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跌倒的語言呼救

珍爾

過去只知道悅芳是一位女詩人，卻一直沒有讀過她的詩。直到這次我給趙樹理文學(xué)獎當(dāng)詩歌評委，才偶然讀到了她參評的詩集《虛掩的門》。

這本詩集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她對語言和文字似乎有一種天生的穎悟和敏感。如“瘦落的街道”“讓我們在舌尖上相互走過”“當(dāng)文字變成呼吸”“用跌倒的語言呼救”“一朵桃花的陰謀……”，類似的句子不斷從她的詩集中跳出來，撞疼了我的眼睛。她用文字制造出的紛呈意向讓我驚異，她的詩歌語言的陌生化傾向讓我感到新奇而又驚喜。

也許同是女性的緣故。我從她這本詩集的字里行間，讀出了她對愛情的渴望和對生活的失意和苦悶。我似乎看到了一個正值青春華年的柔弱女子，在生活的迷宮中左沖右撞，尋找出口。在彷徨無助之際，她沒有像家人所期望的那樣，放棄精神的追求，向世俗的生活妥協(xié)，而是把自己沉浸在詩歌的世界里，讓日常生活邊緣化了。她好像在逃避什么，但又似乎無處可逃。于是只好在詩歌中尋找靈魂的救贖。

讀她的詩歌，我似乎聽到了一個被生活和愛情囚禁的靈魂，正在苦苦掙扎著，想要用語言的刀斧，砍掉束縛在自己身上的桎梏，跳出牢籠般的黑屋子，飛向自由，尋找一片廣闊的藍天。

也許女性對于愛情總是格外敏感。“不談?wù)搻矍榈囊雇?注定是孤獨的/我甘愿承受/這安靜下來的孤獨/很多謊言擠進來又被關(guān)在門外/擁擠的世界今晚變得寥廓。”（《斷章》2）但是真誠純凈的愛情似乎已經(jīng)成為這個充滿偽飾的浮躁時代的奢侈品。由于謊言的入侵，讓夜晚變得更加孤獨，所以詩人只好把自己關(guān)進黑屋子里，“用重重疊疊的方塊漢字/詮釋不斷增長的憂傷與愛戀”，用純潔的眼淚，去“收藏一生的言語成詩”。

《斷章》可以看作是女詩人心境的碎片，她時而“站在壞天氣里沒有方向/忽然想起托爾斯泰1896年的日記/手心冰涼/真想哭/真想愛”。時而又感嘆著自己“若干年后的清晨或者夜晚/我不再與你相遇/不再與萬物相遇/星星和月亮交替出現(xiàn)/無人替我活著。”

但女詩人用深刻的自省拯救著自己，她說，“在看清這個世界之前/要先看清我自己”。正是孤獨，讓詩人的內(nèi)心保持了清醒、自信和獨立，她努力讓柔弱的內(nèi)心變得堅強起來。于是，“當(dāng)又一個春天來臨”時，詩人“內(nèi)心的河床被再次抬高”。女詩人的精神獲得了升華，她明白，“只有穿透自身/才能到抵達彼岸”。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畢竟還有詩和遠方。于是，女詩人發(fā)出了驕傲的獨立宣言：“不傾城/不傾國/只傾我所有/深深的愛這個世界/并被這個世界深深地愛著”。

是啊，女人天性渴求愛情，但卻并不單是為愛而生。一個靈魂蘇醒的女性，雖然也會將崇高的愛情視為宗教，雖然也渴望一個有力的肩膀分擔(dān)苦難，但當(dāng)她終于意識到自己還是一個獨立而完整的大寫的“人”，而不是一個依附于他人的附屬品時，她就會明白，世上有許多沉重是需要自己獨立扛起并承受的。

從悅芳的詩里我們看到了一個女性精神的成長，她從黑暗中站立起來，終于明白了“黑也測不出人心的厚度”，她學(xué)會了“用傷口飛翔”，學(xué)會了“編織信仰，用跌倒的語言呼救”，她體悟到一個自立的女性，“只有穿透自身，才能抵達彼岸”。所以，她“將藏在肺腑里的年少輕狂/嫩芽一般/一點一點吐出來”。她變得成熟了。既然“我所鐘愛的每個季節(jié)都已遍體鱗傷”，既然“理想只有在碑文里才能永垂不朽”，那就勇敢面對吧，所以她慨然感嘆，“夢醒之后/窗外的屋頂白得晃眼/片片雪花借春風(fēng)之口/說出整個冬天的苦難”。

也許，寫作著的女人是幸運的，因為擁有了有溫度的文字的陪伴，她們可以讓自己的心靈得救走出困境，免于陷入深淵和地獄。也正如悅芳所說，“因為詩歌，一個人有了另一種形式的存在，他們?nèi)缤业膬蓚€名字，彼此張望又相互交合”。

是詩歌拯救了詩人，滋養(yǎng)了她的靈魂?？梢钥闯鰜恚瑦偡嫉脑娚钍苤形鞣皆S多經(jīng)典詩人詩作的影響。她幻想自己像“里爾克的玫瑰”那樣獨享著“無人之眠”，她閱讀策蘭、卡夫卡、蘭波、金斯堡、馬爾克斯。閱讀的寬泛開闊了她的視野。使她的語言及意象有別于傳統(tǒng)詩歌，有了一種閃耀異域之光的陌生化的靈動與飛揚。

與同期獲趙獎的張二棍的詩歌相比，悅芳的詩，在詩風(fēng)上更具女性的陰柔細膩與異域的空靈風(fēng)雅，但似乎還缺少些詩歌中的厚重與深沉。在關(guān)注現(xiàn)實，書寫底層方面，不應(yīng)只囿于抒發(fā)個人“小我”的內(nèi)心情愫，而應(yīng)該讓自己的視線和思考延伸向草根大眾的悲歡，多關(guān)注大時代中的小人物和鮮活的社會現(xiàn)實泥土，讓自己的詩歌更接地氣，更具有深度、廣度與溫度。

在這個物欲橫流，紙醉金迷的時代，需要有更多的詩人用跌倒的語言呼救，喚醒沉睡的精神。我們期待著悅芳新起點上的新收獲，期待著詩人們用更多美麗的詩歌，來喚醒和拯救更多的靈魂。

責(zé)任編輯武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