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3日

顧湘

2016年6月23日早上4點半，顧存興起床，給自己和沈海英煮了玉米粥，燒的是柴。他喜歡在碗底先放一勺白砂糖，再盛進(jìn)去粥慢慢攪開。他吃東西挺慢的，出門的時候，沈海英也起來了，她吃粥不喜歡放糖，喜歡配醬瓜。

早上5點34分，他騎了四公里自行車從村子里到地鐵申江路站，坐上了往西開的頭班地鐵?！班?，”進(jìn)站閘機(jī)說，“老人卡。”像講給周圍人聽：請看這個人老不老。不過周圍沒人，安檢人員也不見蹤影。

顧存興屬羊，到年尾滿實足73歲，看起來也是實足的老人——不像有的七十歲人染了頭發(fā)看不出七十歲，他白頭發(fā)理得很短很精神，是去外面每周三免費為七十歲以上的人理發(fā)的發(fā)廊理的，瘦瘦的，兩頰凹陷出兩道深溝，形成一副笑嘻嘻的表情，牙齒缺了，眼睛又大又亮，眼皮很薄，透著紅色，像那種美麗的猴子。

顧存興沒有手機(jī)，也不看書，就靠看陸陸續(xù)續(xù)進(jìn)到車廂里的人，也不覺得無聊。穿著干干凈凈的襯衫，坐了兩個小時，三輛地鐵，一直坐到花橋站，從東面到西面，這一路大約有55公里。

花橋地鐵站出來的一個公共汽車站上有兩路公共汽車可以坐，等昆山151路的隊伍排得長出了護(hù)欄，等游7路的人少，因為五分鐘前開走一輛，那是去周莊的，顧存興坐過兩次，他覺得昆山151路會來得比較快，就排在長的隊伍后面。等車的全是老年人，都穿著運動鞋，背著包，戴著帽子，都是出去玩的，有男有女，女的還要戴墨鏡。和男的一起出來的女的比較安靜，女的結(jié)伴則嘰嘰喳喳，自在快活得驚人，就像跟男的在一起的時候有一部分被壓抑住了似的，現(xiàn)在生命力都放出來了。老人們興高采烈，無憂無慮，氣力充沛，令人驚奇，就像一輩子都沒有憂愁萎靡過一樣。也許憂愁萎靡、心事重重的人在老以前便會死去，假使有幸活了下來，就會為自己的幸運而開懷，加入興高采烈的行列。過了一會兒昆山151路來了，顧存興跟著隊伍上了車，上海的老人卡不能用了，但公交卡可以用，用公交卡坐車還可以打六折，先坐一輛三塊錢的，變成一塊八，再坐一輛一塊錢的，變成六角，兩塊四毛錢就可以到蘇州，他以前就是這樣坐的。車上已經(jīng)沒位子坐了，他就靠在司機(jī)后面凸出來的那一塊上，看了看手腕上的電子表，掏出一個硬皮小本子記了一筆，寫完以后看見站在對面的人，也是一個老頭，前天也在這輛車上見過。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看見他了。他覺得好巧，對方也正好看過來，兩個人就都笑了，說“又看到你了”，“是的呀巧嗎你說”。那個人問：“你去啥地方？”顧存興說：“我不去啥地方，我么瞎玩的呀，乘到啥地方就去啥地方。”那個人說：“你陸巷古村去過嗎？”顧存興說：“沒呀?！蹦莻€人說：“那你跟我去玩吧，我?guī)闳??！鳖櫞媾d說：“好的呀?！庇终f：“哪能介巧?！蹦莻€人說：“是的呀?！庇终f：“你一個人啊?！鳖櫞媾d說：“我歡喜一個人玩，一個人方便。”那個人說：“是的呀。不過一道玩也蠻好玩的?！鳖櫞媾d說：“是的，前兩天我還和兩個人去了一趟虎丘，看到蘇東坡的字，寫：‘到蘇州不游虎丘乃憾事也。”那個人說：“和你朋友?。俊鳖櫞媾d說：“不是的，不認(rèn)識的，也是路上碰到的，在甪直碰到的?！蹦莻€人說：“從甪直再跑到蘇州去啊？那兜遠(yuǎn)路啦！”顧存興說：“我瞎玩呀，碰到了講去蘇州，就去呀，反正我甪直也玩過了。”那個人說：“今天我們?nèi)|山，蠻遠(yuǎn)的?！鳖櫞媾d說：“好的呀，反正沒去過?！蹦莻€人說：“那邊有個古村?！鳖櫞媾d說：“你去過啦？”那個人說：“去過的呀。”顧存興說：“好玩不啦？”那個人笑起來，說：“古村古鎮(zhèn)么，都差不多的，好玩也無啥好玩?！鳖櫞媾d也笑了：“是都差不多的。古鎮(zhèn)我也去過許多了。周莊、同里、千燈、錦溪。”那個人說：“出去玩么就是去古鎮(zhèn)呀。”顧存興說：“是呀。”兩人都開開心心的，并不因古村鎮(zhèn)“無啥好玩”而減興致。

