朱啟鈐發(fā)起成立了中國營造學社,至今整整九十載。名“營造”,一則致敬李誡,二則不唯建筑,“凡彩繪、雕塑、染織、檬漆、鑄冶、傳值,一切考工之事,皆本社所有之事。凡信仰傳說儀文樂歌,一切無形之思想背景,屬于民俗學家之事,亦皆本社所應旁搜遠紹者”。
1931年,梁思成、林徽因加入營造學社,次年,在中央大學建筑系當教授的劉敦楨應邀加盟,自此開啟“北梁南劉”時代。他們放棄了大學教職和建筑事務所的優(yōu)厚回報,將才華與精力投注在一個尚無人問津的研究領域。
朱啟鈐在學社成立大會上的演講詞,今天讀來依然震撼:“曰中國營造學社者,全人類之學術,非吾一民族所私有。吾東鄰之友,幸為我保存古代文物,并與吾人工作方向相同;吾西鄰之友,貽我以科學方法,且時以其新解予我以策勵?!?/p>
雄大的抱負,卻在不經(jīng)意間透露出這個新生社團的困境與挑戰(zhàn):在中國古建筑這塊知識大陸,“西鄰”“東鄰”們早已捷足先登。
19世紀后半葉,東洋、西洋學者陸續(xù)滲透到中國各地,開始各自的學術活動。法國人沙畹、瑞典人喜仁龍、德國人鮑希曼之后,日本學界更是后來居上。1901年,伊東忠太受日本內閣派遣,對紫禁城進行拍攝和測繪,次年開始考察之旅,在山西大同附近找到了云岡石窟,震動中外學界。他的學弟關野貞緊隨其后,于1906年開始了中國古建筑考察。1925年,他和常盤大定合著五卷本《支那佛教史跡》,一經(jīng)出版,立刻被奉為經(jīng)典。
在《弗萊徹建筑史》將中國建筑視為枝繁葉茂的世界建筑之樹上一支早早分叉出去的干枯枝丫時,日本學者的調查研究有力扭轉了西方中心主義的歧視與偏見,卻也帶著“東洋學”執(zhí)牛耳者的傲慢。早在1905年,伊東忠太就讀到了《營造法式》,卻頗為輕視,認為它“不獨解釋困難,且無科學的組織”。1930年,他在中國營造學社做過一場學術報告,揚言研究中國古建筑“在中國方面,以調查文獻為主,日本方面,以研究遺物為主”。
1935年,梁思成(左三)、林徽因(左二)等中國營造學社成員在祈年殿大修現(xiàn)場。
1939年,梁思成與劉敦楨在測繪四川雅安高頤闕。
這些言論,對梁思成、林徽因這些剛加入學社的年輕人來說,是極大的刺激和挑戰(zhàn)。1932年4月,學社在北平之外進行的第一次野外調查,就選擇了一年前關野貞曾探訪過的河北薊縣獨樂寺——與鄰國前輩學人之間的“賽跑”,由此開始。
這趟今天開車不足兩小時的路程,當年他們顛簸了整整一天。當晚梁思成給北平打回電話:“沒有土匪,四個人住店,一宿一毛五?!?/p>
站在獨樂寺面前,看到撲面而來的山門,“檐出如翼,斗栱雄大”,讓梁思成想起了曾再三翻閱的敦煌壁畫圖片里的建筑:“若驟見此閣,必疑身之已入西方極樂世界矣?!苯ㄓ谶|統(tǒng)和二年(984年)的獨樂寺,比《營造法式》頒行早116年,上承唐代遺風,下啟宋式營造,對于一心想破解“營造天書”的梁思成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驚喜。“偷心”“替木”“鴛鴦交首栱”“角柱生起”……書中這些如武功心法般費解的名詞,在這座古木建筑中,一一印證。
發(fā)現(xiàn)遠不止于此。獨樂寺觀音閣有成千上萬個構件,卻只有大小6種規(guī)格,梁思成由此領悟到中國古建之精髓——“以材為組”,也就是“木材之標準化”?!坝矛F(xiàn)代建筑的術語來說,‘材就是木結構建筑的基本‘模數(shù)。在這種高度標準化的生產(chǎn)模式下,大量木構件均可以批量生產(chǎn)、加工,甚至無需在工地進行?!?清華大學建筑史學者王南如此解釋。在他看來,歷史記載中常有唐長安皇宮(三倍于今天的北京故宮)10個月建成、武則天明堂(歷史上最大的木結構建筑)一年建成的“神話”,奇跡背后,正是標準化、模數(shù)化這一終極秘密。
中國建筑史上第一代田野調查由此開始。今天乘坐波音飛機和空調大巴旅行的學者,恐怕難以想象前輩們在驢背上的顛簸。讀學社成員的調查報告,處處可見“在路上”的艱辛:
