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橫斷山那幾年,爸爸張愛萍已經(jīng)近90歲高齡,他天天從北京撥電話來詢問我的行蹤,連犄角旮旯的小地名也不放過??上М?dāng)時我并不理解,我所追蹤的那片珍稀植物的避難所、那個被稱為“地球表面最兇險的褶皺區(qū)”,正是長征中爸爸最難忘的地方。
“文革”的沖擊在兩代人之間造成巨大斷層,使我一度懷疑爸爸那輩人的理念和價值取向。生態(tài)保護工作把我引向他年輕時艱苦轉(zhuǎn)戰(zhàn)的地區(qū),找到泡桐崗又得益于當(dāng)?shù)刈穼l危物種的老科學(xué)家。2005年,在紅軍長征70年后,我終于有幸實地穿越那座爸爸心中最難忘的山崗。在那里,我不僅重新找回老一輩革命家的精神財富,還意外地收獲了新的寶藏。
“找到泡桐崗了嗎?”汽車一過二郎山,手機里就傳來爸爸這句問話。自從20世紀(jì)90年代來川西,直到2003年爸爸去世,沒一次我過二郎山他不問這句話。
“什么泡桐崗呀,哪兒來的泡桐崗!”沒有一次我能給他滿意的回答。
其實,多年來爸爸一直在找泡桐崗。整理他的遺作時我發(fā)現(xiàn),早在20世紀(jì)50年代他就向紅3軍團的老人兒韋杰叔叔了解過泡桐崗的確切位置。韋杰叔叔的回信,后來成了我尋訪的主要依據(jù):
位于瀘定東北約150里的一座大山名叫抱桐崗。該崗高約三十里、長六十里,整個山坡上都是密林和大樹。十三團過瀘定后未停連夜趕到柴石關(guān)下宿營,第二天開始翻過抱桐崗。因天下雨路滑,部隊運動速度很慢,走一步停一步瞎摸個通宵,次日下午兩點左右全團才通過抱桐崗。到第三天黃昏時才趕到天全城。
張愛萍上將
爸爸是在紅軍過大渡河的前后從紅11團調(diào)到紅13團,給團長彭雪楓當(dāng)政委的。1944年彭雪楓在抗戰(zhàn)中犧牲,爸爸起草的祭文中還回憶他倆一塊兒翻泡桐崗的情景:
全團的馬匹均丟完了,我的騾子亦在通過炮通崗——荒山老林、人馬絕跡的大山崗中跌死了,全團僅有他乘的一匹健壯的大黃騾子。那時部隊中全都瀉肚子,大家都是腳軟體疲。我們在行軍中他常說:“你的身體比我差些,騎騾子吧!”互相推讓,彼此都不肯騎,把騾子給體弱與傷病者騎……
新中國成立后爸爸撰寫長征回憶錄時,又提到這座“行人絕跡、野獸成群的萬山老林”??墒窃凇拔母铩蹦甏?,這篇文章卻成了他追隨“彭德懷右傾反黨集團”的“罪證”。物換星移,爸爸生命的最后幾年,由于我常去那一帶工作,又勾起他對泡桐崗的思念:“你們是坐車子,我們可是兩個手扒上去的!”他總要把“爬”重重地讀成“扒”,好像四川話才有力;“泡桐崗比雪山草地還難走哦”,多少記憶隨著歲月消失,爸爸甚至記不得自己前一天吃的什么,可就是泡桐崗,為什么一遍又一遍出現(xiàn)在90歲老人的腦海里?也許,只有泡桐崗能回答。
尋找泡桐崗談何容易!二郎山位于橫斷山區(qū)東緣,地形復(fù)雜,峰巒疊嶂,是四川盆地到青藏高原的過渡帶。當(dāng)年紅軍只憑著一張小學(xué)生課本中的地圖,人地生疏,光是泡桐崗這個山名就有好幾種叫法。除了當(dāng)?shù)厝苏f是因山下多泡桐樹得名,大部分紅軍記錄中都采用“抱桐崗”或“炮通崗”;有的干脆說“炮筒崗”,因山形像炮筒而得名。
