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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江而行

      2020-03-28 10:54:28李育善
      美文 2020年5期

      李育善

      丹江到二龍山,在這里修了一座較大的水庫,蓄水量相當于六個西湖。在商洛境內,直接在丹江上建水庫沒有幾座,這一座算是上游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了。

      從麻街街道東行,到中流村。中流也就是中流砥柱的中流,這名字咋來的也說不清。這里便是二龍山水庫濕地的起點。丹江源國家濕地公園就在丹江和支流板橋河谷地段,涉及3個鄉(xiāng)鎮(zhèn)4個街道辦事處7個行政村17個社區(qū),濕地面積624.05公頃,以河流、庫區(qū)濕地為主,還有水體、溪流、林地、草地等。濕地公園東西寬8.9公里,南北長11.5公里。濕地公園有魚類40種,兩棲類9種,爬行類25種,鳥類157種,獸類39種,種子植物693種,國家重點保護動物23種、植物3種。

      夏季最熱的一天下午,我們沿中流村水泥路順流而下。丹江在這里歇歇腳了,波光粼粼。河邊擁了不少人,都是周末來游玩的,有本地人,也有省城來的人。有人直接把小轎車開到淺水區(qū)沖洗,有的在水上支起桌子玩撲克、打麻將,還有的在忙著穿肉串,準備做燒烤。一派熱鬧景象。小賈擔心的是他們把垃圾會不會收走,自言自語道,改天拿個微型攝像機偷拍,真有情況就要曝光。

      從中流村到湖新村,濕地有二三里,綠草旺旺的邊上有不少垂釣

      者,牛羊也在濕地旁撒歡子,休閑自得地吃草,偶爾有一兩聲牛的“哞哞”叫聲和小羊的“咩咩”的叫聲,讓人感受到田園生活的舒心,農耕文明的親切。

      在湖新村的一個渡口,有一條鐵皮船,兩頭翹翹的,像平擺著的一彎月亮,停泊在水邊。我們上到船上找感覺。路邊一位瘦瘦的有些駝背的男人,笑著喊道:“要過河呀么?”他就是船主人,叫董魚,65歲。老喻笑著說:“聽這名字他最了解這里的魚了,整天在水上漂,跟魚也熟,也有話說?!崩先烁嬖V我們,這個村原來叫甫上村,現(xiàn)在改成湖新村了,他家住在六組。從水庫修起,一直都在撐船擺渡。二十多年了,光船都換了兩條。他笑著說:“原來接送人到對面種地,還有住的人,還有拉釣魚的人,忙的太太?,F(xiàn)在那邊修了路,也沒人坐船了?!边€說過去管的不太嚴,家家都有蝦籠。到了晚上,下下去,里面放上用羊油稍稍炒一下的洋芋片、羊骨頭,第二天早上撈時,一籠少也有一二百斤哩?,F(xiàn)在管的嚴了,沒人敢下籠了,蝦籠也都放的沒用了。

      提到他后面的野人溝。他還知道當年關中人避亂跑到深山,咱這兒人把外鄉(xiāng)人叫野人,才叫野人溝的。那里野豬成群,多數(shù)人搬走了,野豬都在村里搭窩。

      來到水庫“四龍戲珠”西北角那個龍頭上。“四龍戲珠”說的是二龍山水庫蓄滿水后,庫中心有個湖心島,四邊的山伸向湖心島,從空中看就像四條龍在戲耍一顆珠子般。這里有一座廟,廟對面是戲樓。戲樓對爺廟是這里過去建廟的一種規(guī)矩。從西龍頭東邊下去,修了一條水泥漫坡路。有幾個男人在水庫里游泳,他們都能從這邊,游到東北角那個龍頭上,看距離,少也有四五百米。在這里龍頭西邊半崖上有一棵野杏樹,結滿了杏子,黃橙橙一片。小賈三下兩下就爬到樹梢。下面就是藍汪汪的水,有幾十米深。我很擔心,喊著讓他趕緊下來,他卻滿不在乎。邊摘杏子,邊笑著說:“沒事兒,哥,我會水,掉下去了也美美游它一圈。”他扔過來幾個,我們幾個接住,吃著甜甜的,香得大家在澗塄邊直咂嘴巴。

