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茗茗
云層里的鼓點一陣緊過一陣
這是十一月的北方,墓園里的麻雀
正啄食地縫上的積水
左右都是荒涼,我拾級而上
落葉比我更急于到達(dá)父親的新墳
腿一軟,我低低叫了一聲:爸爸
又大聲地叫,認(rèn)認(rèn)真真地叫
胸口碎大石般地叫
真過癮啊
一聲嬰兒一樣的爆破音
如今已找不到出口,除非在墓園
上唇碰觸下唇。一列火車
從山谷呼嘯而過,剩下的
全是沉默
母親,我正在一天天活成你的樣子
當(dāng)我對女兒嘮叨、訴病痛,操心三餐
穿著女兒的衣服并被忽視,有一瞬
我看到我的背影正和母親重疊
是的,江水不知覺中流淌,母親
一定也曾在角落偷偷流淚,也曾
奪門而去四處狂走又灰溜溜回來
三代人牽拉的衣襟,相互轉(zhuǎn)換
相互疼愛又嫉妒她身邊的男人
一顆為母的心哪,越老越徒勞、沉默
一盆接一盆,往外潑
孩子你看,天上的飛蛾不但在尋找小雛菊
也在尋找燈火與傻乎乎的犧牲
母親你看,月亮在起風(fēng)的時候
也會被光暈抱著,那么圓,那么復(fù)雜
白茫茫的,不透風(fēng)
春日遲緩,野草深入佛掌底部
飛鳥終日聒躁,并無生老病苦
孩子坐在桐樹下,正用葉子交換詩句
猛抬頭,釋迦佛以五印手語
令心安,無畏怖
我們眼眉低垂,而靈魂向上
并于云朵中相逢、交談
有說有笑,無法無天
在紙上為文字尋找出路
在應(yīng)答聲里,相互練習(xí)鳥鳴
暗暗中,我用鳥鳴的稚氣
脫去中年的淚眼婆娑
風(fēng)吹過,風(fēng)鈴不止
山川幻化為薔薇,郊野變身寒寺
溪水日夜潺潺,經(jīng)過佛身時
稍微頓了一頓,然后
向大海的開闊處,應(yīng)聲而去
我愛盡了天下錦繡
針的暴力,線的棉柔
這進(jìn)進(jìn)出出的重疊多么和諧
如果絲綢說不出口
那刺下去的疼,一定是女人的
多少濃云翻卷都放下了,而我
胸有化不開的墨團(tuán),只能
描摹山水,不會小嬌娘
繡箍上塵土太深,九年前
繡上的一朵海棠,還張著小嘴
有著河北口音和體香
我被卡在其中,斷成兩截
愛過的身體何其遼闊
里面的部分,九年,
外面的部分,九年
又九年
時間,“再次挨緊吸引我的年代”
四個男孩兒和我,在西雅圖的夜雨里
喝掉兩瓶龍舌蘭后,年輕的嘴巴
講述鑲黃旗、太姥爺、八大胡同的舊事
美國的小庭院里響起京劇與Rap 的混搭
浣熊和麋鹿在車燈下呆立
我們,在一盤毛豆花生的底部,呆立
這是2018 年的最后一口酒
這是我在歲尾寫下的最后一首詩
“我們節(jié)節(jié)敗退的抵抗
是這個時代舞臺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出戲”
鮑爾斯附耳上來
我憂心非洲瘟豬、貿(mào)易戰(zhàn)和大師紛紛逝去
男孩兒說亂世正好可釀新酒
我拿起一本《瓦爾登湖》,我看到
梭羅的木槳在上帝的酒杯里劃著對勾
不用抬頭,落葉正經(jīng)歷下降之苦
