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紙
故鄉(xiāng)在遠處靜默,老家的靜默,是那幢土坯的老房子。母親住在里面時,我稱之為“鄉(xiāng)下的另一個家”。母親出門的間隙,我得以用“外來人”的身份,里里外外、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打量這個“鄉(xiāng)下的另一個家”。
空間廣大,涼風清流;地板濕滑,泥土斑駁。少兒的記憶,借著某個物件,相關相融地走進腦海,像重新躍上水面的青萍,青蔥依舊、生機盎然。我的目光依稀,房子里的物件依稀,它們像躲在暗處里靦腆的老人,自慚容顏已改、活力不在;它們似乎自知時代變遷、塵埃飄散。此時,我的眼睛是燈光,舞臺瞬間亮了起來,我努力地搜尋,那些物件,特別是那些家具,被探照燈打過來,他們泛著古銹的光澤,它們惺忪著渾濁的神色,怯生生登上舞臺,與我一起,敘述著曾經的四射華年——
犁 耙
那時候,天地蒼茫,山高水長;那時候,土地肥美,人勤春早。所謂“耕耘”,講的大半是犁耙的事情。
犁,翻土耕地之用,由木制的犁體和安在犁身下方的鏵組成。犁體柔美的曲線,由松木或杉木抒寫,令人想起農家女受孕的腹部。而由堅硬鐵器打造的鏵則呈銳利的三角形,是深入泥土最果決最勇敢的姿態(tài),讓人不由得聯(lián)想到壯漢。犁鏵,陰陽結合,剛柔相濟,相輔相成,擔當了農具的“二號”角色。
犁田是一門最講技術的活。技術體現在犁鏵吃進泥土的深淺上。犁鏵入土的深淺要適度,入得淺了,掀起的泥土太薄了,禾苗的根系扎不深,扎不穩(wěn),矮小易倒伏;扎得深了,翻出的是生土、硬土,也不行,而且,牛也累,犁鏵也易斷。犁鏵深淺的掌握全是手上功夫。提按的變化,影響著犁鏵的深淺,而土硬土軟一定程度上代表泥土的深淺,反映在牛行進的速度上,則體現了慢與快。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比如,遇到偷懶的牛,或年老力衰的牛,它走得慢,并非出力多,也并非吃泥深;遇上不偷工減料、力大無窮的牛,泥吃得深,它照樣走得快。所以,犁鏵與泥土的深淺,全靠現場的經驗。犁鏵的走“飄”與走“死”,在于掌握牛行進的快慢,一頭掌犁,一頭掌牛,雙手協(xié)調,手腳并用,是對犁田者最起碼的要求。
犁田是鄉(xiāng)下男人必須掌握的技能、必須畢業(yè)的“項目”。有的男人自從牽著牛,扛著犁鏵走向田野,一兩個月,甚至一兩個來回,就得其要領了,就熟練了。而有的男人,犁了幾年了,也只會罵牛,罵牛不聽話,罵牛偷懶耍賴。男人的罵聲歇斯底里,往往招來自家女人的謾罵,女人往往不罵牛,而是罵自己的男人。于是,男人、女人一起罵,牛就在這個時候使蠻勁,突然發(fā)力,田里浪花飛濺,犁鏵“咔嚓”一聲,斷成兩截啦!