      六月下旬的一天早上,我們從商州城西北的黃岔嶺翻過去,沿著板橋河邊上的307省道去洛南。板橋河也流到了二龍山水庫。

      洛南縣的四皓街道辦事處有個村叫代塬村。四皓就是避秦之亂的四位博士,隱居商洛山。最后四老駕鶴,安葬在丹鳳縣商鎮(zhèn),可是商州、洛南都有四皓。據(jù)傳說這兩處埋的都是四位老人的衣冢。這里有一道嶺叫四皓嶺,海拔1053米,307省道跨嶺而過。這個嶺就是商洛境內長江與黃河的分水嶺。在這個分水嶺上,有代塬村西洼組一戶人家,房屋的前檐檐水流到洛河,入黃河,后檐檐水流到板橋河入丹江,歸到長江。

      到村衛(wèi)生室那座房子。村醫(yī)生說:“那家人叫王書漢,公路改線,房拆了,現(xiàn)在蓋到路邊了。”我們找到那座房子,已經(jīng)成了一堆爛磚頭,也看不到前檐后檐。又來到新樓房處,門口一臺裝載機正給倒沙,墊院子。樓房一樓開了個超市。問門口穿黑西服的小伙,他說王書漢就是他爸,在老房子住著。他便主動帶我們找他爸。路邊地里成片的煙葉,長勢很好,聽小伙說一畝地煙葉能賣三四千元。

      到老房,房前檐寬,門口有兩個柱子,房檐上用木板蓬著,可以晾曬包谷穗等物。門很大,都染成土紅色。門鎖著,院子

      放了一堆拆下的磚頭。不大一會兒,小伙從地里找回他爸,他媽也扛著鋤頭慢悠悠走回來。老王66歲,中等個,上身穿白短袖,外套一件藍格子襯衫,下身是灰褲子,腳腕露出紅線褲。六月天還穿這厚,想來身體不咋樣好。老人說他和老婆都是病包。這里人說話是渭南腔,把“病”說成“平”。老婆是食道癌做了手術??此勚?,人也瘦得失了形。老王去年做了脊髓手術。老婆在西安花了十幾萬,報銷了三萬三,醫(yī)療保險還報了些,自己最后能花兩三萬。問那間房,老王來興致了,說,嶺上人居住分散在嶺子東邊的坡塬上。1982年,個人也能辦攤子了。他給大隊申請,在當嶺上靠近省道邊,蓋了兩間土木結構的瓦房,房子面朝西北,辦了經(jīng)銷店。下雨時,后面屋檐上的雨水落下來,就流到板橋河里,最后到了丹江,西邊一面屋檐水流到洛河去了。他笑著說:“我一家子占了長江和黃河,一腳踏長江,一腳踏黃河,厲害吧?!?/p>

      他咋樣也忘不了1972年為了交電費,他跑遍了整個村子,連一毛幾分錢都沒借到。

      那時,大隊有個小窯燒磚瓦,給各小隊搞些副業(yè)。把他抽去,讓他管,叫一小隊來一個人,按說要十個人,只來了五個,都嫌活苦活重。大隊和他簽協(xié)議,由他五個人承包,一人一天給大隊交五毛錢,給記一個工。賬不算,就按一人一月交15塊,剩下的平均分配。他起早貪黑地干,一年多也掙了三四百元。

      老王嘆息說:“在那兒辦經(jīng)銷29年多,到2002年修省道呀拆了,2003年在原莊基東側蓋了五間兩層樓房,到2015年秋里,省道要‘三改二,把嶺子削了二三十米又得拆,去年在嶺西邊一個水塘子,用機械把水塘填平,蓋了四間五層,娃辦了超市。”

