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求索

謝望新

已是年過七旬的古稀老人，至今生命中仍存留一個懸念，究竟是何種基因與細胞組合，營構了我青少期如此之多的夢幻？越劇小生、電影演員、歌唱家、蘇式機械師……初二時，在公安勞改戰(zhàn)線工作的小舅父，為了提升家庭的背景及身份，硬生生要送我去當兵，可體檢第一關因磅重不足當即出局。

直至上高一時，遇到同班同學胡敦伯，才確立了最終的夢。1961年一個月色明晃的秋夜，在校園門口花壇前，敦伯滔滔不絕談文學，鼓勵一起當作家。他還專程去到我外婆老家，聯(lián)系下鄉(xiāng)一邊做老師，一邊寫小說。為踐約作家夢，高三時決定不報考大學，后因家人勸阻未果，又誓言錚錚：同時報考中山大學中文系，兩人中若一人考不上，就一同放棄就讀。夢不斷，夢難回，瑰麗、浪漫、奇異……

1945年3月15日我出生于江西省興國縣東門外，陰歷二月初二“龍?zhí)ь^”的好日子。父親是江蘇省金壇縣高頭村人，母親是江西省南昌縣高梧謝人。兩人出生地中都有一個“高”字，也是一種地域緣分吧。母親第一任丈夫生性暴躁，據(jù)說有一日醉酒離家，從此不見蹤影;母親的和我父親結婚后，在我兩周歲時離異，同胞妹妹在返回母親故鄉(xiāng)途中不幸夭折，成為我終生無法泯滅的一個痛;母親的第三任老板丈夫，提出一個改嫁的苛刻條件，即不允許帶我和異父同母姐姐過去。最后只得送交外婆裁決：我是男外孫留下，過繼給大舅父做兒子，姐姐送宋美齡創(chuàng)辦的婦女指導處屬下一家保育院，開始了她一段奇特的人生之路。

1964年8月29日，我如期來到南方高等學府中山大學中文系報到，敦伯則上了江西師范學院。我們同意尊重和面對現(xiàn)實。

如同花園般的校景美不勝收?？勺畛跻鹗艢q大學新生心靈震蕩的，是一個人的衣飾著裝，和一個人的一句話。

一天上午，授文學理論課的樓棲先生步入課室登上講壇，如同一陣風，深黑呢子短大衣飄曳，簡直把眼睛亮瞎。呵，這就是剛從德國講學歸來教授學者的風度和氣派！又一日，在校圖書館讀到歷史系教授陳寅恪在王國維紀念碑銘上寫的一句話：“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第一反應即是：這應和孫中山題寫的“博學 審問 博思 明辨 篤行”并列為雙校訓。

中山大學六年，得益可以說主要不是來自課堂，也非“運動”本身，而是兩座圖書館。這是更為寬闊、浩大、深邃的知識和思想的寶庫，真正用之不盡，取之不竭，化之永恒！

坐落在中區(qū)東側的校圖書館，自從踏入它的大門，包括一、二年級三個寒暑假，我都沒有返回故鄉(xiāng)，而一直駐留此地。

不是十六歲就確立了做小說家的夢嗎？可不知何故，坐標竟一時偏移對戲劇、電影的癡狂。閱讀了大量古今中外戲曲、戲?。ㄔ拕。?、電影、歌劇劇本和理論著作，于是在主課之外自選（修）了一門功課（專業(yè)），得到的是藝術營養(yǎng)的滋潤和豐滿。而今想來，閱讀的轉向與某種興趣的延續(xù)有關。

高中時代，喜歡朗誦詩歌，賀敬之的《西去列車的窗口》讓自己享有聲名。還差一點出演話劇《年輕的一代》的第三主角林育生。上大學時，時不時在中大小禮堂朗誦詩歌，還飾演過小話劇《一百分不算滿分》的主角。而后，國語并不標準的我又當上了中大廣播站的播音員。