好的牛,家里的犁鏵也好,能用四五年。我家的最后一頭牛在我家待了七年,它是我家的成員之一,它比我還了解我父親,我父親比了解我更了解它。父親生病的那一年多時間里,之前精力充沛的它,也變得無精打采、眼屎蒙目了。而剛高中畢業(yè)、身為獨子的我,則必須倉促上陣,去犁田了。
那個薄霜的早晨,徹骨的寒冷來自于我對犁鏵和牛的一無所知。我將所有的怨氣發(fā)泄到牛身上,我全然不知犁鏵的深淺,我只知一味地高高揮起竹鞭,狠命地抽打黃牛。牛的無所適從正是我的無所適從?;蛘哒f,正是我的無所適從傳染給了牛,使牛變得無所適從。我的怨恨來源于我的不愿,來源于我對泥土的憎惡,來源于上天對我的不公。我一邊跟著牛在田里慌亂地奔跑,一邊斜眼看著站在田埂上的父親。父親用虛弱的頭輕輕地搖擺著失望,我一下子覺得人生掉進暗無天日的冰窖。
父親感知他時日不多了,他將我叔叫到家,囑他帶著我,去山里找一根最老最硬的木頭做成犁體。父親去世后,我終究沒有將那根木頭做好犁體,我沒有信心與勇氣面對一副犁鏵。我知道,我也將徹底地辜負我家那頭任勞任怨的老黃牛。老黃牛也許預感到了什么,父親走后,它時常以淚洗面,它眼睫毛總是粘成黑乎乎的一團,從來沒有干過。當我狠心地做出賣的決定時,引來的不是牛販子,而是鄰村的屠夫。其他村人的意見也是它太老了,再也走不動了,不能再犁地了,趁它還有點肉時,興許還值幾個錢,趕快賣掉吧。
一九九一年,那一年,正是人間四月天,鶯飛草長時,我卻忘記了耕耘播種。我背離了土地,那張犁鏵再難拼成完整的圖案,它散架的身形再也沒有了昔日的神采,它與那張近一米高的耙放在一起,像是一對癱瘓的姐妹。
那張耙此時走進了我的視野,它生銹的耙齒已經看不到當年的锃亮。耙齒曾在泥土與水中穿行,它碎土、平地。它長方形的木架上伏著瘦小的父親,它彎形的手柄曾緊握在父親嶙峋的掌心里。
每年耕耘季節(jié),犁完田,便是耙田。耙田就是將厚的地方推向薄的地方,將泥土推平。耙是趕泥的農具,有時,水將泥完全掩蓋了,如鏡的水面下,泥土的厚薄會讓秧苗的生長產生不適。泥土的厚薄在牛與耙的行走中得到了感知,耙齒在趕來趕去中,讓整口田里的泥土平整起來。
耙田相對犁地輕松不少。小時,我站在田埂上,見父親有時會將一只腳踩在耙上,另一只腳空懸著,整個身子都壓在耙上,讓耙齒咬進泥里,仿佛坐在船上,在雪亮的水面上滑行。有時暢快了,還哼起《斑鳩調》《紅米飯南瓜湯》的江西民歌,那是父親最有詩意的時候。
如今,聽說村里家家戶戶都買了小型手扶拖拉機,可以犁耙兩用,同時使用。年輕一代的農人,都不使用也不會使用犁耙了。犁耙慢慢脫離了農人的視線。犁耙不在,勤勞的黃牛焉存?村人們也許只有在逢年過節(jié)從縣城菜市場買回的牛肉中喚回“?!钡拿至恕?/p>
犁耙行進的軌跡,貫穿了千年農耕文明的脈絡?,F在,它們退縮在灰暗的墻角,頑強地挽留著一點點那個時代的印記。
水 車
這是一種水流往上的聲音,這是一種天塹變通途的姿勢。水車的傲然身骨,水車的井然有序,以及齊心協(xié)力的“交響”,繪成了我童年時期最難忘的圖景。
小時在鄉(xiāng)下,一看到水車,看著它二三十米長的軀體,被七八個村民合伙搬上手扶拖拉機上,就莫名地興奮。我一路追蹤,看水車架到哪里,哪里就是我歡呼的地方。特別是架在池塘邊,抽干池塘里的水,捉魚過年,更是我樂意看到的。
但水車更多的使用,是在干旱季節(jié)澆灌農田的時候,這時的水車,往往架在江河湖泊邊,水車探著身子,伸著頭顱,將水引到農田里。
