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詩歌用典解析

嚴銘

摘要：楊慎的詩歌善用典故，采摘經(jīng)史，巧用掌故傳說，文筆生華。其典故類型多樣，包括意象型典、人物典、引言型典、故事典等，這些典故具有深厚的美學(xué)意蘊，不僅烘托了祖國山川的神奇之美，表現(xiàn)出人與人之間真摯美好的情意，也表露出一種特定情境下的深沉悲慨之美，反映了楊慎尊古求新的價值趨向、自我調(diào)整和解難舒困的意識以及矢志于道的精神追求，極大地豐富了其詩歌的文化內(nèi)涵，提升了詩的境界，達到了形式美和內(nèi)質(zhì)美的圓融。

關(guān)鍵詞：楊慎詩歌;用典;美學(xué)意蘊;文化心態(tài)

中圖分類號：1207.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539（2020）06-0068-07

中國古典詩歌的用典風(fēng)習(xí)，代代承襲，錢鐘書曾說：“詩人要使語言有色澤、增添深度、富于暗示力，好去引起讀者對詩的內(nèi)容作更多的尋味，就用些古典成語?！泵鞔鷹钌鞯脑姼璩删屯怀?，現(xiàn)存的《升庵全集》總共有八十一卷，其中詩歌部分約占四分之一，其詩善用典故，“捃摭經(jīng)史，華實布漤”，不僅烘托了祖國山川的神奇之美，表現(xiàn)人與人之問真摯美好的情意，也與其久謫南荒窘迫的心境，有用世之心卻被廢置的感傷情調(diào)交融渾然，造成一種特定情境下的深沉感慨，反映出曲折的文化心態(tài)。

一、楊慎詩歌用典的主要類型

楊慎詩歌用典類型多樣，概括起來主要有意象典、人物典、引言典、故事典四大類。

（一）意象典

楊慎詩的意象典以“立象以盡意”的方式，借助于歷史、傳說或動植物、地理天象中的某些意象隱喻、象征現(xiàn)實，從容自如，表里發(fā)揮。如《孟冬苦寒將往滇云留別江陽親友》用“碧雞金馬”的典故言吉祥之兆。《漢書》卷六四《王褒傳》載：“后方士言益州有金馬碧雞之寶，可祭祀致也，宣帝使褒往祀焉?！睏钌魍韥淼米樱ā稐钌髂曜V》：“癸卯十二月，子寧仁生?！保?，如得至寶，自是喜悅，故借此典表達心情。又如《和后齋即事二首》用“白犬黃雞”典故諷刺道士陶仲文假仙術(shù)蒙騙明世宗進身。葛洪《神仙傳》載雞犬吃仙藥升天之事：“淮南王安，好神仙之道，海內(nèi)方士從其游者多矣。一旦，有八公詣之……乃取鼎煮藥，使王服之，骨肉近三百余人，同日升天，雞犬舔藥器者，亦同飛去?！奔尉负笃冢澜贪l(fā)展迎來貴盛局面，“整個朝政均以崇道奉玄為中心，一切政治舉措都是圍繞這個中心來進行”。世宗沉迷于所謂秘方騙術(shù)，“好鬼神事，日事齋醮”，終不醒悟。

從表意的方式看，楊慎詩歌中的一些意象典具有符號性的特點，它常常以整體或單個的形象，直接暗示和象征著某些觀念或哲理。如《夜泊》用“鐵笛”典表露詩人回京師復(fù)職翰林院時的胸懷壯志?！肚鄻颉酚谩霸斥R路”“雞犬仙家”“青丘樹”“玉洞花”等典烘托了棧道的高峻、險要、清靜和神秘?！抖牲S河》用“榆錢”典謂河岸居民的莊稼長勢不好，表現(xiàn)了詩人憂患民生疾苦之心?！督陝e內(nèi)》用“鴻雁”“煙蘿”等意象寫此去云南的種種的設(shè)想、思考，表現(xiàn)了對前途未卜的憂慮和對故鄉(xiāng)親人的深切思念?！洞号d（其六）》用蕙、蘭典故自喻節(jié)操高潔，不為現(xiàn)實的政治迫害所動搖。不一而足。

