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彼得·漢德克
在我小時候,一旦有合適時機,一旦時機允許,我的母親就會反復向我講述村里那些人的事:至少在我聽來,并非故事本身,而是那些短小的敘述,聽起來就像“獨一無二的事件”——用歌德的句子來說的話。我母親很可能和我的兄弟姐妹也描述過這些。但在我的記憶中,我永遠是她唯一的聽眾。
其中有一個事件,是這樣的。在一個本地的農(nóng)莊,就在進入山區(qū)后不遠的地方,一個精神發(fā)育遲緩的女孩做著擠奶的工作。在那個年代,人們叫她“傻子”。這個女孩被一個農(nóng)莊主強奸了,她生下了一個男孩,但是那農(nóng)莊主的妻子像養(yǎng)自己的孩子那樣養(yǎng)大了這個孩子。那女孩,孩子的生母,受到了嚴格的限制,和小男孩保持距離。于是這個孩子只知道他的母親是那個農(nóng)民的妻子。然后有一天,這個男孩還很小,但是已經(jīng)學會說話了,他在倒刺鐵絲網(wǎng)旁邊一個人玩耍,結(jié)果被鐵絲網(wǎng)卡住了。他越是掙扎,越是被纏得緊。他不斷叫喊,直到那智障女工,那個傻子女孩聽到叫聲跑了過來。她立即解開了被纏住的小孩子。當這小孩所以為的他的母親最終到達,而那個女工已經(jīng)回到畜棚或者外面牧場上繼續(xù)干活,小男孩問:“媽媽,為什么這傻女人的手這樣柔軟?”
在《短信長別》里,這個事件變成了一首歌,在賓夕法尼亞州的費城,某家酒吧的某個夜晚,一首民謠唱出了這個故事,歌曲每一節(jié)的結(jié)尾,歌手都感嘆道:“那個孩子就是我!那個孩子就是我!”
母親向我描述的其他事件,大多數(shù)都涉及她的直系或旁系親屬,而且主要人物幾乎總是她兩個兄弟中的一個,他們都在“二戰(zhàn)”中“為光榮的土地而犧牲了”。讓我試著重述這些講述中的兩個片段,它們都很簡單,但是對我選擇成為作家具有決定性意義。
第一個段落講述的是我母親的弟弟,家里最小的孩子,故事發(fā)生在兩次戰(zhàn)爭之間,應該是1936年。那是秋天的一個晚上,破曉前不久,漢斯已經(jīng)離家一個月了。他入學男生寄宿學校,在西邊四十公里的地方。那農(nóng)場被深沉的寂靜籠罩,還有很久才會傳來第一聲公雞報曉的啼叫。而這時,不知從哪里傳來院子里掃地的聲響。這個確實在打掃,而且將要繼續(xù)打掃院子的人,就是這家里的小兒子,他差不多還是個孩子。令他半夜從城里一路回到鄉(xiāng)下的,就是思鄉(xiāng)的心情。順帶要說一句,他是個優(yōu)秀的學生,很喜歡學習,但是剛?cè)胍共痪茫蛷膶W校一樓窗戶爬了出來,沿著那時還沒鋪上瀝青的公路,一口氣走回了家。但是他并沒有進屋——盡管門從來不鎖——而是拿起了掃帚,開始掃起了院子。在我母親的講述中,那天是“一個星期六”,星期天的前一天,而“星期六的慣例是,必須打掃院子”。他掃啊掃啊,直到天已經(jīng)漸漸亮了,家里有個人——在我想象中應該不是他的父母而是他的姐姐——讓他進了屋。他后來再也沒回到男子教會學校。他去了鄰近的村子,做了學徒,做木工,或者做櫥柜。這個事件,經(jīng)過一個自然的變形過程,可以說從我寫作一開始,就在我的書里一再地自動浮現(xiàn)——我在敘事上的遠行,一個人的征程。