那時候,水利不是很發(fā)達,為了引水灌溉農田,幾乎每個生產隊都有兩三架水車。生產承包經營責任制后,水車也像農田一樣,被抓鬮分到了一些農戶家里,我家有幸分得一架。只是,我從來沒看到父母用過它。因為水車不是“單打獨斗”就可以使用的農具,其運送、安裝、踩動,都需要集體活動,沒有五六個人是不能讓它正常、持久運轉起來的。
生產隊時人多,水車架得快,聚在周邊的人也多,輪流叫上兩個勞動力,爬上架子,伏在橫桿上,雙腳踩動轉板,水車里的幾十片竹片排著隊,次第地整齊劃一地吃進水里,將水舀起來,再往上送,越埂穿坎,“嘩啦啦”流進農田里。
踩水車不但是個力氣活,還需要雙方旗鼓相當、協(xié)調配合。剛開始,往往一個人踩快了,另一個人跟不上節(jié)奏,踏空了,水車的轉板停了下來?;蛟S,一個人慢了,拖累了另一個人,讓另一個想快的人踩亂了步伐。如果兩位都是女人,剛開始時,她們便會嘻嘻哈哈,逗笑不停,越笑,步子越亂,有的干脆放棄,走太空步,做做樣子,待水車完全停下來,再喊“一二三”,重新“預備齊——開始!”如此幾次,慢慢地彼此適應了,找準了節(jié)奏,吃對了力,就順暢了。如果兩個都是男人,那就有得看熱鬧了。兩人要么你罵我沒力氣,要么我罵你沒心思,罵著罵著,一方干脆“棄車而下”,換上另一個人頂上,直到與他磨合一致為止。
踩水車的過程值得回味。特別是看到父親與母親分別與其他生產隊員站在高高的架子上配合默契,一邊踩著一邊聊天的情景,我會突然想,假如讓父親與母親一起踩水車會如何呢?只可惜,這樣的場景沒法看到,即使是生產承包經營責任制后,我家分到一架水車,也沒有看到,因為他們壓根就沒再用過水車。
聽說,水車在我國漢朝時就已經發(fā)明使用了。想想,一千多年后,水車仍在使用,可見其古老了。歷史漫長,很多農具不知疲倦、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著。水車亦是如此,他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將水一次次舀起,一格格地送上,不間斷地流出,農作物的豐收,就是對他最真誠而實在的贊美。
因為有了水車,生產隊之間便減少了不少爭水的吵鬧。每當旱季,時不時見田野上有水車在工作。烈日下,村民們頭戴草帽,踩著水車,一腳一腳,揮汗如雨,水車以不息的水流施以辛勞的回報。
后來,我到了城市生活,每年回鄉(xiāng)下老家,就發(fā)現家鄉(xiāng)每年都有新變化。現在,村里的農田都搞了園林化,處處通了水渠,灌溉方便多了。但也會遇到大旱的時候,連距離我們村最近的全縣最大的水庫也缺水。村民想從池塘里抽水,可池塘里水淺,架了現代化的水泵,氣壓不夠,根本抽不上來。這時,有年老的人就想起了水車,可現在誰家還保留著水車呢?幾十年了,我家的水車也被母親劈了,當柴燒了。
母親嘆了一口氣,說:“現在,村里人常常為爭水打打鬧鬧。水流總分上、下游,用水總得分先與后吧?但人人都要強,你也搶,我也搶,不像以前生產隊時,有個代表出來協(xié)調,現在,人人是代表,生活在同一個村里幾十年的人,常常因爭水而傷了和氣,老死不相往來……”
這幾年,我有幸去了廣西一些農村示范點參觀。在南寧市馬山縣一座鄉(xiāng)村示范點,那里四面環(huán)山,綠水縈繞。村口一條小河,被一座小壩一分為二,小壩的泄水處,安裝著一架水車。當地人說:那架水車是仿制的,不能踩,也不能轉,純粹供游客觀賞。