（二）人物典

楊慎詩中的人物典所關(guān)涉的歷史人物都是“那種在文學(xué)中反復(fù)使用，并因此而具有約定性”。的人物，如屈原、宋玉、賈誼、王褒、杜甫、班婕妤、廉頗、李廣、班超、蘇武、衛(wèi)青、張騫等，他們可歸屬于兩類，一是戰(zhàn)將、使臣，二是文臣、隱士。他們的典故以一種遙遠的召喚，增加了詩歌鮮明的歷史意識和生命意識，形成厚重的歷史美和豐富的人性美。戰(zhàn)將、使臣類典或借以表達為國立功的愿望，或流露持節(jié)不變的意志，充滿了忠勇之氣和人性美的光輝。如《春興（其一）》尾聯(lián)用李廣、竇憲典故表明平患立功的用世之志和有補于國的豪情?！疤摂M短衣隨李廣”句化用于《史記·李將軍列傳》的史實，李廣戰(zhàn)功赫赫，愛士卒，士卒皆愿跟隨其出生入死，李廣也成了最具魅力的戰(zhàn)將代名詞（《出關(guān)》詩中也引“飛將殊勛”典故表達對李廣的傾慕和意欲守邊立功的愿望）?！皾h家無事勒燕然”句化用了《后漢書》卷二十三《竇融列傳·竇憲》的故事：“憲分遣副校尉閻盤、司馬耿夔、耿譚將左谷蠡王師子、右呼衍王須訾等，精騎萬余，與北單于戰(zhàn)于稽落山，大破之，虜眾崩潰，單于遁走……憲、秉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紀漢威德?！?。明代中期邊患不斷，而楊慎無以為用，故借此典設(shè)想自己能隨軍平患，立功邊關(guān)，為國效力。王世貞贊“甚美其意，為之擊節(jié)”。沈德潛稱其“忠勇之氣，至欲托之從軍，讀者可以悲其志矣！”。又如《病中秋懷》（其四）用班超“投筆從戎”（出自《后漢書·班梁列傳》）典故抒發(fā)詩人平亂的雄心和對社會安定的熱望?！端屠钤资逃膊桉R》用“衛(wèi)青驃騎”表達關(guān)心邊地安危，以壯行色等。

而文臣、隱士類典則多反映楊慎貶謫滇云后內(nèi)心的悲苦、堅強和超然。如《軍次書感》用“屈平憔悴漁翁問”的典故（引自《楚辭·漁父》）寫自己憔悴、窮愁和孤獨，仍志潔行廉，不愿隨波逐流。又如《水仙花》（四絕其一）用琴高乘鯉（化用于劉向《列仙傳》）的典故寫琴高不與世俗同流合污，以喻水仙花的高潔?！堕L生觀》借用列子的超然，寫范寂的隱遁飄然，守潔去穢;用巢父、務(wù)光的典事比譬范寂避世守潔的情操，也流露出詩人的傾慕之情，追求隱逸超然之意念。其他的還有《春興（其八）》中的賈誼、《病中秋懷（其一）》中的宋玉、《春興（其六）》中的王褒等典都強調(diào)了古人與自己的相似性，達到了思接千載，秘響旁通的藝術(shù)效果。

