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薷月
今年年初生下小女兒,家鄉(xiāng)的表姨遠道過來幫忙照顧孩子。幾十年光陰里見表姨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一經(jīng)見面就要同處一室,共同照顧幼兒,我們彼此都還有一些亟需彌合的生疏和客氣。不過這樣的狀態(tài)并沒有持續(xù)太久,當我看著表姨懷抱襁褓中的幼兒,伴著催眠曲輕輕拍打哼唱,看著她利索地整床疊被、擦抹窗幾,看著她陪伴媽媽買菜做飯,勤快的忙里忙外的身影,心中涌起的感覺既陌生又熟悉。我不禁仔細端詳起她的雙手:骨節(jié)瘦小,深褐色的皮膚下青筋凸起,手指甲修剪得整潔干凈,拇指大而有力,食指到尾指都呈微微彎曲狀,我知道那不是手掌下垂時手指的自然彎曲,而是長期勞作下骨節(jié)的變形。恍惚間我已淚盈于眶,呵!這就是我記憶中的那雙手啊,原以為世上再也無處可尋。藉著這一雙手,我終于知道,那個早已漸行漸遠、日益模糊的身影其實一直駐留在我的心間,片刻也不曾離去。
那是記憶中外婆的手。自到我記事時候起,夏日天未明時,這雙手已經(jīng)在鎮(zhèn)外河畔的埠石上擺衣漂洗;嚴冬時節(jié)薄日微醺,這雙手已經(jīng)煮好粥飯,調(diào)好自制的咸菜腐乳,等候家人起床進餐,自己卻在麻利地整床疊被、灑掃庭院;而一年四季的雞鳴三更,當我自朦朧的梵音低唱里醒來又睡去時,這雙手已經(jīng)在佛前莊嚴地合十頂禮……偶有閑暇時,這雙手總在輕捻佛珠,隨著搖椅安詳?shù)仄鸱鼡u擺。積年累月下,那手與佛珠被時光浸潤包裹著,仿佛已經(jīng)融為一體。外婆、外公和母親,在半個多世紀前的動蕩流離中,因緣際會之下組合成了一個家庭,共同抵御人生的風(fēng)雨,他們苦難曲折的人生從此被命運安排緊緊交織在一起。二老晚年受父母伺奉,成為我們家中最受尊敬的長輩,得以頤養(yǎng)天年享高壽而終。但在他們百年之后,兒孫們緬懷兩位老人時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從外貌體態(tài)上,我們無以承繼,不肖如是。而表姨和外婆是親姑侄,她們的身上,恰有我們無法逾越的血緣基因。
小時候,不理解外婆為什么和其他的婆婆奶奶都不一樣,她從不會撫摸孩子們的頭寵溺地喊著“乖乖寶寶”,更不曾有過擁抱或親吻的舉動,對我這個唯一的外孫女最親密的舉止,也不過就是有限的幾次牽手而已,然而那手掌中留給我的溫暖干燥的觸感二十年后依然記憶猶新。說起來,外婆和表姨都是閩南鄭氏后裔,據(jù)說當年為了躲避倭寇侵擾,她們的祖先舉族遷徙來遙遠的江西內(nèi)陸安居,距今已不知幾百年了。時至今日,聚族而居的鄭氏族人仍然能說一口流利的閩南語,這一度讓童年的我感到奇妙和神秘。長長的歲月不能帶走屬于閩南女人的勤勞堅忍,不同的是表姨性格開朗隨和而外婆的個性剛硬冷厲??赡苁乔鞍肷\多舛的緣故吧,外婆早已習(xí)慣了以強硬的姿態(tài)抗擊命運裹挾而來的一次又一次疾風(fēng)驟雨。有了兒孫輩之后,她的個性也不曾有所軟化,而是把自己立身處世的原則嚴格地貫徹于家庭幼兒教育,只是教育方法簡單粗暴,讓孩子們既敬且畏?,F(xiàn)在總結(jié)起來,外婆的“規(guī)矩”主要有三方面:做事勤勉踏實,形容整潔衛(wèi)生,舉止恭謙有禮。