根據(jù)韋杰叔叔信中提供的信息,泡桐崗應(yīng)該是二郎山山系的一個山峰,坐落在瀘定至天全之間的大山里。熟悉這一帶地形的莫過于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的印開蒲老師,他們那一輩科學(xué)家從60年代起就從事四川省的植被普查工作,像紅軍一樣用兩條腿丈量大地。印老師幾十年來走遍川西大小山脈,堪稱四川的活地圖。他是我們生態(tài)考察組的負(fù)責(zé)人,可我跟他打聽了幾次,他們科分院的老專家都未聽說過這個山名。
“在川藏線走了幾十年還曉不得眼皮子底下有個泡桐崗?”印老師不甘心,花大錢從省測繪局買回十幾張五萬分之一的地圖,拿放大鏡一寸一寸、橫著豎著來回搜索。從此,我們考察組又多了一項任務(wù),每次路過二郎山大家都分頭打聽。據(jù)專家介紹,這一地區(qū)地理構(gòu)造復(fù)雜,康滇古陸、峨眉斷塊等四個地質(zhì)構(gòu)造單元在此交接,形成眾多縱橫交錯的褶皺和斷層,猶如迷宮;當(dāng)?shù)馗刹恳舱f,這片山區(qū)分隔周邊好幾個區(qū)縣,是有名的“三不管”地帶,要在這方圓1000多平方公里的群山中找出一個小山崗好比大海撈針。但印老師鍥而不舍,帶我們多次走訪,最終把搜索目標(biāo)鎖定在瀘定以東、二郎山山脈南延和大相嶺相接的過渡地帶??墒?,泡桐崗還沒有出現(xiàn)。
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爸爸長征時期的部隊——紅3軍團的業(yè)績直到80年代才被逐漸披露,因此,有關(guān)他們的戰(zhàn)功和個人史料的缺乏更增加了查找難度。一個偶然的機會,幾位熱心的黨史專家指引我找到大量歷史文獻(xiàn),其中就有泡桐崗。原來,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五萬分之一地圖上都不標(biāo)的小山崗,曾一次又一次出現(xiàn)在早期的紅軍記錄中:
1936年,紅軍“五老”之一的謝覺哉就寫過,長征中“我們遇到了一個非常難走的地方——抱桐崗。哪知道根本沒有路,只有些攀藤負(fù)葛的痕跡”。
同年,毛澤東在采訪中也談道:“比大雪山更艱難、又得爬的,莫過于人跡罕至的炮通崗。那里根本沒路,紅軍要靠自己砍伐長竹鋪在齊腰深的泥淖上通過。”斯諾后來證實:“毛澤東告訴我,在那個山頂上,一個軍團損失了三分之二的馱畜,好幾百人倒下去再也沒起來。”
行軍困難,宿營更難。周恩來的警衛(wèi)員回憶說:“森林中古樹參天,陰森森、濕漉漉,地上腐爛的樹葉發(fā)出陣陣臭味。林中不時可以看見受驚的野羊、野牛、野豬等動物穿來穿去。遍地是稀泥,連巴掌大的干地方也找不到,更找不到干柴和清水。我只好用茶缸接雨水給首長喝。睡覺怎么辦?結(jié)果周副主席就這樣靠著樹子站了一夜?!?/p>
根據(jù)這些珍貴的記錄推斷,泡桐崗和二郎山山系的植被基本一致,同屬亞熱帶常綠和落葉闊葉混交林。從今天的生態(tài)角度看,那里應(yīng)是一片極具水土涵養(yǎng)功能、植被豐富的原始森林。新中國成立后四川省幾十年的植被普查,怎么會漏掉這片緊貼川藏線、距成都僅200公里的原始林呢?
