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安 李海文
(作者張紅安系江蘇淮陰師范學院教授,李海文系原中央黨史研究室研究員)
1917年9月,周恩來從天津來到日本東京,目標是考取東京高等師范學校(簡稱高師,后為東京教育大學,現(xiàn)筑波大學前身)或者東京第一高等工業(yè)學校(簡稱一高,現(xiàn)東大教養(yǎng)學部前身)的官費留學生。留學夢雖沒有實現(xiàn),但對年輕的周恩來來說,一年多的東京之行并非一次失敗的旅程,從其旅日日記(以下簡稱日記)可見,他在其他方面收獲豐碩,特別是思想上的棄舊圖新,促使他成為愛國運動的一名直接行動者,為他“返國圖他興”,領導天津的五四運動,以及此后從事革命作了最充分的準備。
清末廢科舉,辦新學,中國青年開始大批走出國門,“1905年日本大勝俄國之后,每年有1萬乃至1.5萬中國學生到日本去受現(xiàn)代教育”。在這股留日潮中,從南開中學畢業(yè)的周恩來也來到了日本東京。
據(jù)周恩來的南開同學張鴻誥回憶:那時正值中日兩國政府訂立的由日本代培中國留學生15年的協(xié)定尚未期滿。根據(jù)這一協(xié)定,中國自費留日學生如果能夠考取協(xié)定中的日本四所大學之一,就由中國政府給予官費待遇,直至學成回國。四所學校每年錄取三十至七八十人不等。周恩來想報考的高師和一高是其中兩所。成為官費留學生,既可以留學日本又能夠減輕個人經(jīng)濟負擔,這對于獲得免費生待遇而完成學業(yè)的周恩來來說,無疑具有強烈的吸引力。
除了留日的時代大背景以及經(jīng)濟因素之外,周恩來選擇留學日本還與南開中學資助學生留學的政策環(huán)境相關(guān)。近代天津著名教育家嚴范孫是南開中學創(chuàng)辦人,而創(chuàng)辦南開中學是其考察日本教育、學習日本辦學經(jīng)驗的結(jié)果。因為與日本教育的淵源,所以南開中學從1906年夏就開始資助本校學生畢業(yè)后赴日留學。周恩來在南開讀書時,南開學生赴日留學已形成一定規(guī)模。因為留日需要學習日文,周恩來擔任副會長的敬業(yè)樂群會還組織了日文團,聘請金一海擔任教師,每星期授課兩小時,學費六角。與周恩來一同組織敬業(yè)樂群會的好友張瑞峰,1915年12月南開學業(yè)未滿,即退學準備東渡日本。所有這些,不能不對周恩來產(chǎn)生影響。1917年9月,與周恩來聯(lián)袂東渡的,還有南開同學薛卓東、傅恩齡等人。
此外,據(jù)夏衍回憶,當時從中國到日本不需要簽證,來往十分方便。兩國間來往不用簽證,既節(jié)省費用又節(jié)約時間,無疑也是吸引力的一個方面。
周恩來選擇留學日本,是一種將個人追求與國家命運緊緊相連的選擇,是一個權(quán)衡考量后的明智抉擇。但追求理想的過程不會是一片坦途,面臨著諸多現(xiàn)實難題。
考取兩所學校之一成為官費留學生,可以減輕經(jīng)濟負擔,但來日本以及備考這段時間的費用卻需個人支付。伯父微薄的薪資愛莫能助,周恩來旅日路費是由南開師友、族人叔伯湊齊的,在日本的用度也靠著師友資助維持。從周恩來日記可以看出,給予他經(jīng)濟資助的主要有四類人:一是南開好友王樸山、滌非、吳瀚濤、嚴智開等。嚴智開,字季沖,是南開校長嚴修第五子,早在周恩來之前已經(jīng)是東京美術(shù)學校(現(xiàn)東京藝術(shù)大學前身)的一名留學生,他對來到東京的周恩來資助較多。二是在東京結(jié)識的新朋友。如后來在1923年關(guān)東大地震中被日本陸軍軍官殺害的前輩留學生王希天。據(jù)日記卷末收支表記載,王希天給過周恩來每次五円(円為日本貨幣單位)兩次共十円的資助。三是昔日恩師。南開的化學老師伉乃如,與周恩來亦師亦友,周恩來在日記中稱呼其為乃兄,他不僅贈與了路費,而且在周恩來到日本后繼續(xù)寄錢,支持其學業(yè)。讓周恩來特別感動的是他在東關(guān)模范學校的恩師高弋吾,1916年,高弋吾辭掉東關(guān)教職而轉(zhuǎn)任職于京兆尹公署,但薪水有限,為了資助在日本的周恩來,特地要去另外謀一份兼差。周恩來在1月16日的日記中寫道:高先生“知道我的日用不十分充足,自己想謀個教育界兼差,打算每月接濟我?guī)讉€錢,并起怪我為什么不將詳實情形告訴老師”。恩師的這份厚意讓周恩來既感激又驚訝,也難以心安,趕緊回信謝絕其好意。四是周氏家族長輩。例如1月14日日記中提到的二伯父周龢鼐,在周恩來東渡日本前與之長談并提供了一筆路費。周恩來后來旅歐時二伯父也贈送了路費。
