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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海的城市

    2020-04-03 13:36:40羅淑欣
    作品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姐

    羅淑欣

    推薦語:湯達(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

    在一堆學生習作中,每每看到淑欣這樣的文字,就會眼前一亮。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是看她的自我介紹。她寫道:“我叫羅淑欣。用印刷體看,總覺著這名字體積有點大,敦厚,很扎實??赡芨膫€瘦長的名字會有助于我減肥,而且得改成兩個字的,顯得文藝腔,像小說里受到傷害后神秘消失的女配角——讀完小說數(shù)年后你會猛然想起的那個人。”作為老師,我能感覺到,關(guān)于寫作的技巧和方法,對這樣的學生幫助不會很大,正如她自己所言:“我只是讓敲鍵盤的手,跟著腦子轉(zhuǎn)。”她真正特別的地方,是她的語感和節(jié)奏。有時一段令人擊節(jié)的文字,她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寫出來的。這種東西根本沒法教,也沒法學。

    很多學生寫習作,會在題材和寫法上挖空心思,以顯出一點個性。而淑欣不同,她對取材和技巧并不關(guān)心,隨手拿老師布置的題目一寫,出手就與人不同。作為讀者,我也變得對內(nèi)容和情節(jié)漠不關(guān)心,自覺跟著她的腔調(diào)和情緒走了。一開始,我在課堂上選讀優(yōu)秀作品,要克制對這種文字的過分喜好,以為這是一種私心,一種很個人的審美。后來看到很多同學私下表示贊嘆,《作品》雜志這樣級別的專業(yè)編輯也對淑欣的語感擊節(jié)稱賞,我才敢確定,這確是難得的才情。

    當然也會有老師和同學提出疑問,這種寫法能不能在故事性上做一點折中呢?能不能處理一些更具現(xiàn)實意義的題材呢?我回答不了這些問題。文學和小說,道路千萬條,每個人終其一生,大概只能欣賞其中的幾種,至于寫,能駕馭一兩種就不錯了。王十月老師給學生們開小說課,他說,一種風格如果出于自覺,又不違背本性,堅持到底,總會有它的價值和意義。我深以為然。故事性的、現(xiàn)實主義的大眾化寫法,難道我們還見得少嗎?應該鼓勵異類的生長。更何況,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風,何必自命主流。

    十八九歲的年紀,作為小說作者,淑欣確是太年輕了,未來難以定論。而年紀輕輕,文字就如此獨特而老到,又使人不得不對她有所期待。她大概也像同齡人一樣,抱著隨緣的態(tài)度,尚未對志業(yè)過分上心,自嘆讀書不多,也沒打算以文字為生。他們這代人,不時興偏執(zhí)和狂熱,尤其對文學,跟我自己所處的那個年代判然兩樣。轉(zhuǎn)而又想,每過一兩年,我總會在學生中發(fā)現(xiàn)幾個天賦突出的孩子,按照這個比例,全中國應該多的是天才作家,小說界應該早已百花齊放。然而我們都知道,實情恰恰相反,觸目所及,多是平庸的文字。這又是為什么呢?大概對小說而言,才情并非一切。

    幸而對我們每個人而言,文學也并非一切。生活才是第一位的。淑欣未來究竟會不會成為一個寫作者,會成為一個怎樣的寫作者,那也只有她自己的生活能夠回答。

    朱小姐來章生的城市。這里擁擠,人們習慣冷靜。記者回出租屋睡午覺煮雞蛋面。商販疊最后一摞連衣裙丟進倉庫,像換季時節(jié)。小孩想去公園,中間是個游泳池,陽光涼,落在每個人手上。世界末日來了,這是個夏天。