在外婆家度假的孩子們是沒有懶覺可睡的,日間還必須要和大人們一起參加力所能及的勞動。大哥幼時曾寄養(yǎng)在外婆家里,從七八歲起,他每天清晨須用特制的一副小水桶往家里挑水,直到把一個大水缸挑滿才能吃飯上學(xué);日常必須要保持衣褲干凈,身上鞋面上不能有沙土,夏天洗澡后不能下地玩耍等。尤其重要的一點,是對長輩來客要秉持恭敬的態(tài)度,不能在大人們聊天說事時插嘴,不能在大人動筷前夾菜等等。以上諸條如有違反,據(jù)說外婆一般不會當場翻臉,只不動聲色等晚間客人走后,關(guān)上門家法伺候。我長大些在外婆家還見過那種用竹梢的細枝拼接而成的器具,名曰“毷氉”,平時用于驅(qū)趕貓狗,在小孩子犯錯時用作家法,據(jù)說抽在身上會留下條條紅腫的傷痕,疼痛感強烈卻又不至于傷筋動骨,坊間對此刑又有一種戲稱,曰“竹筍炒肉”。那效用簡直就如同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實在讓小孩子們聞之色變、噤若寒蟬。幾次苦頭挨下來,在孩子們眼中這“毷氉”就成了外婆雙手的功能延伸,我想孩童時期的哥哥們對外婆的一雙手無論如何是親近不起來的。我慶幸從未嘗過這道“竹筍炒肉”的滋味,但也因此,它對我的威懾力尤甚?,F(xiàn)在看來這些“規(guī)矩”總體制定得都很好,而且外婆自己也是身體力行,但對于年幼的孩子們來說,某些方面執(zhí)行得過于嚴苛,于孩童的天性就有些壓抑了。
然而每年寒暑假去陪伴外公外婆是我們的一項“必修課程”,而大哥、二哥漸漸長大后總有各種名頭“逃課”,漸漸地每次去外婆家接受“再教育”的就總是我了。耳聞目睹過哥哥們屢次觸犯“規(guī)矩”后的慘痛教訓(xùn),小小的我總是提起十二分精神開始在外婆家的假期生活。晨曦初現(xiàn)時,外婆把臨街的門板一塊塊卸下來,我也就一骨碌爬下床,收拾洗漱停當,端坐在廳堂正中的八仙桌前,或者讀書寫字,或者看著門外來來往往肩挑手提的路人發(fā)呆。因為外婆對讀書這件事比較支持,見我一大早有模有樣地坐在桌前做思考狀,也就免除了我許多勞動。經(jīng)歷了許多個這樣無所事事的清晨,我竟也有感而發(fā)憋出幾首小詩歌來,再開學(xué)時,就滿是對語文這門課程的自信了,這也算是最早的文學(xué)啟迪吧。待外婆從屋后的溪塘邊洗衣歸來,用過早飯后(當然是有什么吃什么,絕不敢挑剔偏食),外婆坐在門廳的小馬扎上摘完菜,就開始動手捆扎紙錢,或者用模具在一疊疊黃紙上飛快按出銅錢形狀,制作成“往生錢”,供四里八鄉(xiāng)人家辦白事或中元節(jié)祭祀祖先之用。這時候原本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八仙桌上寫作業(yè)的我早已摩拳擦掌,恨不能要上前幫忙了。而八仙桌對座的外公,正戴著老花鏡認真制作客戶定做的精巧手扎紙活兒,成套的各色衣裳鞋帽、箱柜轎馬,只有您想不出的,沒有他做不了的。問外公是打哪兒學(xué)的,他嘿嘿一笑,說是無師自通、自學(xué)成才。這些紙錢、黃紙、香燭一類,以及外公制作紙衣的原材料,都是外婆數(shù)月一次領(lǐng)著父親上外地批發(fā)回來售賣的。原來外公離休時所屬的單位后來經(jīng)濟效益不好,每月發(fā)放的工資微薄,外婆不愿給我家增加太多負擔(dān),便說服外公開發(fā)了這項本小利薄卻力所能及的營生,聊以補貼家用。