據(jù)日記卷末的收支記錄,師友各月給予的援助或者借貸金額分別為:1月25元,2月35元,3月25元,4月30元,5月46元,6月85元,7月30元,8月(暫時回國)24元,9月333元,10月55元,11月25元,12月44元,月平均為63元。援助或借款的金額不斷增加,從中也反映出日本當時物價的飛漲程度。
沒有資助,去東京便無法成行。但盡管師友傾囊相助,周恩來在東京的日用仍然捉襟見肘。1月5日日記記述了這樣一件事:“今天早晨起來,館子的下女忽然向我要房錢;我告訴她上月的房飯錢只差一塊多錢,等幾天給你。她一定不依,并且還拿出昨天要番菜的賬來?!?月10日則記述了另一件同樣囊中羞澀的事:看中了玉津館附近的一個貸間,要好友王樸山幫助解決費用問題,因為王樸山無從向經(jīng)理員借到錢,最后向另一同學陳鐵卿借了十塊錢才搬了家。馬克思強調(diào)物質(zhì)資料的生產(chǎn)和發(fā)展是人的全面發(fā)展的基礎,依靠師友資助來到日本并維持在日用度,對周恩來的壓力和使之分心可想而知。
周恩來雖然在1910年即離開了故鄉(xiāng)江蘇淮安,但無時無刻不在牽掛故鄉(xiāng)的親人。日記中有不少篇幅記述了家事。
1月8日、9日的日記中寫道:“今天起來,正往單人教授那里去上課,走進東亞,接著八弟的來信打開看時上面寫著‘八伯父故去’五字。我身在海外,猛然接著這個惡消息,那時候心中不知是痛,是悲,好像是已沒了知覺的一樣?!薄鞍瞬@個病,雖說老病,然而病到現(xiàn)在,何曾用一個錢去醫(yī)治的呢?簡直說是窮死了?!卑瞬甘侨逯苜O奎,按堂兄弟排行為八,八弟則是大弟周恩溥,也在堂兄弟排行為八。周恩來不僅為一位親人的逝去而傷心,而且更擔心窮困潦倒的家庭如何籌集安葬叔父的喪葬費,以及親人們?nèi)绾卫^續(xù)生活下去。
周恩來擔心叔父無法安葬也是因為有生母的安葬問題在前。生母萬氏1907年染肺結(jié)核病逝,因為清河知縣家庭排場的需要,外婆對葬禮提出了諸多要求,這讓薪資微薄的生父很是為難,只得將其靈柩暫厝于清江浦一庵中,所以周恩來日記中記述了母親“還暴露棺材在外”(一直到1935年,周父才籌到一筆錢將亡妻安葬到周家祖墳地里)。窮困的八伯父的喪葬當然不會像知縣家庭一樣有什么高的期盼,但也需要一筆錢才行。
八伯父病故,留在老家的幼弟無人照料,以及族人為謀生四散流離的景況,讓周恩來心頭難受,以致在1918年春節(jié)后的2月13日日記中感嘆:“四伯在黑龍江,冰天雪地,冷的異常,無一親人;干爹在北京,每月的薪水,僅僅的夠用,皮衣是沒有,吃也吃不著好的;八媽自從八伯死后,心里頭也不知難受到什么地步;看著弟弟妹妹,尤其傷心!黑弟可憐,有爹爹看不見,有哥哥也不能照管,心里頭的難受又不知怎樣呢?天津家里到這個年關(guān),四姨又不知擔多少愁,挨多少罵呢!唉!想起來這個年,我們家里可以說是極難堪了?!彼牟复蟛钢苜O賡,八媽指剛故去的八伯父之妻,干爹指生父周貽能,黑弟是小弟周恩壽,四姨是大伯父后娶之妻。面對家人的艱辛,周恩來卻“南望家鄉(xiāng)歸不得”,唯一能做的就是寫信安慰并獨自神傷。
來到日本后,周恩來首先進入東京神田區(qū)的東亞學校補習日文,以便來年報考高師和一高。為了心中的目標,他先后辭掉了留日學生南開同學會書記和評議員的職務。但1918年3月,高師考試失利。第一場考試失利后周恩來明白功課若不預備好,7月考一高也定然沒有錄取的希望,于是他在3月11日日記中給自己定了兩個計劃:一是從今以后“友朋的來往書信的投報一概都要簡單,除了有要緊的事外,萬不可荒廢我的正工夫去做別的事”,二是制定一個功課表,“一天是睡覺用七點鐘,讀書十三點半鐘,休息同著一切事情三點半鐘。每逢星期,我打算著除去找朋友談談以外,必定要找一個清凈地方去憩憩腦筋,或是公園,或者是野外,帶著書籍去念”。這份課表,要求自己一天讀書13個半小時,周恩來自加壓力到了極致。