誠然,“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如今,水車“退休”,沒了“用武之地”,或者,成了僅供觀賞的對象,其中,摻雜的縷縷欣慰與淡淡無奈,不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是無法細細體味的。
籮 筐
地上的陽光那么多,那么亮,那么暖,即使借來一萬擔籮筐,也裝不下,也搬不走。既然盛不下陽光,那就趁著這陽光大好,裝兩籮筐稻谷挑到曬場上曬一曬吧。
稻谷是剛從農田里收割回來的,還帶著微微的、泛著水分的潮濕。這會兒,他們迫不及待地從籮筐里撲出來,伸伸腰,攤開在鋪滿陽光的稻席上;等到黃昏,用籮筐,把稻谷收起來,裝起來,挑回家;然后,倒出來,堆起來;家中的米缸空了,又用籮筐,將稻谷挑到村里碾米房,將稻谷碾成亮晶晶的米粒;還是用籮筐,將米粒裝回來,挑回來……從收割,到晾曬,再到變成大米。農人的口糧是在籮筐的“引領”下,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升級”,是在農人的肩上,完成了一次又一次收獲的過程。
當然,籮筐不僅是用作盛裝稻谷的農具。還有的時候,父親在兩只籮筐里鋪上一層軟軟的稻草,挑到縣城的街上去。回來時,兩只籮筐里,多了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豬崽。小豬崽認生,在籮筐里撲騰撲騰,兩只籮筐在父親的肩上一晃一晃的,父親臉上的笑容也一漾一漾的。
除了盛裝谷物,還有紅薯與芋頭。這時,籮筐往往也是最得力的用具。每年中秋前后,地里的紅薯與芋頭要挖出來,土一揭,紅薯與芋頭成串,個大,產量多,籮筐就派上了用場,一只籮筐往往能裝近百斤。這時,父親與母親的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憂愁,只有汗水。他們心情平和,但氣喘吁吁地將一籮筐一籮筐的紅薯與芋頭挑到停在馬路上的大板車里,再拉回來。要知道,在那個稻糧明顯不夠的年代,紅薯與芋頭是相當大一部分的補充糧,吃多了,其滋味……不說也罷。
籮筐是我們家鄉(xiāng)最常見的一種裝載農具。兩個同等大小的筐,四周均勻地系上四根繩子,繩子是那種自己織的麻繩,結實耐用。麻繩伸出籮筐兩尺多,絞在一起,挑的時候,挽成扣,系在扁擔上。
在農村,每年冬季農閑,村里就會請篾匠來,編織或修理農具。這些農具一律是用竹子做的,除了稻席、簸箕等,籮筐是最重要的一種。因為籮筐不但使用得多,而且受力也大,特別容易損壞,所以,是篾匠們重點“關懷”的對象。記憶里,屋外濃霜蓋瓦,或者雪片紛飛,篾匠們卻要呵著氣,將一根根青翠而冰冷的竹子剖開、削細、刮平。隨后,一根根細膩而平滑的青竹篾條,在他們的手指中靈巧地上下左右翻飛。他們一圈圈,沿著打好的基座,將一根根篾條編織上去,一只籮筐在他們的雙腿間愈長愈高,到下午,就基本成型了。
在生產隊時,父親任生產隊副大隊長,逢夏收、秋收季節(jié),每天下午,他都要忙碌在村口的曬場上,他先要監(jiān)看著風車里的稻谷流入籮筐里;然后,他要與其他隊員一起,將每一個籮筐的稻谷稱重、登記;接著,要與大隊長決定哪些該入倉庫,哪些要分到各戶;最后,再根據每家每戶掙得的工分,將不同重量的稻谷分到各家各戶。當他自己挑著兩籮筐稻谷回到家,往往是晚上八點多鐘了。
