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偉寶
摘? 要:“啴咺”一詞,從“恐懼”義的角度來說,除了出現(xiàn)在揚雄的《方言》原文(并被《廣雅》收錄)之外,在其他漢籍文獻中再無見到其具體用例。現(xiàn)在一些南方少數(shù)民族方言和引入了該詞的漢語方言中,仍保留了這一古語詞。中國民族史和古代人口遷移史的材料表明,“啴咺”可能與古百越民族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這是楚地方言和百越民族語言長期接觸與發(fā)展的結(jié)果。
關(guān)鍵詞:《方言》;“啴咺”;漢語方言;古百越語
揚雄的《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以下簡稱《方言》)卷一第十五條云:“謾臺、脅鬩,懼也。燕代之間曰謾臺,齊楚之間曰脅鬩。宋衛(wèi)之間凡怒而噎噫,謂之脅鬩。南楚江湘之間謂之啴咺?!盵1](P48-49)“謾臺”“脅鬩”分別是西漢時期用不同方言表達“恐懼”的說法。其中,在燕代之間曰“謾臺”,齊楚之間曰“脅鬩”。宋衛(wèi)之間凡“怒而噎噫”,謂之“脅鬩”;南楚江湘之間則謂之“啴咺”。本文將主要討論“南楚江湘之間”表達“恐懼”說法的“啴咺”。
一、古文獻中的“啴”“咺”與“啴咺”
(一)古代文獻中“啴咺”等出現(xiàn)頻次
“啴咺”最早見于揚雄《方言》,古代學者對“啴咺”已有注解。華學誠等的《揚雄方言校釋匯證》(以下簡稱《校釋匯證》)曾匯集了前人關(guān)于“啴咺”一詞的相關(guān)解釋,并以“按語”的形式予以了評價:
《廣雅·釋詁二》:“啴咺,懼也。”戴震《方言疏證》:“啴、蟬,古通用?!卞X繹《方言箋疏》:“凡人喜則氣舒而長,恐懼則氣急而促,故懼而喘息謂之啴,哀而恐懼謂之咺,合言之則曰啴咺。”按:單言“啴”或“咺”,無恐懼義之文獻用例,錢氏以并列合成詞解之,似非確詁。“啴咺”,或作“蟬咺”,疊韻聯(lián)綿詞,揚雄釋其狀為“怒而噎噫”,據(jù)劉臺拱說,意謂“怒而氣逆”,即又氣又怕之狀。[1](P48-49)
這些前人注解,雖然都有一定道理,但均無足夠的文獻用例可以證明,故證據(jù)頗為不足。為此,筆者通過北京大學CCL語料庫和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4.0,檢索了“蟬”“蟬”“啴”“嘽”“咺”“啴咺”“嘽咺”等相關(guān)字符。這些字符的出現(xiàn)頻次如表1所示:
在統(tǒng)計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啴咺”僅在兩部古籍中出現(xiàn),一部是揚雄的《方言》,另外一部是《列子》,其中的《力命》篇云:“墨杘、單至、啴咺、憋懯四人相與游于世,胥如志也?!贝颂庯@然是作者以寓言的方式所虛擬的人名,張湛注:“此皆默詐、輕發(fā)、迂緩、急速之貌。”可見,“啴咺”的真實寓意為“迂緩之貌”。而《廣雅·釋詁二》的記載:“啴咺,懼也?!敝挥凶⑨尪鴽]有例證,疑似來自于《方言》“南楚江湘之間謂之‘啴咺?!本痛硕?,本文討論的表“懼也”的“啴咺”的唯一出處便只有揚雄的《方言》了。同時,《校釋匯證》認為錢繹只有注釋卻缺乏例證,這是有一定道理的。事實上,現(xiàn)存的古代文獻中也十分缺乏“啴”和“咺”作“恐懼義”講的用例。
(二)古代文獻中“啴”的用例、釋義