盡管如此,7月的一高考試仍然失利。與兩所心儀目標學校均失之交臂,周恩來自我分析原因,認為主要在于日語成為了一道難關(guān)。周恩來在3月4日至6日以及7月初的日記中完整記錄了高師和一高的考試情況。這些考試科目在南開時都學過,但如他所說:“雖說是從前學過,但全是英文的。如今用著這日文的本子,一切名詞還要從新記起來?!彼跂|亞學校學日語,進展似乎不大,“已經(jīng)來了四個多月了,日文、日語一點兒長進還沒有”(1月29日日記)。語言關(guān)是周恩來在激烈的升學競爭中敗北的一個直接原因,但從日記中不難看出,他的失利還有著經(jīng)濟困頓、家事牽掛、國事日壞等占用了時間、分散了精力等一系列因素。
他在7月4日的日記中訴說心境:“昨、前兩日試驗失敗,心中難堪異常,負友負我,自暴自棄!不勝悲矣!”7月5日繼續(xù)訴說:“不考官立學校,此羞終不可洗!”無論怎么說,隨著7月13日一高正式放榜,周恩來公費留學夢全部破滅,遭遇了來東京后的最大挫折。
和其他海外留學生相比,和南開同學相比,周恩來在東京連基本的吃飯、住宿等都成問題,這些問題只有在考取了官費留學生后才能得到好轉(zhuǎn)。經(jīng)濟壓力加上考學的壓力一同壓在他的肩上,埋在他的心里。這對他的抗壓能力是一次絕大的考驗。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些困難和壓力周恩來在東渡日本前就應該有所預知,有一定的心理準備。條件不具備還要東渡,可能失敗還要一試,這就是青年周恩來的勇氣。為了預期的理想目標,周恩來咬緊牙關(guān),艱苦面對,也在應對困難和壓力中磨礪了意志,求得了真學問。
為了克服日用不足的難題,周恩來想方設法節(jié)省。從日記中看,周恩來在東京至少搬了六次家。周恩來最早住在東京神田區(qū)猿樂町二番地上的玉津館。但玉津館要帶包飯,費用高。根據(jù)矢吹晉的資料,當時東京的學生公寓多在本鄉(xiāng)、神田、牛込(早稻田)、芝。食宿費本鄉(xiāng)略高,神田便宜。本鄉(xiāng)的帶有電話、電燈的公寓,如果租用六個草席的房間,食宿費為10元,電燈費80分,加上煤火每月在17.8元左右。神田雖說便宜,但全部費用在13元以下的公寓也很難租到(見1月7日的日記注釋)。住在玉津館費用高不說,還發(fā)生了下女追討一塊錢的令人不快之事,周恩來一心想尋找別的住處。
他在1月7日的日記中寫道:“不一會兒,樸山來找。同著他出去找貸間。因為我想搬,不愿意在這館子住的原故。”尋覓終于有了結(jié)果:“離著玉津館很近的地方有一個貸間,住的是輪扉的朋友。他今天要搬,問我去住不去???我當時同他去看這個貸間,房子尚不錯,地方僻靜的很,甚合我的意思。我就許了輪扉,說準搬”(1月10日日記)。1月28日,好友季沖因為即將從東京美術(shù)學校畢業(yè),要轉(zhuǎn)去美國留學,但在去美國前要回國一趟,便讓周恩來去他租住的公寓暫住。季沖的公寓在谷中的靈梅院,環(huán)境清幽,利于讀書,周恩來感謝好友的好意,高興地于2月1日搬到了靈梅院,“昨天晚上,搬來季沖的住處,一切覺得很好”(2月2日日記)。但是靈梅院雖然喜歡卻也沒能住長,因為住進去不久貸家就提出要解散貸間了。2月24日周恩來搬離靈梅院,因為一時難以找到新的住處,只好搬去和好友王樸山同住。3月1日,他和王樸山又一同搬到了田端的新貸間。
