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嬌·赤壁懷古
[宋] 蘇 軾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臨江仙
[明] 楊 慎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關于長江的詞,以上兩首或許是我們最為熟悉的了。前一首因為被選入各種版本的語文教材而幾乎無人不知;后一首因為被用作小說《三國演義》的開篇詞,又被譜上曲子用作電視劇《三國演義》的主題歌而家喻戶曉。
把兩首詞放一塊兒讀,會發(fā)現(xiàn)它們有很多相像之處:“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兩句文辭猶如孿生兄弟,面貌相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思想似乎也一脈相承,有著共同的基調(diào)。
但是,學術界卻將這兩首詞歸入截然不同的風格方陣中?!赌钆珛伞繁灰暈楹婪旁~的開山之作、代表之作,《臨江仙》被歸為隱逸詞。這是為什么?
多用宏大意象,詩詞容易呈現(xiàn)豪放的風格特點。《臨江仙》的意象由宏大逐漸轉(zhuǎn)為纖細,偏離了慷慨豪邁的軌道。
豐子愷曾說,1 2 3 4 5 6 7 [1] 和[1] 7 6 5 4 3 2 1“只是音階的上行與下行,各(樂)字的強弱長短都沒有什么區(qū)別”,“然而正確地唱一遍時”,前者“使人聽了興奮,好比前進,好比日出”,后者“使人聽了消沉,好比退省,好比日暮”。
詩詞中的意象排序,也有相同的作用。比如毛澤東《采桑子·重陽》一詞:
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
這首詞原本上下闋內(nèi)容與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顛倒,以滿足詞作上闋寫景、下闋抒情的規(guī)范。但是,那樣安排,先“秋風”后“重陽”,先“江天”后“黃花”,意象的排序就呈現(xiàn)出由大到小的格局,不利于表達豪邁樂觀之情。最終,毛澤東將上下闋內(nèi)容進行了調(diào)換。
楊慎的《臨江仙》,先后選取長江、青山、夕陽、漁樵、秋月春風等意象表達感情。這些意象由宏大逐漸轉(zhuǎn)為纖細,由大到小排列使得該詞氣勢呈現(xiàn)由強到弱的變化,情緒由張揚到內(nèi)斂,逐漸偏離了慷慨豪邁的軌道。
反觀蘇軾,在《念奴嬌》一詞中,他先后選取洶涌的大江、滄桑的故壘、直刺云霄的亂石、拍岸的驚濤、如畫的江山等意象來表達感情,這些意象都具有壯美宏闊的特點,步調(diào)一致,呈現(xiàn)出一種蓬勃張揚的態(tài)勢??梢?,多用宏大意象,詩詞容易呈現(xiàn)豪放的風格特點。
《念奴嬌》中,蘇軾的“造假”行徑不少。景由心造,情由心生,這種“造假”,是因為其內(nèi)心洶涌著豪邁之情。越是感慨自己不得志,就越能逗引出建功立業(yè)的渴望。
評判豪放詞更重要的指標是思想感情。把蘇軾在《念奴嬌》中表達的感情概括成“壯懷激烈”,也許有人不贊同:“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不是表現(xiàn)了人生虛無的消極思想嗎?
其實,蘇軾的消極,更多的是對自己壯志難酬的悲慨的表達。他雖然說“人生如夢”,卻真真正正地心痛“功業(yè)未成”。這要結(jié)合全詞內(nèi)容來理解。在此之前我們先解決蘇軾“造假”的問題?!赌钆珛伞分?,蘇軾的“造假”行徑不少。
一是“誤認”憑吊的古跡。黃州赤壁(赤鼻磯)并非三國赤壁。這一點蘇軾是知道的:“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钡麑㈠e就錯,借此憑吊三國英杰。
二是“誤用”典故人物的生平。赤壁之戰(zhàn)時,周瑜已經(jīng)35歲,娶小喬為妻已經(jīng)10年。蘇軾當然知道這些史實,這有他的筆記文字為證,但是在詞中他非要說:“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p>