如表1所示,“啴”在語料庫系統(tǒng)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較多?!皢痹凇墩f文解字·口部》的解釋是:“啴,喘息也。一曰喜也。從口,單聲?!边@里我們以《漢語大字典》(第二版)為依據(jù),考察其主要用例和釋義[2](P736-737)。
1.《廣韻》他干切,平聲,寒韻,透母。又《集韻》徒案切。元部。
(1)《詩經(jīng)·小雅·四牡》:“四牡騑騑,啴啴駱馬?!泵珎鳎骸皢畣⒅?。馬勞則喘息?!庇帧墩f文解字·口部》:“啴,喘息也。”
(2)《詩經(jīng)·大雅·崧高》:“申伯番番,既入于謝。徒御啴啴?!泵珎鳎骸皢畣?,喜樂也?!庇帧墩f文解字·口部》:“啴,一曰喜也?!薄都崱Q韻》:“啴,啴啴,喜樂盛也?!?/p>
(3)《詩經(jīng)·小雅·采芑》:“戎車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毛傳:“啴啴,眾也。焞焞,盛也?!编嵭{:“言戎車既眾盛,其威又如雷霆?!庇帧稄V雅·釋訓》:“啴,啴啴,眾也?!?/p>
2.《廣韻》昌善切,上聲,狝韻,昌母。
(4)《禮記·樂記》:“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鄭玄注:“啴,寬綽貌?!薄都崱おA韻》:“啴,聲緩也?!卑矗捍颂帪閷捠婷?。
3.《集韻》稱延切,平聲,仙韻,昌母。
(5)揚雄《方言》卷一:“謾臺、脅鬩,懼也。燕代之間曰謾臺,齊楚之間曰脅鬩。宋衛(wèi)之間凡怒而噎噫,謂之脅鬩。南楚江湘之間謂之啴咺?!卑矗捍颂帪榭謶至x。
(6)《列子·力命》:“墨杘、單至、啴咺、憋懯四人相與游于世,胥如志也。”張湛注:“此皆默詐、輕發(fā)、迂緩、急速之貌?!庇帧都崱ぞ腠崱罚骸皢?,啴咺,迂緩貌?!卑矗捍颂帪橛鼐徝病?/p>
4.《集韻》湯河切,平聲,歌韻,透母。
(7)《集韻·戈韻》:“啴,啴喛,泣貌?!卑矗捍颂帪榭奁?。
5.《集韻》黨旱切,上聲,緩韻,端母。
(8)《集韻·緩韻》:“啴,慄也?!卑矗捍颂帪閼?zhàn)慄貌。
(三)古代文獻中“咺”的用例、釋義
“咺”在語料庫系統(tǒng)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也不少?!墩f文解字·口部》對“咺”的解釋是:“咺,朝鮮謂兒泣不止曰咺。從口,宣省聲?!痹S慎實際上是引用了揚雄《方言》對“咺”的解釋。這里仍以《漢語大字典》(第二版)為依據(jù),考察“咺”的主要用例和釋義。
1.《廣韻》況晚切,上聲,阮韻,曉母。元部。
(1)揚雄《方言》卷一:“凡哀泣而不止曰咺,哀而不泣曰唏?!r洌水之間,少兒泣而不止曰咺。”按:古代東北地區(qū)稱小兒哭泣不止叫咺。
2.《集韻》許元切,平聲,元韻,曉母。元部。
(2)《詩經(jīng)·衛(wèi)風·淇奧》:“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泵珎鳎骸皢I,威儀容止宣著也?!卑矗捍颂帪轱@著義。
(3)《古今韻會舉要·元韻》:“咺,權(quán)也。”按:此處為權(quán)力義。
從理論上說,“啴”中的三個義項“喘息”“哭泣”“戰(zhàn)慄”,均可能引申出“恐懼”義,“咺”的“哀泣而不止”之義也能與“恐懼”義產(chǎn)生聯(lián)系。不過,仍無具體的用例可以證實它們可以作“恐懼”講。也就是說,除了揚雄《方言》的解釋,“啴咺”再無“恐懼”義的其他用例。故誠如《校釋匯證》所言:“單言‘啴或‘咺,無恐懼義之文獻用例,錢氏以并列合成詞解之,似非確詁”。因此,錢繹的解釋是有待補充的。就此而言,“啴咺”究竟是否如劉臺拱所言的“怒而氣逆”,亦有待商榷。二人的觀點仍需要足夠的語例來證明。