周恩來在吃飯上的原則是能省則省,從玉津館搬出來不吃包飯后,便開始在外邊零吃,盡管覺得難吃,但省錢多了(1月13日日記)。零食省錢這是周恩來在南開讀書時就使用的省錢法。他后來廢止朝食,一天只吃兩頓飯。為了更省錢,更多的日子里周恩來“自做飯食”。他在3月21日的日記中詳細記述了自己做飯的情形:“今天晚上,我忽然想起自己做飯吃,已經(jīng)兩個月了,總沒弄個一樣菜……我今天既然沒有事,不如做樣菜自己吃,一半是有趣味,一半也算件工作。立定主意,于是立刻跑到街買了些肉、兩個芋頭、一片鮮魚,打了清醬,買了蔥,回來引起火就一鍋兒慢慢地做起來”。周恩來還奉行素食主義。素食主義是不食用任何來自于動物的食品的一種理念、一種生活方式。素食主義者認為素食身體不易生病。周恩來奉行素食主義無疑與用度不足有關(guān)。
1918年9月4日,周恩來回國過完暑假再抵東京后,同“新中學會”的會員一同搬到了“新中寄廬”,過起了“炊爨灑掃皆自為之”的集體生活。
周恩來在東京日記第一篇中寫道:“我今年已經(jīng)十九歲了,想起從小兒到今,真是一無所成,光陰白過。既無臉見死去的父母于地下,又對不起現(xiàn)在愛我、教我、照顧我的幾位伯父、師長、朋友”(1月1日日記)。八伯父的病故讓周恩來對家人的愧疚情感愈發(fā)強烈,“如今處著這個地位,是進不得,也退不得。轉(zhuǎn)而一想,就使我暑假后不來日本,中學畢業(yè)的程度能夠做多大的事?那時候恐怕于家里既沒有補助,于我倒反有大害了。想到這里,我現(xiàn)在唯有將家里這樣的事情天天放在心上,時時刻刻去用功,今年果真要考上官費,那時候心就安多了”(1月11日日記)。家人是他的情感寄托,也成為他奮發(fā)用功的動力。
周恩來在學生時代許下的“報恩”心愿日后一一兌現(xiàn)。國共合作后的1938年5月,稍有了穩(wěn)定生活的周恩來便寫信將在天津的生父接到武漢與自己共同生活。日軍逼近武漢后,生父和鄧穎超母親一同隨八路軍辦事處撤離轉(zhuǎn)移,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在1940年秋天住進了重慶紅巖村。當時的周恩來已經(jīng)是日理萬機的中國共產(chǎn)黨主要領導人,鄧穎超則代為行孝。1942年7月,生父不幸病逝,正生病住院的周恩來不顧術(shù)后身體虛弱,堅持出院為生父守靈。
新中國成立后,周恩來將周氏家族的其他老人當作父輩贍養(yǎng)。1949年冬,他將父輩中唯一健在的堂叔周嵩堯接進北京城,并親自批準聘請這位做過對人民有益事情的周家長輩進入中央文史研究館工作。1952年老人八十大壽時,周恩來在西花廳擺下家宴,并親自扎上圍裙下廚房做了兩道家鄉(xiāng)菜為老人祝壽。1918年1月初八伯的去世曾讓周恩來傷痛不已,1950年秋,他從老家淮安接來了八嬸,在八嬸執(zhí)意要回老家時仍將八嬸之孫留在北京念書,并提出要負責八嬸今后的生活費用。1956年八嬸病重住院,周恩來兩次匯款為其治病,最后為老人送了終。當年八伯去世時留在老家的小弟恩壽也是周恩來的牽掛。新中國成立后周恩來即像當年自己的大伯父照顧撫養(yǎng)他們一樣,同樣主動承擔起了撫養(yǎng)弟弟恩壽家六個子女的責任。1963年6月,恩壽提前退休收入更少,周恩來便將每個月給其一家的生活補助費增加到了200元,這幾乎占到了他每月工資的一半。
周恩來一生都沒有忘記在東京時許下的“報恩”心愿,也傾盡全力承擔起對家人的責任,亦如他對待國家、民族和人民一樣,情深義重。
高師和一高每年僅錄取幾十人,要在激烈的競爭中考取官費留學生,壓力很大難度很高。周恩來在朝著理想目標前進的過程中,付出了艱辛、刻苦和努力,既磨礪了意志,也養(yǎng)成了優(yōu)良學風。
1918年1月3日,東京奇冷,“早晨沒起來的時候,覺得天氣較往常冷的多,越怕冷越懶得起來,一直等到十點多鐘太陽都已上窗了,才忙著穿衣裳起來。想我來日本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只因為不入學校預備,自由,有時候便學懶了,較起我在南開時的活潑樣子實在差的多,從今后須要把我這懶病除去方好”。奇冷異常的早晨在被子里多躺一會,幾乎是人的本性,但周恩來對自己這樣的行為不能容忍,他在日記中作自我批評,自我告誡一定要去掉“懶病”。自此直到考完一高,周恩來每天早早起身,讀書、寫信、去青年會讀報、去東亞學校補習功課,日復一日不曾懈怠。