苔蘚里的精靈身披青銅鎧甲
真好啊,甜菜根、牛油果、鷹嘴豆
真快啊,新年讓男孩兒們的翅膀
生出雪亮的絨毛
探出你云朵的臉龐,推開木窗
接引我的閃電和光榮的注目禮
所有的毛孔都豎起朝向你的小彩旗——
我愛你的羌笛,游走在誦唱里
愛你身體里的瀑布、天池和鄧鄧橋
愛你撥動一湖水,那漣漪全部涌向你
你是我的芳鄰,是仙境,也是教堂
被喚醒,被學(xué)習(xí),并接收反復(fù)的褪去
在我懷疑愛情時,你給了我答案
仿佛漫不經(jīng)心,月亮挨著星星—— 我愛你
聽著你的呼吸,螞蟻爬在心里—— 我愛你
忘記欲望和指尖下的悲傷—— 我愛你
不依附,不恐懼,不大不小,不意外
—— 不死
你可以把它當(dāng)做聘禮,也可以
把它撕碎丟進(jìn)風(fēng)里。愛情
給了我最好的回報,你看
這萬物此消彼長,我也是
它的伏筆和余音
那句話,已經(jīng)從心底堵到嗓子眼兒啦
那句話,已經(jīng)讓淚水滴到手背上啦
那句話是旋風(fēng),刮得我站不住腳跟
那句話是魔豆,我說:長啊長啊
它們就生根、膨脹
快要把我撐裂啦
我的眼睛壞掉啦
走到哪里都只看到你
我的耳朵關(guān)掉啦
蝴蝶一樣涼涼落在皮膚上
那句話,我始終沒有說出口
那句話,壓著一堆話
我支離破碎又空前完整
那句話,把我變成了那句話
和我一起,親愛的,慢慢醒來
慢慢梳理羽毛,慢慢挪,慢慢哭
然后將米喂與對方,慢慢發(fā)光
一粒米泡在水里會是青禾
泡在酒里便是酒釀
泡在愛情里會長成參天大樹
一顆心會裝不下
它會從眼睛里嘴巴里長出來
一不小心, 突然開花
這鋪天蓋地的繁花啊……
原諒我,在每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以燃燒的方式消散著
這種消散像漫天大雪溫柔落下
我的愛將整個世界映白了
是的,世界因你而純凈
我因你而微笑而噤若寒蟬
好孩子,你是我身體的延伸
好男人,你是我靈魂的背面
原諒我這些年來從未響亮的高低音
彎曲的豆芽,搖擺地長啊, 不安地長
石頭也會碎裂
太陽底下—— “咔嚓”一聲
為什么每個夜晚握著你的小手方能入睡
為什么皓月之下捂著嘴巴說出一個名字
多年以后,我依舊
會愛你的衰老、形而上的丑
可我,不敢拿出我的
多少人懷揣錦繡,行行走走
只有你能與我十指相扣
這一扣,多少年少輕狂、快意恩仇
在這個多變的年代
有些事,就是無法改變了
空癟的外殼被大風(fēng)揚走
靠著沉甸甸的麥秸垛,愛情
終究是一場反省和低頭
在你之后,我形同走肉
或者,成為女人中的女人
有毒、有癮、有小邪惡與大傷心
我們的女兒,嚼著我們熬出的麥芽糖
旁觀我們走在各自救贖的路上
長大的她,還會相信愛情嗎
多年以后
讓我的墓碑挨著你的
或者,來世
把我想你的日子
一天一天還給你
在大海的桌面上我想寫詩,必須寫
可為何而寫?十萬鷗鳥的翅膀
掀動成銅墻鐵壁,向東飛,使勁飛
即使睡去,也是幻化的黑馬群
集合的力量是驚人的
大海在上,月光皎潔,
紅酒杯里的我們,能否配得上這些?