后來,實行了生產承包經營責任制,分田到戶了。除了田地,生產隊里共用的農具也要分到各家各戶去。分之清,要清點生產隊里的全部“家當”,有幾個村民嘀咕少了兩個籮筐,有兩個人甚至嚷嚷說要追查。但大隊長說沒少,即使少了,怎么追究?總不可能每家每戶去搜吧?既然大隊長這么說,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第二年,有天晚上,吃飯時,我聽母親對父親說:我看到生產隊那兩只丟失的籮筐了,某某某家拿出來了。父親一聽,忙說:不要亂說,傳出去要吵架的。母親說:我今天在曬場上看到了,他家其他籮筐都用紅漆寫了他的名字,而獨獨有兩只籮筐沒有寫名字,只留著以前用墨汁寫的“舍陂大隊第四生產隊”,我猜就是那兩只……父親嘆了一口氣,說:那時我點了數,確實是少了兩只,但既然大隊長這么說,我也……反正我當副大隊長那幾年,自己沒貪生產隊里一分一厘……
托爾斯泰說:任何偉大的作品,都是蘸著血和汗寫成的。農具中,籮筐被農人們挑在肩上,是最負重的。看著農人們吸個氣,彎下腰,鼓起勁,將滿滿兩籮筐東西挑起,看著他們吃力的身影蹣跚在田埂上,熱辣的陽光投射在他們濕透的脊背,其無法言表的力量,其無法宣泄的艱辛,何嘗不是一部自然與勞作相結合的偉大作品呢?
鐮 刀
鐮刀,彎彎的鐮刀,月牙兒形狀的鐮刀,現在,他就斜插在我家鄉(xiāng)下老房子剝落的土坯墻縫里,像一位垂暮的老人,知道日子挾云飛逝,不想出來透透新鮮空氣。我輕輕走過去,不忍驚擾一位曾經所向披靡、如今解甲歸田的功臣。我小心地抽出來,一層厚厚的積土,隨著鐮刀的刀柄一并帶出,我還看見他齒狀的刀刃上裹上了一層灰黑的銹跡。
將鐮刀拿在手中,眼前浮現起那些六月虎口奪糧的季節(jié)。田野里到處泛起金黃的稻浪,風起,一波波,追逐向遠方。生產隊時,我只有資格看著父老鄉(xiāng)親們執(zhí)一柄鐮刀,在田野上揮汗如雨。頂多是放假之日,跟在父母屁股后面,拾幾把稻穗,回家給雞鴨當食。那時只是看著、跟著,全然沒有體會到他們執(zhí)著鐮刀的手勁要多大,伸進稻叢中的速度有多快,當稻草倒伏、露出齊整整的稻茬,也從未體會他們的腰有多疼……
鐮刀,揮舞的鐮刀,在父老鄉(xiāng)親們的手中,是沒有音樂伴奏的舞者,片刻不停歇地跳躍。待到它被我握在手中的時候,是生產承包經營責任制的第一年。想想,那時我是多么不情愿啊,它被我松松垮垮地握著,像隨時要掉落下來。父親早在一個多月前就為我買了這把鐮刀,為此,他特地跑了一趟縣城。他對我說:你長大了,該為我們分擔農活啦。我看著鐮刀的新齒泛著猙獰的白光,心里打著寒戰(zhàn)。
母親在旁輔導我說:鐮刀要斜著拿,割的時候,要微微地向上提起來用力,左手要將鐮刀抓緊……對、對!就這樣!用力!一株稻草一口氣,那口氣松了,那股力就散了,力氣一散,那株稻草就割不斷,又要再用一次力了。母親說得容易,但我做起來很難。有幾次,由于腳沒有及時邁開,把腳趾頭割破了。
使鐮刀時,手上的力其實也連著腰上的力,不大一會兒,手不疼,腰疼,腰一疼,就想直起腰來休息一會兒,腰一直起來,就不想再彎下去,就想將鐮刀丟了走人。抬頭看天,太陽像一輪火盆,正烤在頭頂,其一動不動的姿態(tài),就像對一位摯愛的人一往情深。可惡的日頭,你快點跑到山的那一邊去吧,讓我別看到你。看不到日頭,天就黑了,天黑了,就能回家,回到家就能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休息幾個鐘頭啦!但日頭總是不聽話,等著看我的笑話。起初,母親還蠻有耐心,她總是鼓勵我:拿出后生的勁來,一次把稻草割斷!她見我割不了三四分鐘就皺著眉頭直起腰,一動也不動,就對我說:看準前方,然后彎下腰,一鼓作氣,一直割,一直割,割到田埂的那頭!
