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
唐伯虎和文徵明并列“吳門四才子”。追根溯源,唐伯虎的祖籍在晉昌,即如今的山西晉城一帶。北宋時唐氏家族南遷,來到南京、蘇州一帶經(jīng)商。唐寅就出生在蘇州府吳縣吳趨里一個商人家庭。與唐伯虎同年出生的文徵明,因先世為湖南衡山人,故號“衡山居士”,世稱“文衡山”。
要知道,中國文人向來有慎終追遠的情結(jié)。文徵明和唐伯虎都是飽讀詩書的文人,自然有別于匠人書畫家。他們最初的目的并不是書畫,而是為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但在這條道路上,兩位大才子都不是很順利,唐伯虎始終是個解元郎,文徵明則連個舉人也沒考上。唐伯虎因為郁郁不得志,以至于中年早逝,但文徵明年近90歲時,還孜孜不倦為人書寫墓志銘,未待寫完,“便置筆端坐而逝”。
明 唐寅《集賢賓等詞》卷(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在藝術(shù)史中,文徵明的影響更大,而在民間,唐伯虎則名氣更大。世人皆知唐寅少年頑皮,青年風流,中年玩世不恭,老年窮困潦倒。這一印象多半來自于馮夢龍的小說《唐解元一笑姻緣》,就是世所周知的“唐伯虎三笑點秋香”。這實質(zhì)不過是將唐寅的一些事跡添枝加葉,編成了傳奇小說。這些故事根本不真實,但從中可以看出這位才子畫家性格上的風流狂放,不拘禮法。自馮夢龍小說問世之后,再加上民間藝人和戲曲的喧染,“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廣為流傳,唐伯虎也成了家喻戶曉的歷史人物。唐伯虎被異化成妻妾成群、腰纏萬貫、荒唐風流的富豪。其實,這根本不是唐伯虎的真面目。歷史上的唐伯虎,不僅沒有傳說中的風流韻事,而且生活清貧、一生坎坷。
還有一個人也常用來與唐伯虎對比,那就是年齡相近的同時代人王陽明,差異在于他們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在面臨人生困境和挫折時,唐伯虎借酒消愁、佯狂避世,最終不可避免地走向沉淪。王陽明面對困境則奮發(fā)圖強,將挫折化為動力,越挫越奮,終有大成。當年王陽明被貶貴州龍場,經(jīng)歷龍場悟道,成為王陽明心學形成的標志。在王陽明被貶貴州之前,一直在儒家、道家和佛家的思想中徘徊,不知道選擇哪一種。在接受朱熹理學的格物致知理論之后,格竹子格出了一場大病,毫無頭緒。這時,他所有的思想就像是一團亂麻,需要一個解開亂麻的剪刀,也像是一團烈火,找不到出口。一個人的思想總會轉(zhuǎn)變,但轉(zhuǎn)變需要契機。王陽明在被貶到貴州龍場時,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是他人生最大的一場劫難。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這場劫難甚至可能就是生命的終結(jié)。但對于王陽明來說,卻無異于一場天賜天降良機。孟子說:“故天降大任于斯人者,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睆耐蹶柮饕簧慕?jīng)歷來看,劫難對他來說,只會是推進劑、催化器,是禪宗頓悟的棒。沒有這次劫難,王陽明心學不知道何時才能形成。