三是“假造”眼前所見的風景。詞中說黃州赤壁“亂石穿空”,然而南宋范成大實地考察了該地后,說:“小赤土山也,未見所謂‘亂石穿空‘蒙茸峻巖之境?!痹~中說“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在與《念奴嬌》創(chuàng)作時間基本相同的《赤壁賦》中,蘇軾卻寫道:“清風徐來,水波不興?!?/p>
文學允許想象,創(chuàng)作可以虛構(gòu)。文學家虛構(gòu)生活,是為了表達真實的感情?!赌钆珛伞分谐啾谏剿膲验熜蹅?,是蘇軾創(chuàng)造的,而蘇軾之所以能成功地創(chuàng)造出這種壯觀,正是因為其內(nèi)心洶涌著豪邁之情。這是典型的“景由心造”。為什么一定要“誤認”黃州赤壁為三國赤壁?因為他心中裝著三國豪杰。為什么一定要“誤解”周瑜的年紀?因為他心中裝著及早建功立業(yè)的夢想——蘇軾有意把周瑜寫得少年得志、新婚宴爾、美人相伴,正是為反襯自己的馬齒徒增、功業(yè)未成。蘇軾越是感慨自己的不得志,就越能逗引出建功立業(yè)的渴望。這是典型的“情由心生”。
不同于蘇軾在失意中難以割舍對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追求,楊慎完全從歷史興衰、功業(yè)成敗的糾葛中解脫了出來,詞中的思想也就由懷古豪邁變?yōu)殡[逸看空了。
作品是作者思想、情感的載體?!杜R江仙》的主人公在“笑談”里了無牽掛,是一種純粹的出世情懷,這當然也和楊慎的境遇有關。
嘉靖三年,楊慎得罪世宗朱厚熜,被充軍發(fā)配到云南。在漫長的謫戍生涯(35年后,楊慎老死于云南戍所)中,他看不到能夠獲得那位皇帝學生(他曾任世宗經(jīng)筵講官)特別“恩典”的希望。號稱“記誦之博,著述之富”為“明代第一”的楊慎,只能在四處游歷中消耗自己的政治雄心和才華,不得不把人生看透,把世情看破,把歷史看穿。既然“是非成敗”都如過眼煙云、轉(zhuǎn)眼成空,那就不必耿耿于懷、斤斤計較于此,不如寄情山水,托趣漁樵,與秋月春風為伴,以求自在自得,其思想也就由懷古豪邁變?yōu)殡[逸看空了。
千古傷心舊事,一場談笑春風。殘篇斷簡記英雄,總為功名引動。個個轟轟烈烈,人人擾擾匆匆。榮華富貴轉(zhuǎn)頭空,恰似南柯一夢。
落日西飛滾滾,大江東去滔滔。夜來今日又明朝,驀地青春過了。千古風流人物,一時多少英豪。龍爭虎斗漫劬勞,落得一場談笑。
這是楊慎在與《臨江仙》差不多同個時候?qū)懴碌摹段鹘隆?。與《臨江仙》一樣,都消退了雄心壯志,彌漫著“看空”的思想。詞學家夏承燾評論《臨江仙》,說:“前人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以‘清空二字評之,誠然。”正是發(fā)現(xiàn)了該詞意境和情感的特點。
從外在形式也可以看出豪放與否。詞人若要表達豪邁感情、寫豪放詞,一般不會選取句式整齊劃一的詞牌。與《臨江仙》的雅致整飭相比,《念奴嬌》奔放不羈許多。
如果說意象及其表達的情感是詩詞的“內(nèi)”,那么句式文法就是詩詞的“外”。從句式這個“皮囊”上,我們可以看出《念奴嬌》和《臨江仙》差異明顯。
典型的豪放詞往往采用詩文句法,尤其是文言句法入詞。其特點是句子長短不一,用語有時失之平直,甚至粗糲。如果不考慮韻腳的運用,《念奴嬌》的大部分句子其實就是散文句子,整個表達顯得奔放不羈,比如“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等句。蘇軾的《江城子·密州出獵》等豪放詞也顯示出這一特點。
相較之下,《臨江仙》的句子就顯得整飭許多,它上下闋對應的句子平仄相同、字數(shù)相同,用語也顯得更加精工,從語言形式中就流露出不少優(yōu)雅的詩意,比如“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當然,句式的整飭與否和詞牌格律有很大關聯(lián)。詞人若要表達豪邁感情、寫豪放詞,一般不會選取句式整齊劃一的詞牌,比如上下闋各4句、每句皆7字、形式類似七律的《玉樓春》。楊慎選擇《臨江仙》這一句式相對整齊的詞牌,就說明他有意識地想磨去詞作中所有有損詩意的粗獷。
豪放詞與其他風格詞的差異,還可從音律及用典引言的手法等方面進行辨析。有興趣的同學不妨從這兩方面對《念奴嬌》《臨江仙》兩詞展開進一步賞析。當然,僅從意象、感情及句法三方面,我們已經(jīng)可以明確,和《念奴嬌》這樣實打?qū)崱坝蓛?nèi)而外”的豪放相比,《臨江仙》確實不能算豪放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