我辜負了母親,也辜負了鐮刀。鐮刀存在的哲學蘊含在母親樸素的話語里。年少輕狂、心浮氣躁的我,與其說是沒有氣力,還不如說是輕慢腳下的土地,不屑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遍野稻谷。我甚至在果實長熟的季節(jié)懶得去付出氣力采摘,我只想做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紈绔子弟。只可惜注定要失敗,注定會招致嘲笑,甚至批評與謾罵。后來,母親對我徹底失望了,她對我的要求一再降低,降低到聽之任之,任我散漫偷懶。當我再一次彎下腰,遠遠地跟在父母的屁股后面,我感覺我徹底被他們拋棄了,同時,也被土地拋棄了。我的內心被掏空了,我認為我身上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資格擁有。我低下的臉,不知是因為泥土里蒸騰起的熱氣,還是因為被折得生疼的腰,我滿臉的濕氣,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鐮刀,彎彎的鐮刀,月牙兒形狀的鐮刀,此時,就握在我手上。我手上握著一把鐮刀,眼睛卻在尋找另外的地方。我在尋找另外兩把,我將目光投向他處,我的目光沿著一束光追去,那束光引導我走向一扇窗戶。窗戶被母親用塑料薄膜簡單地糊住了,塑料薄膜上印著窗欞的圖案,還有一個月牙狀的圖案。沒錯,那是一把鐮刀,它斜插在窗欞上,它的身軀微翹,仍保留著某種力道。
小時候,母親說,鐮刀能消災辟邪,所以,每每有用舊的鐮刀,她總是舍不得丟棄,而是插在窗欞上——那里是鬼怪趁人熟睡時唯一能飄進來的地方,母親讓一把鐮刀守著。我猜想,還有一把,一定是插在她臥室的那扇窗上吧?我推開母親臥室的房門,拿眼一看,果然。
機器轟鳴,田野震顫。如今,大型收割機、中型收割機以及小型收割機奔跑在鄉(xiāng)間的馬路上,沒有人問他們來自哪里,駕駛室的面孔一律是陌生的也不要緊,重要的是他們的機器干一天活能頂十幾二十個勞力。割稻、脫谷、裝包,一個流程,一氣呵成。以前,我家十畝地,三口人,起早貪黑,要花十幾天才能用鐮刀割完?,F在,只要地勢平坦,收割機收割一個上午就干完了。
盡管如此,我仍傾心于一把鐮刀沖向稻草的原始力量。
結 語
“在家愁聞砧,砧聲為客衣。在客愁聞舂,舂聲為客饑?!眻@里有瓜菜,屋外有雞鴨,有自釀的美酒,三杯兩盞,塵囂忘卻,忘卻了犁與耙,忘卻了鐮刀,忘卻了脫谷機,忘卻了風車,也忘卻了自己……
此時,母親不在家,母親扛著鋤頭出門了。我站在老屋潮濕而昏暗的地面,我長久地凝視著那些碩果僅存的農具,回憶起我以前的那些不堪,現在,它們已隨父母,正慢慢老去,或者朽去。鄉(xiāng)村所有的勞苦與深邃,此時都凝鑄于一柱沉默的目光里了。
日子向前,時光不再。泥土的結晶,永遠與農具同在。農具的歷史,就是農人最初的歷史,他永遠那么粗壯、那么厚實。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