(四)“啴咺”的“異體”
確如前人所言,“啴咺”屬于疊韻聯(lián)綿詞。順著這一思路,筆者在查閱古籍文獻過程中,又發(fā)現(xiàn)了“蟬咺”“嬋媛”“撣援”“啴緩”“啴喛”“啴唌”“啴諧”等聯(lián)綿詞,這些詞語均和“啴咺”讀音相同或相近。其中,“蟬咺”與“啴咺”在上古漢語中通用,清代學者戴震《方言疏證》云:“《廣雅》:蟬咺、謾臺、脅鬩,懼也,義本此。啴、蟬,古通用?!庇纱丝芍?,“蟬咺”是“啴咺”的又一寫法,而且兩者均出現(xiàn)在《方言》中,意義相同,不足以作為另一例證。
同時,在古代漢語中,“嬋媛”“撣援”與“啴緩”也可通用?!皨孺隆庇謱懽鳌皳墼?,《廣雅·釋訓》:“撣援,牽引也?!蓖跄顚O《廣雅疏證》云:“撣之言蟬連,援之言援引,皆憂思相牽引之貌也?!鼻峨x騷》:“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蓖跻葑ⅲ骸皨孺?,猶牽引也?!苯练颉冻o通故(一)》云:“啴緩亦嬋媛,一聲之轉(zhuǎn)也。”西漢劉向《九嘆·思古》:“心嬋媛而無告兮,口噤閉而不言?!薄段倪x·張衡〈南都賦〉》:“結(jié)根竦本,垂條嬋媛?!崩钌谱ⅲ骸皨孺?,枝相連引也?!币陨稀皨孺隆钡挠梅ň鶠椤盃恳绷x。
“啴緩”“啴唌”“啴諧”三詞同樣可以通用?!皢畣m”的意思是聲音舒緩。如西漢王褒《洞簫賦》:“剛毅強暴反仁恩兮,啴唌逸豫戒其失?!薄皢彙?,亦指聲音柔和舒緩。《文選·王褒<四子講德論>》:“有二人焉,乘輅而歌……啴緩舒繹,曲折不失節(jié)?!眳窝訚ⅲ骸皢徥胬[,柔和之聲也。”《樂府詩集·郊廟歌辭三·北齊五郊樂歌》:“啴緩契王風,持載符君德?!鼻宕w翼《水嬉看夜船燈火》詩之一:“燈火熒煌星萬點,笙歌啴緩月三更?!苯源擞美?。“啴諧”,是指樂聲緩慢和諧?!抖Y記·樂記》:“是故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思憂;啴諧、慢易、繁文、簡節(jié)之音作,而民康樂?!笨追f達疏:“啴,寬也;諧,和也?!薄段倪x·潘岳〈笙賦〉》:“含?啴諧,雍雍喈喈?!贝颂幍摹皢C”亦是此義??梢姡皢彙薄皢畣m”與“啴諧”語音相同或相近,又都具有“聲音舒緩”義,故可通用。
可以看出,在這些“啴咺”的“異體”中,或作“牽引”講,或作“聲音舒緩”講,在語義上,都和“恐懼”義相差甚遠。較為例外的是“蟬咺”和“啴喛”。關(guān)于“蟬咺”一詞,前文已有所分析,不再贅述?!皢畣俊钡囊馑际强奁臉幼?,《集韻·戈韻》:“啴,啴喛,泣貌?!痹诂F(xiàn)實生活中,人們會因為恐懼而哭泣,兩者有一定的因果聯(lián)系,不過這只是一個孤證。
總體上來說,除了《方言》的那段解釋之外,無論是單言“啴”或“咺”,還是將其視為一詞,都沒有直接的文獻材料可以證明“啴咺”具有“恐懼”的意思。值得我們格外關(guān)注的是,該詞系當時“南楚江湘之間”的古方言詞,“南楚江湘之間”在秦漢時期已是“南蠻”生活的主要區(qū)域,那么,“啴咺”是否和當時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即“古越語”)有一定關(guān)系呢?否則,何以解釋它在古代文獻中的用例是如此匱乏?