“我喜歡兜著玩。”過了一會兒顧存興又說。那個人就問他是不是都是一個人去的。顧存興說不是，也跟別人一起去過，比如村里的人，“有兩個人，比我晚好幾年參軍的，我63年當(dāng)兵，他們70年，爬一點點山就汗淌淌滴，我仍舊篤篤定定，一點也沒啥。后來他們講我年紀(jì)大了不帶我去了，七十歲以上不好去了?！蹦切?8塊團(tuán)費還送五斤獼猴桃的一日游，兩百塊三天兩夜去張家港的旅游團(tuán)，還有免費去海寧皮革城的車子，老年人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獲得和傳遞這種信息，有人會發(fā)給他們A5大小的粉紅招貼紙，上面印著：“崇明島‘銀齡休閑觀賞一日行”，底下還有一行：“招募‘銀齡志愿人員，年齡45歲-70歲，身體健康，有責(zé)任心，發(fā)揮余熱做貢獻(xiàn)，享受志愿者各項補(bǔ)貼”。45歲的人，誰想被跟70歲的人劃進(jìn)一個年齡組里？70歲以上，又算什么齡呢？嘿，你一到了45歲，就會被人當(dāng)成應(yīng)該是有錢又好騙的人了。你45-70歲了，怎么會還是個窮鬼呢？他們用那種驚奇、輕蔑、憐憫的眼神看著你，就像他們到了45歲時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窮鬼似的?？墒侨绻粋€人有錢，他會參加這種便宜的旅游團(tuán)嗎？也許會的，因為他生性節(jié)儉，不舍得享樂，想跟大家熱熱鬧鬧在一起，愿意聽人安排，最后也許也會因為單純的心被打動了而花出積蓄，自己的這份武勇還繼續(xù)打動著自己，心因而嗡嗡震顫不已。然而顧存興，還有沈海英，還有他們認(rèn)識的那些老人，并不覺得這是個圈套，就是旅游團(tuán)?！安毁I沒什么的，我從來不買，不會對你怎么樣，”顧存興說，“也有人買，四十個人里十六七個買了4980塊的東西，說是能治這個病那個病。我身體那么好不需要?！蹦切┩其N宣講他不會聽進(jìn)去，也不在意，去海寧皮革城旅游也是旅游。不過現(xiàn)在那些跟顧存興沒關(guān)系了。他們計算過了，總的來說七十歲以上的人無利可圖?！拔疑眢w很好的，從來沒生過毛病，沒吃過藥，沒去過醫(yī)院?！鳖櫞媾d不太服氣。

