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浩
南朝是中國歷史上分裂割據(jù)、戰(zhàn)亂頻發(fā)的時期,更是文化繁榮的時期。在這一時期,墓葬建筑有新的秩序,以此而保留了大量類型豐富、形式多樣的六朝遺物遺存,主要以石獸、石柱、石碑、石座為主,散落分布于南京及其周邊地區(qū),這些石刻記錄了六朝的往事,是人們尋訪六朝文明的重要標志性遺跡。目前已知的南朝陵墓石刻共計三十四處,其中南京二十二處,句容一處,丹陽十一處。[1]這些石刻皆體型巨碩、氣勢宏大、形象古樸、雕刻精湛,兩兩對稱,歷經(jīng)風雨、彼此陪伴了一千五百余年。通過這些石刻建筑,不僅可以了解南朝的歷史文明,對于當時書法特質的了解與文字的發(fā)展也有很大的意義。
兩漢時期,繼承秦制,厚葬風氣明顯,王符在《潛夫論·浮侈篇》中說:今京師貴戚,郡縣豪家,生不極養(yǎng),死乃崇喪。或至金縷玉匣,檽梓楩楠,多埋珍寶偶人車馬,造起大冢,廣種松柏,廬舍祠堂,崇侈傷僭。[2]可見其厚葬之風。而到了南朝時期,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其厚葬之風不如東漢,東漢時表現(xiàn)為地上與地下,地上設石柱與石獸、立祠、筑闕,地下修建豪華的墓室,設畫像石,繪壁畫。從現(xiàn)存石刻來看,南朝陵墓石刻主要由石獸、石柱、石碑組成,有的還有石座。
石獸從造型和等級上看,可以分為帝陵前的有角石獸和王侯墓前的無角石獸兩種。自東漢出現(xiàn)墓前石獸以來,陵墓石獸的稱謂一直沒有確切的說法,在東漢時期多稱“天祿”“辟邪”或“獅子”,到南朝時又稱“天祿”“麒麟”或“獅子”,總的來說,可以把帝陵前的有角石獸稱為麒麟,王侯墓前的無角石獸稱為辟邪。石柱又稱為表、華表、表木、標等,起到標明和指示的作用,完整的神道石柱由柱頭、柱身、柱座組成。南朝陵墓石碑存世較少,大多數(shù)碑身已不見面目,僅留龜趺造型的碑座,完整的石碑由碑首、碑身、碑座(龜趺)構成。石座存世更少,現(xiàn)僅見于梁文帝蕭順之建陵。
梁文帝蕭順之(?-公元491),字文緯,齊高帝蕭道成的族弟,梁天監(jiān)元年(公元502 年),其子蕭衍代齊稱帝,建立梁朝,蕭順之被尊為太祖文皇帝,與其妻合葬陵寢曰建陵。陵前神道依次列有石獸、方形石座,神道石柱和石龜趺各一對,石制為青石。在神道的兩側,南邊的石獸為麒麟,北邊是天祿,相距約16 米,天祿身長3 米有余,殘高2.00,頸高1.25,2.70 米;麒麟身長約3 米,殘高2.30,頸高1.50,體圍2.76 米。[3]石座有四塊,每一塊的邊緣部位皆有“T”型榫眼的石塊分置呈正方形平面的四角。石柱,稱神道石柱,又稱陵墓華表,分為上、中、下三部分。下部為石礎,上圓下方,方形四面浮雕模糊不清,像是有仙人靈異,其上半圓則雕有一對環(huán)繞相對的翼龍,口內銜珠,四足;中部為柱身,柱表飾凹槽紋和束竹紋;上部有矩形石額,刻有陰文“太祖文皇帝之神道”八字,一側為正書順讀,另一側則是從左反書逆讀。石額部分柱表雕以三重繩辮紋編織束竹紋,束竹紋以下改雕凹槽紋直至柱根。覆蓮狀圓蓋中心雕出的圓窩與柱身頂端圓榫咬合置于柱頂。神道柱整個造型和諧協(xié)調,挺拔莊嚴。龜趺,狀似海龜,雕刻簡樸有力。[4]
在魏晉南北朝的書法史上,字體的發(fā)展演變是一個特別重要的大事件。曹魏時期頒布“禁碑令”以來,碑刻甚少,北朝由于民族融合及佛教的興盛,碑刻藝術繁榮,以“平城體”和“洛陽體”為代表。南朝以江左風流為尚,多為尺度手札,碑刻亦少之,而在梁文帝蕭順之建陵神道的兩側石柱上,在上方的石額上書刻有陰文“太祖文皇帝之神道”八字,兩側文字內容相同,但一正一反,可以反映當時石刻書法的面貌與特點。
圖二
圖三
觀神道兩側石柱上方石額上的題字,八個大字為“太祖文皇帝之神道”,左邊石額上的文字是正常書刻,右邊石額上的文字則是左邊的反寫。從章法上來看,為兩行四列,排布整飭又有氣勢。字體則以隸書為主,兼有楷書意味,橫畫、捺畫多有隸書雁尾的特征,如“太”“祖”“文”“帝”等字的橫畫,捺畫如“道”“之”等字較為明顯。字形結構又偏于楷書,與同時期的《爨龍顏碑》意味相近,字形多由扁而變得方正瘦長,如“皇”“帝”等字,與北魏洛陽時期成熟的魏碑體面貌趨同。整體看來筆畫有彈性,柔中寓剛,神采飛揚、氣勢雄強又豐肥憨拙,清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評此額為“《太祖文皇帝神道》若大廷褒衣,端拱而議”。[5]同時代的《吳平中侯蕭景闕銘》,位于南京棲霞區(qū),其石額上有“梁故侍中中府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吳平忠侯蕭公之神道”二十三字,筆跡清晰,筆畫遒勁平直,更偏向于楷書,又略帶隸意,石額文字亦為反書,與梁文帝蕭順之建陵石柱左右兩側一正一反的書刻不同,《吳平中侯蕭景闕銘》的石額文字僅存世有反文。