每當有鄉(xiāng)人進門問詢,總是外婆起身接待,她熱情的介紹貨品、了解客戶所需,用地道的土語與人溝通攀談,待聊到家中操辦白事或祭奠亡者的詳細情形,來人寥寥數(shù)語間道盡了種種悲痛傷心,外婆也不免陪著長吁短嘆,哀哀勸慰一番。直到顧客付錢取貨、滿意出門,外婆送罷客人才回身坐下,將錢款仔細疊平放進褲袋中的小塑料袋里,又忙起手中的事情來。若遇貧窮孤苦人家,她也經(jīng)常減免資費,時而還贈予些自制的吃食。這種時刻我照例是不能插嘴的,看著外婆臉龐上的微笑余韻未散,還泛著柔和的慈光,在心中默默點個贊,那是我所喜歡的外婆。
午飯后外婆需要靠在木搖椅上小憩幾刻鐘,這段期間我便獲準同街道左右弄堂里的小伙伴們瘋玩一陣,在長長的古鎮(zhèn)老街迷宮一樣的胡同里奔跑追逐,打鬧嬉戲,這便又稍稍找回了假期的童趣。當然游戲過程必須有所節(jié)制,盡量保持衣物整潔,及不損毀鄉(xiāng)鄰的財物。估摸著該洗澡吃晚飯了,我立刻與伙伴們道別,急匆匆趕回家。此刻外婆已坐在門口捻著佛珠等我了,只淡淡一個眼神瞥過來,我神色如常地沖外婆打個招呼邁進門檻,渾身上下卻如同被透視儀上下掃視一遍,屏神靜氣又無所遁形。片刻聽淡淡一聲響起,“快去廚房把西瓜吃了,吃完去洗澡吧?!边@時心里就油然而生一種通過敵營封鎖線劫后余生的慶幸感,嘴里嚼著西瓜,一顆心終于放回了肚子里。繼而又泛起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沒有電視的夜晚又將來臨,屬于我的今天就此結(jié)束了,等再睜開眼,相同的一天又將開啟。一次外婆見我一臉沮喪早早回家,竟問起緣由,聽我說起小朋友們今天玩的游戲是用啤酒瓶裝涼白開假裝過“啤酒節(jié)”,而我因為外婆家沒有啤酒瓶無法參與這個游戲,外婆思忖片刻,起身從內(nèi)間找來一個外公冬天捂床用的鹽水瓶,細心地用漏斗裝滿涼白開,塞好瓶蓋遞給我,“去玩吧?!蔽覐恼痼@中回過神來,飛快地揣起瓶子轉(zhuǎn)身跑向孩子堆里,內(nèi)心其實只是想掩飾這一刻的感動和幸?!馔饫?!從沒想到外婆會對我能否參加這樣一個小游戲如此在意,并為此付諸行動。假裝不經(jīng)意地回首,看著外婆還搖著大蒲扇,面朝我站在門前,我頓時挺直了腰桿,感覺自己不再是離開父母在外婆家完成度假“任務(wù)”的一個孤零零的小孩,也是擁有長輩關(guān)愛庇護的幸福寶寶。這個廢舊的鹽水瓶,成為了我人生記憶中珍藏至今的寶藏之一。一個假期就這樣全身而退,其時外婆已經(jīng)進入佛門,皈依凈土宗入世修行,對人對事都更加柔和豁達,只不過小孩子們是不容易感受出這種變化的。后來我和外婆的相處漸漸形成了一種默契,我不再感覺遵守外婆的“規(guī)矩”是一種負擔(dān),而成為了一種日常習(xí)慣。幾年后我離家外出求學(xué),十幾年后進入職場,常常面對繁重的學(xué)習(xí)、威嚴的師長以及艱巨的任務(wù)、多維的環(huán)境,心中有恐、有畏、有懼,卻從不肯輕言放棄。做事對人謹持一份勤勉力與恭敬心,堅持恪守規(guī)則、勤奮努力,間或開展些有節(jié)制的娛樂活動,各個階段奮斗的結(jié)果總也不是太差。數(shù)十年下來,習(xí)慣使然,已將“外婆規(guī)矩”締造的自律標準融入自己的精神內(nèi)核和日常行為,對此,我想外婆是會滿意的。
