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靜仁
一
七百里蕩蕩資江,俗稱野河,兩岸山壑縱橫連綿,每隔三五里便有一條鮮活溪流奔騰注入,這當然是好事,江河不就是由無數(shù)條小溪壯大起來的嗎?但事物總會有另一面,一漲一退的山溪水致使江流起落無常是為必然,且河床之中多有暗礁,尤其是在流經(jīng)中下游的安化境后,還有一條名叫崩洪灘的長灘,并由于江心有著三座荒洲首尾銜接緊逼,落差大,流速快,主干流故成了一條夾縫。
關(guān)于崩洪灘的傳說頗多,但駕船人只曉得“過龍門”,且有灘歌為證:
資江七百里,
野河駕船難。
鯉魚躍龍門,
難闖崩洪灘。
船總歸是要行的,于是又有一首灘歌在江峽中回響:
前面灘涂打爛船,
后面灘涂船揚帆。
順流飚灘險中險,
逆水行舟難上難。
打小就在崩洪灘拉過纖、后來成為了作家的傳燈,還專門為這條長灘寫過一本名叫《纖痕》的散文集,集子出版時,同是喝資江水長大的劉鴻伏先生在序言中說:傳燈生長在資江之濱某個貧窮封閉的小村,從小就失去了母愛,為著生存,可以說歷盡了人生種種苦難。圍繞著資江那一方水土浪跡求生,十多歲就在崩洪灘拉纖給船隊打短工,唯一支撐他的就是對文學的執(zhí)著和熱愛……漂泊的傳燈常置身日月合壁、大江疾走、靜穆山川的造化之境,見到的是死生契闊、血淚愛恨、悲喜榮枯……他的作品往往呈現(xiàn)著一派蒼莽厚重氣象……
如今的資水安化境內(nèi)僅四十里水路就修建了三座低水電壩,不但水勢可以任意調(diào)節(jié),河道也得到了相應疏浚,崩洪灘河段便成了一處激流飛濺雪浪花的秀美風景,尤其是毗連于江心的那三座峰巒般的荒洲之上,也似乎增多了不少禽類,而北岸崩洪灘頭的孟公塘江灣,原本是一處雜樹與水竹叢生之地,卻忽然在數(shù)月之間長出了一棟造型別致的江景樓。
能一眼見底的孟公塘江灣深潭里,有茂密的水草如弄舞的綠綢水袖,魚蝦卻屈指可數(shù)。忽有微風徐來,又是那如風如江流的聲音在說,唉,不得了喲,若是長此下去,只怕魚蝦都會絕種。這人類呀,就是貪婪,就是太貪婪??!
江灣里的靜水遂驚起了波瀾,一圈兒連著一圈兒,如一個又一個盛開的問號……
就是嘛!在同一條河流上建那么多低水壩,就不怕惹怒龍王爺?
豈止是惹怒龍王爺,江河的生態(tài)壞了,人也沒得活路的……
一抹淡云輕移,陽光便弱了些許,有兩只白鶴的身影映入了傳燈的雙眸。
這兩只鶴,傳說中已經(jīng)修煉成仙,因為仙鶴的羽毛不再白如初雪,漸與天光同色,只有在黑夜一身羽毛才會生出熠熠光輝。然而仙鶴的目光如炬,也就是說,它倆已經(jīng)認出了這一棟江景樓上的主人了。
是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男人叫傳燈,是一個從山那邊的白駒村里走進省城長沙的作家;女人叫張菊兒,是傳燈的結(jié)發(fā)妻子,并有一兒一女,兒子叫傳承,女兒名傳奇。菊兒娘家就在著名的唐家觀。
唐家觀有名,是在舊社會。
資江河如野馬,一路奔騰咆哮,闖過無數(shù)長灘,到得唐家觀處,便是一個水流平緩的江灣。江岸有群山連綿,名五馬奔槽,吊腳木樓依山傍水而建,魚鱗青瓦的木屋檐口銜著檐口,甚是別致而又極顯祥和?;蛏匣蛳碌乃先艘谎弁^去,就像望見了一彎迷人的月牙兒,瞬間就點亮了他們的目光,于是便有心懷好奇的人在江灣里收了槳櫓把船停下來,扎下鐵錨也插了竹篙,三三兩兩的就沿了麻條石碼頭拾級而上。入得由一塊緊接一塊溜光青石板連成的街巷時,就更是大開了眼界:這街巷好深好繁華??!珍稀山貨筍干菌類等,用竹簍或用木盆盛著,每隔七八戶人家門前就有一堆;特色小商品奇石、根雕、竹刻等琳瑯滿目;更惹人的還是地方小吃,如糯米青團、蒿子粑粑、米豆腐等應有盡有……把能夠看透湍急江流的水上人眼睛都看花了,肚子里的饞蟲也聞香爬上了喉嚨。
唐家觀小鎮(zhèn)的人氣,就日復一日地旺起來。
那時候,凡是在七百里資江吃水上飯的人,都曉得有一個叫唐家觀的小鎮(zhèn)。
新中國成立以后,首先是工商業(yè)和土地改革運動的興起,打破了小鎮(zhèn)人一代又一代原有的經(jīng)營模式,一些與鄰村有農(nóng)產(chǎn)品供貨契約的百年老店一夜之間就被劃為工商業(yè)兼地主,成了典型的剝削階級,再就是不久成立了合作社,鎮(zhèn)上的青壯年又被強制不得外出跑生意,既不屬于吃國家糧的城鎮(zhèn)人口,又無尺田寸土可以耕種,更無山中林地能夠經(jīng)營的唐家觀,遂變成一個純粹靠做手工活或下水打魚掙錢的所謂“小鎮(zhèn)”了。
菊兒姓張,是唐家觀小鎮(zhèn)上一戶普通人家的長女,她下面有三個弟弟和兩個妹妹,父親是個鐵匠,母親是家庭婦女??上攵谶@樣一種生活環(huán)境中長大的菊兒該有多艱辛,她十二歲就輟學在家了,跟著鎮(zhèn)上的女人們學織箬笠和編涼席,好在她心靈手巧又勤快,甚是討街坊鄰居的喜歡。直到幫父母把弟弟妹妹全都帶大成人,她也成了個大姑娘。
菊兒這名字,是她打鐵的父親順手從江灣撿來的。
上世紀五十年代,小鎮(zhèn)唐家觀與全國各地一樣,是物質(zhì)生活最貧乏的時候。好在吊腳樓下有一條資江,且年年每逢秋冬江水必枯瘦。在這樣的季節(jié),唐家觀吊腳樓下的江灣里,平時靠叼食活魚養(yǎng)得毛色發(fā)亮的水獺早已潛入下游的孟公塘,唯有來不及逃生的河蝦擱淺在水草中,引來了鶴群徘徊于江灣。
這天下午,年輕的張鐵匠也夾在前來撈魚蝦的人群中。
他家里有一個懷胎九個月的孕婦,正等著河鮮補一補臨產(chǎn)的身子呢。
突然,唐家觀炸響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人們仰首望去,便沖著張鐵匠道喜,恭喜恭喜??!張師傅,你老婆肯定是給你生了個小鐵匠!張鐵匠聽了笑瞇瞇的說,那就好,那就好,我將來也好有個幫手!提起腳踝邊的漁簍子就飛快地上了江岸。一雙下水時脫掉的布鞋,靜靜地躺在江岸纖道旁金燦燦的野菊叢中,拾鞋的時候,張鐵匠順手摘了一枝素面朝天的金菊。他要用這枝金菊花犒賞為他生了個小鐵匠的老婆。
張鐵匠家就住在唐家觀下街進口處的麻條石碼頭邊,也是一棟吊腳木樓,原來分給他的時候只有三楹兩進,后來他又與鄰居說情,利用碼頭過道的空地又新加了一進,中間是堂屋,左邊是住房,右邊是門面。門面是鋤頭、斧頭、鐮刀等鐵器產(chǎn)品的展示廳,打鐵的工作間就安排在吊腳樓下臨江的第二層。樂得像個笑和尚的張鐵匠打著雙赤腳跑進家門,把漁簍子往堂屋里一扔,進房就要從接生婆曹媽手中搶嬰兒。曹媽就緊張了,怯怯地說,是個沒帶把的女娃子。沒想到張鐵匠卻更加高興,說,女娃好!女娃好!我就盼著要先有一個女娃!曹媽聽了先是一怔,立馬就喜笑顏開地附和道,那確實,先開花,后結(jié)果,兒女一大群。張師傅好福氣哦!并笑笑地要張師傅給女兒取名字。張鐵匠把手中的菊花在嬰兒惺忪的眼前一晃,大聲地說,叫菊兒呀!江灣里即刻便有了回聲,叫菊兒呀!叫菊兒呀!