第二座圖書館閱讀權的獲得，全然是一種意外。

1967年夏，受中大群眾組織委派，進廣州市區(qū)辦一張文藝小報，連同辦報的還有華南師范學院符啟文同學。直至1968年夏，整整一年。

圖書館時稱圖書資料室，為廣東省文化局內部設置。門前有一棵樹蔭濃密、長得圓滾滾的大榕樹。管理員大姐是副局長的夫人，氣質優(yōu)雅，性情謙和。她見我愛看書，就給了一個內部口頭“通行證”，進出自由，不得外借。辦公室連著資料室，吃住都在這里，除了辦報的付出，余下時間都集中于政治書籍上，閱讀了馬恩列斯毛澤東，以及西方資產階級民主派啟蒙、復興時期的許多經(jīng)典著作。從而對馬克思主義有了一個基本認識，以及關于人類思想成果發(fā)展及演變的一個大致輪廓，為以后從事文學評論奠定了理論基石。

十分感謝這位大姐，自分別后再沒相見。整整四十年了，很想念她。更懂得了她當時這個也許無意的舉動，在我生命中的特殊意義和價值。

幸運再次恩賜，推遲了一年至1970年8月下達的大學生畢業(yè)分配方案，是宣傳戰(zhàn)線按照時任省革委會首腦的指令，匆匆決定從全國六所大學文科畢業(yè)生中，挑選25人給《南方日報》增添“新鮮血液”，我“中彩”了。

第一次以見習記者身份采寫報道增城縣派潭公社“向陽花”創(chuàng)作組，自行改為以特寫式通訊文體完成。交稿送審改，幾乎所有有個性的血肉文字，以及獨立判斷觀點全不見了。當時，我就狂妄又武斷地發(fā)表一個看法：這里出不了有個性的記者，出不了大記者。此后，除必須的極少任務式的重大文藝報道及通訊外，再也沒有署名發(fā)表作品。

林彪事件發(fā)生后，人們對“文革”期間出現(xiàn)的種種不正?，F(xiàn)象愈加不滿、不安。此后，上海出版的長篇小說《牛田洋》，我一直心存疑慮，總覺得哪里不對勁。1974年8月，撰寫一篇批評長文，并征得文藝部領導同意，準予發(fā)排小樣，但終未獲通過。延至1978年10月，再向報社提出申請給予發(fā)表。第一天送審，第三天即刊登。1978年10月13日《南方日報》發(fā)表的《評長篇小說<牛田洋>》文章，是我文學評論的處女作，也是文學寫作生涯的第一個公開署名作品。今天看來，其中極個別用語未能超越特定的時空局限，但整個批評傾向仍是正確的。

十九歲入粵入穗，而今已逾半個世紀。說是瞬間，歷歷在目;說是漫長，如同江河奔流不息。我在這塊土地上戀愛、結婚、生育一雙女兒。大學畢業(yè)后，還先后到過七個單位工作：1970年8月《南方日報》文藝部，1982年6月花城出版社《花城》雜志社，1988年12月中共廣東省委宣傳部文藝處，1991年4月中共鶴山縣委掛職副書記，1992年9月廣東省廣播電視廳，1994年2月兼任廣東電視臺臺長、黨委書記，1999年3月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我深情愛著這塊土地，感念這里的好人、恩人、貴人。

記得《文藝報》曾發(fā)表路遙寫給我的一封信，在介紹我時，給了三個頭銜：編輯家、作家、評論家。稱為編輯，名副其實。黨報副刊十年，《花城》《作品》文學刊物十八年，《南方電視學刊》兩年半;小小作家也算得上，除沒有寫過詩歌外，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均有涉獵;業(yè)內與社會上更多認可文學評論。當年飛赴西安，“審看”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現(xiàn)場高度評價，同意刊發(fā)《花城》，是用編輯與評論者雙重標準給予衡定。后來，路遙出版《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給我的題簽：“我們共同的收獲?！苯^對不敢當呵！亦足見他的謙虛與大度。

當時我想讓《平凡的世界》一、二、三部，均在《花城》連續(xù)幾期發(fā)表（第二部手稿他已托人帶來廣州交我），之后再由花城出版社出書。未及料到，內部對此有歧義，而原來同意刊發(fā)第二部的職權者又不同意發(fā)表。這個在我看來宏大而美妙的規(guī)劃藍圖，終至落空。可以說是路遙的一個遺憾，也是我今生的一個遺憾。