石額上的文字反書反刻是否反映了當時的一種什么現(xiàn)象。筆者通過資料的查詢了解到,這種反刻的現(xiàn)象,與對面的正字相對,或相當于正字的相反影像,亦可能是南朝時開始并流行的一種字體。因其面貌呈反刻,并且文字的順序打破常規(guī),是從左往右,故稱之為“反左書”。“反左書”一詞早在古代書論中提及,南朝梁書法家庾元威在《論書》里說:“反左書者,大同中東宮學士孔敬通所創(chuàng)。余見而達之,于是座上酬答諸君無有識者,遂呼為眾中清閑法。今學者稍多,解者益寡?!盵6]所以說“反左書”很可能指的就是反書反刻,前文所述梁文帝蕭順之建陵神道的石柱額字以及吳平忠侯蕭景墓的石額題字便是采用的這種書體。據(jù)庾元威說,“反左書”大約出現(xiàn)在梁代大同(公元535 年~546 年) 中孔敬通所創(chuàng),而文中所列舉的蕭順之、蕭景等墓神道石柱題字均大同年間之前。[7]著名的史學家巫鴻對這種反書現(xiàn)象也作了解釋,他認為神道一側的反書是另一側正書的鏡像,分別為死者和虛擬的參觀者而設。通過刻有正反銘文的神道,人們以雙向視線同時朝向兩個對立的方向去審視生死,這種獨特的視覺方式在六朝的作家和藝術家那里十分普遍。[8]另外,還有學者認為,南朝受佛道及禮樂制度的影響,書法藝術有雜體的背景和更加豐富的藝術表現(xiàn),反書即為其中一種特殊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
梁武帝蕭順之建陵石刻作為南朝時期陵墓石刻遺存最多之處,石柱上方石額的題字,無論對于考古美學,還是南朝書法藝術的研究,都有很大的意義。左邊八個陰刻的正字,以及右面石額上的陰刻反字,短短八個字,雖然沒有什么特別新奇之處,但是其隸楷相間的面貌、富有彈性的用筆以及雄強飛揚的字勢值得我們學習,是練習大字摩崖類作品的極佳范本。與正字相對的反文石刻,雖然沒有很強的藝術生命力,在南朝后基本沒有再出現(xiàn),但作為那一時期特定的產(chǎn)物以及其罕見性,還是值得了解研究的??陀^地講,對于印刷的啟發(fā),也有直接的影響,這種反書反刻從左到右的刻法,與之后的雕版印刷幾乎完全一樣。只要在華表上涂色,然后敷紙進行刷印,印在紙上的便是正體順讀的印刷品了。據(jù)載,這反書倒讀的陰刻華表,是為了印下來送給參加祭祀的官吏作紀念品用的。[9]可以說,在華表上刻反書倒讀的文字,其用途是很明顯的,對后世有一定的影響。足以證明,早在公元六世紀初的南朝梁代初,中國可能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用反刻文字取得正體文字的木版雕印技術了。
梁武帝蕭順之建陵石刻是中國古代藝術的瑰寶,它閃爍著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光輝,彰顯了我國古代石刻藝術的杰出成就,也反映了中國古代人民高超的技藝和智慧,其史學、美學及書法價值不言而喻,尤寶重之。
注釋
[1]鄒厚本.《江蘇考古五十年》.南京出版社.2000:287.
[2]張影,鄔曉東著.兩漢祭祀文化研究[M].哈爾濱:哈爾濱工程大學出版社,2017.11.
[3] 孟斌著.歷代帝王陵墓[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10.
[4]江蘇省六朝史研究會編.六朝史論集[M].合肥:黃山書社,1993.09.
[5](清)康有為原著;李廷華辨析.《廣藝舟雙楫》辨析[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7.12.
[6]欒保群主編.書論匯要 上[M].故宮出版社,2014.12.
[7]劉謹勝,劉詩編著.江蘇碑刻[M].北京:中國世界語出版社,1994.12.
[8]巫鴻;鄭巖主編.古代墓葬美術研究 第4 輯[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17.06.
[9]張樹棟,龐多益,鄭如斯等著;鄭勇利,李興才審校.中華印刷通史[M].北京:印刷工業(yè)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