    朱小姐同母親道別,母親不明白世界末日——已經(jīng)遺忘,或過于刻骨銘心。母親抱著父親的枕頭睡,盼望和他會面。

    朱小姐搭火車,車上人不多,有空位。乘務小姐推餐車,累了坐下。

    章生沒來接,他讓朱小姐到長嶺站C出口,外邊有個茶餐廳,在二樓。朱小姐出來時天色好,下午三四點鐘,城市最明亮的時候。

    茶餐廳生意旺,老頭老太太圍著聊天,聊菜品聊黨派選舉聊馬路沖出來的野豬。朱小姐不餓,坐靠窗位置,她盼章生出地鐵,步伐匆匆的樣子。

    在朱小姐等待時,你迫不及待要知道世界末日的其他事。地球走向、毀滅的預測、人們能否得救。你大可以看王小姐、費小姐、劉先生的故事,在末日前的幾個小時。章生到了。

    他靠在路燈的粗柱子邊,手抱在胸前,頭低著,只能看見自己的鞋。朱小姐拿布包下樓梯,一層一層,心跟著數(shù),咚嗒,咚嗒。

    章生頭發(fā)長了,沒拿去干洗的皺襯衫,朱小姐認為無需再提醒他。章生看見朱小姐,手插進褲袋,朝茶餐廳反方向走。

    “今天提早下班?!闭律鲣N售,拿提成的工作。

    “嗯,幸好?!彼犃诵?,左手握住朱小姐胳膊,“這里?!彼麄児者M窄道,章生放開手,她驟地發(fā)暈。

    “有什么愿望嗎?”章生這樣問。這條道不見人,兩側(cè)是七層舊式民居,墻上爬滿涂鴉,高中生無創(chuàng)意的英文字。

    “沒有。”朱小姐是誠實人,“不許愿便不失望?!?/p>

    “聰明。”章生又笑,走快了幾步,拐進另一個窄徑。

    “我們?nèi)ツ??”朱小姐昨夜給他傳短信:想看海。他答:當然好。

    “先休息會?!彼麄兪种赶翊蚰ズ玫牧慵对谝黄?,掌心貼得緊,章生手涼。

    朱小姐知道章生需要休息,他早就說“我們可以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昨夜還是今天提的?今天,今天中午。朱小姐坐車廂最后一排,前座男人聊電話,關(guān)于John、副教授和法國文學。朱小姐猜他戴黑框眼鏡,穿17歲最暢銷的NIKE板鞋。她對這個猜測頗具信心,章生傳來短信:我們可以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當然好,朱小姐很快打上去。好啊,最后她回復兩個字。

    你發(fā)現(xiàn)朱小姐是個愛猜的女人。猜,猜測,猜疑。輕浮的猜測引向后悔莫及的猜疑。章生不會猜,不會猜世界末日幾時幾分幾秒,不猜下個月賣出幾份保險,不猜該帶朱小姐去哪休息。

    “說些話吧?!闭律聪蛑煨〗?。

    “說什么?”

    “我話少。你平時很多話,不是嗎?”

    “我今天也不怎么想說?!?/p>

    朱小姐不記得自己話多,她情愿和不相識的人說話,說完便不再見。和章生,從來是他問我答——記憶這樣判決。

    “進去吧?!闭律f。一棟舊大廈,周圍是關(guān)了門的商店。

    紅毯子,浮雕旋轉(zhuǎn)樓梯,中心豎一座愛神維納斯。朱小姐意識到城市愛用巴黎盧浮宮作為酒店樣板,又發(fā)現(xiàn)自己看雕塑慢了腳步,暗暗追上章生。他什么話也沒說。休息、咖啡廳、電影院放催眠片、便利商店的運動飲料。朱小姐跟著章生的皮鞋,作關(guān)于末日來臨的想象。

    你會怎么想象世界末日?這樣的問題章生從不考慮。他在三樓停下,這里有四樓七樓十七樓嗎,無關(guān)緊要。朱小姐真的不說話,對話不能進行下去,沒有對話,他這樣判決。

    “坐這等一下吧?!彼p輕說。樓梯出來是條長廊,棕底絨毛毯,延綿的祥云圖樣。兩側(cè)排滿門,深色木紋,門里門外有無盡的等待,等待末日前某一分鐘。朱小姐沒多看,緊緊跟著皮鞋就好。他們坐到拐角的椅子上。