在壯美面前,我亮不出歌喉,
在惡行堆里,我只能沉默。
我提槍上馬,我四顧茫茫,
我低頭走路,滿地都是死去的好人。
滿地都是,滿屏都是,包括海面,
火山噴發(fā)后的巖漿,冷卻成島嶼,
在大海的桌面上,一支書寫判決書的筆
正落下墨滴。
“我的頭顱被割下來獻(xiàn)上祭壇時
我所愛的獨木舟 駝馬 能斬斷鯨魚骨的刀子
女人的首飾以及搖擺的腰肢 甚至許多孩子
都不能搭救我?!雹?/p>
我死死盯住天空的一角,經(jīng)幡飄落
那時候你還是只壇子
—— 不會說話的壇子
我懂得你的悲哀像懂得鼓聲
五百年了,整整五百年的沉默
你被牦牛托起被湖水托起被我的
祖先們托起,仿佛神靈
不著一辭,又在言說無限可能
—— 把你的皮給我把你的皮給我
是誰使花的眼簾張開,使草的根須暴露于外
是誰用濃烈的腥膻味
向我暗叫道:來,你快來
我四蹄騰空,小秘密在我的血管里奔跑
膚色多么鮮艷
—— 把你的皮給我把你的皮給我
雨從天上來,從黃銅的山頂上來
從大地黝黑的眼眶里來
身體已是管道,我旁觀呼吸和心跳
咀嚼青草的汁液正溫潤散開
而我只會蹦只會咬只會跳
那么多的愛,我無法抽絲
無法表達(dá)和攀登
低低的,低低的
蒼鷹的翅膀低過瘋長的燕麥芒
我的耳朵低過泥土—— 聽
大氣層的嘴唇正因為絕望和憤怒而顫抖
鋼鐵的鼓點隆隆傳過
那么把我拿去吧
你終將通過我的皮和血肉說話
那傾瀉的巨大瀑布
四散的光明、肯定、力量與死亡
—— 在美妙的聲波里,永生
說,痛快地說吧,抱著我的潔白
你這個神秘的親愛的語出驚人的破壇子
你這個笨拙的執(zhí)拗的行將淹死的詩人
透過時間這架卡住的舊機器
說出壓在舌間下的痛苦它有多么美
說出以分秒揮霍的夕陽它有多么美
注: ①選自日本巖田宏的《礁湖》。
一枚來自泰國的鱷魚小爪子
伴著我的鑰匙,皮已油亮
有彈性指甲,它柔軟的
辨識度,高過鑰匙的冰冷
今天,在菜市場
我一度以為鑰匙丟了
包很大,風(fēng)很急
我摸黑翻找的指尖
碰到一只小手
它暖暖地,握了我一下
是的,隔著一個國家
一個死去三年的小鱷魚
它要帶我回家
因為埋頭走路,驚擾了一群
正在吃草籽的麻雀
紅綠燈處,無法下車
幫助一條試圖過路的野狗
從南方販來的花,滯銷冰雪處
我不能全部買下
置新燈一盞,散漫窗前
不會有人舉頭眺望它
每時每刻,都想變成拇指姑娘
裝進(jìn)你的兜里,習(xí)慣黑暗
鄰居家在殺雞,傳來陣陣慘叫
可我救不了它
要過年了,每時每刻都在殺戮
每一步踩下,非生即死
我要的太多,制造的垃圾太多
需要的太少,還可以更少
我沒有分泌悲哀的對抗體
對不起,我把我活成了這三個字
火車是什么?狂雪認(rèn)出了
山洞,鐵軌認(rèn)出了骨頭
麥子認(rèn)出了白手套
海子認(rèn)出了安娜卡列尼娜
火車是什么?虛無隱身迷路
單數(shù)隱身雙數(shù),黑隱身于白
大孤獨隱身小時代
神隱身于史書的急剎車
火車到底是什么?從孟買
到圣地亞哥到塞巴斯蒂安
到虛谷鎮(zhèn)到山海關(guān),從出發(fā)地
到復(fù)活島,始終跑著一列自由號
在不自由的軌道上,喘息,吼叫
我住在這個流動的寓所里,看它
它始終快樂地超載著
今天是七月半,一個人的祭日
卻也晴天,也變數(shù),也重生
孩子們在廣場笨拙地追逐胖鴿子
和肥皂泡,他們拿著玉米和鴿糧
也拿黑洞洞的刀槍
他們跑過的風(fēng)里尚有奶香
博物館門口有等待參觀的人群
我的童年和父輩也曾在其中隱身
歷史在博物館沉睡
未來在廣場上奔跑
多少人群在藍(lán)天下匆匆消散,重復(fù)不已
一個抑郁癥患者眼眶酸澀
坐在光明的角落,做什么都是混
寫什么都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