從日記中也可以看出,周恩來讀書不僅是讀書本,還讀書本之外的書,不僅讀有字之書,更于無字句處讀書。他在2月4日的日記中寫道:“人要是把精神放在是處,無處不可以求學問,又何必終日守著課本兒,叫做求學呢?”求學問與求學,雖然只一字之差,內(nèi)涵卻有很大不同。
綜上,精益服務構(gòu)建了基于理論、顧客和服務企業(yè)三維視角的全景理論模型(如圖2),為服務研究搭建了一個新的理論研究平臺⑩。
周恩來讀課本之外的書,就是堅持閱讀報刊。周恩來每天“閱報一時”,讀報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課:“早起往青年會閱報”(1月13日日記),“早,上課;歸來,讀書,閱報”(1月15日日記)。在東京,周恩來主要堅持閱讀《朝日新聞》等日本主流報紙,據(jù)此了解到日本“國會開會的事情,各黨派質(zhì)問的情狀,寺內(nèi)內(nèi)閣同著大臣演說的事情”(1月23日日記);書刊則包括《南開思潮》《飲冰室文集》等。自《新青年》打開了他的視野后,他閱讀的刊物就更為廣泛了。閱讀報刊開闊了他的眼界,也讓他了解了日本政治的運行情況,增強了他對日本以及世界的認知。
周恩來讀無字句之書,就是時刻觀察現(xiàn)實生活。他利用課余去東京各地走走看看,事事用求學問的眼光,看日本人的一舉一動、諸多行事。他在3月9日的日記中記錄了考完高師后來東京日比谷公園散心之事,看到“一幫男女學生,成群結(jié)伴到這園子來,看書的看書,游戲的游戲,運動的運動。無論做什么事,總含著點教育興味”。他從游園的日本小學生中觀察日本的教育,進而比較中日教育的差距。這一觀察改變了他對日本的一些看法,“中國人開口便說‘東洋襤褸之邦’,仔細想來,日本何嘗是襤褸呢,想怕中國不免有些沒出息的樣子了。舉一反三,我想起日本的國民無怪他瞧不起中國人,他的知識實在是從小兒就練出的?!庇醒芯空叻Q周恩來是知日派,而知日應該源于在東京的這段經(jīng)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周恩來是黨的第一代領導集體中特別重視教育、特別重視知識分子作用之人,這與他早年的這段經(jīng)歷不無關(guān)聯(lián)。
讀無字句之書還包括他和同學一起去參觀日本舉辦的電器博覽會(4月13日日記),感受近代西方工業(yè)文明的偉大業(yè)績;他在午間往青年會參觀中華美術(shù)展覽會,接受中華美學的熏陶,等等。
從書本到報刊到現(xiàn)實生活再到萬千世界,周恩來在東京形成的這套讀書方法,讓他求得了真學問,推動他用學得的知識去聯(lián)系實際,思考現(xiàn)實問題,促進他形成了理論聯(lián)系實際、實事求是的優(yōu)良學風。
在日本的一年多時間,周恩來遭遇到困難、壓力和挫折。但留學只是他的初始目標,并非終極目的。作為一個對國家和民族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來說,除了沒能考上官費留學生,他在其他方面收獲眾多,不僅磨礪了意志、優(yōu)化了學風,還明確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憂時愛國,最大的收獲則是思想上的棄舊圖新,并促使他加入政治團體,成為愛國運動的行動先驅(qū)。
20世紀初以來,中國留學歐美和日本的學生數(shù)量大增。但海外留學并不全是愛國之舉,愛國救國之于有的留學生不過是打著的一個幌子、扛著的一個招牌。對此,當時正在美國留學的南開好友孔云卿在給周恩來的信中有一番生動的描述:“留美學生有一種習氣,好出風頭。弟視之如上海時髦,攫得一會長書記,便以為大功業(yè)就,即此歸國,便可騙人賺錢,陽面公,陰面私,造成一種最時興之爭權(quán)奪利之人物?!笨自魄湓谛胖薪衣读肆裘缹W生中存在的名為憂時愛國,實質(zhì)爭權(quán)奪利的情況,而且悲觀地認為“真正憂時愛國之士”“未之見也!”周恩來通過觀察留日學生的現(xiàn)狀,對孔云卿的觀點深表贊同:“這一篇話,我看著實在難受。這種狀況,與現(xiàn)在留日學生有何分別?”(2月5日日記)