科分院的司機、在川藏線上跑了幾十年的王師傅也不服氣。憑著老司機的敏銳,終于在一堆舊地形圖密密麻麻的等高線里挖出5個小米粒兒大的字——炮通杠埡口。印老師在電話中的激動勁兒不亞于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原來,這個神秘的山崗藏在瀘定、漢源、滎經(jīng)、天全四縣交界的群山中,具體位置在今天滎經(jīng)縣西北、三合鄉(xiāng)和新建鄉(xiāng)的交界處,是兩鄉(xiāng)的界山;泡桐崗的埡口也不屬任何古道關(guān)卡,連鄉(xiāng)村小路也不通,所以地圖上多不標(biāo)。從方位上說,泡桐崗在瀘定的東南(而不是韋杰叔叔信中說的“東北”),是南北走向二郎山山系最南端、大野牛山東側(cè)的一個弧形構(gòu)造山崗,標(biāo)高只有2301米。相比中央紅軍翻越的53座名山大川,泡桐崗既不算最高也不算最險。但是,其他山峰再高再陡總有小道可尋,像大王山、老山界,總還有砍柴挖藥的人翻過,泡桐崗則是從無人類痕跡的萬山老林。當(dāng)?shù)厝艘仓辉谥苓吇顒?,很少進(jìn)入,更無人穿越,紅軍過后也再沒人走過。一個化名“施平”的紅軍戰(zhàn)士1935年在《共產(chǎn)國際》雜志上發(fā)表文章說,紅軍翻過泡桐崗,“下山尋到人煙之地,居民非常驚異。他們無論如何不肯相信我們是從這高峰上過來的,因為他們只聽到祖宗傳說,山上有條什么小徑可通,可是近百年來,誰也不曾通過。在他們看來,我們仿佛是從天上降下來的”。
70年前,中央紅軍經(jīng)過8個多月艱難轉(zhuǎn)戰(zhàn),由江西出發(fā)時的8萬多人銳減至3萬余人,這幾萬將士護衛(wèi)著一個初生的政權(quán)——她的一切:機關(guān)、醫(yī)院、傷員、男女老少……像游牧部落的大遷徙,為什么要從人跡罕至的原始林中穿行呢?施平解釋說:“由此地到雅州(今雅安)都是平坦大路??墒菙橙嗽诼飞像v有重兵,由此路前進(jìn),必然不利。于是決定改由羊腸山路進(jìn)發(fā)?!?/p>
根據(jù)記載,紅軍過瀘定橋后沒有向北直接走大路去天全,而是折回頭沿大渡河南下,避免與雅安附近強大的敵人正面遭遇。先頭部隊攻占深山中的古驛站化林坪,奪取飛越嶺制高點后,一部分沿古道南下,另一部分向東,分別監(jiān)視漢源、雅安兩個方向的敵軍,掩護中央縱隊從飛越嶺下的羊腸山路轉(zhuǎn)入滎經(jīng)境內(nèi),在絕壁間沿峽谷艱難地溯流北上,到達(dá)泡桐崗前一個寬闊的河谷——水子地集結(jié)。紅軍一從深山中鉆出,就被跟蹤的敵機發(fā)現(xiàn)。毛澤東的警衛(wèi)班長胡長保為掩護大家往林中躲避轟炸而犧牲。
印老師在滎經(jīng)的朋友很快證實了這段歷史。此時川藏線上已結(jié)冰,我們驅(qū)車沿盤旋的山路,軋著薄冰輾轉(zhuǎn)來到水子地。水子地果然是個寬闊的河谷,滎河水在干枯的卵石河床上蜿蜒流過,右岸的群山中隱約有條小徑通往瀘定。河灘上隨處可見采石挖沙的大坑,周圍山坡的樹林也被砍伐殆盡。循著河的源頭望去,光禿禿、連綿不斷的山崗中一座不起眼的橢圓形山包就是泡桐崗。
難道這就是70年前古樹參天、密不透風(fēng)的萬山老林?據(jù)介紹,三合鄉(xiāng)鐵礦廠在50年代大煉鋼鐵中燒掉了方圓幾十公里的木材,水子地周邊稀稀拉拉的小樹還是近些年才栽的。很顯然,科分院后來的植被普查不可能包括泡桐崗。
2005年是中央紅軍長征勝利70周年,我沿著爸爸當(dāng)年長征的線路,經(jīng)過3個多月跋涉,又一次來到泡桐崗下。這次同行的是一位長征同齡人、專程來華走長征路的以色列老兵武大衛(wèi)。爸爸在世時沒有為他找到泡桐崗,這次說什么也得“扒”上去看個究竟。只怕來得太晚,紅軍經(jīng)歷的艱險早已無跡可尋。
一連幾天暴雨,滎河水猛漲,印老師從成都多次打電話叫我們小心。最近川西橫斷山區(qū)泥石流頻繁發(fā)生,大渡河邊我們一星期前剛經(jīng)過的村子已被摧毀。
看到電視里特大泥石流的報道,媽媽在電話中也急了:“你老爸那會兒才25歲,你53都不止了!”自打我跟武大衛(wèi)出發(fā)那天起,她就把客廳改造成“作戰(zhàn)室”,掛起整面墻大的中國地圖和一張張分省圖,緊緊跟蹤我們的“長征”。其實我早計算過,徐特立參加長征時都比我年歲大;再說,誰又能在70歲的老外面前認(rèn)輸呢?
