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愈艾滋病：曲折的奇跡

阿樹

“倫敦病人”亞當·卡斯蒂列霍

歷時兩年多的觀察之后，全球第二例艾滋病治愈案例—“倫敦病人”正式得到確認。3月10日，劍橋大學醫(yī)學系教授拉文德拉·庫馬爾·古普塔領導的團隊，在《柳葉刀·HIV》發(fā)表案例報告，宣告繼“柏林病人”的奇跡之后，第二例人類艾滋病治愈的案例誕生。

與此同時，“倫敦病人”也公開了自己的身份，他想成為希望的使者。

希望的使者

亞當·卡斯蒂列霍，寧愿人們稱他LP（London Patient）。他開設了推特賬號，昵稱是Londonpatient_HOPE—意思是“倫敦病人，希望”。

一米八的LP，身材結(jié)實，留有黑黑的長發(fā)，時常掛著輕松的笑容。如今的他，變得很樂觀、陽光。很難想象，過去十多年里，他如何在雙重絕癥下艱難求生，并忍受治療的巨大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

他是被選中的人，但他更愿意人們認為，在正確的地方、正確的時間，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僅此而已。

LP今年40歲，出生于委內(nèi)瑞拉。他的父親是西班牙人與荷蘭人的后裔，母親是拉丁裔。2002年，他來到倫敦，次年體內(nèi)檢查出HIV病毒。

艾滋病及其治療，把他拽入了恐怖和痛苦。不幸的是，2011年他又確診了霍奇金淋巴癌，屬于晚期。持續(xù)幾年的化療，窮盡所有的治療方法，他并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更加虛弱。2014年年底，他失蹤了。

此時，卡斯蒂列霍正在倫敦郊外游蕩，他考慮前往瑞士。那里有一家?guī)椭^癥患者自殺的公司。他想結(jié)束這樣的生活。

但密友彼得還沒有放棄他，幫他在網(wǎng)上找到倫敦一位叫伊恩·加布里埃爾（Ian Gabriel）的醫(yī)生，對方是骨髓移植治療癌癥方面公認的專家。骨髓移植可以重建免疫系統(tǒng)，清除癌細胞。抱著最后一試的心態(tài)，卡斯蒂列霍在2015年春天去見了這位醫(yī)生。

加布里埃爾醫(yī)生說：“你是拉丁裔，要找到跟你免疫系統(tǒng)的基因特征相符合的骨髓捐贈者，可能極其困難?！钡虑檫M展卻意外順利，很快，有一位來自德國的捐贈者，跟他匹配上了。

極為難得的是，這位捐贈者還攜帶了一種罕見的基因突變—CCR5 delta-32突變。這樣的人對HIV天然免疫，一般只能在北歐人中找到少數(shù)，極其罕見，沒人知道為什么。

HIV病毒可通過CCR5、CXCR4兩種基因感染人體。圖為細胞膜中的CCR5受體（黃色部分）

這位捐贈者還攜帶了一種罕見的基因突變—CCR5 delta-32突變。這樣的人對HIV天然免疫。

這種突變，剔除了CCR5基因的delta-32部分，由此關閉HIV病毒入侵細胞的通道—病毒找不到可結(jié)合的蛋白質(zhì)受體，便無法復制。這就賦予人體對HIV病毒的永久抵抗力。不過，CCR5并非HIV的唯一受體。如果病毒是通過CXCR4受體感染了細胞，那么，即便擁有CCR5 delta-32突變，也是無效的。

幸好，病毒學家拉文德拉·古普塔確認，卡斯蒂列霍體內(nèi)的病毒株是通過CCR5蛋白感染細胞的。

2016年5月13日手術完成，卡斯蒂列霍變得極度虛弱，體重減輕了30公斤。他感染了多種病毒，不斷進行手術。他無法進藥，醫(yī)生不得不把治療HIV的藥丸碾碎并溶解，通過管子喂入。一位醫(yī)生告訴他：“你很特別，因為我們有40多位醫(yī)生在討論對你的治療?！?/p>

一年后，他的身體恢復了。2017年10月，抗逆轉(zhuǎn)錄病毒藥物停用，卡斯蒂列霍體內(nèi)已經(jīng)檢測不出HIV病毒的存在。17個月后，即2019年3月，古普塔宣布了LP或?qū)⒅斡南ⅲ爸斡币辉~加上了注腳。該團隊更傾向于使用長期緩解的說法：是否治愈，還需要長期的觀察。