外婆的廚藝真是好。彼時她已經(jīng)皈依佛門,成為在家修行的五戒居士,并已食素多年??墒菍胰说娘嬍碃I養(yǎng)卻很是上心。兩位老人獨居時非常節(jié)儉,飯桌上除了專供外公的一道葷腥,就是一兩道素菜而已,且每日食凈、從無剩余。但小孩子們來了,餐桌上便有了悄然變化,紅燒肉、清蒸咸肉、蒸肉餅、蒸蛋羹……種種葷食換著花樣上,味道鮮美,濃淡相宜,再佐以數(shù)道菜蔬,有時是清炒空心菜、素炒南瓜,有時是雪里蕻炒苦瓜、小炒豆角,水煮莧菜等等,只見她十指上下翻飛,不消一刻功夫,一桌美食就呈上桌來。當然我們在大快朵頤之前,要全體虔誠靜默,等外婆揀出些許新鮮素食飯菜置于小巧精致的陶瓷碗碟中,端至佛前供奉,做畢午課并懺悔烹煮葷腥之過。每次我來度假時,外婆必常備兩道菜肴,一是油煎豆腐,一是薄荷茄子。油煎豆腐倒還罷了,這道薄荷茄子卻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只見外婆把長長的紫茄子一分為二,再橫切為數(shù)段,這形狀和家鄉(xiāng)人慣常使用的“轉(zhuǎn)切茄子”刀法不同,那種半個圓柱體的形狀看上去像一扇質(zhì)地寬厚的門板。待茄子伴著響油入鍋,外婆不慌不忙地行至廚房門外,摘幾朵青翠欲滴的小嫩葉子,洗凈切碎入鍋,動作輕盈,一氣呵成。這種奇怪的、帶著冷辣的清香與口感軟糯的紫茄纏繞,撞擊出一種鮮香熱辣的美,就著米飯入口,唇齒間便漫溢出淡淡的、卻又彌久不去的清甜。后來聽說,外婆這一身廚藝,得自青少年時期在大戶人家?guī)蛡驎r一位大廚的真?zhèn)?。她晚年恪守佛門清規(guī)茹素禁殺,我們也就無緣品嘗到外婆制作的大菜、硬菜了,可這一道道小小素食已令我銘刻于味蕾念念不忘,幾十年天南海北魂縈夢牽,此后無論何時何地想起,心中便會被喚起一份淡淡的溫柔和想念。外婆對后輩的關(guān)懷從不輕易訴之于口,卻總是通過這一雙素手,從漿洗的衣服、制作的美食,甚至是嚴厲的責(zé)罰中,緩緩流淌出來,經(jīng)年累月,一點一滴澆灌著我的心田。如今早已沒有外婆家可去了。有一年到杭州出差,朋友領(lǐng)我去了一家人氣爆紅的家常菜館,名字就叫“外婆家”。尋常菜品、簡單烹飪,新上市的湖藕,一點食鹽、幾顆小蔥,清淡至極,入口滿是香脆清甜,我一時癡癡愣愣,仿佛又回到了久遠之前的外婆家。以后每次出差到杭州,“外婆家”成了必去的地方,即使長時間排隊等候也甘之如飴。
后來外公外婆年紀越發(fā)大起來,父母將他們接到身邊伺奉。外婆終于可以放下家務(wù)瑣事,專心修行,只是仍要求自己打理一日三餐的素齋。如今腦海中留存對外婆最深刻的印象,是夏日午后閑來無事,她總端坐在廳堂里,身著青布衫褂、黑寬長褲,衣褲上整齊的折痕就宛如熨過一般。黑白相間的短發(fā)過耳,梳理整齊用街面上常見的鐵絲發(fā)箍攏在耳后,腳上踏著塑料拖鞋,腳踝交叉著輕放在地面上。手中佛珠輕捻,口中念念有詞,我卻聽不真切。外婆不識字,會念的經(jīng)文不多,秉承“老實念佛”的理念,她閑散坐臥時堅持頌?zāi)睢澳蠠o阿彌陀佛”,念滿百遍捻一個佛珠,整串18個佛珠都捻過,便停下休息片刻。那時候我上中學(xué)了,家里不寬敞,我和外婆同住一屋的時候多,于是在佛音裊裊之中,心也自澄凈下來。