“作戰(zhàn)會議”在縣長的召集下開了整整一上午。根據(jù)地圖計算,沿紅軍路線從三合鄉(xiāng)建政村(即水子地)出發(fā),翻過泡桐崗埡口到下一個有人煙的地方——新建鄉(xiāng)王家壩電站,南北直線距離只有18公里,電話打到埡口兩邊詢問,兩地的鄉(xiāng)長異口同聲說,這段路估摸自己人也得走上8小時,像我們起碼要10~12小時才能趕到。
“山后苦蒿溝爛得很,里面根本沒路。你們走不了!”我把這話翻譯給武大衛(wèi),他登時滿面通紅。這個參加過6次中東戰(zhàn)爭的老英雄,雖然70歲高齡,但是行軍、爬山當(dāng)?shù)叵驅(qū)Ф甲卟悔A他。老人倔勁兒上來,泡桐崗的野牛也撼他不動。我心里暗自高興:縣長擰不過老外就得放行。會上的年輕人看了也紛紛要求同去,我們的隊伍一下子就“擴充”了6名“紅軍”!
后半夜雨停了。三合鄉(xiāng)頭天派去探路的兩位老鄉(xiāng)進(jìn)山一整天,到晚上10點還沒消息,我心里有些打鼓?!盁o論如何按計劃行動!”特種兵出身的武大衛(wèi)言出必行,一大早不到6點已經(jīng)“全副武裝”等候在酒店大堂。我們的具體計劃是用越野車把人載到半山再開始步行,以保證天黑前翻過泡桐崗,到達(dá)安全地帶。山中多野獸,少數(shù)人不帶槍無法在山里過夜。盡管如此,還是帶足干糧、雨具、防水手電等以防萬一。
來到水子地天已大亮。滎河水跟去年冬天比猛漲了近一米,兩邊河床全被淹沒;水勢洶涌,激流挾持著河底的卵石隨波浪滾動。鄉(xiāng)長介紹說,昨天山里水大,兩位建政村村民老楊和老廖花了整整8個小時才翻過泡桐崗,摸出苦蒿溝,等他們搭上“摩的”繞回山前已是后半夜。老廖是個精干的復(fù)員軍人,擔(dān)任我們的領(lǐng)隊;老楊斷后,收容老弱病殘。他疑惑地打量著武大衛(wèi)和我,猜到些任務(wù)的難度。
小時候爸爸總說我運氣好,長大了也不例外:70年前正是這個季節(jié),爸爸頂著暴雨翻越泡桐崗,我卻趕上難得的晴天。藍(lán)色的天空透明如洗,映襯著泡桐崗清晰的曲線;“陸地巡洋艦”沖進(jìn)急流,沿著被洪水淹沒的河灘溯源而上。車身像風(fēng)浪中的小船上下顛簸,四個車輪緊抓河床,時而在水中,時而在岸邊,轟轟隆隆沖到泡桐崗下。
飄水頂算是泡桐崗的山門。從地質(zhì)構(gòu)造判斷這是一面典型的弧形斷崖,粗糙的花崗巖崖壁上一道山泉輕紗般飄落。車子就從這兒離開河道,轉(zhuǎn)入由森工隊開出、今已荒蕪的小路盤旋上山。進(jìn)入山中,空氣清新,車窗外鳥叫蟲鳴、滿眼新綠;砍伐后的森林林下灌木長勢茂盛,草本植物競相爭艷。隨著海拔的升高喬木逐漸增多,車輪碾過深厚濕潤的落葉,引擎低聲吼叫著爬上山腰的一塊空地——濫水坪。與詩情畫意的飄水頂相反,濫水坪可謂名副其實:遍地爛泥和著雜草,一踩一個水坑,好似漏雨的牛棚爛得無處下腳。多年前,這里曾是森工隊的最后營地,再往上就進(jìn)入無人區(qū)。告別了車隊,一行9人在此分為3組,(武大衛(wèi)是第1組),兩位向?qū)б磺耙缓?個人自帶飲用水,干糧統(tǒng)一由向?qū)П称?。領(lǐng)隊發(fā)了一輪兒煙后,大伙兒就開始沿山溪向埡口攀登。上山的坡度比較平緩,天氣又涼爽,大家說笑著魚貫前行。遇到斷壁危崖,縣里的小伙子還使出攀巖絕技,猴子般掛在崖石上,惹得大家紛紛拍照留影。武大衛(wèi)畢竟是沙漠里來的,不熟悉亞熱帶的雨林,常常踏上青苔滑到水中。但他的興致極高,跌了跤還哈哈大笑。