2020年3月10日，該團隊在《柳葉刀·HIV》發(fā)表報告，正式確認了“倫敦病人”的治愈。卡斯蒂列霍決定公開自己作為“倫敦病人”的身份，成為眾人所知的LP。

他每周還跟一個名叫蒂莫西·雷·布朗的美國人交流。他知道，也許，布朗是唯一真正了解他經(jīng)歷的人。

“柏林病人”的奇跡

美國人蒂莫西·雷·布朗，出生在西雅圖，高中時代就出柜了。這位同性戀者是個行動主義者，常加入針對艾滋病歧視的抗議活動。

1991年，25歲的布朗離開了美國，在柏林讀了大學，又謀得一份侍應生的工作。他是個普通的美國人，但后來發(fā)生的一切，使他跟柏林這座城市捆綁在一起。他成為一個標簽、一個象征，甚至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倫敦病人”成為有史以來第二位艾滋病治愈者，他為“n=n”的未來，展示了某種可能性。

1995年，布朗的HIV檢測結(jié)果顯示，陽性！這是他噩夢的開始，有人告訴他：“你知道你還能活兩年嗎？”

在抗逆轉(zhuǎn)錄病毒藥物還沒被發(fā)明的時代，被診斷為艾滋病，近乎被宣判死刑。但布朗是幸運的，此時，抗逆轉(zhuǎn)錄病毒藥物的聯(lián)合療法剛誕生。這是艾滋病大暴發(fā)以來最大的突破，只不過離治愈還很遙遠。

HIV病毒將自身完整地整合到了人的DNA，悄然潛伏于細胞內(nèi)，可以達到休眠狀態(tài)，進而難以被檢測，自然也超出了藥物的偵查范圍。一旦停藥，病毒就會大舉反攻。所以，治愈是一種奢望，有條件的病人，終身服藥，可保性命無憂。

布朗也做好了終身與藥物為伴的思想準備。

2006年，布朗40歲了，他回到紐約舉行了一場婚禮。隨后一份骨髓活檢，葬送了他的美好生活。檢測結(jié)果顯示，他患有急性骨髓性白血病。這是成年人最常見的血液癌，骨髓中異常的原始細胞、不成熟細胞大量增殖，抑制了正常的造血功能。如果不治療，癌細胞將迅速殺死人體。

柏林夏里特醫(yī)院的格羅·赫特（Gero H？tter）醫(yī)生，成了布朗的主治醫(yī)師。赫特是個年輕的腫瘤學家，也是位血液癌方面的專家，他富有想法，也敢于創(chuàng)新。

他從未研究過HIV，治療的癌癥患者中，也沒有感染過HIV的，但這不妨礙他那極具發(fā)散性的思維。他在醫(yī)學論文中讀到過罕見的CCR5 delta-32突變，他告訴布朗，找到具備這種突變的干細胞供體，兩病共治。

布朗腦袋有點炸，他對“成為豚鼠”不感興趣，只希望做點化療，把他的白血病治好，不愿意冒移植風險。

自然，化療并未治愈他，白血病很快卷土重來。這次，他不得不選擇干細胞移植了。但匹配工程很復雜，而且很難找到供體。不過，德國是個理想的地方，剛好適合奇跡的發(fā)生—這里有極其完備的骨髓捐贈機制。通過對200多個捐贈者的測試，醫(yī)生找出兩個CCR5 delta-32突變的基因拷貝。

2007年2月7日，移植手術完成。移植的干細胞產(chǎn)生了新的免疫細胞，一定程度重建了他的免疫系統(tǒng)，白血病好轉(zhuǎn)了。同時，他也停了抗逆轉(zhuǎn)錄病毒藥物，3個月后，HIV病毒也沒有被檢測出來。他從消瘦中恢復了，還在體育館里練就了一身肌肉。

2007年的圣誕節(jié)，回美國探親時，布朗不幸感染了肺炎—隨后的檢測報告顯示，白血病復發(fā)了。2008年2月，布朗回到柏林，他從同一個捐贈者那里，接受了第二次干細胞移植，這次移植差點要了他的命。