正出沒在江灣與撈蝦的人們搶食的鶴群,先是受到了鞭炮聲的驚嚇,緊接著又是張鐵匠金屬般的聲音蕩過來,便覺得此地太過吵鬧,就展翅去了別處……
而如今,菊兒與傳燈結(jié)婚一晃就快要滿四十年了,緊日子、累日子,風風雨雨地一路走過來,剛剛過上幾天舒坦的閑暇日子,男人卻又要回鄉(xiāng)下老家蓋房,說是“回至本處”。有什么辦法呢?自己雖然放心不下在城里的孫女和外孫,但總不至于讓傳燈獨自回鄉(xiāng)吧?縱有萬般無奈,也只好清點行囊追隨男人。
其實就在太陽稍微打盹的那會兒,兩只仙鶴的身形已經(jīng)映入了在江景樓陽臺上手捧黃卷的老者的眼簾,雖然只晃了一眼,傳燈卻有了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雙鶴一驚,在樓房近處它倆落腳的一棵松樹的松枝就跟著顫動了……
這對仙鶴原本也出游多年,在一個鮮為人知的島上棲息,即便回到資江也很少在白天行動,多是于月華如水的夜晚才出來覓食,很少駐守在某一處灘涂,能見到它倆的人沒幾個,但是,關(guān)于白鶴修煉成仙的傳說卻流傳已久。
傳燈回老家建房,歷時已有年余,也是頭一次有幸見到這對兒仙鶴的真身。
也難怪,在工地上值夜班守材料的是他的老兄傳薪,而進材料并監(jiān)督工程質(zhì)量的是他的兒子傳承,傳燈則負責管伙食,他們租用了株溪口的一棟民房。開始的幾個月,他老婆菊兒因為身體有恙還留在長沙的家里養(yǎng)病,當時又正逢屋基平地、砌護坡,每天有十幾號民工做的雖然是包工活,但午餐得由東家提供,起初是由傳承開車去小鎮(zhèn)唐家觀買來盒飯,只吃了幾餐,傳燈便覺得實在難以下咽,跟兒子說,還是我做給大家吃吧!
于是,他一雙拿筆桿子的手又弄起了鍋鏟來。居然做得像模像樣,還贏得了民工們的一片叫好聲。傳燈則笑出一臉得意說,這有何難?又不是造衛(wèi)星上天!
他正走神呢,那兩只被陽光隱去了身形的仙鶴似乎在辨識著:這位老者真是幾十年前?;煸诶w狗子堆里拉纖的那個少年嗎?另一只仙鶴從老者的身形上尋找他少年時的影子。
二
傳燈也曾耳聞有白鶴修煉成仙鶴的傳說,那是在建勇叔家里喝茶的時候。
在整個株溪口,甚至還包括白駒村,能免費供人休閑聊天喝茶的只此一家。建勇叔自幼就沒有了父親,十七歲去廣州打工,在打工時認識了同是安化的同事小簡并結(jié)為夫妻,倆人省吃儉用有了五位數(shù)的積蓄后,也曾自己當過小老板,開了一家小型家私店,直到三十歲那一年,因為兒子已經(jīng)到了要上學的年齡,一家三口才決定回家。于是在聯(lián)珠橋西頭的口子上,就有了這棟新建的六柱兩層的紅磚屋,樓上為臥室,樓下為榨油坊,還有廚房和一間茶室。
這棟新屋和這份家業(yè),是夫妻倆人在外打拼十三年的結(jié)果。不僅僅是為了節(jié)省路費,更主要的還是有著不混出個人樣就不回家的想法在作祟,建勇硬是強忍著思念老娘的男兒情愫,十三年沒有回過株溪口。但自從決定了要攜妻帶兒回家的那一刻起,到與客戶清賬并做有關(guān)準備的整整半個月時間里,他卻像得了一場怪病,茶飯不思,坐臥不寧,直到真正回家了才又精神起來……
這是只有初中文化的小簡——也就是建勇愛人透露的。小簡還說,在外打工的人,其實都得過思鄉(xiāng)病。這種病只有真正回到了土生土長的家里才能治好。
這話對菊兒震動很大,也有很大的啟發(fā)。
建勇其實要比傳燈小十多歲,傳燈是按輩分叫他的,倆人是沒出五代的。但兒子傳承也叫他建勇叔。叫爺爺雙方都尷尬。
建勇叔泡茶總是筆挺著身板,不疾不徐地注水入壺、捂蓋、出湯,茶倒進公道杯后,還會用茶巾先將公道杯沿擦拭一下才篩茶進杯。在此過程中不茍言笑。
建勇叔是株溪口和白駒村唯一的一個紳士。這話是傳燈說的。
當時有十多個年輕伙計正圍著一張仿紅木長條茶案喝茶聊天,在建勇叔家這樣的自發(fā)聚會幾乎每天都有,有時還有兩次,茶都是大家湊的份子。
建勇是紳士?其中一個綽號叫滿巴子的后生聽得一頭霧水,問,紳士是嘛子?
