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谷香
那幾天,微信朋友圈接連在曬“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其實認(rèn)真討論奶茶口感的幾乎沒有,我看了那么多奶茶圖,也還是不知道各家網(wǎng)紅店的奶茶除了“香甜,溫暖”以外還有什么特色。所以意會到此番“秋天的第一杯奶茶”的刷屏熱,大多數(shù)屬于“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有的意在秀恩愛,曬一杯奶茶再曬一張?zhí)鹈鄣?2元紅包截圖。有的意在跟風(fēng),以表明自己對周遭世界的敏銳,別人都有“秋天里第一杯奶茶”,我為什么要落下?絕不!有的意在跟風(fēng)秀恩愛,別人的男朋友或愛人都給自己第一杯奶茶的紅包,我為什么不索要一個,也買杯奶茶?安排?。?/p>
而我當(dāng)屬跟風(fēng)派。
做奶茶對于專業(yè)學(xué)過茶藝,加上專門學(xué)過奶茶制作課的我而言,實屬舉手之勞。而且要用的材料除了缺稀奶油,茶葉家里有的是,牛奶、果葡糖漿和雪克杯也都現(xiàn)成。于是去超市買菜時順帶買了一盒稀奶油,回家便興沖沖地做了奶茶。我選用的是一款墨紅玫瑰窨制的九曲紅梅,玫瑰的馥郁不奪紅茶的果香和蜜香,加了牛奶、稀奶油和少許糖漿搖勻,香甜醇厚加重了,紅茶原本微弱的收縮感幾乎沒有了。確實好喝,秋天的微涼和奶茶的甘醇確實很搭調(diào)啊。自然,我用的是自己喜歡的英式下午茶茶具,還少不了配上點心和水果。味覺、嗅覺和視覺,眼前的也絕不肯茍且,必須對得起自己的品位,我這點不是跟風(fēng)。
隨即我也在朋友圈里曬出了“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受到好評和吐糟無數(shù)。好評的或者是出于客氣,或者是對我做奶茶所用真材實料的贊許,有的還表示下次想來我家喝,我欣然表示歡迎:“一定掃榻以待。除了奶茶,其他好茶好酒都可以有”。吐槽的自然是笑話我跟風(fēng),湊小年輕的熱鬧,缺少老人家應(yīng)有的矜持。我一點也不生氣。先前我就承認(rèn)了我跟風(fēng),現(xiàn)在繼續(xù)承認(rèn)我愛湊小年輕的熱鬧還不行嗎?除了曬秋天的第一杯奶茶,以往小年輕喜歡看的“奇葩說”“吐糟大會”“脫口秀大會”乃至“樂隊的夏天”我也都喜歡看。從大潮流看,我屬于心甘情愿崇拜“后浪”的那種“前浪”,我想這可能屬于根植于我內(nèi)心的進化論取向吧,這就有點類似于魯迅當(dāng)年也篤信進化論,大先生曾低頭為一個并不太熟悉,也不太禮貌的小年輕親自脫下破皮靴,再受其指使去修鞋鋪為補好皮靴,小年輕還不以為然,此事一度成為笑談,當(dāng)知名人士唐弢向魯迅求證這件事,魯迅默認(rèn),只說了一句:“進化論嘛?!?/p>
但畢竟,我跟風(fēng)也好,崇拜“后浪”也好,都是有選擇性的,也就是要與我自身的興趣愛好、審美取向有兼容性的,而不是照單全收的。比如奶茶,我就無法接受街頭那種一次性塑料杯加封蓋的,而依然喜歡用精美的瓷器;不喜歡買一杯奶茶邊走邊喝,或在人和人挨得很密的網(wǎng)紅店扎堆,喜歡坐在寬敞寧靜的地方,或者至少要與陌生人保持一定的距離。因而跟風(fēng)“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在我這里,屬于走樣了。
但走樣歸走樣,此后的日子,從第一杯,到第二杯,到第N杯,我根本停不下來。我又做了龍井奶茶,單叢奶茶,金萱奶茶,老樅水仙奶茶……當(dāng)乳白的牛奶和稀奶油勾兌炒豆香的明前龍井,遭遇霸氣高香的姜花香單叢,融入自帶牛奶香的金萱烏龍,投入巖韻醇和的老樅水仙……是味蕾的盛宴,更是歲月里的暖意。
秋陽透過窗外的開始微微泛黃的樹葉,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照進我家潔凈的茶幾,我端一杯奶茶,捧一本小說,沉浸于其中。
這是我秋天讀的第一本小說。是瑞典詩人和音樂人湯姆·馬爾姆奎斯特的自傳體小說《我們活著的每分每秒》。
如果我的靈魂是一艘孤舟的話, 閱讀對于我而言,是一種在書籍的遼闊水域無為而無不為的自然漂泊,我從來不擔(dān)心下一本讀什么,總會有下一本書吸引著我。就像今年先前讀了阿來的小說《塵埃落定》和《云中記》一樣,現(xiàn)在讀這本。我詫異地想,《云中記》與《我們活著的每分每秒》恰似用兩塊互補的基石為我修補了我情感支持體統(tǒng)建設(shè)上一項特別薄弱的基礎(chǔ)——死亡教育。
