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吃請

胡維青

正月請人在農村可以說是一種風俗，十分盛行，尤其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請人是農村正月里的一件隆重的事。請人不僅要講究禮儀，還要傾全家之力招待好客人。請人的準備工作往往年前就開始準備，做豆腐、壓粉條、燉肉，家庭不太富裕的，如有一瓶好酒，或者稀罕吃喝，那自己是萬萬不敢享用的，專等著正月請人時招待客人。在農村人的心目中，凡自己請來的人都是尊貴的客人。

吃請的人不僅要回請，還得帶上禮物去吃請，禮物也大多是些小吃小喝，但相互間的來往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請的人沒來，或者別人請你沒去，那可就不好了，彼此覺得看不起對方，心中有了隔閡，容易產生矛盾。如在禮節(jié)上有招待不周的，有人會借著酒勁鬧事，打架斗毆者常有，即便是親姊妹也有數(shù)年不來往的。

有的大戶人家或者善于交際者，因親戚朋友眾多，不僅自己請的人多，出去吃請的次數(shù)自然也多，往往要忙上整整一個正月。

我的老奶奶也要忙上整整一個正月，但我奶奶只是吃請，從不請人。初一剛過，我奶奶就每天念叨著初幾誰家誰家初幾，生怕自己忘了這一頓飯似的。其實我奶奶吃請并不是為了吃飯，忘了誰家也不會得罪人家，但我奶奶就是喜歡吃請。

我的老奶奶是位孤寡老人，纏著小腳，個子高大，出門時總拄著一根龍頭拐杖，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因年事已高，不管是大人孩子，迎面遇見總會叫上一聲大奶奶。

其實大多數(shù)人并不是專門請我奶奶的，只是捎帶而已，我奶奶心里也知道。多數(shù)人因平時交往好，或者是左鄰右舍，再說我奶奶也吃不了幾口，請人時就一并叫上了。

奶奶吃請雖有捎帶之嫌，但我奶奶卻是認真的，禮儀禮節(jié)還十分講究，還生怕落后于他人。

奶奶有好多新衣服，平時在胡祥的大石臺上坐著，不是土就是沙，我奶奶哪舍得穿，一雙小腳皮鞋，也很少穿。但正月吃請是我奶奶一年中的喜事，也是一件大事，我奶奶可要認真的打扮一番了。嶄新的深藍色褲子，小腳皮鞋也從柜子里拿了出來，擦的一塵不染，花白的頭發(fā)梳的整齊光亮。奶奶照著鏡子，不僅穿著精干，人也精神了不少。

打扮一番后，我奶奶滿臉春風，拄著龍頭拐杖才出門，出門時奶奶也不忘帶上禮物。說禮物其實也不能算什么禮物，大多是糕點之類，有親戚送的，也有自己買的，自己一年也舍不得吃的，就等著吃請當禮送，奶奶覺得空手去吃請不禮貌。雖然人們都說，大奶奶，您拿這干啥，我奶奶總會一本正經地說，給孩子們吃，俺吃不慣，放家也是個壞。

正月里講究給長輩拜年，壓歲錢是萬萬少不了的，奶奶的衣襟里總忘不了帶些小錢。還沒有進屋，穿扮一新的孩童們早已將我奶奶團團圍住，“老奶奶過年好！”“姑奶奶過年好！”給我奶奶拜年。我奶奶心里早已樂開了花，挨個發(fā)著壓歲錢，雖然錢不多，但大人小孩臉上都洋溢著喜悅，大家有說有笑，滿屋的笑聲夾雜著年的肉香味，鉆入人們的每一根神經。