這還不曉得?土豪劣紳呀!接話的叫躍龍,他還補了一句說,冇讀過書的!
丟丑,丟丑啊,你們這些冇文化的,真是丟了我們株溪口人的大丑!坐在傳燈左側(cè)的夫明特愛面子,穿著也講究一些,看樣子就是地方上最具權(quán)威的大哥。
滿巴子叫滿明,是夫明的大弟弟,心有不服地沖著哥說,這也算丟丑?
夫明有兄弟四人,個個都是牛脾氣,當?shù)赝猎捊小耙汇|硝”。
入鄉(xiāng)隨俗,傳燈忙用方言打圓場說,滿明也就是一銃硝,這有嘛子丟丑呀!
夫明這才岔開話題說,畢竟是當作家的,就是見多識廣,建勇確實像個紳士。
建勇卻不好意起來,靦腆得像個姑娘說,只有傳燈哥……他卻稱傳燈為哥。
這時,茶室門被推開了一半,一個白發(fā)老婦閃進來,是建勇他老娘,現(xiàn)已八十高齡,常有病痛,卻總喜歡管兒子的閑事。
傳燈率先起身,禮貌地叫了一聲,元奶奶,您老進來喝茶呀!
于是大家都站起來欠了欠身,遂弄得板凳腳走出一陣響動,把靠窗臺上方正在結(jié)網(wǎng)的一只蜘蛛也嚇得細毛腳一松,在空中蕩起了秋千來。老人卻嘴一扁,說了一句,這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哪有我這黃土都填到脖子上的人容身之地呀!
元奶奶轉(zhuǎn)身走了,門卻仍然開著,建勇去掩了門后,微嘆一聲又落座泡茶。
這樣的事是常有的,不過平時只看一眼就走了,老人嘛,總有些神神道道。
茶過兩泡,不知怎么就扯到王道士三探陶山洞上來了,這事傳燈在年少時也聽說過,說是洞中有洞,分別為風洞、水洞和火洞,每個洞口都有成了精的怪物把守。但從夫明的口中說出來,就更玄。他說,水洞的門口,躺著一根十丈有余的粗皮松木,那實則是一條已經(jīng)修煉成精的巨蟒,就連王道士也沒有看出來,他當年初探陶山洞,把雞公頭摁在松木之上,正欲手起刀落斬雞頭祭神明,卻不料那根粗皮松木倏忽立地而起,洞中亦頓時山呼海嘯般卷起了滾滾洪濤,王道士嚇得險些魂飛魄散,無奈中一口咬破食指,將鮮血涂抹于隨身攜帶的據(jù)說是在夢中由太上老君所賜的那一柄降魔寶劍之上,然后一劍刺向松木,遂聽得一聲巨雷炸響,松木驟然倒地,一攤黑血……夫明是這幫年輕伙計中的文化人,而且還是省屬國有企業(yè)——也就是曾紅極一時的資江機械廠的正式工,企業(yè)破產(chǎn)重組以后他就沒再去上班,但每月卻有兩千八百元工資打入他的銀行卡。他正說得頭頭是道,建勇忽然就問了一句,夫明,你橫豎跟天師一樣,曉得有仙鶴的事嗎?
建勇其實是幫傳燈問的,他曉得當作家的就愛聽這些新鮮事。
這還不曉得?虧你還紳士!方圓百里的人都曉得的事你還問我。來,先給我倒一杯茶再說。夫明就擺起架子來。是剛注入公道杯的滾茶,他沾了下杯沿,把杯子放下,正要掏煙,傳燈就搶先遞了一支,也給每人遞了一支。夫明啪地打燃火機,點上煙深吸了一口,話與煙霧一同噴出:松鶴延年,松和鶴壽命都長,有松樹活成精的,鶴就更不用說,上了一百歲的就是仙鶴,經(jīng)常出沒在我們崩洪灘荒洲上的那一群白鶴當中,就肯定會有仙鶴,只是我們即使碰見了也不一定認得。
躍龍就捂著嘴巴笑,臉都漲紅了,卻還是沒忍住說,原來你天師也沒見過呀!
大家就趁機你一言我一語互相抬扛,結(jié)果是死蛤蟆爭出尿來,哄笑而散……
這是一幫誰也不信服誰的伙計,傳燈稱他們?yōu)橐粠汪[武神(即愛起哄的后生)。能經(jīng)常來建勇家茶室喝茶聊天甚至爭執(zhí)吵鬧的,大多是株溪口的鬧武神。不過鬧武神們鬧歸鬧,心地卻坦蕩,所以夫明曾說,真理就是爭出來的!
傳燈則在私下里認為,在一個地方能夠有這么一間茶室,就如同有了一處道場。而能夠在工余飯后,靜心為來茶室的鬧武神們執(zhí)壺泡茶的人,便是紳士無疑。
從那以后,建勇紳士就成了他的別稱??梢妭鳠舻脑掃€是有影響力的。
回憶中一個上午溜走了,傳燈正要起身,里屋的菊兒喊,呆子,吃飯了!
傳燈進屋時,又回頭望了一眼側(cè)首的那株松樹,心想,仙鶴還會來嗎?
三
呆子是菊兒隨口叫男人的一個綽號,其實說是符號更確切一些,因為她很少叫過男人的名號,平素總是叫他哎!或者哎哎!是搬入江景樓以后,男人像著了魔一樣,一旦書卷在手,就會倚陽臺欄桿一站就是小半天。這都是些什么書呀?菊兒嘴上嘀咕,心里卻在埋怨天澄先生,也真是的,我們家頂樓的藏書室書還少嗎?上千卷呢!還要給他帶一堆線裝書來,這不是尋伴湊熱鬧嗎?
天澄確實是來尋伴的。他曾與傳燈共事多年,還是在新世紀初,傳燈居然一拍屁股離開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雜志社,放棄了好端端的執(zhí)行主編不當,把人事檔案交給人才交流中心后,下海以自覺文化公司的名義承包了省作協(xié)的一家內(nèi)部刊物并更名為《新作家》,天澄在公司任過副總兼雜志的策劃部主任。
那是傳燈人生中最具濃墨重彩的一筆。但他自己卻很少舊事重提,也并不希望有曾經(jīng)的部屬再去復制。正如他后來與天澄在某次閑談時所言,既然是濃墨重彩,一筆足矣!天澄卻回道,也無人能夠復制。那時,他率領(lǐng)公司一幫熱血文青縱橫江湖,無往而不勝。他們在經(jīng)營雜志之外,還與出版社合作策劃出版了一批地域文化叢書,傳燈不但親自策劃選題,還親自給市(州)一把手致函拿業(yè)務。
第一單業(yè)務是從最南邊的郴州市開始的,他笑說,這是象征紫氣南來。
果然不出一個星期,收到策劃文案與信函的市委李書記就打來了電話,此人也是個文青,曾有散文上過《人民日報》文藝副刊,彼此當然亦是熟悉的,他劈頭蓋臉便說,傳老師,方案我看了,十六萬塊錢給我市做一卷地域文化叢書,錢肯定不是問題,但我想問問你,書名叫《詩畫郴州》是不是太夸張?傳燈聽了哈哈大笑,待緩過氣來才說,李書記,您這也太低調(diào)、太謙虛了,名山皆入畫,秀水總成詩,有著國家森林公園之稱的莽山和有著碧水美譽的東江湖還不詩畫郴州嗎?