如何才是真正的憂時愛國呢?周恩來在1月24日的日記中就作出過一番思考:“天下事沒有不預備還能成功的。我想起十年前留學日本的學生,壞的不說,知道愛國的人,大半分為兩派:一派是服從革命;一派是贊成君主立憲”“究竟這兩派天天打著旗子排斥人,他自己預備了沒有?還是毫無實力,等到回國做事的時候,一個一個的狐貍尾巴都現(xiàn)出來了,那(哪)里還能為國呢?”這篇日記中,周恩來從青年學生的立場出發(fā),表達出他對于真正的憂時愛國的思考,即:第一,要為國讀書。要將個人理想與國家民族的前途命運緊密結(jié)合,讀書不能只想個人的前途;第二,要儲備為國家做事的實力。不能嘴里高喊著愛國,卻眼高手低,或者做著升官發(fā)財?shù)膲?。一句話,就是接受教育,掌握本領,學成為國服務,讀書就是預備期。不難看出,學生時代的周恩來主張教育救國,這也與他在沈陽東關(guān)模范學校讀書時發(fā)出的“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的呼聲,以及1917年東渡前揮筆寫下的“邃密群科濟世窮”的豪情一以貫之。周恩來對于什么才是真正的憂時愛國的思考,最寶貴之處就是將國家民族的前途命運放在個人利益之前,這也奠定了他一生最為鮮亮的底色。
1918年新年前后,周恩來連著幾天閱讀《新青年》,如2月9日日記:“晨起,致乃兄信,勸其讀《新青年》?!?月14日日記:“回室閱《新青年》數(shù)冊?!?月15日日記則記述更為詳盡:“晨起讀《新青年》,晚歸復讀之,對其中所持排孔、獨身、文學革命諸主義極端的贊成。從前我在國內(nèi)的時候,因為學校里的事情忙,對于前年出版的《新青年》雜志,沒有什么特別的去注意,有時候從書鋪里買來看時,亦不過過眼云煙,隨看隨忘的。加著我那時候正犯著研究‘漢學’兼‘模仿古文’的二個大毛病,那(哪)有心腸去用在這些改革的想頭上呢。等到我從天津臨動身的時候,云弟給我一本《新青年》三卷四號,我在路上看得很得意。及至到了東京,又從季沖處看見《新青年》的三卷全份,心里頭越發(fā)高興。頓時拿著去看,看了幾卷,于是把我那從前的一切謬見打退了好多?!?/p>
在這篇日記中,周恩來細述了閱讀《新青年》的緣由,并且指出了這種閱讀給他帶來的巨大影響:一是對“其中所持排孔、獨身、文學革命諸主義極端的贊成”。排孔、獨身、文學革命,是陳獨秀領導的早期新文化運動宣傳的三大思想主張。排孔就是反對儒家的舊思想、舊道德,宣傳西方的科學和民主思想;獨身主義與不婚主義同義;文學革命是陳獨秀、胡適等人文學方面的主張,反對文言文,提倡白話文。二是“把我那從前的一切謬見打退了好多”?!皬那暗囊磺兄囈姟笔鞘裁??從2月15日、16日、19日、20日的日記中可以看出,是佛教“無生”主義,是“軍國主義”和“賢人政治”?!盁o生”也叫“不生”,是小乘佛教八不緣起之一,強調(diào)一切事物都是緣生,否定人的主觀努力。周恩來曾一度寄托于佛教的無生主義;軍國主義是崇尚武力和走軍事擴張道路的思想和政治制度。歷史上的奧斯曼帝國、俄羅斯帝國以及一戰(zhàn)時的德意志、日本都是實行軍國主義的國家。周恩來曾希望通過實行軍國主義推倒國內(nèi)的“北洋系”“士官系”,但現(xiàn)在明白了“有強權(quán),無公理”的軍國主義,勢必帶給人類無盡的戰(zhàn)爭苦難。賢人政治是柏拉圖的理想政體,本質(zhì)在于依靠執(zhí)政者個人的賢明來治理國家。這時的周恩來已經(jīng)認識到“賢人政治”救不了中國。1922年已在歐洲的周恩來進一步指出了“賢人政治”不能救中國的原因,那就是在“惡基礎”上“努力”建設“好政府”注定不能成功。
軍國主義和賢人政治是當時比較盛行的兩種政治主張?!缎虑嗄辍方o周恩來帶來了思想上的解放,也帶來了政治主張上的更新,讓他有了“忽然的醒悟”(2月17日日記)。