而第二個事件在1943年八月底或者九月初,我母親的哥哥,家里最年長的兒子,從蘇聯(lián)前線的克里米亞回來休假幾個星期。當他下了長途汽車,就碰見了那個地區(qū)負責傳送戰(zhàn)場壞消息的人。這個人正要去村里,為我家人帶去消息,說小兒子在凍原上“為祖國英勇犧牲了”。這位傳報使者出乎意料地遇見了家族里的一員,于是他覺得自己不必親自去了。他直接把通知單交給了這位休假士兵。然后,這一幕發(fā)生了:格里高爾回到了家,一陣歡笑迎接了他——我母親年輕時非常善于表達喜悅——關(guān)于弟弟,那位在信里自稱“凍原男孩”的死,格里高爾在整個休假期間都沒對家里人提一個字。據(jù)母親說,在平時一直是“真正的戀家小孩”的格里高爾在休假時始終躲避著家宅,父母,姐妹,他選擇日夜游蕩,有時甚至徹夜不歸,混跡于附近的村子。在那些地方,在熟人或者徹底陌生的人面前,他雙眼“都哭瞎了”。唉!“他一直哭個不停。他一定一直在哭,從未停下。”直到最后一天,當他要走到車站去坐車,返回戰(zhàn)場,他才把陣亡通知單交給妹妹,唯一一個他允許給他送行的人。幾個星期后,他也“被埋葬在異鄉(xiāng)的泥土里,愿它輕輕將他覆蓋”,陣亡通知上是這么寫的,后來村子里墓地紀念碑上也刻上了這段話。
如果說我母親描述的這些微小事件為我?guī)缀醭掷m(xù)一生的寫作生涯提供了沖動,那么,是藝術(shù)作品給了我必不可少的形式、節(jié)奏,或者,更嚴謹?shù)卣f,為那種沖動的表達提供了振動和光彩。我想到的不只是書,也有繪畫、電影(最重要的是約翰·福特的西部片和小津安二郎的“東方片”),還有歌曲(比如說約翰尼·卡什和萊昂納德·科恩的歌)。然而最初的振動和光彩,并不來自藝術(shù);在我還是孩子時,那讓我從頭到腳地感到驚惶、震悚的,是斯洛文尼亞斯拉夫的祈禱,我一次次在我出生地附近教堂的羅馬式拱門下面聽到它們。那些既單調(diào)又充滿旋律的禱告向天空飛升而去,仍然令已經(jīng)七十七歲的我感動、驚奇。它們撥動了我寫作之路上的琴弦,向我哼鳴華彩樂段,無聲地。
幾年前,感謝亨利克·易卜生,我去了挪威。我有幸和五六個保鏢共度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當時是深夜,我們坐在奧斯陸海濱一家安靜的酒吧里。那個男人朗誦了他手機里存著的幾首詩,先是用挪威語,然后是用英語朗誦,都是情詩,非常細膩的那種。在隨后某一天晚上,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奧斯陸街道上閑逛,看到一家書店燈光照亮的櫥窗前有個男人的身影。當我站在他身旁,他轉(zhuǎn)過身來,同時指了指玻璃窗后面的一本書。
“看,那是我第一本書!”他說,“今天出版的!第一天!”這個人很年輕,幾乎還是個孩子,或者能夠為“青年”這個詞提供教科書般的樣本。他很快樂——只有孩子會那樣快樂。他散發(fā)的快樂,這個寫作者,這個創(chuàng)造者,仍然能夠溫暖我。希望這溫暖永不冷卻!
(摘自微信公眾號“世紀文景”)
【素材運用】無論是“傻子女孩”的不幸遭遇,還是自己兄弟的特別經(jīng)歷,母親講的故事都真實而打動人心,使彼得·漢德克生發(fā)出“寫作的沖動”;而延續(xù)這種“沖動”的因素,則來源于他年逾古稀也依然敏感的心與驚奇感??梢?,真正的寫作應當植根于真實的生活,產(chǎn)自于豐盈的心靈,而不是迷戀于語言的華美和表達的技巧。
【適用話題】生活;寫作;影響力;靈感
(特約教師 張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