漸漸地習(xí)慣照顧老人的生活節(jié)奏,上下樓心細攙扶,幫著提拿漿洗,鋪床疊被等等。外婆很少夸贊我,卻會在自制素餛飩時,給我留上一大碗,晚間煮來給我做點心;在我吃素面時拿出她儲備的香油給我倒上一大勺;在我每逢大考時,于佛前虔誠祈禱,替我求取好成績……這樣日復(fù)一日的相互陪伴中,我們更像是成為了一對忘年交。日間各自忙碌,閑時也慢聊家常,從油鹽醬醋的瑣事,到待人接物的道理,乃至對我今后立業(yè)成家的期許,細細碎碎無話不談,共同感受著這份親情越來越暖,同時對外婆的認知又加深一重,她對人對事清晰、大氣、客觀的分析判斷也令我愈加敬重激賞。記得她回憶起幼時做童養(yǎng)媳受盡虐待,餓極時掏泔水充饑的悲慘經(jīng)歷,眼中已經(jīng)看不到悲傷憤恨,只平靜地感慨,人啊,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苦。隨之語重心長告誡我們身為女子,更要自立自強,學(xué)好文化,爭取經(jīng)濟自立,才能行止不輸于人前。這是她對母親的要求,對我亦如是。我中考后要赴省城求學(xué),母親對唯一的小女兒心疼難舍,外婆卻訓(xùn)斥母親不該眼界短淺,說舍得舍得,唯有舍才能得,孩子出外求學(xué)是正道,是為了學(xué)習(xí)今后在世上安生立命的本事,做父母的不應(yīng)攔阻,反而應(yīng)該敦促她長硬翅膀,越走越遠,越飛越高,硬生生將母親的眼淚逼了回去。就這樣,外婆揮著她那雙日漸蒼老的手一次次與我道別,目送我的求學(xué)之路漸行漸遠。在她和母親不舍的目光中,我從省城到西安再到北京,從中專讀到本科再到碩士,并有幸進入國家最高學(xué)府學(xué)習(xí),成為家族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研究生,可以說實現(xiàn)了家族幾代人的夢想,也多少為子侄后輩的人生初期樹立了模糊的榜樣。
在我外出求學(xué)的幾年里,外婆漸漸不滿足于在家修行,常常住在寺廟里。我假期去看望她,她見了我總是笑瞇瞇地,身體更老邁了,眼疾也有些嚴重,行動越發(fā)遲緩,進出門檻時須小心翼翼地扶著門框。頭發(fā)更白了些,一雙手青筋畢露,紋路縱橫,卻還是靈活有力。她在寺廟里總努力認真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時而在在清靜的佛殿里灑掃,時而在佛前香案上掐剪燭芯、清理香灰。她雖年紀老邁,卻仍和廟中僧侶、居士們一樣謹持嚴格的戒律,凌晨兩三點便起身,身披海青在佛殿中開始做早課,吟唱跪拜、身形起落間皆是莊嚴肅穆、氣定神閑。梵音裊裊、香煙繚繞之間,外婆的身影宛如一位歷盡恒河沙劫、踏著塵世種種苦痛歸來的行者。日間課歇時她也手中佛珠輕捻,口中緊念佛號。那時她總說,時日無多了,更要加緊念佛啊。你們年輕人好好往前奔吧,而我要修來世了。離開的時候,她一次次站在山門前揮手目送我,面容含笑,神態(tài)安詳。