《新青年》是陳獨秀發(fā)動新文化運動的標志,原名《青年雜志》,第二卷起改稱《新青年》。對周恩來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新青年》第三卷發(fā)刊于1917年,其中有陳獨秀和李大釗等人撰寫的國際、國內(nèi)時評,有陳獨秀的演說詞,有針對社會熱點問題的通信、讀者論壇,有國內(nèi)大事、國際大事。周恩來從中了解到影響中國政局發(fā)展的國內(nèi)外大事,了解到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民生等問題,了解到西方自然社會科學思想,等等。可以說,《新青年》為在東京的周恩來打開了一扇新思想寶庫的大門,讓他意識到自己從前所思所想的局限性。因此,當1918年2月11日中國農(nóng)歷新年到來之際,周恩來立下了新年內(nèi)應行的三大方針作為自己的新年心愿:第一,想要想比現(xiàn)在還新的思想;第二,做要做現(xiàn)在最新的事情;第三,學要學離現(xiàn)在最近的學問。思想要自由,做事要實在,學問要真切。通過新年立志,周恩來在思想、行動、學問上給自己提出了新要求和新標準,并將之作為自己的人生三寶,要以此去開創(chuàng)一個新紀元。
周恩來“平生最煩恧的是平常人立了志向不去行”,而他很快便將新年志向付諸行動,他的閱讀越來越廣泛:他讀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1月23日、2月6日日記等);讀梁啟超所編《意大利三杰傳》(3月21日日記);閱讀李劍農(nóng)等人編撰的政論型刊物《太平洋》(3月29日日記);讀專登康有為著述的《不忍》月刊(3月30日、4月1日日記);讀英國法學名家愛德華·甄克斯的政治學經(jīng)典著作《政治史》(4月2日日記)……5月29日到6月3日,周恩來讀了著名的留學生小說《留東外史》,并寫了讀后感(未見原文);讀外國人編撰的《中國年鑒》(6月3日日記);讀德富豬一郎的《中國游記》(7月15日日記)。
在閱讀過的這些刊物中,《露西亞研究》顯然對周恩來影響很大:“今天晚上,我到‘東京堂’去買書,抽個空兒看一看新出來的雜志。見著一本新近出版的《露西亞研究》,雜志上頭有一篇文,論的是露西亞現(xiàn)今的黨派,分的很詳細”(4月23日日記)。這篇文章顯然強烈地吸引了周恩來,他看一遍就記住了內(nèi)容,回去后將整篇文章內(nèi)容在日記中進行了追記:在拿破侖進攻俄國后,俄國民族主義高漲,“十二月黨”人推翻了沙皇。俄國現(xiàn)在黨派大概分為“立憲民主黨”“社會民主黨”以及“社會革命黨”三派。其中列寧領導的“過激派”是“社會民主黨”中的一派,他們主張完全的民主,破除資產(chǎn)階級的制度,實行用武力去解決一切的黨綱。通過《露西亞研究》上的這篇文章,周恩來初步了解了列寧“社會民主黨”的主張,認識到“世界上實行社會主義的國家,恐怕要拿俄羅斯作頭一個試驗場了”。如果要說周恩來在東京就初步接觸到馬克思主義,這應該算是一個印證。此外,周恩來還閱讀《上海時報》,摘抄上面登載的北洋政府對外借債表(2月23日),還摘抄美國參戰(zhàn)前后每月經(jīng)費。六七月份,周恩來還去造訪日本大正民主運動的發(fā)起人吉野作造。
從這些閱讀和行動可以看出,周恩來利用在東京的有利條件,尋找一切可以找到的中外政治學名著來閱讀,并對包括正在進行著的一戰(zhàn)等現(xiàn)實政治問題予以強烈的關(guān)注。他在為開創(chuàng)新紀元作準備。
周恩來在2月6日的日記中引用了梁啟超的一句詩:“梁任公有一句話‘世界無窮愿無盡’,我是很贊成的。蓋現(xiàn)在的人,總要有個志向。平常的人,不過是吃飽了,穿足了便以為了事;有大志向的人,便想去救國,盡力社會?!敝芏鱽碓诖藦娬{(diào)了有大志向的人,就要想著為國家為社會盡力,這里特別強調(diào)了行動的重要性,更可以看作是一種自我鞭策。