他的身體真的像他說的那么好。他總是在自留地和自己家園子里做事，他喜歡做事，耕種，收拾，搭瓜架子，拆瓜架子，修籬笆，鋸樹枝，這里弄弄，那里弄弄。他在小河邊搭的堤壩任誰看了都會嘖嘖夸贊說是個大工程，他家菜畦間的小徑上鋪著帶植絨花紋地毯，誰也沒見過這么考究的田，他把廣口瓶套在竹樁子頂上，不讓雨落進(jìn)去可以爛得慢一點，等到了冬天就用泡沫展板把院子里太陽最好的一塊地的東北邊圍起來擋住風(fēng)，和沈海英一起坐著曬太陽。鋪在田里的地毯啊，在小池塘邊砌了一圈的長方形大石塊啊，鋪菜園小徑的大理石板啊，家門口巨大的瓷花缸啊，石棉瓦、廣告防水布、帶鋁箔的保溫棉、呼啦圈，他用在土地上的東西全都是他撿來的，從這么多年周圍陸陸續(xù)續(xù)拆遷的村莊和工廠企業(yè)，有些東西那么大那么沉，你簡直不知道他是怎么一個人把它弄回家的?！坝米孕熊?，”他說，“人家看見我，都說‘嚯唷！”櫥柜、桌椅、床架都是木頭，木頭多得用也用不完。雖然都是撿來的東西，可是他的小園子是全村最漂亮的園子，一年到頭，東西輪番長出來，長得歡歡騰騰，各種花在作物旁開個不停，連院墻外的女貞都修剪成了分三層的寶塔形。不過現(xiàn)在似乎沒人欣賞這個了，別人更喜歡在自己的地上蓋簡陋的房子，然后租給外地人。顧存興是從社辦工廠退休以后才開始種地的，他出生在上海，當(dāng)了六年兵，是神槍手、特等射手、投彈能手、五好戰(zhàn)士，但成分不好——“小土地出租”——家里有七畝地租給別人，提拔不上去，退伍去了社辦工廠，開機(jī)床，給上海的大工廠做閥門，做了許多年，最后不算工人也不算農(nóng)民，退休金比鎮(zhèn)保的人還要少，只有兩千多塊。他和沈海英都不想蓋房子。他吃菜只吃頂上一點嫩葉，不吃隔夜菜，他和沈海英也不用冰箱。他去逛超市，看見那里的菜“價錢邪大，而且老得全都是要丟掉的”。貓在菜地上玩，踩菜，刨地，沈海英要趕，他說：“讓它們玩，有那么多菜，有什么關(guān)系?！彼€能轉(zhuǎn)呼啦圈呢，直徑八十公分、重兩斤半的呼啦圈，他能轉(zhuǎn)個不停，那是日日勞動鍛煉出來的腰桿，瘦瘦的但很強(qiáng)韌。人們應(yīng)該叫他“勤勞能干的顧存興”，他和那些整天坐著什么事也不干的人不一樣。上個月21日他還在他的小本子上寫了一句：“拉河泥。他們說要開發(fā)了，我還在拉?！?2日又記了一句：“拉河泥?！?/p>

那個人問：“你家在哪里？”“浦東曹路?！彼f?！拔易≡诮瓰?，五角場那邊?！蹦莻€人自己說。顧存興說他十九歲時在江灣參加過兩個月的拖拉機(jī)訓(xùn)練班。那個人又問顧存興有沒有小孩，他自己有個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就去了日本，在日本畫動畫，顧存興覺得聽上去很厲害，問他：“那你去日本玩過嗎？”那個人說：“沒，去起來也蠻麻煩的?！鳖櫞媾d就說：“哦?！鳖櫞媾d說自己有個兒子，43歲，沒結(jié)婚。兒子沒有跟他和沈海英住在一起，他每隔一兩個禮拜會給他送點小菜過去?！拔遗畠阂矝]結(jié)婚?！蹦莻€人說，但好像不能很肯定似的。

在小孩身上寄托什么，還不如在體育比賽上能寄托的更多。顧存興喜歡看體育比賽轉(zhuǎn)播，每周從訂的廣播電視報上圈出比賽時間，像二十年前的人一樣。半夜里的也看。他看乒乓球、羽毛球、排球、游泳，要有中國隊的、中國隊可能贏的。所以他不看足球，這段時間的歐洲杯并沒有影響他的休息。他告訴他的同伴，上個月他在昆山見到了世界羽毛球比賽的冠軍，“在賣紀(jì)念品，簽名，我看見她了，那個女的世界冠軍，紀(jì)念品都很貴，我就買了個小東西，一張貼了羽毛球比賽郵票的明信片。”再上個月，常昊在同里跟人下圍棋，他也知道的。通過關(guān)心體育比賽得到的信息，讓他感覺對這些地方更熟悉了一點。