    五排椅子,沒扶手的椅子,靠背高聳,從背后看不著朱小姐和章生的影。他帶她坐最后一排,前面還有人,第三排,一個男人。

    朱小姐靠里坐,她喜歡往房子外看。她盯著墻,這沒有窗。長廊飄來一片聲音,尖銳又柔軟,朱小姐認為這屬于世界末日的預兆。她沒告訴章生這個發(fā)現(xiàn),像是只有她能聽見。

    女人從長廊出來,聲音不屬于女人,朱小姐確認。短發(fā),文過的高挑眉,亞麻色短褲,女人遞一張卡給前排男人,他戴黑框眼鏡,穿球鞋,40歲的走路姿勢,隱沒在長廊拐角。

    “到七點?!迸送蛘律哪?。

    世界末日來了,朱小姐將時間遺落在家。她穿少女時期的牛仔褲,不戴表,帶章生寄的信。309,短發(fā)女人留給他們一串數(shù)字。

    309號房有一臺37寸掛壁電視,玻璃書臺配電腦椅,兩幅掛歪的木框畫(油彩郁金香),1.5×1.9米雙人床,兩側(cè)各一座矮柜。章生睡放座機電話那頭,鞋子沒脫。

    “來睡吧?!闭律蝗徽f。

    “我想看看電視。”朱小姐和章生沒一起看過電視,他們只去戲院看電影話劇,看的時候不用聊天。

    章生幫她找遙控器,下床順便甩開鞋襪。他累了,朱小姐想。

    電視播昨晚新聞?!白詈笠粍t新聞是天晴,非常干燥。吹和緩北至東北風,離岸風勢間中清勁?!闭律鞑ツ?。

    朱小姐轉(zhuǎn)臺,轉(zhuǎn)到美國烹飪真人秀,轉(zhuǎn)到地面出現(xiàn)裂縫的末日電影,轉(zhuǎn)到男女脫光衣服的愛情片。她明白看電視愚蠢,世界末日要來了。

    章生在等,等朱小姐脫她的笨球鞋、白T恤,還有洗太多遍的牛仔褲。為什么是牛仔褲?她總故意犯蠢,在他眼前??刹荒苤肛熕?,這是她的樂趣。

    等朱小姐找到卡通片頻道,才記得放下布包,裝滿信的布包。這沒有窗,朱小姐發(fā)現(xiàn)。她脫去運動鞋,今天穿條紋襪,母親買了半打。她不再想這些。

    躺上去之后就很簡單了,和這棟大廈的×小姐×先生一樣,在末日前躺上一張雙人床。章生沒有卡,在七點前他要得到充分的休息。朱小姐發(fā)現(xiàn)章生掌心還是涼,她很快把T恤和舊褲子擺到床頭柜,閉上眼。

    “有炒牛河的味道,”章生說,“你吃炒牛河了嗎?”

    朱小姐想起茶餐廳,老頭老太太,她的母親父親,5歲一人看卡通片。章生手涼,朱小姐握得很緊。吊燈晃,門把手在抖,史努比和紅房子掉到電視機外頭。朱小姐等來末日前這一分鐘。我愛你,她想起章生以前會這么說。

    朱小姐睡醒時聽見女主持的嗓音,父親愛議論她,Maggie,父親念作麻吉。七點沒到,世界末日還沒來,這沒有窗,洗漱間亮著燈。朱小姐坐起來,穿上白T恤,她望見章生在鏡子前擺弄頭發(fā),襯衫西褲穿好了,還有那雙棕色皮鞋——她緊緊跟從的皮鞋。

    “去吃點什么。”章生出來,沒關(guān)洗漱間的燈。

    朱小姐笑笑,“睡了好久。”

    “想吃什么?”