（三）引言典

楊慎詩歌的引言典（指引用前代作品中有影響的詩句或詩意作典故），主要表現(xiàn)在三方面：

一是直接用前人詩句或詩題含意。直接引用前人詩句，這并非蹈襲前人的資源，而是為了激活其生命力，賦予其鮮活的現(xiàn)實價值與意義。如《賦得（千山紅樹圖）送楊茂之》中“登山臨水送將歸”句源自宋玉的《九辯》“登山臨水兮送將歸”句，寫送別友人回故鄉(xiāng)?！洞饛堌健罚ǘ卒浺唬┲小疤斓刭€一擲”句直用李白《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中“天地賭一擲”句，言張璁、桂萼等人結(jié)黨營私，圖謀權(quán)位，不惜以國家為賭注，表達詩人對佞臣誤國、議禮斗爭的義憤填膺和凜然正氣?！逗秃簖S即事二首》中“圣主恩深漢文帝”句直接借用李白《巴陵贈賈舍人》中“圣主恩深漢文帝”句，言漢文帝被方士新垣平所騙后醒悟，實用此諷明世宗沉湎于騙術(shù)而不悟。

在楊慎詩中，有些詩句是由前人的詩題含意變現(xiàn)組合而成的。如《寒夕》中“（東西）垂老別”句用杜甫《垂老別》詩題含意自喻人老猶應(yīng)兵役;“前后苦寒行”句用杜甫《前苦寒行》《后苦寒行》詩題意自述行旅之苦?！读魟e三池》中“四愁憐遠道，五噫感明時”兩句引用張衡的《四愁詩》詩題意哀憐路遠迷茫，用梁鴻的《五噫歌》題意感嘆黑夜難明，歸期無望?！对绨l(fā)解州》中“騷人感北征”句由班彪《北征賦》、杜甫《北征》題意而來，以表達感時傷世情。

二是化用前人的詩意、句意。主要表現(xiàn)為整合前人的詩意、句意或文句意，鍛煉精奇，含蓄深遠，大多迥出前人。如《烏撒喜晴》中“江花與江草，異國看春生”句化用杜甫《哀江頭》中“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的句意，有感戎旅之苦，思鄉(xiāng)之切，情境俱佳，如葉夢得所言：“詩人點化前作，正如李光弼將郭子儀之軍，重經(jīng)號令，精彩數(shù)倍?！?/p>

其他的，如《錦津舟中對酒別劉善充》“北風(fēng)胡馬南枝鳥”句化用古詩《行行重行行》中“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的句意，借以喻指對故土的眷戀?！督陝e內(nèi)》中“蕙風(fēng)悲搖心”句化用《楚辭·九章·悲回風(fēng)》“悲回風(fēng)之搖蕙兮，心冤結(jié)而內(nèi)傷”的句意，表達對前途未卜的憂慮?！稄V心樓夜宿病中作》中“元夫幸遇睽孤日”句化用于《易·睽》九四：“睽孤，遇元夫”，寄望于他日，能遇到同情自己的人。《宮詞》“天上佳人出北方”句化用“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李延年歌》）的意思言馬姬之美，諷刺明武宗荒淫享樂等。

三是改造、濃縮前人的詩句、詩意。改造、濃縮的過程，無異于“奪胎換骨”?；莺檎f：“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突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睏钤娡ㄟ^改造前人的詩句或詩意，字簡語工，弘采生華。如《乙酉元日新添館中喜晴》中“客鯉”融合了樂府詩《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的句意，表達羈旅思親的心情?！洞沽分小霸妸Z東方學(xué)士袍”句改造自《唐詩紀事》中比試詩賦奪“錦袍”的故事，《唐詩紀事》卷十一載：“武后游龍門，命群官賦詩，先成者賜以錦袍。左史東方虬詩成，拜賜。坐未安，之問詩后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稱善，乃就奪錦袍衣之?！睏钌鲗ⅰ板\袍”改為“學(xué)士袍”，回憶自己當年在朝中詠柳詩中奪魁，爭逐文才的往事，創(chuàng)意新奇。正如沈德潛所言：“以詩人詩，最是凡境?！珜嵤沦F用之使活，熟語貴用之使新，語如己出，無斧鑿痕?！?/p>