但是他的同伴不怎么看體育比賽，他平時的興趣是坐四十分鐘公共汽車到魯迅公園里聽人吹牛皮?！安灰粯?，魯迅公園里人多，有那么多人聽，水平也要提高。有兩個人講新聞時事，懂得蠻多的，我們那邊公園就那幾個人，講來講去水平也不會進(jìn)步。前幾天還來了兩輛那種公園里的小的消防車，就一直停在旁邊，頂上的燈嗚啊嗚啊地轉(zhuǎn)著，后來他們就到魯迅墓后面的山上去講，車子上不了山。”他對顧存興說，有機(jī)會該去魯迅公園看看，里面的老年人比一般公園多五十倍，唱歌的、跳舞的、吹牛的、鍛煉的，干什么的都有，像夜總會一樣熱鬧，但是一大早就開門?！坝幸粋€老太婆，也一天到晚擠在老頭堆里，專門往老頭子身上擠，你說滑稽嗎？我是好好聽人家講話的，誰要理這種癡頭怪腦的老太婆呢，沒人理她?！?/p>

昆山151路坐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坐到南港汽車站，這是終點站，車上的人全下來了，剛巧趕上要坐的下一輛車，原來坐同一輛車的人也都一起乘上去。顧存興他們坐了短短的六站就下車了，跟其他那些從花橋來的人分開了。接著又換了兩輛車，每輛坐了半小時左右。“平常這樣已經(jīng)到蘇州啦?！鳖櫞媾d想。

那個人說：“然后我們要坐一輛長的。你早飯吃飽了嗎？”顧存興說：“吃飽啦，我還帶了點心。”

隨后他們就坐上62路。上車時沒有座位，過了兩站就有了。坐下以后，他的同伴說“肚皮餓來”，從包里掏出薩其馬和花生牛軋?zhí)牵櫞媾d就也拿出桃酥餅，還有早上自己家里摘的黃瓜，黃瓜又鮮又嫩，還帶著毛刺，兩個人分著吃了。吃好以后那個人就打起了瞌銃。顧存興看了看他的頭發(fā)，染得漆黑，不大自然。

62路長得出奇，一共坐了五十五站，坐了一個半小時，總比分三比一的一場排球比賽都打完了，沿途也沒什么好看。說要帶他去東山的人，丟下他獨自墮入夢鄉(xiāng)，突然得猶如墮下懸崖，顧存興想：要在哪里下車呀？會不會坐過站呀？他站起來走到前面看了看車廂上方的站牌，最后幾站站名里才出現(xiàn)了“東山”兩個字，又回去坐好，如果他的同伴一直不醒來就坐到底好了，他想。他安安靜靜地坐著，心里也安安靜靜，沒有那么多事，沒有活動，沒有聲音，像他一個人坐地鐵的時候一樣。大隊干部過年分給別人四袋米四桶油、只給他兩袋米兩桶油的時候他也不說什么，心里也沒有抱怨的話。別人看見他家菜長得好就一腳一腳踩過去，他也沒什么，菜過兩天又長起來了。人們應(yīng)該叫他“心平氣和的顧存興”，他和那些心急火燎的人不一樣。他現(xiàn)在不暈車了。前年開年沈海英早上四點起來上廁所，鞋子沒踩好，在樓梯上摔跤，從樓梯最上面一階一直摔到最下面，撐斷了手臂，腿也腫了起來，顧存興騎十四公里自行車帶她去川沙的人民醫(yī)院，接下來的日子他坐車去醫(yī)院的時候會暈車不舒服，就還是騎自行車，每天騎兩個半小時來回?，F(xiàn)在車坐多了就不暈了。

那個人在快到站時醒了，顧存興有點驚奇，那個人說他一直有這個本事，從沒坐過站過，快到站的時候就會醒來，陌生的線路也完全沒關(guān)系。也許這是常年搭乘公共交通的人才有機(jī)會掌握的本事。他們沒坐到底，在名叫“橋頭”的站下了，在原地等627路。那個人對顧存興說：“還有最后一輛，很快就到了，而且不會再坐這么長了?！本退闼荒敲凑f，顧存興也不會到了這里就折返回去的。

這里像一個“鎮(zhèn)”，有個女人挑著扁擔(dān)到了車站上，把擔(dān)子放到地上等著，接著又來兩了個帶著農(nóng)具的人，像浦東的鄉(xiāng)下人一樣，像顧存興他們村里的人在等班車，到鎮(zhèn)上去買東西，買種子，買化肥，買一雙鞋子，現(xiàn)在他們要坐這個車從鎮(zhèn)上回家去。車快來的時候，車站上又來了一群老年人。你看得出來，他們的家離得不遠(yuǎn)，他們知道要去哪兒，這里是他們赤手空拳都能應(yīng)付的地方。

