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王曄
【適用話題】童年回憶 真情 遺憾
1976年防震抗震,我們從逸圃的家里搬出來,搬到了一所學校的操場上。我們在防震棚里住了一年半。
媽媽買了只母雞,本來是要殺了熬湯喝的。媽媽還說這雞有點不尷不尬:不老,興許熬出來的湯并不鮮;可又不是公雞,可以炒毛豆吃。這只雞像是聽懂了,很害羞地躲在桌肚子里。后來,我看見桌肚下多出一個雞蛋。我對媽媽說:“媽媽,一個蛋!”媽媽不信。果真看到那棕紅色的雞蛋,嚇了一跳,趕緊去抓一把米給雞。第二天,雞又生了一個蛋。媽媽說:“這么殺它,真下不了手,不如我們也養(yǎng)養(yǎng)看吧,既然鄰居們都養(yǎng),這里也有地方?!?/p>
又有一天,媽媽抱回一個紙板箱,對我說:“快來看呀!”二十只黃茸茸的小雞,嘰嘰喳喳,張嘴朝上,還有兩個性急的直接就想往紙箱外跳。
它們很快就長大了,它們長得可比我快多了。我還沒摸夠黃毛絨的小身子,那身毛陡然就褪了。那時,剛上小學的我開始成了業(yè)余的雞司令。
我說我是雞司令,小雞們其實不聽我的,它們自顧自地跑。它們的身上也沒標圖案和符號。我認識它們憑它們的長相和體態(tài)。小雞有各自的脾性,有的溫馴合群,總是一步三回頭,等別的雞結(jié)伴而行;有的沒主張,只管亦步亦趨;有一只卻是臉紅脖子粗,昂頭豎腦,喜歡自己走自己的。它個頭長,視線也該高些吧。母雞不是它們的媽媽,看上去像媽媽,至少也是個阿姨,在雞群里穩(wěn)穩(wěn)地踱步。只是在我給它們?nèi)雒椎臅r候,雞才都跟著我轉(zhuǎn)。
回到逸圃家中的第一個晚上,母雞和小雞被媽媽關進了后院。第二天早上,我剛把后院的門打開,小雞們就叫叫嚷嚷,急急忙忙,趕著碎步子,一起擠進門,一起抬頭看了看,就敲打著木頭地板,前赴后繼地穿屋而過,到了前門口,領頭的幾只停留了一秒,奮然跳下一尺高的門檻,跳到前院的天井里去了。后頭的一撥一撥地跟著跳。最后一個篤悠悠出來的是那只母雞。
特別奇怪的是,它們沒有在屋子里左顧右盼,全都知道往前沖,往前頭院子的方向沖。小雞們對天井還挺好奇,母雞卻總有些若有所思,總想往哪里多邁兩步似的。我一直擔心雞要踱出天井,踱出我們家的這進院子。
有一天,母雞突然就不見了。等我和媽媽沒見母雞在眼前晃動,心頭恍惚,異口同聲地說:“咦,母雞呢?”它早已經(jīng)不見了。抬眼一看,天井東面的門果然虛掩著,母雞是出門去了。
天色說暗就暗了。媽媽拿著手電筒,走到火巷南面的后園子里,挨家挨戶問:“看到一只母雞了嗎?黃褐色的羽毛,不胖不瘦?!?/p>
陳家太太說:“哦,黃色的草雞,原來是你家的呀,我是看見過這么一只雞占了我家的雞窩,我踢了它一腳,把它踢走了?!?/p>
“踢走了,你怎么踢我家的雞?”
“我哪里曉得是你家的?”
“哪家的,你也不能亂踢呀!”
“雞還有不能踢的?”
“你把它踢哪里了?”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一踢,它就跳出去了?!?/p>
媽媽不再跟她啰唆,卻加快了腳步,這時爸爸也跟了過來。
正對著陳家的門,是后花園的一個木頭旋轉(zhuǎn)樓梯。在那平時我們小孩子捉迷藏的樓梯肚子里,躺著我家那只母雞。手電筒的光照射著它時,它也沒有抖動一下羽翅,它好像特別、特別累。把它抱起來,居然身子底下,溫熱的地方,手電筒還照出了一個帶血的軟殼蛋。
“它流著血呢!”我叫道。我們?nèi)齻€心事重重地回屋。不過,母雞,它總還在,總還是找到了!心頭又有些寬慰起來。哪里知道,只半個時辰,母雞,它竟然死了!
夜間我難以入眠,聽到媽媽對爸爸說:“好好的,怎么就這樣了?哪里想到門沒關嚴,哪里想到它跑出去,偏偏被人踢上一腳。你想想,肯定不止一腳,怎么都踢到流血的地步!往死里踢,你看看,她倒還好意思說,是她踢的。”
“還是別想了,都已經(jīng)這樣了。睡吧,睡吧?!?/p>
“它一定是急著找窩下蛋,才占了她們家的雞窩的。到臨了,還下了一只蛋?!眿寢岊D了頓又說。
媽媽在以后的幾個月里,都沒搭理陳家太太,我自然也沒有。我在那個夜里流過淚,在后來的一段日子里,想起來,也會哭上一會兒。我告訴自己,我們家的母雞再也沒有了,我是再也見不著它了。它是丟失了以后,好歹被我們找到的,但它竟還是不見了。
母雞沒了,小雞們渾然不覺,至少它們沒表現(xiàn)出任何疑問和詫異。每天依然是從后院擠到后門,嘰嘰喳喳地敲擊著木頭地板,奔到前門,跳下半尺高的木頭門檻,到前院的天井。
一天,來了個業(yè)余獸醫(yī)劉先生,看見我的那群小雞,說,市面上不久要流行瘟病。劉醫(yī)生說,他可以來給這些小雞打預防針。劉先生就真的又來了一次,帶著針筒和藥水。
從此我很篤定地聽同學說誰家誰家得雞瘟了,但并不擔心我們家的小雞。
有天黃昏,看見天井里有兩只雞打蔫、翻白眼,媽媽慌忙叫道:“不好!這大概就是瘟了!”
于是,今天兩只,明天兩只,陸陸續(xù)續(xù)地,雞都病了。
后來我一直問自己,那劉醫(yī)生的針不打是否就沒事?假如我們根本不認識他,或者即使認識,他也不曉得有雞瘟這回事,是否,就沒有了后頭那些事?
當我有些許懊悔的心意,我就容易一直退回去想那些過去的路程,它們的足跡。讓它們走回頭去,走回后花園,走回搭防震棚的操場,走回紙板箱,走回絨毛的黃色軀體,也許走回到一個孵不出小雞的蛋。它們并不是按這樣的方向走,卻是走到了我的面前,走了這么久。那只本來買了預備燒湯的小母雞,也不是燒了湯。我不知道,這都是誰的旨意,我不知道是誰安排我在這樣的幾十年后的冬夜,要想起這些事。
(離蕭天摘自《十七歲的貓》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
【素材分析】一只買來準備殺的母雞,母親覺得它的年齡不尷不尬將殺未殺時,它開始下蛋,給家人帶來驚喜;一群毛茸茸的小雞,在“我”這個雞司令的帶領下茁壯成長。但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下蛋母雞被鄰居踢傷而亡,小雞們遭遇了瘟疫而陸續(xù)離去。帶給“我”美好生活的一群雞,也給“我”帶來不盡的憂傷?!拔摇币煌樯畹膽涯?,傳遞出“我”和雞的深厚情誼,也豐富了“我”的人生。
(特約教師 江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