（四）故事典

按劉勰的理解，故事典主要作用是“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比纭杜婵h守風(fēng)》用“荊非三尺劍”之典表達急切擺脫困境的愿望。典事出自《呂覽·恃君覽·知分》：“荊有次非者，得寶劍于干遂。還反涉江，至於中流，有兩蛟夾繞其船。……次非攘臂祛衣，拔寶劍曰：‘此江中之腐肉朽骨也！棄劍以全己，余奚愛焉！于是赴江刺蛟，殺之而復(fù)上船。舟中之人皆得活”。嘉靖三年（1542年），楊慎謫戍永昌，途經(jīng)沛縣，有“先年被革挾怨諸人，募惡少隨以伺害”，詩借典委婉道出所面臨的政治困境和險惡。又如《南枝曲》用東漢蔡邕識焦桐造琴的典故喻指古梅無意中遇賞識者?！敖雇┐褚嗪涡?，中郎一見兩知音”句源于《后漢書》卷六十《蔡邕列傳》：“吳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烈之聲，知其良木，因請而裁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猶焦，故時人名日‘僬尾琴焉?！痹娙擞擅芳凹海憩F(xiàn)自己雖身處絕域，仍渴望遇知音。

類似的還有《留別彭子充程以道兼寄余懋昭》中的“開網(wǎng)祝”（出自《呂覽·孟冬記·異用》）、《征人早行圖》中的“雞鳴狗盜”（源自《史記·孟嘗君列傳》）、《病中秋懷（其八）》中“杞人憂天”（出自《列子古注今譯》卷一《天瑞篇》）、《寶井篇》中“以金投龜”（來自《燕丹子》卷下）、《刊木行》中“鄭俠圖”“由余言”（出自《宋史·鄭俠傳》和《韓詩外傳》卷九）等典，都蘊涵深厚，語近旨遠。

二、楊慎詩歌用典體現(xiàn)的美學(xué)意蘊

楊慎詩歌所用的典故都是一定時期社會歷史現(xiàn)象的集中和概括，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和美學(xué)意味，極大豐富和提升其詩歌藝術(shù)形象的思想深度和感染力。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一）凸顯奇峻的山川美

崇尚自然是中國古代文人“質(zhì)素天然”的本色。劉勰認為，“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所謂“山川之美，古來共談”（陶弘景《答謝中書書》），正是古代文人的曠達蕭散于山川美景中舒搞爽樂、意興盎然的真切體驗。由于大自然隱喻一種“遺形忘生”（《老子道德經(jīng)》上篇二十五章）的氣概，因此總能引文人學(xué)士執(zhí)念以尋“滿目云山俱是樂，一毫榮辱不須驚”（邵雍的《龍門道中作》）之超然境界，求得返璞歸真的心靈放達。楊慎的寫景詩承前人之風(fēng)范，引經(jīng)據(jù)典，運思含毫，天然工妙，表現(xiàn)了神奇雄峻的山川美。

如《五丁峽》用五丁開山的傳說賦予五丁峽的神奇色彩?！端透Ｉ先诉€青城》用“飛錫雪嶺”謂青城山脈連綿，高聳云天的氣象?！锻A山》則用“白帝”“金天”“明星玉女”等典凸顯了華山的高俊、峭拔和通天之氣，給人以縹緲神秘之美。《嘉陵江》用神話傳說中的仙草“瑤草”寫嘉陵江岸邊的景色之奇。《畢節(jié)早行作》用“色界”寫霧氣消散、霞光四射的奇異景象?！吨裰υ~（七）》用“襄王此地幾沉吟”典故寫神女峰的纖麗奇峭;用“曄花溫玉”典展現(xiàn)了神女峰的多姿多彩、光明燦爛等。

（二）表達真摯的人情美

楊慎在三十多年的投荒歲月里，筆耕不輟，精神不倒，很大程度上來自于親朋故友的幫助、安撫和慰藉。盛唐詩人的那種“天下朋友皆膠膝”（杜甫《憶昔》）的意念在楊慎的心中時時漾起溫暖的光芒，其詩中不少典故表達了與親友問真摯的情感和美好的期望。