      王書漢老人最后說,都是沾了國家的光,才過上好光景,地里種煙葉、藥材,栽核桃,一年收入還真不少。

      板橋是商州區(qū)一個鎮(zhèn)子。從州城西北翻黃沙嶺就到了。相傳唐代永貞年間,河上架有木板橋而得名。一種說法是唐代詩人溫庭筠路過此地,留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的詩句,無從考證。讓板橋這個地方融入唐詩經(jīng)典,更有文化意味。

      板橋河是丹江的一級支流。從腰市鎮(zhèn)的馬角山流到丹江,也走了近百里。

      那天,從四皓嶺返回,在板橋河邊靠左手有一個仿古牌樓,雕刻得花花綠綠。上面寫著“連河村”。

      走過牌樓,是一條小河邊的通村水泥路,也寬敞。路邊的樹木林立,一排紅葉李樹上結滿了紫紅色的小果子,摘一個嘗,澀酸苦。沿途人家全是白墻灰瓦,散落在綠蔭深處。地里長著玉米洋芋,還有洋姜蕎麥。見一老人在地里拔草。老人說這里是姚溝,再上去是麻山。有農家院落處,也有幾樹杏子,黃燦燦一片。竹籬笆旁散養(yǎng)的雞自由自在啄食吃。車在這個溝里走了20多里路,到了連河溝垴的麻山。路對面一戶樓房門開著。一位高個子白發(fā)老人正在抱柴火,老人叫盧生智,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都成家了。兒子在新疆開車,兒媳在街里引娃。兩個孫子,一個2歲,一個4歲。老人干凈勤快,院子也收拾得干干凈凈,屋檐下房階上,鋸好的柴火也碼得整整齊齊。老人見到我們很高興,忙著拿板凳。

      連河村是把原來的姚河村和連河合并的,原來歸謝灣,現(xiàn)在合到四皓街道辦。

      還叫過馬家河公社。山東北是馬河,水流到洛河去了。南邊龍王廟,水流到丹江。1975年后修了三四年地,總共修了四五百畝地。當時的口號“小塊連大塊,河水讓路山劈開”。人叫水走哪兒水就走哪兒。地修好,有了化肥還不會用,縣上開生產(chǎn)隊長會給教?,F(xiàn)在社會發(fā)展的好了。人靠山吃山,也不砍柴了,也沒有人在山里放牛羊了,野獸也多了。無論下多大雨,河里一直是清的。

      房對面的高山叫洋王山,一邊水流到洛河,一邊流到丹江。

      出了連河村,沿307省道去蒲峪溝。在板橋河邊有一座綠山上見一大片黑巖,老喻說這叫黑風山。山不高,卻住過神仙。他說秦腔戲里《劈山救母》中劉彥昌在這里遇到了妖怪。這出戲講的是凡人和神仙女的真摯愛情。小時候老家也在唱這戲。這是劉彥昌給兒子沉香講他母親咋樣救他來,咋樣戀愛才有了小沉香的。他唱道:劉彥昌哭得兩淚汪,懷抱著嬌兒小沉香,官宅內不是你親生母,你母親華岳三娘娘。他給大家解釋一會兒,又唱:自從那年王開選,為父我投考奔帝邦,聞聽你母多靈驗,華岳廟抽簽問吉祥,連抽三簽無上下,將詩留在粉壁墻,出了岳廟遇大雨。他又講,三圣母看上了劉彥昌,就變了個村莊叫戴賢莊,在戴賢莊以后,“你母奉銀三百兩,在長安科場把名揚,奉旨洛州把任上,路遇妖怪將父傷,你母親駕云從天降,寶蓮燈救父出了禍殃。你舅舅楊戩火氣旺,怨你母私配凡夫劉彥昌,將你母壓在華山下?!比伺c神相親相愛,犯了天律,把愛情用大山壓住。

      在去蒲峪溝的路上,我還在想著那凄美的愛情故事,像一位老師曾經(jīng)說過的,他也神往哪天能遇上個狐貍精,把他纏住,該多美呀!