除了壓歲錢，奶奶有時還會帶些哄孩子的小玩意。在寬大的衣襟兜里藏有小玩具、糖果、核桃、紅棗之類的。看著那個小孩乖巧或者粘著自己，奶奶會說讓大奶奶抱抱，這一抱可不白抱，奶奶就會從衣襟的兜慢慢地掏出那些自己認為的“寶貝”來，這時別的小孩別會一哄而上，大奶奶老奶奶地叫著，奶奶忙著答應著，衣襟里的那點“寶貝”一會就掏了個精光。分到寶貝的小孩一哄而散，沒有分到寶貝的小孩呆呆地看著我奶奶?！澳翘齑竽棠虒ｉT給你買好吃的”，奶奶好像做錯了事似的，一臉的茫然，但說話時可是認真的。

我奶奶是纏足小腳，換鞋不方便，總是盤腿坐在炕上的邊沿，大口地抽著煙，大聲地說笑著，夸完東家兒媳再夸西家的女婿，一個一個地夸，生怕漏了一位。有時，我奶奶會從衣襟里摸出一包好煙來，散給大伙兒抽，這時總會有人問，大奶奶，這是幾孫子給買的？老糊涂了，記不清了，記不清了。我奶奶直搖著頭，總會笑得露出滿嘴的牙床，其實我奶奶記得清的很。在酒桌上，我奶奶也是有說有笑，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吃不了幾口，但也覺著味美，這也好吃，那也有味，夸個沒完，不是閨女的手藝好，就是兒媳的廚技高。大伙也一勁地讓著，“大奶奶，您多吃點，多吃點，可別客氣?！?/p>

宴席剛散，我奶奶便下地向大家告別，因為眾親朋好友們要談農耕及家庭的一些鎖事，我奶奶也不便聽，從堂屋門后拿著自己的拐杖，邁著碎小的步，一步一步地走到巷子口，坐在了大石臺上，這時我奶奶早已忘了自己穿的是新衣裳。正月的街頭總會站著好多人，有送親戚的，也有看親戚的，大伙兒交頭接耳，品頭論足。我奶奶也沒有閑著，聽著一句沒聽著一句，跟著大伙嘮叨著。我奶奶的嗓門高可是出了名了，我奶奶說的話大伙自然都能聽的到的，我奶奶不討論是非，大多是夸東家的。要是有誰附和我奶奶，我奶奶一高興，就又從衣襟里掏出不知是那位孫子給買的好煙，給大伙兒一散而盡。

當街頭的人散盡時，我奶奶才從大石臺慢慢地挪下來，拄著那根龍頭拐杖一搖一晃地向自己的家中走去。在當街的十字路口，奶奶總會望著村北發(fā)呆，許久許久不愿離去。雖然知道兒孫們不會回來，年前才走了沒幾日，但還是希望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

整個正月，奶奶就這樣忙著吃請，但卻不是為了吃飯，只為在吃請中享受別人家全家團聚、眾親戚相見的那種幸福快樂與熱鬧的場面。雖然不是自己的親人，但看著別人家的大大小小的孩子玩耍打鬧，我奶奶心里就樂開了花。奶奶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兒孫，心里無比的激動與驕傲，眼里總是閃著淚花。

奶奶是孤獨的，無人陪伴，一年四季總會獨自坐在街頭的大石臺上，風雨無阻。奶奶在熬著歲月，也是在煎熬著自己，守望著自己的親人，守望著自己的老房子。正月吃請，奶奶有了被人們的認知感，也有了回歸大家庭的歸屬感，可以暫時忘掉了孤獨，整個正月我奶奶生活在幸福的大家庭中。

每次吃請，看似開心，有說有笑，但奶奶更加思念自己的親人，每次吃請回來，奶奶總會從興奮中墜入孤寂的深淵，獨自盤腿坐在炕沿邊上，一支一支地抽著煙，她在想著自己的兒子、孫子，熟悉的陌生的面孔，仿佛就是眼前，往事也一遍一遍地在奶奶腦海中閃現(xiàn)。

那盞昏暗的煤油燈早已忘了去點亮，在漆黑中，奶奶就這樣一支一支地抽著煙，直到把自己抽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