如《江陵別內(nèi)》用前人“佳期在何許”的語典表達與妻子黃峨的離情別恨中渴求再團聚的心愿?！肚囹刃屑膬?nèi)》用“牽?？椗钡涔蕦懛蚱揲L期離居的痛苦，渴望過像“燕子伯勞相對眠”的生活。楊慎與黃峨互敬互愛，心有靈犀，黃峨的《別意》道出了別前的悲歡，別后的相思，纏綿不已。而那首被時人傳誦的《寄外》更是凝重真切，情深意遠。此外，《有寄》用“玉筋啼春”寫與周氏離別后的眷戀;《贈內(nèi)》以“周雅歌祈父”典言自己不能常與曹氏在一起而深感愧疚。

楊慎六十多歲時曾自述其志：“翠柏蒼松元自勁，歲寒那肯變天真?！保ā渡旨肪砣濉妒露崭呦u大雪》二首），李元陽說他身上有種“老不能使之衰，窮不能使之躓，厄不能使之憫，歷萬變而不變”（《李中溪家傳匯稿》卷五《升庵七十行戍稿序》）的“不物之物”。讀其詩，足可見其堅強，詩中多處用典清晰地傳達了其處變不驚、樂觀曠達的精神意氣。如《丙午除夕口占》用“乾坤吾道泰”自慰平生，無愧于天地之問;《孟冬苦寒將往滇云留別江陽親友》中用“子瞻飽吃惠州飯”典表明自己處憂患而安然，不以為意的超脫胸襟;用“安世重登鐵漢樓”典言雖連遭小人懲治，仍毫無懼色，能出憂患;《春興（其六）》用“摧頹杜甫歌朱鳳，憔悴王褒望碧雞”典事表達為理想矢志不渝的決心。楊慎的自我調(diào)整，不同于唐人李白式的借酒澆愁，也不同于韋應(yīng)物、柳宗元、陸龜蒙、司空圖等人執(zhí)意于隱逸、淡泊，更有別于宋代一些文人如蘇軾、王安石等以禪自釋的心性，而是采用杜甫式的精神救贖方法，通過肯定、仰慕的歷史人物或鼓勵、鞭策自己，或安慰、振作自己。事實上，楊慎的思想人格和詩歌創(chuàng)作鮮明地表現(xiàn)出對杜甫的尊崇和追摹。而且杜甫詩歌中如虞舜、大禹、廉頗、屈原、宋玉、賈誼、揚雄、李廣、蘇武、管寧、阮籍、謝眺等人物典事在楊慎的詩里也常見到，杜詩用典涉及的《詩》《易》《左傳》《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南史》《莊子》《列子》《呂氏春秋》。等經(jīng)、史、子、集文獻，在楊慎的詩中也時時顯露。

（三）矢志于道的精神追求

楊慎的身上具有中國古代士人的精神，是一位執(zhí)著的守道、行道和弘道者，其道學(xué)思想的來源是“程頤、朱熹之說”。《明史》載，楊慎等三十六人因不滿世宗重用桂萼、張璁，上言說：“臣等所執(zhí)者，程頤、朱熹之說也。萼等所執(zhí)者，冷褒、段猶之余也。”確地表明了自己的思想立場，而“程頤、朱熹之說”就是兩宋道學(xué)思想的核心。

兩宋道學(xué)，一般是指周敦頤、程頤、程顥、張載、邵雍、朱熹、張栻等人的哲學(xué)思想。兩宋道學(xué)家都有崇高的國家觀念和民眾意識，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張載所著《橫渠語錄》）的志向和道德追求，以興仁義博愛濟眾之心，愛民恤民，挽日下世風(fēng)為己任，不懼邪惡，樂道忘勢，引導(dǎo)社會輿論、重整世道人心，重建政治秩序、精神家園和共同的價值標準，同時，他們也是這一永恒政治理想的捍衛(wèi)者和實踐者。