二、“啴咺”和南方少數(shù)民族語言
(一)“啴咺”的上古擬音
如果“啴咺”真為古越語詞的話,那么“啴咺”即為音譯詞。也就是說,“啴咺”的古音與當時的少數(shù)民族相關(guān)詞語的讀音相同或相似。我們不妨先來考察“啴”“咺”所屬的上古音系(學界將西漢時期歸為漢語語音演變的上古階段),學者們對兩詞的擬音分別如表2、表3所示:
從表2、表3可以看出,各位音韻學家對上古時期“啴”“咺”讀音的構(gòu)擬雖有些許出入,但區(qū)別并不大。根據(jù)上述研究成果,筆者將二字的上古音選定如下:“啴”,[than]**;“咺”,[xjwan]**或[hi?wan]**(“**”表示其字音為擬測的上古音)。
(二)壯侗語族中與“啴”相關(guān)的語詞
王力在《漢語語音史》中指出,從先秦到當代,元部的語音變化呈現(xiàn)如下規(guī)律:“an>ɑn>an”[3],直到現(xiàn)在,元部的韻母依然讀/an/。通過查閱壯語、苗語與漢語對譯的詞典、詞匯集等,筆者發(fā)現(xiàn),一些南方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中有“啴”“咺”和“啴咺”的蹤跡,它們之間可能存在著音義對應(yīng)關(guān)系。
在現(xiàn)代壯語中,saenz[θan31]①和“啴”發(fā)音相近。這一詞語在《壯漢詞匯》中的釋義是:“saenz[θan31]:顫,發(fā)抖:Lau dwkndangsaenzliux.怕得渾身發(fā)抖?!盵4]它的本義為“顫抖、發(fā)抖”,常常與“冷”“害怕”等意象共現(xiàn)。
在壯語中,與“saenz”相關(guān)、表示“發(fā)抖”義項的詞語有很多,尤其是在一些方言中,運用相當普遍。以下詞條即表示各種各樣的“發(fā)抖”:
saenadedded:〈方〉身體微微發(fā)抖
saenzdiengdieng:〈方〉發(fā)抖不停
saenzfaenfaen:〈方〉體弱無力而顫動貌
saenzgaek:(牙齒)打顫
saenzgoekgoek:〈方〉冷得牙齒打顫
saenzriengrieng:〈方〉發(fā)抖不停
其中,亦不乏“怕得發(fā)抖”的釋義和用例。例如:
saenzgywggywg:〈方〉怕得發(fā)抖
saenzdwddwd:〈方〉冷得發(fā)抖;怕得發(fā)抖
同時,還有和“啴咺”讀音很相似的“發(fā)抖”。例如:
seanznit[θan31nit55]:打冷戰(zhàn)[因冷而發(fā)抖]
saenzmaet[θan31mat55]:(牙齒)打顫
ndangyaenj[?da:?24jan55]:(見nyamx[?an55])打冷顫
從以上詞條來看,在壯語中,“發(fā)抖”與“害怕”語義之間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saenz[θan31]的本義并不是心理上的“恐懼”,而是生理上的“顫抖”,“心理上的恐懼”是“顫抖”在特定語境中派生出來的意思。我們由此推測,揚雄作為一個非母語者,在記錄此詞音義時,有可能是將“saenz[θan31]的發(fā)音記作“啴(啴咺)”,并將其派生義“懼也”作為最主要的義項也是唯一的義項記錄下來,從而形成了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方言》中的解釋。
不僅如此,通過對《壯侗語族語言詞匯集》[5]的考察,我們還發(fā)現(xiàn),與“啴”發(fā)音相近的詞語在壯侗語族中也比較普遍,而且大都具有“顫抖”的意思。具體如表4所示:
(三)壯語、苗語中與“咺”相關(guān)的語詞
關(guān)于“咺”,我們也可以從現(xiàn)代壯語中找到它的蹤跡,例如以下幾個詞條:
huep[hu:p35]:(見yup[jup24])膽寒;害怕;膽怯
hieb[hi:p33]:〈方〉怯;害怕:ndeihieb.[?dei24hi:p33]膽怯