對方亦哈哈大笑說,也是,也是,那就借你吉言,預祝合作成功吧!
第二卷是做邵陽,在傳燈心里這其實是最有把握的一卷,但不知為何對方卻久未回音。哈,蔣書記駕子還真大!傳燈說。這回是他親自掛帥與天澄一起驅(qū)車前往邵陽市委去找蔣書記的,出發(fā)前他跟書記秘書通了電話,秘書對此事似乎并不熱心,說,書記今天沒時間,上午是常委會,中午要接待省發(fā)改委客人,下午還得陪客人去扶貧點虎形山考察有關(guān)項目。傳燈耐著性子聽完,只對秘書說了一句,就請你轉(zhuǎn)告書記,說傳燈上午十點去辦公室拜訪。他掐準這是會休期間。
天澄當時便在心中揣度,人家會接待我們嗎?但接下來還真讓他對自己的老總刮目相看:兩個人準十點上了邵陽市委辦公大樓二樓,傳燈領(lǐng)著天澄直奔二〇八室走去,門果然開著,看樣子蔣書記也剛?cè)肜习逡?,見了傳燈雖然并未起身,卻笑臉相迎說,傳作家,是專程為有償作文的事來的吧?在后面的天澄聽了一愣,進門的腳步便遲疑了,卻沒想傳燈單刀直入地說,難怪有傳聞說蔣書記您很快就會進省委常委樓,入主省委宣傳部部長,管我們這些作文章的喉舌,您這是要先給自己手下人一個下馬威呀!他停了半拍又說,當我是說醉話。
書記辦公室里頓時一片寂靜,秘書端茶的手也僵住了……
唯有窗外的知了高一聲低一聲拉長了調(diào)門:吱——吱呀!吱——吱呀!
也就十幾秒鐘吧,蔣書記倏然起身,說,傳大作家,請坐,請坐!
他倆原來是老相識,傳燈還在安化縣文化館時,曾有幸獲得過全國五一勞動獎章,蔣是當時的益陽地委宣傳部長,也就是說,傳燈曾經(jīng)是蔣部長樹立起來的一面旗幟,后來到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任雜志執(zhí)行主編,在采訪黨外副市長與我黨合作共事時又有過交集,這當然不是最主要的,他之所以敢在堂堂市委書記面前說話如此高調(diào),是因為在省委分管意形態(tài)的副書記家喝酒時,蔣曾多次請傳燈代勞過……
蔣書記再開言時便說,為什么書名叫《鏗鏘邵陽》?我還在消化中呢!
這就是權(quán)力對文化人的傲慢!策劃文案中不是明寫著嗎?傳燈在心里說。但他接下來的話便是侃侃而談:書記您這是謙虛??!第一個提出睜眼看世界的魏源就是邵陽隆回人,而扎硬寨打死仗,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曾國藩是邵陽雙峰人,這還不是鏗鏘邵陽?那么在新世紀之初,您領(lǐng)導的市委班子會不會也發(fā)出鏗鏘之音呢?
原來是這樣??!蔣書記滿面春風,一錘定音說,好,這個單我們接了!
傳燈上車后跟天澄說,蔣這個人我太了解了……一臉詭譎,但話只說了一半。
只是剛好三年期滿后,傳燈又被省文聯(lián)譚主席調(diào)入了文聯(lián)機關(guān),并推薦選舉為某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那時他還不知有“還至回處”這一禪語,但心里卻是有著這樣一份意思和覺悟的。而天澄后來也被招聘進了省文化廳書法研究院任職,倆人從此也升級成了亦師亦友的好兄弟。天澄是北大歷史系畢業(yè)的高才生,因某種不可言說的緣故沒能進入公務員隊伍,但“憂戚”二字卻無時無刻不揣在心中,也許是為了排遣心中難以化解的情緒吧,他不但在工作之余常與古籍黃卷為伴,而且只要一有機會,就會把自己從往圣先賢那里得來的感悟用很平實的語言道出來與傳燈分享。為此,傳燈對天澄常以先生相稱——盡管他始終稱傳燈為老師,還說,自古經(jīng)師易得而人師難求。菊兒也隨男人稱天澄為先生。她是曾上過幾年初小的,勉強能認出其中幾卷的書名,如《易經(jīng)》《大學》《詩經(jīng)》等。
這棟江景樓,名義上是傳燈和菊兒的養(yǎng)老屋,實則是暗藏了玄機的。
去年孟春的某個周末,傳燈剛辦理過退休手續(xù)沒幾日,天澄就在傳燈入住的湘江世紀城豪庭苑小區(qū)前的江堤上發(fā)來微信:老師,我已經(jīng)到你樓下了。傳燈會心一笑,隨手回了一個OK的表情圖案。這是他倆經(jīng)常一起散步聊天的去處。
天澄見了傳燈,開口便說,祝賀老師從此解脫了!
傳燈亦答得敏捷:是的,總算可以“自家意思”了(自家意思為周敦頤語)。
天澄又言,古人有三十年為一世的說法,您這是三世之初始,是還至本處了。
他倆每次在一起或散步或品茶,傳燈其實總是習慣于聽天澄在說,天澄也總是會不厭其煩地把自己與往圣先賢晤面于古籍黃卷中的心得,潺潺流水般從口中涌出,他這是有意為之,在給傳燈補歷代文化史課。但那天從他口中不經(jīng)意說出的一句“還至本處”,傳燈回家還專門從百度上查找過出處,“還至本處”語出佛教經(jīng)典《金剛經(jīng)》的第一章節(jié)。傳燈讀過后尋思良久,并將“還至本處”默念了數(shù)遍,從此便動了要回鄉(xiāng)下老家蓋房養(yǎng)老的念頭。
老婆菊兒第一個就提出了反對意見,她說,你這人也真是的,奮斗了大輩子不就是想要做城里人嗎?如今又說要回鄉(xiāng)下老家蓋房養(yǎng)老,這不是折騰自己嗎?
傳燈就賠著笑臉說,此一時彼一時,這是兩碼事呀!