      洛南在華山的南麓,過去聽老人說,在華山上失腳,尸首只能到洛南找去。洛南也就是華陽了。縣里也曾經(jīng)排過一出《沉香救母》的秦腔戲,還在省里拿了獎。

      夏日那個中午,太陽照舊是火辣辣的,我們從蒲峪溝翻到腰市鎮(zhèn)。蒲峪原來也是個鄉(xiāng)政府,如今撤并到板橋鎮(zhèn)。這里是個小盆地,地里多數(shù)種著煙葉。三面的山勢丘陵般,低矮平緩。

      過了腰市街,去馬角。馬角先頭也是個鄉(xiāng)政府,現(xiàn)在也并到腰市鎮(zhèn)。

      馬角山是板橋河的發(fā)源地。這里出了個著名作家京夫。京夫先生已經(jīng)駕鶴西去。想必他的魂靈還在故鄉(xiāng)大地上空徘徊,還在守望著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

      路過石板河村,這里有個廟灣水庫。是1969年12月動工,1972年10月1日竣工,1973年春季蓄水,有效庫容325萬立方米,有效灌溉面積8000多畝。庫里的水不多,尿黃色,邊上有不少垂釣者。小賈說,水庫除險加固時,一個老漢在庫里種地,為此還發(fā)生過糾紛,跟人打架,上訪告狀。這水是從南北馬角流下來的。老喻說,他大荊人也來修過水庫。他一個本家爺為幾句話,被人告了,還坐過幾年牢。他本家爺說,美國的直升飛機能直上直下,人說他嚇唬貧下中農哩,他說現(xiàn)在的白菜沒有過去的好,有人認為他污蔑政府哩。這一段路也在河邊,河水很大,河床全是灰白色。

      到一個叫鐵锨崖處,巨大的崖石像用鐵锨直直扎下去的一樣,齊棱棱的。傳說是太上老君補華山時,拿鐵锨從這兒鏟了一片子。小賈說,要是秋天來看,真是四棱見線。

      車行到原來馬角鄉(xiāng)供銷社那兒。供銷社也賣給私人了,開了一個超市。問一老農,九層樓在哪兒?他指了指左邊。沿左手進溝,順河而上。這里林密巖秀,有“小桂林”之美譽。一處山崖中間有一片片鐵銹紅,崖上也長著樹,山不高。路上走來一位中年婦女,高個子,她笑著說:“這里是南馬角,這塊崖叫蠟臺石,像個蠟么?!庇盅睾舆叢叫?,見一婦女在河對面地里鋤草,問話,她指了指我們身后面,說:“九層樓就在后面溝里,過去里面還住過人呢。”

      在路邊坡上松樹林里有一條毛路路子,我們一塊順路爬山。小賈怕蛇,老喻從地上撿了一根松樹枝走在前面,笑著說:“我給咱打草驚蛇了。”爬到一個小山頭,見溝對面崖很高,有一個很大的洞。我們艱難地爬上洞口,洞有四五間房子那么大。站在洞里,涼颼颼的。我疑惑這兒咋能叫九層樓呢,小賈說,當年搭椽就能蓋九層樓房哩。山崖上還有放燈的臺子。崖洞頂上看天是一條線,西邊有幾處漏光成各種各樣的圖案,隨風晃動,鬼影一般。