多職業(yè)生存，跨文體寫作，給我的文學評論提供了創(chuàng)新的很大空間。《愛情是不允許遺失的》就是一篇散文體評論，亦可視作評論體散文?！堆虺峭韴蟆肥装l(fā)后，影響較大，轉載選載也不少。還入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的《文學新書評》。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先后提出兩個文學主張并為促其成功成就，赤誠努力。

一是“走出五嶺山脈”——

1983年，在給一位青年作者小說集出版的序言中，首提這個主張。繼之1984年，先后在《作品》《當代文壇報》《新世紀文壇》關于“廣東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如何提高、突破”，“文學的試驗”研討會上，再次強調這個文學主張。

此時期，以陳國凱、孔捷生、楊干華、呂雷為代表的中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他們最優(yōu)秀的作品，當之無愧可以載入當代文學史冊。全國范圍內，北京作家群、湖南作家群、陜西作家群勃然興盛。較之最負盛名的這批領銜作家，廣東一些中青年作家要嫩弱許多。淺薄、寡淡、蒼白、簡易復制，是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明顯缺陷。思力才力并進，走出五嶺山脈，寫出在全國有較大反響甚而巨大影響的作品，才能無愧于廣東這塊充滿生機活力和無限創(chuàng)造性的大地。

文學創(chuàng)作唯有與人類母題、共同命運相連，與人的靈魂、心靈、人性相通，力作、名作、大作、杰作必然誕生。

“走出五嶺山脈”文學主張的提出，不是要看低甚至貶低廣東作家、廣東創(chuàng)作，而是一個鼓勵、一種勵志。

二是“建立‘廣派文學批評” ——

一個時代文學的成熟與輝煌，是以巨人作家、巨人批評家為標志的。

這個文學主張的提出，是以周揚在上世紀五十年代關于建立北京、上海、廣州三大文化中心為依據(jù)的。

既為中心，文學批評的缺失，不可想象。

建國以后，廣東文學批評是一個客觀存在。改革開放以來，“京派”批評力量雄厚，“海派”批評呈崛起之勢，廣東批評也在日益顯示自己的實力。但是，作為一個地域或者某種思想派別的批評，并未旗幟鮮明地出現(xiàn)。加上群體意識薄弱，處于游擊狀態(tài)，在中國文壇的話語權明顯分量不足。鑒于此，1989年，我鮮明提出“建立‘廣派文學批評”的主張。

一種理論、一種批評的支撐，代表性人物不可或缺。第一代代表人物是肖殷、黃秋耘，前者是藝術啟蒙型、后者是詩情型批評家;第二代代表人物是饒芃子、黃樹森、黃偉宗，前者為審美型、中者為即興型、后者為史論型批評家;第三代為蔣述卓、郭小東、陳劍暉，前者是學術型、中者是前衛(wèi)型、后者是史評型批評家;第四代重量級代表人物是謝有順，屬思辨型批評家。

那么，“廣派”文學批評在追求什么，抑或基本品格和特征是什么？可否作如下概括：

1.吸納民族傳統(tǒng)文化精華與借鑒西方現(xiàn)代文化文明。絕對排斥與絕對禮拜同屬病態(tài)。

2.獨立的人格力量和精神風骨。評論家不是作家附庸、應聲蟲，更不是卑躬屈膝的奴婢。更可怕的是，主觀上明白無誤要去適應什么，以致不惜將真理撕成碎片。

3.縱橫捭闔的開闊思維。沒有繩索的束縛。有一種宏大靈動的氣勢、氣韻。

4.文本創(chuàng)新的寫作。概念與形象、邏輯與情緒、判斷與色彩運用水乳交融。

忙碌公職四十三年，堅持業(yè)余寫作，留下評論文字過百萬，沒有特別滿意之作，稱得上個人代表作僅三篇而已。一篇是《南方文化論綱》，一篇是發(fā)表于1983年第3期《新文學史料》的《歐陽山及其創(chuàng)作斷論》，另一篇是《女性小說家論》，都是對一種文化形態(tài)和某個作家或一個創(chuàng)作群體帶歷史總結性的論評。

責任編輯：楊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