隨著“國事益壞”,周恩來開始投身政治運動,加入到行動者隊伍中,向著有大志向的人的目標前進。他在4月3日的日記中記述:“閱英文報,知日政府又提出二十條要求于中國矣!”5月2日他繼續(xù)記述:“課畢觀報多時,國事益壞矣!”這里所述的“二十條要求”和益壞的國事,均是指日本當局逼迫段祺瑞政府簽訂“中日陸軍共同防敵軍事協(xié)定”和“中日海軍共同防敵協(xié)定”,合稱“中日新約”之事。日本政府逼簽條約的目的一是武裝干涉俄國革命,二是將中國綁上日本反蘇的戰(zhàn)車,并趁機侵占東北。這一幕讓國人包括在日的留學生想到了幾年前日本當局逼迫袁世凱政府簽訂“二十一條”那恥辱的一幕。
為了阻止條約簽訂,不讓歷史重演,留日學生積極行動起來,“有全體歸國之議論”。周恩來的好友張蓬仙、吳滌愆、王希天等成為主張罷學歸國、以示拒約的骨干人物,王希天等積極參與留日各省及各校代表會議,組建“中華民國留日學生救國團”,并提出了罷學歸國統(tǒng)一行動的14條事項。5月10日,更有消息傳來:“本月二號,由煙臺出港之船,有國人彭翼仲蹈海而死,其絕命詩云:‘霹靂一聲中日約,亡奴何必更貪生。’”彭翼仲為抗議新約不惜蹈海向死,深深震撼了周恩來。這時的周恩來盡管還面臨著7月初的一高考試,對全體留日學生罷課歸國抗議“持消極反對主義”(5月4日日記),但仍然參加了東京留學生的抗議行動,參與了罷學歸國事項的討論,并且和南開好友吳滌愆一起代為議訂救國團組織規(guī)則(5月5日日記)。
在強烈的抗議中,日本政府和段祺瑞執(zhí)政當局仍于1918年5月16日簽訂了《中日新約》,這也將周恩來進一步推向了行動者的行列之中。1918年5月19日,周恩來“早起至冠賢處,入其新中團體”。成立于1917年7月20日的新中團體,是比南開同學會更大、政治性更強的團體,南開留日學生很多都加入其中,介紹周恩來加入者是南開同學童冠賢,“八鐘開會,至者有十數(shù)人,十鐘事畢”。這天周恩來還發(fā)表了入會意見:“我們中國所以如此衰弱的緣故,全是因為不能圖新,又不能保舊,又不能改良。泰西的文明所以能夠發(fā)達的原由,是因為民族的變換,地勢的遷移,互相競爭,才能夠一天比一天新。中國的民族是一系的,地位是永據(jù)的,所以無進步而趨于保守。文化不進則退,所以舊的也不能保了。再說我們二千年的歷史、思想、學術(shù)全都是一孔之見。泰東西的文化比較我們的文化,可以說新的太多。他們要是主宰中國,決不能像元、清兩朝被中國的民性軟化了。我們來到外洋求真學問,就應該造成一種泰東西的民族樣子,去主宰我們自己的民族,豈不比著外人強萬倍不止了么?”(5月19日日記)
入會意見表達了周恩來對中西文明以及世界大勢的看法,承認近代中國因為不能圖新而衰落,但是也不能被西方奴化,任由西方主宰中國的命運,應該結(jié)合東西方優(yōu)勢,造成“泰東西的民族樣子”。這是一種既不自大也不自卑的世界觀,這種世界觀顯然對日后新中國的外交政策產(chǎn)生了必然的深遠影響。周恩來最后還將“哲學的思想,科學的能力”兩句話送給大家共勉。
周恩來初到東京時,雖然加入了南開同學會,但為了有更多時間復習考試,并不擔任同學會職務;在拒簽“中日新約”運動初期也不贊成全體罷課歸國抗議,但在新約簽訂后的第三天即加入了“新中團體”,這是周恩來思想發(fā)展變化的一個標志性事件,這意味著他成為了一名直接的行動者。7月初,他仍然參加了一高的考試,但是已經(jīng)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新中團體”的活動之中。
留日學生罷學歸國抗議學潮被稱為五四運動的預演,周恩來加入了“新中團體”政治組織,為他不久后領導天津的五四愛國運動打下了思想基礎和組織基礎。
盡管物質(zhì)生活艱苦還要東渡,盡管競爭壓力巨大還要一試,在應對困難壓力中立下新年志向,在“國事日壞”中成為有大志向的人,周恩來十九歲的旅日日記,讓后人探尋到青年周恩來在日本的那段心路歷程。這段歷程是他從一位憂時愛國青年到有大志向的人的人生重要轉(zhuǎn)折點,這個日記是周恩來用思想與行動譜寫出的一首青春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