    “日本菜。很久沒吃日本菜了?!彼肽顦闼氐膲鬯荆喜?、米飯粒和黃瓜。章生愛吃拉面,湯濃,要加蔥。

    “日本菜……”他套上表,希望朱小姐快點穿好牛仔褲。

    朱小姐的確熱愛犯蠢,她縮在被窩,越來越深,剩眼睛在外頭,觀察電視機里Maggie始終上揚的嘴角?,F(xiàn)在是一切的開始,未來從此起步,我們只需要這些,微笑、做愛、吃日本菜和沒有窗的房間。朱小姐希望章生帶她去看海。

    他轉(zhuǎn)頭回洗漱間,又出來,拿起朱小姐的布包,看兩個寂寞的床頭柜,無果。他掀開被子一側(cè),他睡的那一側(cè)。

    “找什么?”朱小姐問。

    “鑰匙。”章生掀開另一邊,大腿毛孔向外凸,像片小山丘,圍著塊淡棕色波紋,她的胎記,“在這?!彼描€匙,扭頭走,放錢包里。朱小姐手快,扯被子蓋住蜷縮的腿,蓋過眼睛和頭發(fā)。濃烈的洗滌劑氣味,被子白得刺眼。

    她順便聞了聞自己是否還有炒牛河的氣味。

    章生帶朱小姐進電梯,朱小姐欣賞牙科醫(yī)師張繼瑞的診所廣告,沒有大白牙先生,僅附地址電話:25335329,中山道136A號3樓(羅曼酒店旁)。朱小姐想念羅曼酒店的浮雕旋轉(zhuǎn)樓梯,能看見維納斯的卷發(fā)。

    酒店門口往右走,第二個路口,右拐??磳γ妫姷礁Ed隆鐘表行過馬路,一直往前行就是城市,章生的城市。朱小姐不記路,鐘表行和羅曼酒店,她至多背下頭和尾。

    “大家還在耶?!彼姷綄挾瘸^10米的街道,開始多言。

    “世界末日也要吃飯?!闭律鷧捑肴藖砣送?,躲眼鏡阿姐,防范小孩。他習慣厭倦。

    “你對這,有歸屬感嗎?”朱小姐最近思考城市與人的關(guān)系,流行說法叫“尋根”。

    “沒有,”章生看一眼朱小姐,“可沒辦法,我說慣這的語言。”

    朱小姐羨慕章生,同時認為這是番有意義的聊天。

    章生停下,對面兩間食肆,隔條小徑。苑記粉面茶餐廳,牛腩面,見到蝦的云吞,老板跟演員客人的相片?!安灰璨蛷d了吧?!闭律x無反顧去右手邊,那有閉眼坐佛和帶細鉤的字母。朱小姐跟著棕皮鞋,走進莎娃迪卡,109號,吳松街。

    章生厭惡人來人往,卻離不開。莎娃迪卡??块T四人座,對街的世紀初情歌,能聽見。那是一群男女,亂噴涂鴉的年紀,在大音箱旁圍成圈。世界末日要來了。

    餐牌交給章生,末日前世界寵溺男人。他問朱小姐,豬頸肉還是烤雞翅。別吃豬肉了,章生替她回答。朱小姐青睞的日套餐,商家指示數(shù)字,一個殺死另一個,小的替代大的,不費氣力——她享受這樣的特權(quán)。

    我只信我自己,章生要自己來。第一次約會在麥當勞,他告訴朱小姐,土豆泥玉米杯,各一份打包?;丶宜惯M碗(章生家的波紋白瓷碗)里,她找到勺子,章生攪勻放冰箱。No set,他說話偶爾夾英文字。

    我只信我自己,半個鐘后他們做完愛,章生第一次這么說。朱小姐吃到土豆泥的玉米粒,沾滿黃油味,覺得感動。

    章生叫完單,朱小姐數(shù)到第八尊佛像(店里只有八尊)。她不擔心沒地方看,佛像之外還有東西。章生左手邊是瓷磚墻,曼谷王朝十張國王畫像,連帶嘴唇深紅的夫人,排去店門那一邊。店員搬雞蛋,一捆十盤,一盤三十顆。朱小姐沒告訴章生,角落堆著多少雞蛋。她會死在雞蛋殼下,野貓夜里翻到朱小姐,沒有氣息。黑影扭著往前走,留下我們聞不見的味。