車上有很多老年人，隨后兩站又上來好些老年人，老年人把車廂站得滿滿的，他們看上去全都興致勃勃，而且彼此認(rèn)識，打著招呼，講著顧存興不能完全聽懂的方言。顧存興被感染了，也高興起來，就像小孩看到了別的小孩，“世界上還有這么多小孩！”“世界上還有這么多老人！”像活到了七十歲的勝利者聚樂部成員之間的相互慶祝。年輕人和中年人可不會因為僅僅是遇見了同齡人而高興，“世界上有那么多中年人！”——哦，令人沮喪。他們從“東山人民醫(yī)院西”站上來，從“東山郵政支局”上來，他們?nèi)タ床∧盟幓蚴穷I(lǐng)退休金，然后在“建國村”“王家涇”“星光村”和“金塔河”下去。他們看上去身體都不錯，沒有什么要緊的病，顧存興替他們感到高興，他覺得跟他們有話說，雖然實際上沒有說，但是像說過一樣快樂。這里村子真多，還有太湖，所以有一輛這樣的公共汽車。顧存興家那邊村子都沒了，都開發(fā)了，只剩他們一個小村，一點點人，沒人管他們要怎么出去，班車今年也沒有了。兩年前村子北面的橋拆掉了，河邊的路也被截斷了，村子南邊修了一條大路，沈海英她們還以為大路修好了會通公共汽車，太天真了，沒有公共汽車，班車也停了。你可以自己開汽車，或者騎車。沈海英沒有汽車，自己也不會騎車，叫顧存興開電動車帶她去買寬緊帶，被罰了三十塊錢，于是她愈加不喜歡出門，一年到頭每天早中晚在村里轉(zhuǎn)三圈了事。

窗外吹進(jìn)來清涼的風(fēng)，四下是山和湖、果園和茶園、白鷺和莼菜、六月和雨沫，顧存興還沒坐夠這輛車，他的同伴叫他下車，去看紫金庵。紫金庵山門前有人在賣楊梅，說是今年最后一點楊梅，那個人問他買不買，顧存興說不要，楊梅酸。那個人就叫他自己進(jìn)去看，說自己看過了，留在外面等他，看樣子想買楊梅。顧存興就自己進(jìn)去了，看到庵里有名的羅漢彩塑，沒看出什么好。“一幫老頭子，”他想，“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變成羅漢的？”他又想，佛原來是人，后來成了佛，那羅漢大概本來也是人?？匆娪袀€羅漢笑瞇瞇地看著膝下一只圓頭圓腦的小黃貓，湊近一看牌子上寫著“伏虎羅漢”，想：“這個虎也太小了”，仍然想：“興許他一直給貓吃東西，對貓好，心好?！?/p>

但紫金庵的古樹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罢鎱柡Π?！”他仰頭看那棵千年銀杏，這是他見過的第二棵上千年的樹，還有一棵在昆山。他看那棵被雷劈過、大難不死的玉蘭。他在他的小本子上記下：“銀杏樹，1000年。千年古井。千年黃楊，神樹。玉蘭，800年，白玉蘭嫁接在紫玉蘭上。桂花樹，600年。”后面還記下了幾個從掛在墻上的照片里看到的、到過紫金庵的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名字。

顧存興從紫金庵出來，那個人最后沒買楊梅，被雨淋過的楊梅不好。他們又坐上627路，坐了二十幾分鐘，車靠站的時候顧存興就在小本子上寫一寫，寫了：“新澗村”“金灣村”“槎灣村”“大濱村”“楊灣”“松下村”。寫完陸巷古村就到了，門票六十五塊，七十歲以上免票。

古村么就是那樣，顧存興知道的，牌樓，窄石板路，小河，小橋，牌坊，店鋪掛樣式字體全都一模一樣的新招牌，不知道誰會覺得好看，賣的東西也差不多，你一看他們賣一樣的東西，就知道他們肯定不會互相買來買去，只有賣給游客。幾個古宅院要門票，顧存興反正免票，一個個都進(jìn)去轉(zhuǎn)了一遍，抄下幾個堂名、人名、年份，以及“一捆銀票5000余兩，還人”——一個名人拾金不昧的故事和證物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同伴在某個門口又說：“我進(jìn)去過了，你去看吧?！鳖櫞媾d看完出來，左右沒看見他，就又變成一個人了。他也不覺得奇怪。