hanz[ha:n31]:(見nyamx[?an55])打冷顫
在上述詞條中,既有表“顫抖”義的,也有表“害怕”義的。這種情況與壯語“saenz[θan31]”及其系列詞極為近似。
除此之外,按照王力先生所擬定的韻母發(fā)展規(guī)律:“juan>juɑn>ju?n>ju?n>yan”[3],現(xiàn)代壯語中一些語詞的讀音和“咺”的讀音,也具有這種語音演變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例如:
yan[ja:n24]:虛驚
yan[ja:n24]:驚慌;心慌;心跳,膽驚害怕,心驚
yenj[je:n55]:害羞;怕羞
yiemj[ji:m55]:膽怯[比lau害怕得程度大]
yup[jup55]:〈方〉huep膽寒;害怕;膽怯
ywngj[j??55]:〈方〉(小孩)怕生面人
yenndennden[je:n24 ?de:n24 ?de:n24]:〈方〉(小孩)怕生面人
yin[jin24]:打冷顫
總的來看,在壯語中可以說基本保留了與“啴”“咺”“啴咺”極度相似的詞語,而且這些詞語仍是現(xiàn)代壯語中的常用詞。相比之下,湘西苗語和黔東苗語中保留得就不是那么完整。這里以向日征的《漢苗詞典(湘西方言)》[6]、王春德的《漢苗詞典(黔東方言)》[7]為依據(jù),通過對某些詞語音義的考察,我們?nèi)阅馨l(fā)現(xiàn),它們的讀音、語義與“咺”有比較高的相似度。具體如表5所示:
這里主要是對南方少數(shù)民族語言中的一些語詞與“啴”“咺”“啴咺”的讀音、語義進行了比較,它們之間有很大可能存在著對應(yīng)關(guān)系。以此類推,我們認為,“啴咺”一詞與秦漢時期百越民族的語言也具有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因為這些少數(shù)民族的先民即是來自古代的百越民族。
三、“啴咺”和漢語方言
上文力圖證明“啴咺”現(xiàn)在可能仍存在于我國南方少數(shù)民族語言中,那么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有沒有“啴咺”的用例呢?筆者查閱了《漢語方言大詞典》《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漢語方言詞匯》等相關(guān)文獻,尚未發(fā)現(xiàn)這一詞條及相關(guān)詞條。不過,這并不能完全說明“啴咺”在漢語方言里已不再使用了。其實,在筆者的方言——桂南平話中,“啴”和“啴咺”這兩個詞條都在使用著。其中,啴的讀音應(yīng)是[?an131],啴咺的讀音應(yīng)是[?an131 ?an35]。
從古今讀音對應(yīng)關(guān)系來看,關(guān)于“啴”作“恐懼”義的讀音,《廣韻》不見記載;《集韻》標注的讀音是“稱延切,平聲,仙韻,昌母”,這是它的中古音?,F(xiàn)在廣西賓陽縣中華鎮(zhèn)當?shù)仄皆捴械??/音,并非來源于古昌母。前文曾提到戴震《方言疏證》說:“‘啴‘蟬,古通用”,因而兩字讀音相近或相同,我們可以適當借鑒“蟬”的讀音?!跋s”的中古音是“市連切,平聲,仙韻,禪母”,在今天的賓陽話中,禪母主要分化為/s/、/?/二母,而/?/只拼以/i/開頭的韻母,這樣就只剩下了/s/。/san131/這一讀音和現(xiàn)代壯語“saenz[θan31]”非常近似,而它在賓陽話中對應(yīng)的詞是“涎”。我們推測,由于/s/、/?/發(fā)音部位相同,為了避免混同,/s/遂變成/?/,這也是有可能的。因此,/?an131/可以對應(yīng)“啴”。