我們都知道那一天終會來到,可總覺得時候還早呢。誰知分別的時刻轉(zhuǎn)瞬即至。那時我在離家?guī)浊Ч镏獾囊凰髮W(xué)里行將畢業(yè),已經(jīng)進入論文答辯的緊要關(guān)頭。外婆早前已纏綿病榻半年之久,家鄉(xiāng)醫(yī)院診斷為胃部腫瘤,而他們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能力給一位八旬老人動手術(shù)的,因此我們都知道她是在捱時候了。腫瘤一天天大起來,除了沒日沒夜日漸加劇的疼痛之外,日漸食不下咽,只能喝流食、吊點滴,身體極速消瘦。雖然媽媽從寺廟接回外婆衣不解帶的伺候,可誰也無法分擔(dān)那份屬于患者的痛苦。這些情況在我每周一次給家里的例循電話中,媽媽都小聲給我做過描述,可我內(nèi)心始終篤定,她會等我回來,她是那么堅強、堅忍的一個人,怎么會不等著看看我的大學(xué)畢業(yè)證呢?記得那是我22歲生日的第二天清晨,我驀然發(fā)現(xiàn)同學(xué)送我作為生日禮物的一盆小綠植毫無征兆地枯萎了,看到那一朵小花孤零零的、仿佛帶著微笑彎下腰去,心底頓時莫可名狀地陣痛起來。下意識地往家里打電話,已經(jīng)是無人接聽的狀態(tài),立即轉(zhuǎn)撥親戚家的電話,告知我外婆已于前日仙逝。放下電話,我蹲坐在桌前怔忪無語,眼里沒有淚水,心里卻像灌注了沉沉的鉛塊,沉得透不過氣來。外婆她終究沒能等我回去,或許她一世太過辛苦,俗世種種修行,終于功德圓滿,這便心無掛礙在她半生護法的庵堂里,在眾位僧侶大德和佛友的經(jīng)聲吟唱中安然回歸寂滅了。
待我進門回家,90高齡的外公正在外婆的遺像前剪燭芯、續(xù)檀香。他看見我和我身后的男孩子,依舊清亮睿智的眼神中既悲且喜。他呼著我的小名,輕聲說:“小妹,你再沒有外婆了啊?!蔽乙渤夤D難一笑,心中酸澀難言。想起前次離家時,外婆在我的攙扶下艱難起身,至佛前雙手合十,虔誠膜拜頂禮,祈愿佛菩薩保佑我外出平安,學(xué)有所成,而當我再回來,只得與外婆的遺像面對面,那個關(guān)心我、愛我的人,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多年后看到弘一法師圓寂前的暨語“悲欣交集”,我立刻神游回了當時與外公哀哀相對、笑中含淚的那個場景。媽媽說,那日清早,外婆自知大限將至,囑咐母親送她回到寺廟中往生。她在母親的幫助下穿戴整齊,下地拄著拐杖,強撐著一步一挪行至車旁。上車前遇見東鄰問候,還回首致意,微笑還禮:“再見了啊?!?/p>
按照外婆生前的囑咐,家人在寺廟為外婆誦經(jīng)四十九日后,護送她的骨灰往普陀山觀音道場,在菩薩腳下的海水中拋灑。母親念誦往生咒的梵音響起,手中潔白的骨灰灑向大海,外婆的一生就此結(jié)束了。八十年人生路上,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人生十苦,她一樣一樣經(jīng)歷,因著多舛的命運她一度剛強暴戾,至中年時幡然徹悟,于是從容接受這一番人世間的修行。以一顆佛心渡人渡己,滿懷慈悲哀憫,終于放下了驚懼憂怖,我相信她是修成正果了。然而我總難相信她已經(jīng)離我們而去,覺得她只是去了遠方修行,就如從前每一次在寺廟中與她道別而已。緣來緣往,緣起緣滅,數(shù)如恒河沙,也不過是迦葉尊者粘花一笑。佛說,法尚應(yīng)舍,何況非法。外婆早已放下了種種牽絆掛礙,原來始終心懷執(zhí)著的那個人,是我啊。
這一刻,在朦朧淚光中,我仿佛看到外婆躑躅而行已至遠處,回首間對我揮手含笑:
“小妹,再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