分明就一碼事!菊兒心里其實是不舍得離開正在讀小學的孫女和外孫。
傳燈說,這叫還至本處。你不懂的。
男人此言一出,菊兒就再不吱聲了。她確實不懂男人,這是文化的溝壑。
其實傳燈回鄉(xiāng)下老家蓋房還有一個動機,那就是自從他下海經(jīng)營自覺文化公司以來,就開始做挖掘和整理湖湘文化方面的工作,至今已經(jīng)完成了《湖南勝跡圖志》《湖湘歷代詩文集》《湖湘四水一湖圖說》等,還與全省各市(州)合作,編輯出版了若干分卷,雖然省圖書館有收藏,但他還想在自己家里有一個專門的藏書室!這就是菊兒說的,我們家頂樓的藏書室書還少嗎?上千卷呢!
天澄是傳燈入居江景樓后頭一個來家里住了十天半月的人。
他是經(jīng)不起傳燈左一個微信右一個曬圖的誘惑而來,但畢竟是好友搬入新居,賀禮還是要送的,至于送什么好,他還頗費了一番斟酌,最后才決定干脆就送一部仿古線裝書吧,這也正好應了那句“書生人情紙一張”的老話呢。
天澄先生的到來令傳燈大悅,他不僅每天親自執(zhí)壺為先生泡茶,還把鄉(xiāng)紳建勇叔也介紹給他認識了,他倆居然一見如故,有相見恨晚的感覺。不過這事也不足為怪,因為在此之前,他們早就從傳燈的微信朋友圈或言談中認識了。也正因為如此,建勇叔一有空閑,就會從株溪口的橋西檔頭到崩洪灘頭的江景樓來陪天澄品茶聊天,天澄照例是主聊,并且照例是聊往圣先賢并經(jīng)史子集。作為受益者的建勇叔還隔三差五開了一條裝有小馬達的漁劃子到江景樓下,于是三個人便又乘舟去江心的荒洲之上,或一起在笨頭憨腦的河卵石中撿拾資江奇石,或從蘆葦叢中找尋野雞及其它飛禽生下的蛋,當然更多時候是擁礁崖而坐欣賞白鶴……
某日天澄說,老師此次還至本處,不僅可以頤養(yǎng)天年,或許還能得道成仙呢!
天澄還說,從建勇叔身上,我發(fā)現(xiàn)他隱然有一種君子之風。
傳燈便笑言,先生前一句只能信一半,而后一句是可以全信的。
建勇叔卻只是靦腆地笑了一笑,他或許是聽懂了,又或許沒有全懂。
傳燈的老兄傳薪因為弟弟蓋房也回了老家,老兄傳薪雖然年近七旬,卻仍然在長沙湘江世紀城做地下車庫清潔工,月薪兩千元,還是弟弟傳燈出面找社區(qū)的熟人介紹進去的。他這次是辭工回來幫弟弟蓋房守材料的,建屋花錢如流水,能省一個是一個呀。傳薪在電話里跟傳燈說,我回來幫你看守工地上的材料吧!傳燈一想,這事還真得有個靠得住的人,于是便說,那也要得,不過你這次回來就干脆別再出去打工了,讓傳承找人幫你把老屋整修一下,以后就在家里養(yǎng)老算了。本來也可以跟我們住一起,但就怕……傳薪就搶過話說,我還是住老屋里好些。他當然理解弟弟的擔心,誰讓自己的兒子不爭氣,染上了敗家的毒癮呢。
傳薪是在長沙就認識了弟弟的好友天澄先生的,所以他知道天澄來了后,也常過來陪天澄喝茶,聽他聊往圣先賢。有一次,天澄見他兄弟二人默契對視,便感慨道,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者不與存焉。父母俱在,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孟子再三強調(diào)王天下者不與存焉!傳燈知道這是在鼓勵自己,便接言道,可惜父母不在了。
傳燈是被菊兒的一聲“呆子,吃飯了”給叫醒過來的……
午餐有三菜一湯,這是起碼的標準:一個青椒炒蛋,一個秋茄子和一個苦瓜干,外加一個咸菜湯,全是素食,但吃得放心,時鮮蔬菜全都是在人還未搬入新居前自己種的,在江景樓一側(cè)還用廢棄的漁網(wǎng)圍了個圈,里面圈養(yǎng)了幾十只公雞母雞。倆人在各懷心思中細咀慢嚼。男人邊吃邊回味著“還至本處”,而女人卻在擔心男人住進了江景樓后是不是中邪了,因為每次上了陽臺,傳燈其實也很少翻動書頁,而是目光怔怔地盯著信手打開的那幾行豎排繁體字,或干脆合卷面對江天翻白眼,不就是秋天的水、秋天的云、或偶爾躍出水面的魚、或橫飛江面的鳥、或棲落荒洲江渚淺水處梳洗羽毛或啄食的一群白鶴嗎?有什么好看呢?
呆子!吃午飯了。有一天,女人端菜上桌后,也是這樣隔窗隨口叫他的。
你叫我什么?男人回頭,滿臉疑惑的樣子,并且又補了一句,就剛才。
剛才怎么啦?女人覺得好笑,說,剛才我在叫你這個呆子呀!
哈哈,這名字好。你以后就叫我呆子。哎,哎哎,叫得我耳朵都長出老繭了。
這時菊兒已經(jīng)生氣了,連聲說,呆子,就呆子!呆子……
哎!哎!哎哎——!男人的回答聲脆亮而又爽快,把江渚上的白鶴都驚飛了。
想到這里,菊兒的心就軟了,于是便無厘頭地又說了一句,還真是個呆子!