當(dāng)?shù)厝嗽嬖V紅軍,泡桐崗又叫苦竹山,進(jìn)到了竹林中才知何謂苦:前山的原生竹林清一色四川方竹,密不透風(fēng),陰暗潮濕的地上稀泥沒到腳踝處,走步如踏滑板,全仗手抓竹竿保持平衡。由于常年不見陽光,老化的枝干包裹著青苔,一碰即折;新竹貌似光滑,竹節(jié)上暗藏一圈圈小刺,形如自由女神的王冠。“女神”脾氣特大,不分男女,抓上就挨扎,當(dāng)?shù)厝擞址Q其為“刺竹”。記得印老師說,60年代他們科考隊就靠刺竹的竹筍充饑,缺油少鹽,吃得直吐清水。紅軍肯定也沒少嘗它的滋味。
向?qū)Ю狭问謸]砍刀在前面開路,步履如飛,只聽唰唰的竹枝碰撞聲不見人影。竹茬兒高出地面一尺,既做路標(biāo)又不致扎腳;后邊的人就循著竹茬,辨著人聲穿越竹海。一旦掉隊,極易迷路,茂密的竹枝筑起一堵堵深灰色圍墻,分不出東西南北。到現(xiàn)在我也沒明白,在不見天日的竹海中,向?qū)Э渴裁幢嬲J(rèn)方向?
山路在竹林和灌叢中交替穿行。灌木林中陽光充足,野丁香、懸鉤子等叢冠呈傘狀張開,郁郁蔥蔥、犬牙交錯,構(gòu)成層層色彩斑斕的荊棘拱門。剛剛脫離熊貓的家園,又得學(xué)拱地野豬:大伙兒一個個彎腰抻脖兒,喘著粗氣接踵鉆過低矮的拱門。在屬于小矮人的童話世界里穿行,個子越高腰就得彎得越深。武大衛(wèi)1.8米的個頭,常被林中“仙女”懸鉤子鉤掉旅行帽,衣袖、褲腿都給掛破了。
快到埡口時坡度越來越陡,草根、爛竹、流石,又滑溜又粘腳。我越掉越遠(yuǎn)。眾人連拉帶拽,相互攙扶著爬上一個又一個90°的陡坡。
5公里的山路走了近3個小時,登上埡口已是正午。放眼四望,藍(lán)天下都是海拔2000米左右的弧形山嶺,層層疊疊、明暗交錯,卷心菜似的把泡桐崗裹在中間。唯一的縫隙是西側(cè)一條淺黃色干枯的山澗,有1米來寬,幾乎垂直向下通到山根兒。順著縫隙望下去,隱約可見淡綠色壩子上棋盤大小的村落——水子地。爸爸曾說他們當(dāng)年是攀著干枯的泉水溝上山的,或許就是這條干溝。如今低處的大樹全砍完了,我們進(jìn)山有森工隊開出的土路,走到山腰才開始攀巖。70年前山下都是黑黑的森林,無法進(jìn)入,紅軍一定是從山根兒就溯溪而上了。
泡桐崗埡口折扇形的山脊陡峭單薄,幾乎無處站腳,幾棵巨大的水青岡樹一字排開,騎在狹窄的山脊上。裸露的樹根像一張張巨型蜘蛛網(wǎng),重疊交錯,扣住山梁。樹根上裹著青苔,網(wǎng)格中充滿泥漿,到處是野牛(牛羚)剛剛踐踏過的痕跡——70年的平靜又一次被“入侵者”攪和了,它們的前輩想必也見過紅軍。
山頂?shù)拇_跟紅軍戰(zhàn)士抱怨的一樣,“連巴掌大的干地方也找不到”。大伙兒決定不休息,盡快下山。真有點兒難以置信,我的尋訪竟如此簡單。照此速度,下半天就到家了。