      到北馬角,在路邊一大棚香菇處,問話,正好那棵古槐就在后面村里。這里是郭村,是京夫老師的故鄉(xiāng)。一老人說京夫還在上面那個自然村子。我們先去朝拜了古槐。

      走過幾家農戶,都是門上鎖。古槐正好在一家門前。樹下一邊長滿了藤蔓,一邊是人用瓷磚砌了個長方形祭壇,用來上香奠祭,祭壇上還有燒過的香蒂和紙灰。樹老了,就有神性了,農村人就把古樹會當神一樣祭拜,祈福祈保佑。樹身上裂紋粗而深,像長年沒洗的腳后跟炸開裂子。樹葉卻茂盛。我們四人一塊也沒摟嚴樹干。

      到古槐前面一家院子,堆了許多麥子,邊上有一臺打麥機,準備脫粒。好幾個人一同起來讓座,一個女的在大核桃樹下鋤地。一位老太太急急忙忙進屋去了,一個中年男子從屋里抱了一個小方桌出來。老太太提了暖水壺,拿了茶葉紙杯,給我們倒水。中年男子長臉,叫郭存生,50歲,老太太是他的母親,81歲了。他們這個村大多姓郭,祖先就是唐代的郭子儀。院子有雞有狗,雞很大,不認生,還在來人褲腿上蠻啄。郭存生說今年麥子不好,家里地一些也租出去種香菇了。老太太說:“這樹是老先人從山西過來拄的拐棍,往那兒一插就活了,長成樹了?!崩咸吤χ檬帜蟛璧顾?,邊說:“可憐的幾個娃子,沒有個媳子,都沒成家。老大招人了,吵鬧的不行,女的把衣服抱到房脊嶺上給燒了。冬天回來穿著半截子褲子,一睡幾天,女人還把交襠踢了,看病花了好幾百。老三打井哩,石頭把人砸了,頭疼了三十多年都不得好?!?/p>

      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全說的是兒女的事情,一門心思想著兒女的幸福,讓人唏噓感嘆。

      離開古槐樹,趕往京夫老師的故居。老師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憑著一篇短篇小說《手杖》出名。又在“文學陜軍東征”中,一部長篇《八里情仇》轟動全國。水泥路隨河而修,河也因地而改到山的一邊,一片平地就是口糧田。

      在一處通戶水泥路口停下,小賈說好像是京夫老師就在這兒住。路邊席上曬著剛打下的麥子,去路左面一家問,正好是京夫老師的弟弟,瘦高個,長臉龐,也是滿頭銀發(fā),樣子很像京夫老師,連說話的聲音也一樣。他話不多,引我們到路右邊,就是京夫老師的房子,門口也長滿了草,幾棵紅椿樹有老碗粗,幾丈高。樹下新栽的小葉植物全死了,葉子枯黃。老郭打開門,讓我們進去。屋里很干凈,堂屋有一個板

      柜,上面放了幾個瓦罐罐子,是過去裝米面用。罐上面蓋著薄薄的石板。后面的小房子也放了一些罐罐子。靠門的小房子有一張床。房兩邊的木板樓上是空空。三間土木結構的房子是京夫老師修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他到省作協(xié)工作后,很少回老家住。那位微胖的婦女也走過來,他是老郭的妻子,說:“這是他兒子去年出錢,叫我們招呼重修的。”看著空蕩蕩的屋子,想著老師的一切,心里是凄涼的敬重。這里離腰市鎮(zhèn)有30多里,多是山路,有不少文學愛好者來參觀瞻仰。