梁思成赴寶坻縣調查廣濟寺三大士殿,不到5點就在豬市中的汽車站等車,“從兩千多只豬的慘號聲中,上車向東出朝陽門而去。下車之后,頭一樣打聽住宿的客店,卻都是蒼蠅爬滿、窗外喂牲口的去處”。劉敦楨往河北武安調查水浴寺,“行三公里雨驟至,避山旁小廟中,六時雨止,溝道中洪流澎湃,明日不克前進,乃下山宿大社村周氏宗祠內。終日奔波,僅得饅頭三枚。晚間又為臭蟲蚊蟲所攻,不能安枕尤為痛苦”。
到了目的地,他們很快就分工,誰測平面、誰畫橫斷面、誰畫縱斷面、誰畫斗栱,然后拉開皮尺就干。22歲那年的一場車禍,讓梁思成成了跛足,右腿比左腿短一大截,卻絲毫沒影響他爬梁上柱的本事。1933年,梁思成與莫宗江赴山西考察應縣木塔,塔高67米,九層重疊,兩人花了兩個星期,一層一層,測完了幾千根梁架斗栱。最后剩下塔頂和十幾米高的塔剎,梁思成就拽著900年前的鐵鏈,雙腳懸空地攀了上去。由于全神貫注,他沒注意到浮云的迅速掩近,“突然不遠處炸起一個閃電,驚嚇之中,我險些在離地200英尺的高空中松開握住冰冷鐵鏈的雙手”。
從1932年到1937年,學社成員共調查縣市190余個,實地勘察古建殿堂房舍1823座。他們總是行旅匆匆,只為在戰(zhàn)火蔓延的短暫安寧中急起直追,“搜尋證據(jù)考據(jù),作有價值的研究探討,更正外人的許多隔膜和謬解處”。
那是一個學術大發(fā)現(xiàn)的時代。與營造學社差不多同時,梁思成的弟弟梁思永正與中央研究院的李濟、董作賓等,參與主持殷墟遺址發(fā)掘。對他們而言,無論是地上的建筑還是地下的甲骨,都不僅僅是一個學術問題?!罢韲省笔菫榱恕霸僭煳拿鳌?,在連綿不斷的民族危機中,他們試圖回答的,是“何謂中國、何謂中國人,何謂中國文化”這一終極命題。
歷史卻沒留給他們太多時間。1937年6月,梁思成、林徽因與學社成員來到山西五臺山佛光寺,早晚攀登工作,與蝙蝠臭蟲為伍,終于確認,這就是他們苦苦尋找的唐代木構建筑。夕陽西下,在古寺的一片紅光里,他們將帶去的餅干、牛奶、罐頭統(tǒng)統(tǒng)打開,大大慶祝了一番。
7月12日,一行人離開五臺山,騎騾子走到代縣,看到舊報紙,才知道5天前,“七七”事變爆發(fā)了。
“今晉省淪陷已七年,豆村曾為敵寇進攻臺懷據(jù)點。名剎存亡,已在未知之數(shù)。吾人對此唐代木建孤例之惴懼憂惶,又寧能自已?!碑斄核汲稍谪毑〗患又袑懴隆队浳迮_山佛光寺的建筑》時,已是1944年。
7年前,老社長朱啟鈐決定留下。他對自己的換帖兄弟、同仁堂當家樂達義說:“北平就像一個珠寶店,處處是寶。如今仗打大了,炮彈、炸彈落在這兒,很容易就毀了文物古跡,且無可挽回?!?941年,他請建筑師張鎛將北京城中軸線建筑逐一測繪下來,歷時4年,北起鐘鼓樓、南至永定門,繪圖600余張——即使城燒光了,憑這些真跡圖卷,也能原樣再建起來。
梁思成一家則決定南行,此后流亡于西南。在云南昆明,學社成員們再度聚首。他們租用了一間尼姑庵,把大殿的送子觀音像用麻布擋起來,在神龕下的泥土地上搭起了繪圖桌。他們辦公的時候,農(nóng)婦們就在院子里遙對神像,把貢品一字擺開,燒香殺雞,磕頭禱告。
1939年秋,梁思成和劉敦楨、莫宗江、陳明達一起,開始了西南古建筑考察,前后歷時半年,經(jīng)過云南、四川、陜西、西康共36個縣,調查古建筑、懸墓、漢闕、摩崖石刻約730余處。他們隨身背著帳子,帶著奎寧和指南針,每到一個地方,第一件事就是脫了鞋襪站在水盆里,抖動衣褲,不一會兒,水面上就浮了一層跳蚤。白天勞頓,夜晚也不得安寧,聽到空襲警報,就要到屋外、甚至城外田野躲避,徘徊月下,直至天明。
山西五臺山佛光寺大殿手繪圖。1937年6月,中國營造學社成員發(fā)現(xiàn)了這座唐代木構建筑,在此之前,日本學者斷言,中國大地已沒有千年以上的唐代建筑。
梁思成在佛光寺東大殿內拍攝(左圖)。林徽因與佛光寺大殿中的供養(yǎng)人寧公遇塑像合影(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