唐伯虎所作行書自書詞曲卷,分《集賢賓》《錦衣公子》《山坡羊》三組曲牌,共24首。其博學多能,吟詩作曲,能書善畫。詞書并美,堪稱珠聯(lián)璧合,從中可欣賞到“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的儒雅韻致及其純熟的書法功力,說明書家需要深厚的、全方位的修養(yǎng)。唐伯虎人狂字不狂,沒有丈夫氣,倒有女兒態(tài)——他的內(nèi)心應(yīng)該是溫柔的。他在繪畫、詩文、書法等方面的造詣都很深,成功將三者有機結(jié)合起來:一是書風與畫風極為和諧,書法的意趣與繪畫情趣極為相近,都是強調(diào)人格與真情的再現(xiàn);二是將書法用筆之法運用于繪畫,融會貫通;三是詩與書畫極度合拍。唐寅的詩文豪放不羈,戲語中寓憂思,繪畫在放縱中見深沉,書法在戲筆中寓情思。
唐伯虎廣學諸家,書法淵源主要在趙孟頫、李北海和文徵明,主學文、趙,兼受影響。30歲以前與同年齡的文徵明交善,尤其受到文氏影響。對于文徵明的取法持續(xù)終生,一生都有文的烙印,如其中“月、索、管”等字,與文徵明的同字對比,可謂逼肖。用筆圓轉(zhuǎn)妍美、俊逸挺秀、秀潤縝密、嫵媚多姿,唯筆力稍弱,原因在于唐氏注重廣涉諸家、融會貫通,面目多樣,只是享年不永,尚未達到人書俱老的境界。
唐伯虎書法在不同時期略有不同側(cè)重??茍霰击恚拮与x異,無奈藉助詩文、書畫謀生,其時書法上追唐人,力求規(guī)范,尤宗尚顏真卿的楷書,用筆凝重,圓碩多肉,結(jié)體偏于長方,雄強茂密,點畫橫細豎粗,并吸納隸法,橫筆收尾似“蠶頭”,捺筆收筆中途之頓近“燕尾”,極富力度。
其《集賢賓等詞》卷即屬此階段作品,卷后無款,但與《落花詩冊》對比,可知時期相近,風格亦類。鉤挑牽絲綿軟,點畫比較到位,呈現(xiàn)玉骨豐肌之美,如“賓、曲、夜、寒”等字,逆鋒落筆,回鋒收筆,交待得清清楚楚,如“一、無”等字,顯示了極好的楷書功底。筆畫婉轉(zhuǎn)流暢,節(jié)奏相當輕松,粗細長短的搭配也極其自然,不顯一絲做作的痕跡,如“不念”“無心”兩組字的聯(lián)系。單人旁中的斜撇筆,果敢快捷,有明顯李北海的筆意,骨力清遒,如“他、住”二字。結(jié)構(gòu)工整嚴謹,圓轉(zhuǎn)遒麗,大多是每字獨立,字形接近正方,重心平穩(wěn),古樸端莊,如“閣、吹、聲、夜、要、滿、君、取、孤、漫”等字。意態(tài)端莊瀟灑,規(guī)整中具清潤之姿,結(jié)構(gòu)略見松散。章法安排一任自然,每律詩占八行的空間,各行字數(shù)并不一致,但中垂線筆直,形式感很強。同樣的內(nèi)容,唐伯虎寫了很多遍,這是其中之一。幾件作品相比,差別也不是特別明顯。因為是自作詩,寫起來比較流暢——但也不排除有的人可能會“忘詞”,就好比有的作曲家記不清自己寫的歌詞,歌手忘了自己的主打歌。從全篇氣韻來看,始終如一,格調(diào)平穩(wěn),不存在“斷片”的問題。
明 唐寅《落花詩冊》(局部) 蘇州博物館藏
前文已將唐伯虎和文徵明、王陽明等進行了對比。文徵明人比較老實、實在,沒有功名就沒有了,沒有想太多,老老實實地寫字,寫出大名堂來,一肚子的學問不浪費,心態(tài)好,活到了耄耋之年,得享大名。唐伯虎中年而亡,在書法史中的影響相對小得多。所以說,很多時候,書法家不是因為書法而長壽,而是長壽有助于書法。與王陽明比起來,唐伯虎又不夠勵志,其實這也不能怪他,人各有命。
從唐伯虎的這件作品又不禁想到另一個人,那就是徐渭。徐渭人生極度不得志,書風狂放肆虐,不平之氣時時在毫端,唐伯虎盡管有一肚皮不合時宜,書風仍是不激不勵,是一件非?!捌婀帧钡氖拢f他心態(tài)不好,也是很“武斷”的。字形均勻等大,偶有自然連筆,就像平靜的湖面上泛起了一絲漣漪,用的都是一二分筆,多為一分,除了少數(shù)撇捺畫偶爾長舒之外,橫豎畫都很短,所以字形大多為正方。雖然他學文徵明,但整體上比文的文氣更足、更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