楊慎一生無論身居廟堂，還是謫戍南荒，他都情系國，心系民，憂國憂民，矢志不渝，正如其《自贊》所言：“臨利不敢先人，見義不敢后身;雖無補于事業(yè)，要不負乎君親”“夷險不易其操，危難不更其守，國家一體，休戚同之?！边@種高尚的情懷常常是通過其詩豐富的用典來表現(xiàn)出來。他關(guān)心民瘼，對民生疾苦給予極大的同情和關(guān)懷，并不因自己的境遇艱難而有改變。如《春興（其六）》用“杜甫歌朱鳳”自傷孤棲，同情人民的疾苦。《寶井篇》用“昆侖玉抵鵲”典謂老百姓在帝王的眼中不值錢、不被看重;用“縮地法”典故表達對統(tǒng)治者貪婪攫取寶石罪惡的憤怒和批判，對邊民石夫的深切同情?！稇懹辍酚枚偈嬉蛑褂昃葹?zāi)遭到嫉害之事，慨嘆無官為民救災(zāi)的現(xiàn)實;用“慟哭阮生嗟路窮”典悲嘆自己英雄失路，無力拯救蒼生;用“朱絲縈社”典借指清廉之吏會有救災(zāi)的措施?！逗蠛？谛小方柙惖涑嘣旄Ｓ诿裰?，勸當局者要以民為本，施仁政于民。

楊慎憂國憂君，具有“道高于勢”的批判精神。如《惡氛行》用“怒發(fā)沖冠”寫詩人思欲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犊拘小芬浴班崅b圖”的典故昭示統(tǒng)治者要以平民遭苦、興建失道為戒;用由余言民苦非戲謔之言，來表達憂國憂民之思?！逗？谛小酚谩傲印焙汀案∩窖摺钡涫陆杷未鷮?dǎo)黃河水入六塔河造成黃河以北的地區(qū)水患不斷和南北朝時期淮河上修建的浮山堰，造成淮水泛濫，死者數(shù)十萬人的歷史教訓(xùn)說明當今統(tǒng)治者開河筑堰是失當?shù)淖龇?。而《病中秋懷（其八）》用“杞人憂天”典故自慨二十年來憂懷國事，雖然有自嘲的意味，但縱觀楊慎的詩，其濃烈的愛國情是真摯可鑒的。

四、余論

楊慎作詩大量用典，極大豐富了其詩歌的文化內(nèi)涵，提升了詩的境界，達到了形式美和內(nèi)質(zhì)美的圓融。其詩歌“裒采菁華，長歌短詠，鏗然中金石”（游居敬《翰林修撰升庵楊公墓志銘》）的作風(fēng)和對典故精巧駕馭的能力，幾百年來令人驚嘆不已。楊慎所處的正德、嘉靖、隆慶年問正是前后七子擬古思潮盛行之時，前七子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后七子崇尚漢魏古詩，以盛唐律詩尤其是杜詩為典范，楊慎雖然反對復(fù)古而尊六朝，表現(xiàn)出“以藝論之”的鮮明立場，但從其詩作看，還是能見受影響的痕跡，特別是受后七子崇“杜”之風(fēng)的影響，詩中的“萬里”“云”“塵”等詞也常出現(xiàn)。這種模擬甚至剽竊之弊，直到晚明的公安派才得以糾正、革除，以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為代表的公安派高舉“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大旗，強調(diào)“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反對“粉飾蹈襲”，鐘情于“本色獨造語”（袁宏道《敘小修詩》），不僅打破了詩壇模擬風(fēng)氣，也沖決了作詩的法度、格調(diào)和規(guī)范，加之后來乾隆、嘉慶年問的“性靈詩潮”的推助，中國古代詩歌開始了新氣象的轉(zhuǎn)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