      中午,老喻帶我們到大荊街道吃飯。他在這里中學教書,飯店老板叫他老師,飯菜實惠味美。我們一直在說著京夫老師的事情,反而忘記了飯菜的味道。

      飯后已是下午時分,我們又去西荊。這兒地勢寬闊,河道也改到山一邊,修出了一些平地。車子一直開到東秦嶺鐵路隧道口。道口用鐵絲網(wǎng)網(wǎng)著,邊上一座小房子。聽著小房子里有人說話,不一會兒出來一位中年婦女,跟著出來一個瘦男人。女的問要水不要,說著就到邊上苞谷地里鋤草去了。那男的歪戴帽子,身穿黃黑相間的工作服,油膩膩、臟兮兮的,腳上膠鞋也露出大拇指。他警惕地問:“你這是干啥哩?”小賈說是采訪,他不耐煩地說:“去,去,去,這里保密,不要采訪。”小賈說是了解河流和生態(tài)。他這才口氣軟和下來,說:“這里沒啥生態(tài)可采的?!闭f話中,得知他是關中臨潼人,一月掙4000塊,他們是三個人輪班,各做各的飯。過了一會兒,又來一個瘦高個子男人,穿著警服,上面套了件交警執(zhí)勤的馬甲,臂上有“協(xié)警”二字。他是本村人,一月上千元。那歪戴帽的說:“他又沒任務,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多美呀!”這時,電話響了,他飛也似地跑去接電話,出來說,又要來一輛客車,又一蹦一蹦跑到鐵絲網(wǎng)邊的水泥平臺上。他說夏季最擔心拉煤的貨車,煤要是自燃了,就得用洞口的消防栓噴水滅火。一陣“呼呼”聲,他立馬立正,也不敢說話了,一手拿一個旗,黃旗豎拿,綠旗橫拿。協(xié)警也端端站在小房子門口。等火車過后,這才又過來說話。他說:“你沒看現(xiàn)在的火車就沒人坐,這趟車上就沒幾個人。到春節(jié)了車上人擠的是實茬茬?!?/p>

      太陽西沉,返回到東峪,在大荊街道的西北。原來也是一個鄉(xiāng),現(xiàn)在也合并到大荊鎮(zhèn)。先進西峪,這兒也是河與路并行,一邊是河,一邊是地。走了一段,前面是高速路的橋腿子,兩三個人都摟不過來的水泥柱子,有二三十米高。這里山勢較仄,高速路只有架橋了。橋腿成了一長擺子樹林。就像城里的狗看街市上的人腿,一片“腿林”,只不過是水泥做的“腿”。我們好奇地跟水泥腿林合影,真像是小人國人來到常人中間??罩惺且黄Z隆隆的汽車飛奔聲,在山間久久回蕩。

      我們又驅車到滬陜高速秦嶺灞源隧道邊,這邊是商洛,長江流域,那邊是西安的藍田,黃河流域。車子再走就是難泥湖,地名怪怪的,只是跟丹江沒有多大關系,我們沒去看。趕天黑返回到東峪。一位同學從西安來,正好在東峪一位朋友家避暑。他的朋友在西安發(fā)展,家里修有別墅,建有魚塘。

      在這家院子吃菜喝酒,還有自做燒烤。大家又吃又喝,又說又笑,我卻陶醉在看頭頂那密密麻麻的星星。能看到這么多的星星,只有在這寂靜的山間。

      發(fā)源于商州與柞水交界處雞冠嶺的南秦河,流淌60多里,在商州城南的劉灣

      任塬村處流入丹江。這條河從楊斜鎮(zhèn)以東,水質干凈,甘甜爽口,乳汁般香美,又叫乳河。

      七月中旬一天,天藍云白樹綠光強之際,我們乘車到雞冠嶺上,這里海拔1480米。商柞(商州至柞水)省道龍一般穿山而過。嶺上還住著十幾戶人家。房子依山而建,白墻灰瓦在綠樹間依稀可見,自然成一片寧靜。

      來到路邊一家門上,一少婦在門口簸麥子,屋里一位瘦男人在忙著鋸木頭,做蜂箱,已經(jīng)做了好幾個了,還再做些,等分箱時用,都放在房山豁。這是一家貧困戶,墻上的明白卡上寫著陳根存,是少婦的母親。少婦把那男的叫叔,男的說:“蜂蜜有40的,也有50的?!鄙賸D說:“還有80的(一斤)?!边@地方是楊斜鎮(zhèn)黃柏岔村第17組,過去是秦先村六組,才合并了。少婦走開了,男的才悄悄地說:“娃她大去年過世了,我沒成家,就搬過來了?!鄙賸D又走回來了,笑著說:“我嫁到渭南了,我哥在外面跑,不放心我媽,回來的?!彼值梅伟?5萬,人也沒救下,他哥39歲,嫂子嫌她爸看病花的錢太多,沒法還,離婚了。她哥只好跑出去掙錢還賬。