    莎娃迪卡有位女店員Magnum,我們姑且稱呼為馬格南。馬格南左臉有粒痣,在眉毛上頭。頭巾把她延至腰際的發(fā)裹成手榴彈,遲早會炸開——馬格南判斷。她上班戴眼鏡,系圍裙,莎娃迪卡用深藍色亞麻布給女孩做統(tǒng)一圍裙。是她,馬格南,坐在數(shù)不清的雞蛋堆邊,揪掉三盤魷魚腦袋,遞給廚師Andy——再炒進油糖蔥姜蒜的蜜色鍋里。2號臺,醬烤魷魚。是馬格南給章生端了去。

    2號臺點五道菜,一碟炒粉,其他都是肉。加杯泰奶,冰,少薄荷,老板不再氣她發(fā)呆盯客人,馬格南給章生做末日前的泰奶。穿襯衫皮鞋的男人,來莎娃迪卡,吃Andy炒的咸米粉,帶個女人,讓她吃Andy炒的咸米粉。馬格南抽張紙巾(她覺得仿佛加快了末日的到來),攤平放2號臺中間,上頭落杯冰泰奶。誰喝都無所謂。

    可那個女人,朱小姐,這樣對男人說(他總在低頭):“你有信仰嗎?”

    “我只信我自己?!瘪R格南聽見回答,他是本地人,只有本地人來莎娃迪卡。這是馬格南愿意穿這藍圍裙的原因之一。

    “那里不屬于我。”馬格南聽Andy描述他的城市。那時她還在故鄉(xiāng),看得見海,有高過房子的樹和不用顧慮錢包的外帶咖啡,沒人見她會避開眼神。

    “為什么來這里?”Andy有海邊長大的臉,眉毛伸展開,笑起來帶些澀,鼻子要比本地男孩高些——討喜的游客。

    “準備,準備去死。”馬格南剛完成的期中論文,關(guān)于龍腦香植物性狀變化。文章快結(jié)束時說:香蕉菠蘿再多種38%,我們的龍腦香植物會死去。她現(xiàn)下發(fā)現(xiàn)多余,必須刪去,更無需對Andy提起。

    “來拍遺照嗎?”Andy背心前掛個膠片相機,拍了海、天空和女人。馬格南以為照片會屬于學校屋頂白得過分的十字架,以及旁邊連著的博物館。父親在二樓看守標本,常??看翱雌恋穆房凇?/p>

    “我的城市快死了。”他大抵是叛徒。

    “你的城市有沒有海?”或平庸的逃亡者。

    “以前有?,F(xiàn)在它堅硬,沒有縫隙。人們建好很高的樓,膽大的人住進去,他們說沒有海?!?/p>

    “你住過嗎?”馬格南心中最高的建筑都是教堂。如果博物館空不出職位,她畢業(yè)會去教堂門口賣蠟燭。當然,她不僅信仰于一個白得過分的十字架。

    Andy不回答,拿相機拍她想象蠟燭的側(cè)臉,沒有沙子或椰樹,沒有背景。

    馬格南站起身,看見他額前潮濕的發(fā),“謝謝你的芒果shake。”馬格南離開海。準備游船的一家四口,出售芒果shake的鐵皮屋。她離開了海。

    沿海岸線漫步7分鐘,她走到Josephine家快倒閉的二手商店。Andy買一盒漿果味香氛蠟燭,Josephine對他說“下次再來”。

    商店對面一長排芒果樹,通向羅賓遜公寓酒店,一樓左側(cè)是7-11。兼職店員是馬格南的好友,劉海遮住半邊臉的女孩,Andy想為她拍幾張烤熱狗的工作照。這個想法沒有實現(xiàn)。

    看酒店城市導覽,她按照三號散步路線(幾個循環(huán)的Z字形)走到名為Tempura的日本餐廳。馬格南點幾碟刺身,Andy吃牛肉飯。三文魚面目黯淡,牛肉老氣橫秋。Andy認為以后要吃帶日文標識的菜品。