向?qū)Ю蠗钪睋u頭:“上山容易下山難哦!”他和老廖昨天花了四五個小時才摸出后山苦蒿溝,他估計我們起碼要多花一倍時間。
“山里人就是能咋呼?!蔽野胄虐胍?,沿著野牛的腳印翻過埡口。
想不到,所謂的后山竟是一個巨大的斷層,把整座山崗劈成兩半。中間狹長的苦蒿溝縱深十幾公里,溝谷深切,林木茂密,根本望不到底,只聽見腳下的隆隆水聲。
“徑直走,不要往下看!”見一個個站著發(fā)傻,向?qū)Ш捌饋怼?/p>
如何直走法?從山頂?shù)綔系资且幌盗谢◢弾r斷崖,大伙兒只能面向崖壁,手抓青藤,腳蹬樹根,攀巖訓(xùn)練似的模仿著向?qū)У膭幼?。這還不算最難。有些崖壁寸草不生,表面風(fēng)化的紫色砂石又濕又滑,眼看向?qū)膬商窖碌?,我卻束手無策。情急生智,小時候上房掏馬蜂窩的本事救了急——下不來就坐著出溜兒。震旦系的斷崖比北京大屋頂高得多,大都有十幾層樓高,弧形的崖壁從上到下形成幾大臺階,每階中又分割出眾多細(xì)小斷層,猶如球場的環(huán)形看臺。山泉從崖頂級級跌落,濺起層層水花,一行人就從水幕后橫穿斷崖。水聲轟鳴,如置身天然的音樂噴泉。只是腳下打滑,顧不上抬頭欣賞。
張愛萍女兒張小艾與以色列友人武大衛(wèi)淵右冤等人的合影下打滑,顧不上抬頭欣賞。
與山前相比,泡桐崗的后山另有一番天地:整個峽谷覆蓋著厚厚的原始森林,是理想的野生動物棲息地。闊葉林中寸草不生,樹下成群野牛和野羊踐踏、打滾兒的痕跡清晰可辨,當(dāng)?shù)厝擞纸兴芭>薄K^“井”,里面并沒有水,代之以黑黑的稀泥巴,很可能就是紅軍說的“泥深沒膝”的地方。這會兒的泥淖也許趕不上當(dāng)年,但泥漿黏稠,常常拔出腳丟了鞋,步子邁得越慢腳下陷得越深。我更是狼狽,除了回頭找鞋還得找登山杖,拽出上半截,下半截還留在一尺多深的爛泥中。
跟大多數(shù)四川人一樣,老楊身材瘦小,不同的是那副蒙古人種典型的高顴骨、寬下巴。根據(jù)姓氏,我猜他可能是當(dāng)?shù)亍白涎鬯男铡钡暮蟠?。交談中才知道,老楊不僅與我同年、同月,而且只比我小21天;看他滿布皺紋的臉,說比我大整一輪也有人信??墒撬硎殖C健,我滿腿滿手的泥巴,老楊卻連解放鞋的鞋面兒也沒濕。
來到幾塊裸露巖石的斜坡上,大伙兒不約而同站下,在難得的實心兒地歇歇腳,喝水、吃餅子、抽煙。老楊背簍也不放,一手接著縣里同志丟來的香煙,另一手從的確良軍衣口袋里抓出煙袋鍋兒,掐了半截香煙插上、點燃,把剩下的半截揣進(jìn)衣兜。
總算下到溝底,前邊傳來好消息:有小路了!踏上堅實的土地,大家加快腳步朝溝口方向飛奔。然而好景不長,名為小路實是在溝底的溪水中穿行。水流湍急,有的地方?jīng)]到腰部,小伙子們都說要背我過河。當(dāng)年中央紅軍有30多名婦女,大都是南方人,個子矮小,不知是怎么過河的。那時水量更大,沒到脖子,紅軍的很多馱畜在此喪生,其艱險可想而知。