      從苞谷地邊小路進村,一棵大漆樹下坐了幾個男人在說話。這里淙淙的小溪,就是南秦河的源頭。一個男人說:“我這地方是神仙住的福地,涼快得很。”一位老人說他過去還割過漆,現(xiàn)在沒人要了,也沒割。小賈怕漆,呆得遠遠的。小時候聽說怕漆的人,做夢從漆樹下走過,第二天臉都腫了。一個高個子的男人說,過去九間房人來唱戲,某人他哥給一位女演員說漆樹葉子香得很,用手搓了一把葉子放到女的脖子上,一下子出漆,又癢又腫,差點難受死了。抽紙煙的男人說漆刷到木頭上,也是入木三分。

      我們又到住得最高的那一戶,院子晾滿了蕎麥,紅桿桿,綠葉葉,黑色的蕎麥落了一地。一少婦穿戴洋洋火火,說話有點關中味,兩個小女孩在院子跑前跑后。女的說大娃在西安上學,他兩口子在那里打工。大女孩得意地說:“我爸都回西安了?!币豢谄胀ㄔ?。少婦說這是娘家,父親不在了,母親下地干活去了。兩個孩子給我們搬凳子,然后兩個孩子一塊跑去,到坡地里喊叫她外婆。

      這家房子是七檁兩椽,沒有擔子。從扶貧明白卡上得知,這家姓寇,女主人叫陳改過,兒子叫寇來成,兒媳叫吳莉莉。屋里籠子里的五味子是他媽上山摘的,一斤能賣6塊錢,一籠子也有十多斤。

      陳改過從地里回來。她說,原來日子還過得去,從娃她爸得癌癥,在西安看病就花了20多萬。人也走了,欠醫(yī)院三四萬元,他弟偷偷把人拉回來,沒辦出院手續(xù)。該報銷的也報不成了,一下子給家里落下十幾萬的債。她也55歲,身子不好,整天吃藥。兒媳見日子沒法過,一氣之下帶娃跑回娘家。兒子只好跑西安打工還債。

      說話間,小外孫哭著要看電視,她哄著娃說:“我娃不哭,這兒沒臺呀?!毙≠Z記下她家的電話,也留下他的電話,我們一塊給這家想辦法。

      到東岳廟,廟宇保存還算完好,從斜對面的村衛(wèi)生室拿了鑰匙。開門見大殿的椽檁都是過去的,兩邊的壁畫是新畫的,多是咋樣懲治惡人的畫面。從廟里出來見一老人,他說廟是清朝道光年間修的,破“四舊”時,砸了老爺像,沒拆廟,當時人民公社在這里辦公。廟里樓頂上還是報紙糊過的樣子,報紙都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民國七年被馬二營人放火燒過(馬鴻逵騎兵二營),當時他們是見房就燒。到白火石那里,一聽說是白火石,這才算了,害

      怕碰到“白火石”(指遇麻煩)上了。1928年又重修。這些史料,是七十多歲老人在一口大鐘上看到文字記載。1958年大鐘被砸的賣了爛鐵。老人叫張邦勛,張家是明清時從安徽搬過來的。對面的月亮灣初看像一彎月亮。過去張家是個望族,做生意沒處存貨,就在山頂上挖了十三個洞,還能住人。當年紅二十五軍從這里經(jīng)過,還在洞里藏過身。