他轉(zhuǎn)完陸巷古村出來回到下車的地方，開始準(zhǔn)備回去的時候是下午2點40分。他想了一下來的路上花了大約七個多小時，所以可能回去要11點了。本來還打算回去吃晚飯的。他平時晚上不出門，和沈海英每天天還亮著的時候就吃好晚飯，七點不到就上床睡覺了。白天天亮，人在外面，心里篤篤定定，天暗下來，就會有點兒焦急。太湖邊的天陰陰的，有點兒小麻花雨，他打開剛才在陸巷古村里買的一盒白玉方糕，拿起一塊，一口一口仔細(xì)地吃了起來。糕里面是豆沙的，他很喜歡吃豆沙，吃完一塊又吃了一塊。一盒一共有五塊，他打算等下再吃一塊，留兩塊帶回去給沈海英吃。627路過了好一會兒才來。

他上了627路，問司機(jī)：“我要去上海，怎么乘車子呀？”司機(jī)說：“你要去上海么要乘火車呀！”他說：“我乘公交車來的呀，乘了六部?！彼緳C(jī)說：“啊，你還是去坐火車吧！乘公交車太慢啦，回去要來不及的?！苯趟€是在橋頭站下車，換502路，就能坐到火車站。他聽了司機(jī)的話。還是快點回去比較好。而且有的車到晚上就沒有了，如果坐過來的六輛車?yán)镉幸惠v是那樣的，就糟糕了，在外面住宿或是地鐵沒了坐出租車回家是不堪設(shè)想的，他從來沒花過那種錢——坐出租車什么的，那肯定是一筆大開銷，也毫無必要。如果他第二天還想在蘇州玩，就回家睡一覺，第二天再去好了。睡一覺精神就全恢復(fù)了，一點不礙事。他真的這么干過，連去兩天蘇州，一點不礙事。502路開過木瀆時，他認(rèn)出了木瀆，對回去的路更有把握了，今天去了比木瀆遠(yuǎn)得多的新地方，回來碰見認(rèn)識的木瀆有種想對它夸耀一句的心情：“嘿，我到東山去啦。”

5點50分，他到了蘇州火車站，在廣場上見到了暮色中的范仲淹銅像，抄了一遍他腳下的話：“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边€有他站在那里的年份：2012。買好了6點47分回上海的火車票之后他想給沈海英打個電話，跟她講一聲，免得她在家里擔(dān)心。他在候車大廳里問人借手機(jī)。第一個人面無表情，然后就像沒聽到一樣垂下了頭繼續(xù)看手機(jī)。第二個是個女人，她滿臉狐疑，搖搖頭。第三個人看見顧存興走過去，沒等他開口就連連擺手。顧存興想，算了。接著有一個男人過來問他有什么事——他是第二個女人的丈夫，顧存興說晚回去了想給家里打電話，那個人就幫他打了電話。他跟沈海英說了話，謝了那個人。這段小插曲沒有改變他和沈海英的想法：他們沒必要買手機(jī)。給誰打呢？接誰打來的電話呢？沈海英想得更具體：要把手機(jī)號碼去告訴所有認(rèn)識的人，這就夠麻煩的了。如果不告訴他們，有手機(jī)又有什么用呢？他想買一碗餛飩吃，可是好像來不及了，他就又吃了一塊白玉方糕。