傳燈聽了一驚,心想,讓夫人受冷落了。
倆人正好同時放碗,傳燈便真心誠意地說,對不起呀——讓你受冷落了!并立馬就站起身來,走過去拉起了菊兒的手說,走吧,我們散步去株溪口聯(lián)珠橋。
四
去株溪口出門往左走,得上一道緩坡,再下一道緩坡,也就六百米遠近,中間有座山叫白駒山,白駒寺舊址就在山頂上,以前香火很旺,如今成了廢墟。這是當初選址時,少當家傳承特意用車載里程器測量過的,同時還測量了去下游祠門口的距離,是九百八十米。他跟父親說,爸,這正好是您帶媽媽散步的最佳里程。
株溪口和祠門口是一上一下兩個自然村,傳燈家位居其中,面對七百里資江橫前,背倚連綿青山,一條鄉(xiāng)村公路是由昔日的纖道改擴而成,雖然單門獨戶卻可左右走動,而且五十歲以上者不乏熟悉面孔,年輕人凡是上過高中的只要一報傳燈名號,大多都會一臉肅然地說,您就是傳燈作家?我讀過你的《纖痕》。
更熟悉傳燈的當然還是株溪口人。菊兒啪的一聲把堂屋門合上。傳燈說,門還是開著吧,有人路過想進屋喝口茶,也好給人方便呀!他還說,我們以前在聯(lián)珠橋上開店不也是經(jīng)常敞開著灶屋門嗎?菊兒回了一句,現(xiàn)在的人心不同了!以為還能像從前……她或許是想說那句曾經(jīng)聽男人說過的“夜不閉戶,路不失遺”的話,卻又一時想不起來。但男人很固執(zhí),說,這就更要從我傳燈家做起,我就不相信好的民風會喚不醒。女人就沒有再與男人爭執(zhí),她是被男人的話喚醒了,心想,呆子這話也許是對的。她忽然記起了自己前不久領(lǐng)過的兩張稿費單,那是男人發(fā)表在北京一本雜志上的一個小說,不久還被《新華文摘》給選了。一篇文章得了兩筆稿費,比他一個月的退休工資還要多。這事菊兒還記憶猶新。莫非男人寫文章就是在喊風嗎?她于是又回頭去開鎖,順手一推,打開了半頁堂屋門。堂屋很大,有六十平米,直接通到了臨江的走廊,中間一扇照壁隔成一分二用。面江的一半只一張仿紅木案臺,有乒乓球桌大,上有文房四寶,是為偶爾涂鴉所用;這是天澄建議備下的,省書協(xié)主席兼文化廳書法研究院院長鄢福初是他倆的摯友,說不定興之所至時會驅(qū)車兩小時來此面對資江寫大字呢!再說傳燈自己也用得上。臨馬路的一半擺設(shè)亦簡單,照壁下一張方桌,桌上放一缸茶和幾個茶杯,左右是幾把木椅。這是兒子傳承在監(jiān)工建房時當古董收來的。傳燈當時就說,正好,到時就放在堂屋里吧!唯有這間堂屋是傳燈執(zhí)意按照自己的想法設(shè)計的,兩壁還掛了幾幅書畫界朋友贈送的字畫。
出門就是大道,老夫老妻手牽著手,一路緩步向株溪口走去。
這牽手散步是傳燈去年退休后才養(yǎng)成的習慣,他當時還跟菊兒開玩笑說,都說與自己的老婆拉手是左手拉右手,沒得感覺,我倒認為還是左手拉右手靠得住一些。他為此還寫過一篇叫《十指扣》的小說。
此時的傳燈思緒也在散步,時間倒回去三十多年,傳燈與菊兒曾經(jīng)在株溪口的聯(lián)珠橋上生活了四年。那時傳燈還在鄉(xiāng)基建隊做泥工,兼任鄉(xiāng)政府半脫產(chǎn)的文化站輔導員。所謂半脫產(chǎn)主要是指工作性質(zhì)和報酬渠道,既每月十五個工作日為鄉(xiāng)政府門前的宣傳欄編寫板報,十五個工作日在基建隊舞磚刀砌樓房,當時并沒有周末一說,而工資是由鄉(xiāng)政府提供一部分,縣文化館補發(fā)一部分,基建隊按出勤率發(fā)一部分,加起來也就每月六十多塊錢,不過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鄉(xiāng)黨委書記每月也只有一百來塊錢。當時的豬肉才七毛六分錢一斤,上初小才兩三塊錢一個學期……傳燈當然覺得很滿足。但后來傳燈有了兒女,也就是如今的傳承和傳奇,傳奇是姐姐,不到三歲,傳承是弟弟,不到一歲半,而責任田是傳奇還沒出生就分到了戶的,添人添口未添田土,這樣連吃飯都很難。
但再難也難不倒傳燈,他這人靈光得很,不但會寫詩歌和散文,還有商業(yè)頭腦。他家在株溪口里面的白駒村,去鄉(xiāng)政府或去基建隊,都要從株溪口的聯(lián)珠橋上路過。聯(lián)珠橋是一座雙拱麻石橋,橫跨在粼粼株溪之上,長有百余米,寬有近十米,是資江中下游北岸行走東西的必經(jīng)之路。有一天,他站在橋上一拍腦門說,這也是一處最理想的經(jīng)商之地呀!當晚他就與菊兒商量:我們在聯(lián)珠橋上開一家小賣店如何?我負責進貨,你責任賣貨,每月掙的錢肯定比我工資多。菊兒聽了一樂說,要得,要得,這辦法好。但立馬又面呈難色,還是不妥吧,人家會不會……傳燈已猜出老婆的顧慮,便鼓足勇氣說,怕什么?橋是銀和公修的!
說話間從橋東頭的石級上就走來了一個五十開外的男人,此人身形高大,虎背熊腰,國字臉黑里透紅,一看就知是一條曾經(jīng)在資江野河里駕過毛板船的漢子,他就是中年婦人口中的道生,見了老婆只嗡嗡地說了聲,你也在呀!就大模大樣往售貨部對面的壓石上落座,并面向菊兒招呼說,老板娘你好忙呀!菊兒給柜臺前的顧客遞過已經(jīng)包好的白糖紙封,收過錢,就笑吟吟地給道生叔遞上了一小碗散裝白酒并幾塊下酒餅干。菊兒說,再忙也不能冷落道生叔呀!
這時毛伯也晃悠著上橋來了,一手還扯著學齡前的小孫子躍龍。毛伯也是個船古佬,比道生叔年長十來歲,身板卻硬朗若壯年。他先是去柜臺前給小孫子躍龍買了個棒棒糖,然后說,也給我來二兩白酒吧!菊兒卻只肯收下買棒棒糖的錢,并且說,這二兩白酒是我菊兒孝敬您老人家的。毛伯就笑出一臉陽光說,好好,那我就又白喝了一回。于是也在壓石上落座,與道生叔扯起了閑談來。
他倆在株溪口素有酒仙之稱,一日三餐都得來二兩,嗜酒是在水上養(yǎng)成的習慣,這次是午飯后來的,一扯就扯到日頭偏西,扯到傳燈下班回家。有時傳燈也會象征性地陪他們小酌一杯,是為密切與橋東頭人的關(guān)系,雖然有妻子菊兒的賢惠,與近鄰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處理得很不錯,但他自己的禮節(jié)也不能少。至于橋西頭的幾戶人家,幾乎都是同屬于銀和公的子孫,那原本就是一家人。時間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中一家子在聯(lián)珠橋上就快滿四年了,傳奇已經(jīng)六歲,傳承也快五歲了,夫妻倆也親眼見證了橋兩檔的一群穿開襠褲的伢兒或妹子們長成了少年……如今,當年的妹子都已經(jīng)為人妻為人母,伢兒做父親了卻依然是鬧武神。
這會兒傳燈似乎又聞到了酒香,菊兒卻過來了,一聲呆子把他從記憶中喚醒。
醒后的男人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女人,心想,你未必就沒記起點兒什么?