      來到堡子溝。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因老百姓沒糧吃,時任地委書記楊永年,哭著向群眾道歉。為此,我作為商州政府一名工作人員,和民政部門的人一同調研過?,F(xiàn)在這里通了水泥路,家家戶戶都住上了樓房。小賈找來一熟人,帶我們到張家祠堂。這里曾經(jīng)是紅軍養(yǎng)傷的地方。門口場上一位中年婦女用連枷打蕎麥。院子有紅四方面軍轉戰(zhàn)商州的情況介紹,紅二十五軍某部300多人長征到這里,組建了蘇維埃政權。屋里桌子椅子板凳,還有馬燈、硯臺都是紅軍用過的。老張說當年土匪進這院子,被他家兩個婆(大爺家大婆、二爺家二婆)把新樓門、老樓門一塊關了,打得土匪在院子轉圈圈。民國十八年,山外涇陽、戶縣的人在這里吃賒飯。凡是吃過的都給祠堂送了匾。后來他爺就搬到山外去了。這地方就叫茶飯溝,現(xiàn)在改叫茶房溝。

      林岔河原來是個鄉(xiāng),現(xiàn)在也并到楊斜鎮(zhèn),成了一個村子。有七條溝,一條林岔河。為了解決群眾出行難,村上采取“一事一議”財政獎補辦法,對六七八組通組路進行拓寬改造,群眾自籌5萬多,投勞折資4萬多,財政補4萬多,共計14萬多,修通了三個組的水泥路。林岔溝滿山樹木,流水嘩嘩。村里留守的只有老人和學齡前的孩子。有14戶最偏僻的老莊溝群眾,搬遷到鎮(zhèn)政府附近的安置點上。

      77歲的陳老太太一個人獨居,在溝畔河邊有三間土屋。兒子在蘭州工作。兒子接她去,卻住不慣。老人離不開林岔河,這兒很安閑。老人嘴動了動,說:“還是咱這兒好,山好水好能養(yǎng)人。就是死也要死在這兒哩?!?/p>

      中午時分在楊斜街道吃飯。女老板能說會道,打扮也花哨。吧臺上還放了一個翡翠綠的玉蟾蜍。老喻悄悄說是假的。飯后,我們沿乳河而下,到松云寺。這里有一棵松樹,樹皮像龍的鱗甲。平凹先生給這樹寫過文章。傳說當年王莽追劉秀時,劉秀在松樹上臥過,躲過了一難。他當皇帝后封了這棵松樹,松樹的樹干從此不往高的長,只向橫里長,就長成了龍的樣子。見一年輕僧人,說是從東北來的,坐在樹下摩托車上跟人說話,他是被道友叫來的。說這兒很復雜,不好呆,又不能走,不然,居士會說閑話。

      隨后到土門庵,那里拿鑰匙的人到外村行人情去了,我們也沒上去看。又趕到南秦水庫西北邊山頂,這里是大片的核桃園。烈日下站在青核桃邊,我們仿佛也青澀了許多。不大一會兒,瓦藍的天空涌上了幾塊黑云,下山時就飄起了雨花。

      南秦河邊的四合村后面的天柱山(今叫粉子疙瘩) ,宋代理學家邵雍曾在這里寄居8年。他與商州太守宋郎中為摯友,經(jīng)常來往于洛陽和商州之間。志書載,“邵雍最愛此山”“愛天柱之勝”“愛南秦川風土”。他的《和商洛章子厚長官早梅》一詩,“梅覆春溪水繞山,梅花爛漫水潺湲。南秦地暖開仍早,比至春初已數(shù)番”,足以說明他熱愛這里的自然風物。一日,他與商洛令章惇一塊賞牡丹,他說:“見蓓蕾知花之高下者,知花次也。見根蘗而知花之高下者,知花之上也?!闭率志磁濉5酵砟赀€念念不忘南秦川,想著舊地重游。邵雍先生在商洛的8年,留下詩作32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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