關(guān)于“咺”的讀音,我們認為,它的中古音應(yīng)該是常見用法的讀音,即《集韻》中所記錄的“許元切,平聲,元韻,曉母,元部”,而不是《廣韻》中所說的“況晚切,上聲,阮韻,曉母,元部”。《廣韻》中的這一讀音只與“哀泣而不止”義對應(yīng),而且其用例是來自上古方言,有異讀之嫌。當代賓陽話中,聲母/?/的來源之一便是古曉母,韻母/an/的來源之一又是古元韻,今35調(diào)屬陰平。因此,可判定“/?an35/”的今讀可能為“咺”。同時,/?an131 ?an35/和“啴咺”古讀的疊韻情況一致,故/?an131 ?an35/可對應(yīng)“啴咺”。
再從語義上看,在桂南平話中,[?an131](“啴”)、[?an131 ?an35](“啴咺”)可以作“發(fā)抖”“害怕”講。請看這兩個詞在廣西賓陽方言口語中的用例:
(1)啴死我哦!你盡嚇我做哪門?
(怕死我了!你老嚇我干嘛??。?/p>
(2)啴哪門?
(怕什么?)
(3)昨夜行過老屋,暗抹抹昂,我盡打啴咺哦!
(昨夜走過老房子,烏漆抹黑的,[怕得]我一直打顫?。?/p>
在上述用例中,“啴”是“怕,恐懼”的意思,“打啴咺”是“打顫,發(fā)抖”的意思。其實,將“啴”理解為“害怕,恐懼”“顫抖,發(fā)抖”兩種含義也未嘗不可,同樣可解釋得通。這并不矛盾,因為前者是派生意義,后者則是本義。
那么,賓陽話中為什么會有“啴咺”這個底層殘留呢?這是因為賓陽曾經(jīng)也是百越之地。雖然現(xiàn)今的賓陽人口以漢族為主,但在歷史上,這片土地的開拓者卻是壯族先民,這在賓陽縣志、當?shù)氐孛芯梢哉业酱鸢浮?/p>
四、“啴咺”的地理分布與歷史原因
揚雄《方言》云:“……南楚江湘之間謂之啴咺?!蔽覀兿旅嬉鉀Q的問題就是:“南楚江湘”究竟為何地?它和上文提到的壯語、苗語等南方少數(shù)民族語言及桂南平話等漢語方言有關(guān)嗎?這就涉及到中國民族史和古代人口遷移史等重大問題。
《中國移民史》(第二卷)記載:“公元前689年以后楚國繼續(xù)吞并周圍的小國,并北上與晉國爭霸,楚莊王一度成為霸主,楚國的疆域西北到武關(guān)(今陜西丹鳳縣東南),東到昭關(guān)(今安徽含山縣北),北到今河南南陽市,南到洞庭湖以南。”[8](P24)陳立中(2001)認為,“南楚,歷史上主要指漢代的長沙國,即漢文帝以前的吳姓長沙國,轄長沙、武陵、貴陽三郡,主要在今湖南省,也包括湖北省長江以南以及廣東、廣西北部的部分地區(qū)?!盵9]揚雄《方言》所說的“南楚江湘”,與陳立中所描述的地域范圍大致吻合。
從筆者現(xiàn)今所搜集到的材料來看,“啴咺”一詞主要分布在今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的一些壯族聚居地、湘西苗族和黔東苗族聚居地。這與早期這些少數(shù)民族的遷徙流動有著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戰(zhàn)國時期,因楚國南下征服百越民族,這為楚方言和百越民族的語言發(fā)生接觸創(chuàng)造了條件。《中國移民史》(第二卷)記載:“戰(zhàn)國時,楚國的疆域又有擴大,東北達今山東南部,西南至今廣西東北角,楚懷王(前328年—前299年在位)時攻入越國,還一度占有今浙江、江蘇。”[8](P24)“公元前279年左右,楚人再次發(fā)生了一次具有重大影響的移民,盡管這是軍事征伐沒有達到預(yù)期目的的結(jié)果。楚將莊蹻奉頃襄王之命率軍隊向西南進攻,沿沅水溯流而上,攻克在今貴州都勻、黃平、貴定一帶的且蘭國,又征服了在今貴州西部的夜郎國,一直進至滇池?!盵8](P25)楚人一直深入到今云南、貴州地區(qū),與百越民族產(chǎn)生了大規(guī)模、大范圍的接觸。這些百越民族其中就有后來發(fā)展為“駱越”“甌越”的壯族先民和“武陵蠻”的苗族先民。