    他們遇到壞掉的紅綠燈,綠小人停不下來,閃爍,奔跑,像等待司機賜予死亡。他們遇到穿背心的賣唱姑娘,胸前一串黑珍珠,咖啡店露天位置的客人抽煙盯著望。

    “有郵局嗎?”Andy的發(fā)貼緊前額,鼻子高,笑起來帶些澀。

    “到處都是?!?/p>

    Andy寄明信片,一些馬格南還無法分辨的文字,一些馬格南看不厭的海和天。一到兩個月,郵局工人給Andy與他的城市留下曖昧的答案。

    “累嗎?我們可以找個地方休息一下?!?/p>

    馬格南喝完最后一口芒果shake,想起Andy在鐵皮屋邊朝她說“可以一起散步吧”。討喜的游客臉,眼鏡,深色短褲,怎么也想不起他穿的是拖鞋。

    “好?!瘪R格南想不起Andy是穿拖鞋與她聊天。

    42天后,馬格南收到相片一張。正面是臉,背面有她還無法分辨的四行文字,像詩。是詩。照片夾進書里,第238頁,關(guān)于如何進行探索光線的攝影訓練。天黑之后,馬格南忘記開燈閱讀的習慣,手摸到第240頁、第237頁、第238頁?!罢乙惶鞎r間,從黎明前就起來,選擇一些景物,沿街的房子或是樹木,城市遠處的地平線等,隨著太陽的升起,把這個景物拍上一個小時?!边@晚馬格南不會讀到這些。她在不完全的黑暗中窺視手上那張臉,明白了什么是光。

    第60天,去一個即將死去的城市,父親說馬格南是有故鄉(xiāng)的孩子——馬格南有時記日記,最近她學著將它們寫成詩,像日記本夾住的照片背面。

    這里擁擠,人們習慣冷靜。有些人叫她Magnum,有些人叫馬格南,剩下的喊“鬼妹”。從日記得知,馬格南遇見保險員Andy、瑜伽教練Andy、豬肉檔老板Andy,她學會融入,學習靜候死亡。于是她能面對廚師Andy,呼她為鬼妹的最后一種人。馬格南不會吃他的咸米粉。

    該怎么找Andy,攝影師,本地人,不住高樓,準備去死,看過異國的海,用膠片機。每月第一個禮拜日,馬格南在長嶺站C出口派尋人啟事,白紙黑字,望上去像中學生短詩。由此她結(jié)識偵探社社員,那篇短詩收進某棟大樓的鐵皮抽屜,等待衰老的命運。去年圣誕節(jié),偵探社傳E-mail:Andy死了。馬格南想,這座城市死了。

    她待至末日,世界末日,故鄉(xiāng)的末日。

    2號臺快要離開,男人扯紙巾抹嘴,女人便放筷。咸米粉自然剩半盤,一些冷掉的肉串,Andy拿來作末日晚餐?!胺凑际俏易龅摹!彼麜︸R格南這么說。

    女人的包放座位對面,布質(zhì),柔軟得過分,癱倒于椅背,馬格南想待會可以拿著她拍拍女人的肩:“小姐,你的包?!边@位小姐見到她不會皺眉,外地女人,馬格南最明白這個詞。

    兩位女客進來,本地腔,和男人,和Andy(攝影師Andy),和老板一樣。

    她的包!

    馬格南趁更胖的女客人拉開椅子前,抽起布袋。字散一地,陌生的大口吸取氧氣的文字,不屬于這個城市,跳躍、跌倒、沖撞。馬格南不敢呼吸。

    “沒關(guān)系?!毙〗銇聿患翱瘩R格南的臉,收好倉皇的信紙,一邊撿一邊點數(shù),數(shù)得輕又快。

    “不好意思?!瘪R格南沒蹲下來撿,沒招呼一胖一瘦的女客人。她望朱小姐,又望章生,記起相片以前的事,關(guān)于父親,關(guān)于龍腦香科植物,關(guān)于教堂門口排隊買蠟燭,關(guān)于海。

    “還想做什么嗎?”

    “也沒什么。”

    他們離去。

    章生的城市沒有海,我們早已死去。

    責編:周朝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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