他精神錯亂，幾近癱瘓，差一點瞎了，無法判斷左右手，甚至需要重新練習說話，種種癥狀一時間難以解釋。事后證明，這是治療期間的一次醫(yī)療事故引起的：醫(yī)生給他做大腦活檢，無意間撕裂了腦膜，造成了嚴重的腦損傷。

在康復中心，布朗重新學習走路和說話，恢復很緩慢。與此同時，赫特醫(yī)生也準備好了他的論文，提交給《新英格蘭醫(yī)學》雜志，卻遭到了拒絕。參加醫(yī)學會議，他的演講也沒有引起關注。赫特避免使用治愈一詞，他不知道狡猾的病毒何時會卷土重來。

科學界和大眾媒體對此反應冷淡。但對于布朗來說，奇跡正在發(fā)生。

漫長前夜的微光

布朗心中有個愿望。他想確定自己是否為艾滋病治愈的第一人。他樂于接受各種檢測，血液、脊髓液、直腸乃至“任何可以扎針的地方”都可以“奉獻”。他的血液和組織樣本，被送到了世界各地的實驗室。

2010年，布朗決定公開自己的名字和形象，認領了“柏林病人”的身份。但他的身體仍未恢復完全，視力不太好，做不來翻譯，也開不了車。對他來講，這場治愈，代價的確不小。

幸運的是，至今，他沒有再服用治療艾滋病的藥物，即便是最精準的檢測方法，也沒有在他體內(nèi)找到HIV病毒的蹤跡。他成了醫(yī)學上的一次例外、一種奇跡。

赫特醫(yī)生遭到了很多同行的批判

赫特醫(yī)生遭到了很多同行的批判，有人說他不擇手段、利欲熏心，而他毅然決定在這條路上走到底。他對6名HIV陽性的癌癥病人進行相似的治療，奇跡沒有再現(xiàn)—患者要么死于癌癥，要么死于干細胞移植的并發(fā)癥。

其中一位患者的HIV病毒，是借助另一個通道—CXCR4蛋白，而不是CCR5—入侵到人體CD4-T淋巴細胞，移植后，病毒不僅沒有被清除，反而出現(xiàn)了反彈。

“柏林病人”的奇跡，并沒有得到復制。世界上的其他醫(yī)院里，類似的嘗試仍在頻繁進行。

2013年3月3日，美國密西西比大學醫(yī)學中心一個研究小組宣布了“密西西比病人”的誕生。這位病人于2010年出生，為母嬰傳播，出生即攜帶HIV病毒。醫(yī)生藝高人膽大，在嬰兒出生僅30個小時之際，就對其采取了3 種抗逆轉(zhuǎn)錄病毒藥物進行聯(lián)合治療。一個月后 ，病毒滴度降到了常規(guī)實驗室檢測不到的水平，之后一兩年里，所有檢測均為陰性。

“密西西比病人”被寄予厚望，但2014年7月，這一希望被現(xiàn)實的冷水澆滅—主治醫(yī)師漢娜·B.蓋伊對外宣布，這位孩子顯示出感染HIV的跡象，療法至此失敗。

2013年7月3日，波士頓的兩名艾滋病醫(yī)生也曾向全球宣布了“波士頓病人”的誕生：兩名感染HIV的淋巴癌患者接受干細胞移植后，艾滋病被功能性治愈了。但一個多月后，檢測證明病毒只是潛伏了起來，“波士頓病人”治愈失敗。

在過去很多年里，“柏林病人”一直被認為是巧合，費城賓夕法尼亞大學的艾滋病研究人員詹姆斯·賴利曾在媒體采訪中說，這是一種n=1的實驗，它需要一個原理證明。

而“倫敦病人”，真正打破了n=1的定式，成為有史以來第二位艾滋病治愈者，他為“n=n”的未來，展示了某種可能性。

現(xiàn)實是，干細胞療法還存在較大的風險。這種療法常用于癌癥治療。利用強力藥物和放射物摧毀人體原有的免疫系統(tǒng)，重造新的免疫系統(tǒng)，會引發(fā)死亡率較高的并發(fā)癥。更何況，天生擁有突變基因的人極少，供體則更少。科學家也在探索基因編輯和“人工敲除”法，使患者以此擺脫供體資源的限制。

當然，距離兩者成為標準療法還很遙遠。但不可否認的是，這為治愈艾滋病提供了更多線索。漫長的前夜，兩點微弱的星光，正在匯聚成一束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