小路時而從水里過,時而又進(jìn)入溝邊山坡的雜樹林。林中厚厚的腐殖質(zhì)踩上去軟綿綿的,前仰后合好似耍醉拳。謝覺哉曾風(fēng)趣地說到這段路:“路上泥沒有了,但還滑,不幸得很,我偏偏在出森林后,坐了兩回‘汽車。”而我足足坐了五回!幸好地面松軟沒摔壞任何零件。老楊看后,出于同情傳授了一手下坡的絕招兒:兩手各摟一把細(xì)竹順勢下滑,腳落地后再松手。我試了幾次,比滑滑梯還過癮,行軍速度也隨之提高??赡苓@就是謝老文中所說的“握著小竹,掉下澗里,從這個石頭上,緣到別個石上……”只是謝老沒說,竹滑梯并非每次都靈驗。
我跟著老楊橫穿急流,邊蹚水邊涮著鞋上的泥巴。清澈見底的山泉,隨著笑聲轉(zhuǎn)眼間成了滾滾泥湯,給水底五顏六色的石子罩上一層陰影。抬頭張望,視線被層層山崖所阻隔——真可惜,如果在山頂蹲上一夜,肯定能拍到成群野牛在“音樂噴泉”下沖涼、戲耍的鏡頭!
轉(zhuǎn)過一個高坡后,眼前亮堂起來,肖家壩到了。這個寬闊的山谷里原有幾戶人家,70年前紅軍從密林中穿出在此扎營,就是他們第一個碰到,說紅軍是“從天上降下來的”。如今肖家壩成了下面電站的蓄水池,全村都已遷走,只留下一個看水池的老漢。他是我們走了一整天見到的第一個人。老人警覺地打量著這伙“泥菩薩”,雖沒有他的祖輩看到紅軍那樣驚異,見了“洋菩薩”也瞪大眼睛半天合不攏嘴。經(jīng)解釋他告訴我們,從這兒沿水渠再走6公里就出苦蒿溝到王家壩電站,那兒就上大路了。盡管天已擦黑,還飄起小雨,大伙兒有說有笑又上路了,走在前邊的還唱起了山歌。
苦蒿溝對人來說苦不堪言,卻是一條植被完好、美麗原始的山谷。泡桐崗如規(guī)劃成自然保護區(qū),從山頂埡口起這10多公里的苦蒿溝就該是其核心區(qū)。溝里陰坡上原始林密不透風(fēng),暮色中像大團大團烏云迎面撲來,林中植被垂直分布,野生草藥隨處可尋。這里不僅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大熊貓和牛羚的家園,還有二級保護動物9種,三級的10種,紅豆杉、連香樹等珍稀植物和花卉更是不勝枚舉。
雨越下越大,6公里長的苦蒿溝好像都有16公里了,每個人都被淋得透濕,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水渠鉆入地下巖洞,參照物也沒了。山崖上為修蓄水池開鑿的小徑本是給騾馬走的,只一個馬掌寬??h里記者一手護著攝像機,一手領(lǐng)著我,走鋼絲般捯著步子下坡。然而好景不長,再往下小徑也被沖垮,手也沒處扒,腳也沒處落。這時老楊就叫我抓著他的肩,踩著他的腳當(dāng)石凳。更糟的是在溪水里蹚久了,我的肚子開始攪和,可能是爸爸要我體驗“瀉肚子,腳軟體疲”的滋味兒吧。不容分說,兩位向?qū)б粋€前面拉,一個后面推,像兩把鐵鉗把我夾住,硬是給“夾”下了坡。
走了幾個月的長征路,也造訪了不少名山大川,根據(jù)經(jīng)驗,各方土地從不輕易放行,總要最后刮你一層皮。泡桐崗也不例外??斓綔峡跁r,一個巨大的塌方出現(xiàn)了,把山坡攔腰切斷。天已全黑,看不清塌方的規(guī)模,只見眼前堆積著巨石和倒伏的大樹,頭頂時有土塊、碎石沙沙滑落的聲響。
“昨天過來還沒塌噢。”老楊的話音里也露出幾分不安。