《中國移民史》(第二卷)還指出:“在巴國興衰的漫長過程中,巴人的主體由今湖北西部遷入四川東部,一部分又北遷至漢中盆地。以后留在閬中和漢中一帶的巴人被稱為‘板楯蠻。沒有西遷的巴人,一部分西遷至湘西,成為‘武陵蠻;另一部分東移鄂東,到東漢時被稱為‘江夏蠻?!盵8](P26)可見,早在兩千年前的秦漢時代,苗族的祖先已經(jīng)聚居在湘西、黔東這個當時稱作“五溪”的地區(qū),這里至今仍然是他們最集中的居住區(qū)域。從苗族的發(fā)展史來看,湘西苗語歷史上就在“南楚江湘”一帶使用。這表明,黔東苗語的語詞有可能是通過戰(zhàn)爭、移民等方式而進入到南楚方言之中。而現(xiàn)代壯語中的saenz[θan31](“啴咺”)等詞,也是隨著不同朝代的戰(zhàn)爭、民族遷移而被壯族先民帶到今天的廣西地區(qū),一直保存在各地的方言口語之中。后來,漢人遷居此地,與當?shù)貕讶诉M行經(jīng)濟文化交往,“啴咺”便成為了古越語的底層留在了賓陽方言中,至今仍是使用頻率頗高的常用詞。
綜上所述,從“恐懼”義這一角度來說,“啴咺”一詞除了揚雄的《方言》及引用《方言》的《廣雅》之外,在其他漢籍文獻中再未見到其具體用例。現(xiàn)在一些南方少數(shù)民族方言和引入了該詞的漢語方言中,仍保留了這一古語詞。中國民族史和古代人口遷移史的材料表明,“啴咺”可能與古百越民族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這是楚地方言和百越民族語言長期接觸與發(fā)展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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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Textual Research on “Chanxuan(啴咺)” in Yang xiongs FangYan(揚雄《方言》)
Shi Weibao
(School of Literature, Journalism & communication, South-Centr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Wuhan 430074, China)
Abstract: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the meaning of “fear”, the word “chanxuan(啴咺)” is not found in other Chinese literature except the original version of Yang xiongs FangYan(揚雄《方言》)or its inclusion in GuangYa(《廣雅》). Now the ethnic minorities in the south and the Chinese dialects that loaned the word have still retained this ancient word. The materials of ethnic history and the history of population migration in ancient China show that “chanxuan(啴咺)”is intensely associated with the ancient BaiYue peoples at that time, which is the result of long-term contact and development between Chu Dialect and BaiYue languages.
Key words:FangYan(《方言》);“chanxuan(啴咺)”;Chinese dialects;BaiYue languag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