菊兒已經(jīng)明白了傳燈的心思,于是又拉起傳燈的手說,那我們干脆四處走走吧。她口中說的四處其實指的就是橋東頭這一片。傳燈說,知我者老婆也!
五
聯(lián)珠橋東頭是一處三岔路口,兩條鄉(xiāng)村公路呈八字形擺開,一條是沿資江通往唐家觀小鎮(zhèn)去的,小鎮(zhèn)上游約百米處新修的電站是一座低水壩,可供往來車輛當橋梁用,過了電壩便是一條省道,上可達縣城東坪甚至更遠的敘浦,下可去省城長沙;另一條則是直通楊林鄉(xiāng)政府,承接著也是省道的“長安線”,雖然只是一條鄉(xiāng)村公路,卻已經(jīng)與下游的祠門口、一天門以及百花塅等村鎮(zhèn)接通了聯(lián)系,往來車輛日益增多是為必然,再加上近年來新崛起的兩家民營企業(yè)正處在大規(guī)模的建設(shè)中(一家是在上游南岸的華萊黑茶集團,另一家是在鄉(xiāng)政府里面的茶鄉(xiāng)花海),需要大量農(nóng)民工,這當然對活躍地方經(jīng)濟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而這些就近的打工者又幾乎全都是騎摩托車上下班。所以這一處三岔路口既成為了株溪口最繁華、最熱鬧的地段,也是最臟最亂的地段。這話并不是傳燈說的,他即便有此同感也不會如此直言,頂多是委婉地發(fā)幾句慨嘆,如:株溪口的變化確實很大,只是環(huán)境還有待改善……云云。能夠一針見血指出“三岔路口既是株溪口最繁華、最熱鬧的地段,也是最臟最亂的地段”的人,只有夫明。
夫明是傳燈的叔伯姨夫,他岳丈就是菊兒的親叔父,如今雖然二老已走,姊妹情義卻在,還有另一層關(guān)系,那就是傳承從小就叫夫明師父,說是長大了要跟他學鉗工,這當然是題外話,不過去年回老家蓋房,傳燈就是請夫明負責抓基建的,他是鬧武神里的老大,做什么事都方便。傳承與夫明這師徒關(guān)系還真續(xù)上了。
去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來得突然,山川大地仿佛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個純潔的童話世界,睜開眼又是大好晴天。當時傳燈家的江景樓主體框架已完工,只有幾個泥工師傅在砌內(nèi)墻,這是點工活,得由東家提供午餐。租居在橋西頭一戶老鄉(xiāng)家的傳燈一早又到橋西頭的三岔路口處去買豬肉——這地方呈品字形有三家小賣店,也可以說有三家肉食店,因為各店的男人都是屠夫,他們凌晨把販來的生豬宰了并開膛剖肚后,只留小部分在自家店門口的屠桌上由女人零賣,大部分則是由男人開著燒柴油、冒黑煙的三輪車各自按既定的路線沿途叫賣,當天沒有賣出去的,回家后熏制成臘肉,由女人掛在手機微信上零售。
長相很像電影《秋菊打官司》里那個秋菊的老板娘名叫陳了紅,他的店鋪就開在橋檔頭臨江的第一家,傳燈每次買鹽、買醬油、買生抽并豬肉、豆腐等,都是在了紅店鋪里買的,而且每次也都是用微信付賬。傳燈曾有意用方言開玩笑問過陳了紅說,哎,你認為這世界上最動聽的是嘛子聲音?了紅不但漂亮,而且聰明,她笑出一臉桃花回答說,這還用問?是微信進賬的叮咚聲呀!
從此,陳了紅有了一個綽號,鬧武神們都叫她:叮咚。
相對其他店鋪,叮咚的小店是最熱鬧的,店里有一張牌桌,還有兩張麻將桌,逢年過節(jié)或逢雪雨天氣,便成了不用去上工的鬧武神們分勝負輸贏的戰(zhàn)場,不過近半年來玩牌打麻將的人卻漸漸地少了,都把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了建勇家茶室,說是偶爾聽傳燈哥扯幾句閑談,能夠增長些知識,能夠明白些做人的道理。
傳燈卻笑言,是我從你們身上學到了不少才對,比如真實、率性和正直。
他上了聯(lián)珠橋后,還站了一會兒,面對七百里資江,一雙目光由對岸的雀坪移向上游北岸的唐家觀,又收回到了眼前的株溪出口處。在溪流匯入資江的口子上方,約二十米處是一個江灣,這里曾經(jīng)是往來船只泊岸卸貨的碼頭。只是隨著陸路交通的日益發(fā)達,跑長途的貨船已經(jīng)絕跡,唯有十多條小漁船泊在老碼頭的江灣里,而昔日被船夫和挑夫雙腳磨得油光泛亮的麻石碼頭,早已氤氳著苔蘚。
太陽從白駒村里頭的向陽嶺升了起來,初雪禁不住日照,在暗自融化,橋墩石縫間長出的幾蔸芭茅葉尖上,融化的雪水如離人的眼淚欲滴未滴……傳燈這才想起,自己出門是去采購做午飯的豬肉呀!于是順手從橋梁壓石上掬了一捧雪,搓揉得快要融化時,就往臉上反復擦拭,喃喃自語道,要是雪能洗心就好了。
他剛邁開腳步欲向橋東頭走,迎面來了一輛滿載著沙卵石的大卡車,由于上橋有一道緩坡,馬達的轟鳴聲如同滾雷,車輪輾軋積雪濺起的水珠打在兩側(cè)的積雪上,如夢中遺尿者留在被單上并不光彩的證據(jù)……這影響了傳燈原本大好的心情。他不禁一聲慨嘆:再厚再純潔的雪也無法遮掩骯臟!待他下了橋,來到三岔路口處時,眼前的情景簡直把他驚呆了——從品字形店鋪屠桌下溢出的血水和豬毛、豬糞等,已經(jīng)將三岔路口糟蹋得一片狼藉,再加上刮豬毛的熱水還在往積雪中滲透,簡直是烏煙瘴氣!
傳燈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口鼻,冷眼掃了一周后,才發(fā)現(xiàn)這地方原來就是這樣的,各家屠宰生豬的男人為了搶時間和圖方便,刮毛水和開膛水甚至翻大腸小腸的豬糞便全都是亂倒亂扔的,待販賣豬肉的三輪車遠去后,再由店老板娘雙手抓住一根自來水塑料管隨意沖洗一遍便算完事。而今天的問題恰恰就出在這一場初雪太潔凈……
傳燈正在進退兩難時,忽然覺得天地間一亮,定睛一看,有一束陽光射了過來,而緊接著,一個身披皮夾克外套的人影大模大樣地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中。這身影這作派傳燈是熟悉的,也正是因為這個人影的出現(xiàn)跟著就響起了一個雷霆震怒般的聲音:你們看看,你們好好看看,看看你們這是不是人做的事?看看這還是不是人待的地方?!媽媽的,要是哪天惹發(fā)了眾怒,你們這幾棟房屋小心連爛瓦片都不會剩下一塊……聲音還在繼續(xù),這振聾發(fā)聵的聲音竟來自夫明,也只有夫明才有如此膽量和如此充沛的元氣。他是株溪口這幫鬧武神中的大哥呀!