不容遲疑,雨水浸透的松軟巖層隨時都可能再次坍塌,多停留一秒鐘就增加一分生命危險?;仡^無路,只有盡快沖過塌方區(qū),大伙兒不約而同撒開腳丫,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股腦兒往上爬。沒一人吭聲,好像任何輕微的氣浪都會震落崖上的石塊;空氣凝固了,耳邊只有沙沙雨聲……等我連滾帶爬從亂石堆中鉆出,擦去眼鏡片上的泥和水,環(huán)顧四周,卻不見了兩位向?qū)АT瓉?,老楊和老廖把大伙兒送上坡后掉頭又返回塌方區(qū),在巨石間穿梭著,把掉隊的武大衛(wèi),陪同的導(dǎo)游、干部一個個扶到安全地帶。
山溝里閃出一星亮點兒,隔著層層雨幕,仿佛是另一個星球的光。不能相信王家壩真的到了。黑影中排列著幾輛越野車,恍若隔世。
村主任家的木屋里幾桌新鮮土菜早已涼了又熱、熱了又涼,慶功宴上大伙兒爭相敬酒,不沾酒的老大衛(wèi)也頻頻舉杯,接受大家的祝賀。老人背上都是泥巴,右邊褲腿被撕開個大口,手掌、胳膊肘、膝蓋都磕紫了。走了13個小時,老人此時并無倦意,只是聲音有點兒顫抖:“照我的軍事常識,這種境況只有特種部隊、小分隊行動,紅軍幾萬將士,還有醫(yī)院、傷員、婦女、兒童,都從這蠻荒的森林穿過……”他手握拳輕捶飯桌,一板一眼地說:“簡——直——是——奇——跡!”
老人沖著救助他的兩位向?qū)e起酒杯:“從你們身上我看到了奇跡?!?/p>
70年前的那個夜晚,歷盡艱辛、轉(zhuǎn)戰(zhàn)7省,僅存的3萬余紅軍來到泡桐崗下。等待他們的沒有慶功宴、越野車,而是饑餓寒冷和無盡的征戰(zhàn)。根據(jù)記載,那時的泡桐崗要比今天險惡百倍:林更密、泥更深、水更急、路更險,又是誰舍生忘死,為幾萬紅軍劈山開路、創(chuàng)造奇跡?
我問爸爸紅3軍團的戰(zhàn)友、當(dāng)時10團的老紅軍張震叔叔,他大聲比畫說:“前面有我們的工兵連開路,不然哪兒走得出去!”邊說邊握緊雙手舉過頭頂,揮砍刀似的從眼前使勁兒劈下。
經(jīng)反復(fù)考證,最后,根據(jù)中革軍委長征中的電報證實,原來擔(dān)任先頭部隊的正是爸爸和彭雪楓的紅3軍團13團,是他們首先翻越泡桐崗,攻占天全,打開了通往夾金山的大門。我迫不及待地翻開剛剛出版的《彭雪楓傳》,不出所料,在“長征”一節(jié)中,三個熟悉的字眼兒——泡桐崗出現(xiàn)了:“過泡桐崗時,上下15公里,荊棘叢生,竹木遍地,張愛萍帶頭掄起大刀,劈山開路,差點累倒……”
原來爸爸就是……為什么、為什么不告訴我?
雨還在下,木屋里慶功宴還沒有結(jié)束的跡象,我裹上濕透的雨衣來到屋檐下,在黑暗中搜尋周圍的山峰。四周鐵桶般籠罩著黑夜,只有窗欞里透出朦朧燈光。終于,當(dāng)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一條熟悉的曲線勾畫出的泡桐崗就在面前。70年前那一幕,仿佛在這一刻伴著木屋里的笑談聲重現(xiàn)了。
“找到泡桐崗了嗎?”爸爸沙啞、顫巍巍的問話伴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在山谷中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