9點45分，顧存興從地鐵站出來騎自行車。村子外三里地，從天主堂到村邊，高高架起來的大路上開滿雙頭強(qiáng)光路燈，把路兩旁的坡地、坡地上別人種的莊稼、梢頭掃著藍(lán)黑色夜空的甜蘆粟、野麥子、樹林、楊樹和什么樹、樹上的每一片葉子，全都照得清清楚楚，什么也藏不起來。水潭是黑色的，但又顯得很清澈，像面鏡子，邊上鑲著一圈金色的茅草，映在水里變成雙層的，樹林在水里的倒影比樹林本身還要分明。這不是挺奇怪的嗎？它在白天絕沒有那么干凈，你看它邊上還有垃圾呢，是燈光照成這樣的。一百個路燈照著，路上卻沒有車，空空蕩蕩，只有顧存興騎著自行車。這里變得這么亮才沒多久。過去這里是村莊和田野，田野上一團(tuán)漆黑，白鷺隱沒，河水也不閃光，蝮蛇飛在草上。顧存興在改作工廠的教堂里，為上海的工廠生產(chǎn)做電影膠片用的感光乳劑。他的姐姐在從一個村去往另一個村的夜路上被奸殺，這種案子是破不了的。沈海英怕黑，哪里也不去，一輩子就在方圓五百米之內(nèi)兜圈子。以前的鄉(xiāng)下人搬到樓房里去以后，也要騎著電動車回到土地上墾荒。新的河流，筆直筆直，挖掘出來的淤泥在河兩岸堆成坡，淤泥下面蓋著的是以前鄉(xiāng)下人的村莊，樓房里的鄉(xiāng)下人去淤泥上種番薯，有人不辭辛勞、想方設(shè)法、不計后果地種東西，結(jié)果番薯長滿了坡地，令人喜悅。坡地上種著東西，一塊一塊，一排一排，一朵一朵，像土地上的絨繡，是不辭辛勞的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美，上面矗立著高壓電塔。

騎到家門口的時候，他忽然想起好些年前，他們說有個仙人——就是那種號稱通靈的人，也是鄉(xiāng)下人——有事到村里來，經(jīng)過他家門口的這條小路，忽然說“伊的姑娘就在腳跟頭走來走去”。村里的女人沒有告訴沈海英，因為沈海英膽子小，不聽任何關(guān)于鬼神和死人的事。她們告訴了男人，男人的嘴巴也沒有那么嚴(yán)。他把路旁邊的女貞剪成三層的時候都沒想到這件事。她現(xiàn)在還在這里嗎？她愛漂亮，穿連衣裙，生于1970年，跟男朋友一起住在上海。他們對他和沈海英說她是跳樓的，但沈海英說她是被人害的。這沒有被當(dāng)成一個案子。1994年的時候家里還沒有電話，上海遙不可及，他們第二天才知道。如果活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46歲了。沈海英現(xiàn)在曬玉米的時候還會戴她留下來的太陽眼鏡，因為太陽照在玉米粒上太亮太刺眼了。

顧存興朝黑乎乎的小路上望了一眼，覺得今天是有點累了，他咕吱咕吱地拉開院門閂，再咕吱咕吱閂回去，然后很快結(jié)束了他這一天。

這天，顧存興一共坐了53站地鐵、194站公共汽車，出門逛了一圈。他不會把一天坐了194站公共汽車當(dāng)成一個壯舉。他是神槍手、特等射手、投彈能手、五好戰(zhàn)士，他覺得能被稱為英雄的人是董存瑞、黃繼光和體育比賽冠軍。而且很多別的老年人也這么干。這沒什么。睡一覺，第二天他就恢復(fù)了精神，快到中午時又從地鐵申江路站出發(fā)去了安亭老街，登了永安塔，看了菩提禪寺，下雨。在6月26日老人卡不再能免費乘坐公交車之前的三個星期里，他出去玩了13天。然后開始拿每個月150塊錢的交通補(bǔ)貼。他這一生沒去過什么地方，7歲從父親在上海虹口區(qū)存德坊的家搬到川沙縣的母親家，之后一直生活在鄉(xiāng)下。他們口中的上海是另一個地方，不包括鄉(xiāng)下在內(nèi)，交通十分不便，感覺頗為遙遠(yuǎn)。那里有洋樓、汽車、享用完了的童年、父親的小老婆和女兒的男朋友。2013年12月，顧存興滿70歲，拿到了老人卡。沒過多久沈海英就摔壞了手腳，康復(fù)花了一年多時間，他每天在家里照顧她，做所有事情。2015年春夏，他開始用老人卡出門。他用老人卡去了八次蘇州，甪直、周莊、千燈、錦溪各去了兩次，同里、朱家角去了六七趟，七寶、南翔、泗涇、楓涇什么的更不用說。最后一天他去了東方綠洲，本來又想去同里，可是那天乘車的人人山人海，全都用著老人卡，車太擠了，他沒能上去。那天還下雨。六月下了不少雨。后來他說：“我去過許多地方，到處去。”他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