傳燈就杵在橋東頭的緩坡上,洗耳靜聽雷霆滾滾。
說來也怪,雷聲乍起時,三家店鋪里還有人頭伸出門外,轉(zhuǎn)瞬間,敞開的店門居然如打掉了門牙的三個黑洞……其時,倒是其他各家的男女老幼如出巢的螞蟻,參差不齊地在三岔路口站了一片,因為昨夜里剛下過雪,原本在華萊黑茶廠和茶鄉(xiāng)花海打工的一幫鬧武神,也幾乎全都聚攏在夫明的身邊……
粗俗的議論如萬針穿耳,唯獨“這風氣要改啊!”一句讓傳燈的心為之震動。
接著就有人扯開了嗓門說,我看這回就算噠,只是不要再有下一回。那人環(huán)顧了一眼左右后又說,我提一個建議看要得啵,不如干脆大家動手幫忙清一下場,也免得丟人現(xiàn)眼出地方上的丑。說這話的人就是被鬧武神們稱作干部的松良。
沒想到曾經(jīng)當過幾年村主任的松良說話還是有些號召力,大家說,要得,要得。
鬧武神里又有人說,都同在一條撐不開的土船上,抬頭不見低頭見,更何況有幾家店鋪在也確實方便了大家,過日子都不容易,何必硬要搞得仇結(jié)冤深呢!
三家店鋪里的人就趕緊找出了鐵鍬、挖鋤,甚至連剁紅薯米的長把斬刀也找出來了,女主人則從水龍頭上接出了長長的塑料管,鬧武神們居然全都動手了。
那一天的三岔路口真是熱鬧,就連辦事老成的傳燈竟也忘記了買肉回家。
傳燈重新認識了株溪口這一幫鬧武神,尤其是夫明老大。
你又在發(fā)呆呀?傳燈終于從另一個時空里被喚醒,驚回首,才知是老婆菊兒在喊。原本只是出門散步的,她卻又采購了一瓶生抽、一袋鹽,還有幾塊豆腐干。
無須眼看,更用不著心想,肯定又是從三家店里各買了一份,平衡是女人的特長。女人也多次交待過男人,要他買東西不只買一家的??赡腥司褪遣婚L記性。
太陽已鉆進了云層,傳燈掏出手機來看了下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多。
難怪覺得腦袋有點兒發(fā)脹了。傳燈說。
菊兒說,見你像一根木樁杵在輔橋旁抽煙,我沒敢叫你,是要睡午覺了吧?
傳燈重新牽了起菊兒的手,倆人往家里走去。
六
秋天過去了,冬天也快過去了,臘月中旬,傳燈去省城列席參加了一年一度的省里“兩會”。他原本很認真地寫了一份提案,提案標題叫《如何使黨群關(guān)系更加密切》,但與會后才知道,列席代表是不用寫提案的,甚至在討論時也用不著發(fā)言。這不就是個陪襯嗎?對此傳燈心里還窩著火氣。
今年立春正好是除夕,雖然立春即在眼前,又是晴天,冷颼颼的江風里卻像是暗藏著無數(shù)把割面的刀子。傳燈又倚陽臺上的欄桿而立,卻不是在與近傍那一棵松樹上的仙鶴對話,仙鶴并不常來,即使來了他也不一定能發(fā)現(xiàn),也沒有俯視孟塘江灣里的那一汪深流靜水,并且破例沒有手握書卷,而是在看一條微信:
又逢歲末,歸家過年,其實只是時間的秩序而已。人之一生,不管路途如何顛沛流離,又如何目迷五色,佛說“還至本處”,老家的風景總是讓心篤定。車進鹿角溪,我跟風景注目致意:你好!我的家鄉(xiāng),天邊的游子回來了!
歐陽修常云:“在夷陵,青山綠水日在目前,無復俗累,琴雖不佳,意則自釋;及作舍人、學士,日奔走于塵土中,利聲擾擾,無復清思,琴雖佳,意則昏雜,何由有樂?”歐陽公所謂“意則自釋”,必是緣于老家之松聲、澗聲……
好一個“意則自釋!”并“必是緣于……”看至會心處,傳燈不禁喃喃出聲。
這是天澄發(fā)在微信朋友圈的一段文字,并配有家鄉(xiāng)鹿角溪的風景圖片。天澄有心,不僅把圖文截屏發(fā)給了傳燈,還發(fā)了“元亨利貞”的斗方說是給老師拜年。
近旁那棵松樹顫動了一下,并有如風的“噓”聲掠過,但傳燈并沒有聽見。
第二天,也就是除夕前一天的傍晚,輝煌的落日把整座白羊山點著了,也點著了西邊天際的云彩,就連孟公塘江灣的水面上亦仿佛被夕陽鋪了薄薄的一層金子,這是大寫意畫,老天爺真是鬼斧神工,把傳燈的心思全畫出來了。
此時,建勇叔又專門送了一籃子紅薯粉來,夫明也送來了剛出匣的豆腐。
菊兒臉上笑開了花,前來陪父母過年的兒子和兒媳趕緊從建勇叔并姨父手中接過東西,孫女丫丫卻過來湊熱鬧說,家里來客人啦,爺爺,您還不放鞭炮呀!
傳燈從陽臺上過來說,放什么鞭炮呀,我這就去茶室給客人泡上等好茶。
你爺爺給我們泡曼松呢!夫明居然笑出了一臉故事對丫丫說。
關(guān)于這“給我們泡曼松”確實是有故事的。自從傳燈入住江景樓后,鬧武神們總會隔三差五來他家里蹭茶喝。當然來得最頻繁的還是建勇叔和夫明。只要是他倆在場,傳燈都會毫不吝嗇地拿出生普中的上品千年古樹曼松來喝。這是幾個月前天澄先生來此時,傳燈特意托熟人從云南普爾市快遞過來的,有兩小桶,每桶一斤。一開始他倆雖然曉得是上等好茶,但茶湯剛一入口卻總是喝得眉頭打皺,感覺不出這叫曼松的千年古樹茶到底好在哪里,但見傳燈和那位據(jù)說是飽讀詩書的天澄先生相互嘖嘖稱好時,倆人也就不好意思說不好。畢竟一個是周潤發(fā)的鐵桿粉絲并株溪口鬧武神中的老大,一個是地方上已經(jīng)公認的紳士,誰都怕開口把真實感覺說出來有失面子,也就只好跟著傳燈和天澄一起嘖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