中國的阿來用《云中記》告訴我,面對同胞的去世,除了悲傷,除了哭得死去活來,還可以深情而莊嚴(yán)地去安魂,阿來借塑造的小說主人翁,祭司阿巴回歸汶川大地震后的廢墟云中村,他為罹難同胞還在世的親人一一祭奠亡魂,一一傳遞生者的思念,然后,明知結(jié)局,卻毅然決然選擇與云中村一起在山體滑坡中葬身大江,去與地震中的亡魂永遠(yuǎn)在一起,一起永生。阿來用博大的情懷告訴我們,大地?zé)o意害人類,但人類必須與大地共存亡;大地,即便是廢墟,也依然在重啟著生機,也依然在萌生著植物,召喚著動物,廢墟后的云中村,居然重現(xiàn)了《詩經(jīng)》里的生態(tài)場景:“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睂懽饔诎矶?,或者是他再造一個信仰世界的工程。
而瑞典的湯姆·馬爾姆奎斯特則借助語言本身來抵御悲傷。恰如評論所言,這是一部澄澈而深刻的生命之歌。
“那個夏末,四周蔥蘢著濃濃的霧靄,我們一起游了四個來回,你的脖子上掛著水珠,我們什么都不想,我們什么都不缺。但這個春天,生活變得面目全非。我不時穿過醫(yī)院曲折漫長的地下廊道,奔走于你和利維亞之間。我攥緊你的手,我說:‘我在這兒,親愛的?!?/p>
試想,如果相繼失去至愛和至親,我們是否想過放棄自己的生命?還是選擇與悲傷共存?我們要怎樣度過舔舐傷口的日子?我們怎樣才能將生活重新拉入正規(guī)?我們是否寧愿從未擁有,也不愿受痛失我愛的悲苦?其實這些問題在我遭遇至親往生的時候也時常襲擾于我。
作者湯姆·馬爾姆奎斯特先用近乎地獄般的體驗,來記錄他懷孕的愛人彌留之際的種種痛苦,一連串我這種非醫(yī)學(xué)專業(yè)的讀者不知所以然的醫(yī)療器械,藥物,醫(yī)療手段名稱,不得不提前做剖腹產(chǎn),不得不把早產(chǎn)的新生女兒放入暖箱,他為了傳遞母女之間的愛,不斷為她們交換帶有母親和女兒氣味的毛毯……寫盡了病魔中愛人的痛苦不堪,與愛人生離死別的絕望,再用回憶來切換現(xiàn)在和過去的場景,愛人留下的痕跡比比皆是,愛情根本無法停息,愛人卻去了另一個世界,而那個世界現(xiàn)在還無法抵達(dá),現(xiàn)在還有種種現(xiàn)實問題在考驗著自己,比如因為和愛人錯過了結(jié)婚登記,而面臨的女兒監(jiān)護權(quán)問題,比如緊接著又遭遇父親去世……自己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沉淪與救贖之間作艱苦卓絕的拉鋸,寫作對于湯姆·馬爾姆奎斯特而言,不啻是一場一個人的戰(zhàn)爭:“我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恨過,沒有對象,沒有意義,每一次我都想要去理解它,把它用語言表達(dá)出來,定義它,控制它。我會失聲痛哭,害怕吵醒利維亞。盡管我在另外一個房間。我用手捂住眼睛,我聽到自己說:‘只是一場幻夢’。我也請求你不要稱之為悲痛?!?/p>
看完我熱淚涔涔。此岸世界,我們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有時就包括沉浸在失去親人的黑暗里,是那種深黑色的絕望和恐懼。就比如2020年迄今,周遭世界已有逾100萬的人死于新冠肺炎,還有死于公交車墜河的,死于樓塌的,死于戰(zhàn)火的……何以安魂?何以救贖?何以治愈身心?何以重啟生活?幸好我們有語言和文字,可以讀書,也可以寫作。即便獨處,也可以在書里傾聽到他人曾經(jīng)的哭泣,并且欣慰于他人終將擦干眼淚;也可以在文字的書寫中傾訴給這個世界自己的無助,在傾訴的同時也積蓄著振作的力量。所以閱讀與寫作,是屬于我的信仰世界。
看看別人活色生香的生活,也是值得我們浪費掉些許時間的。就比如我愛看小說,總可以延展自己的經(jīng)驗生活,使自己穿越于更博大的時間和空間里;就比如我今年秋天看的第一場展覽,在上海外灘的“夢回江戶——浮世繪藝術(shù)大展”。
那天秋雨迷蒙,外灘行人稀少,對岸以陸家嘴“三大神器”和東方明珠為標(biāo)志的天際輪廓線依然楚楚動人,依然有人駐足拍照,而我沿著中山東一路這邊的“萬國建筑博覽會”旁行走著,這里似乎是上海的心臟地帶了。
我23歲前曾是個上海人,每當(dāng)走到這里,總會覺得自己很有點李宗盛《山丘》唱詞里的意思:“越過山丘,雖然已白了頭,喋喋不休,時不我予的哀愁,還未如愿見著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丟?!贝说卦枪枢l(xiāng),但當(dāng)下我只是游客,再路經(jīng)此地有種飄萍之感,靈魂不朽是不可能了,皮囊不速朽就不錯了。呵呵。
還是看展覽吧。挑非節(jié)假日時間來還是正確的,看展覽的人不多,可以容我先粗看一遍,再根據(jù)自己的喜好,細(xì)看個中“浮世繪三杰”喜多川歌麿、葛飾北齋、歌川廣重的作品。比如喜多川歌麿的女性“大首繪”,和服女子,高聳的發(fā)髻,俏麗的溜肩,靜穆的神情;比如葛飾北齋的《富岳三十六景》,其中的《神奈川沖浪里》,此前但凡接觸日本文化,去日本旅游,這幅畫都是標(biāo)志性象征,所以不僅是翻卷的大浪頭,甚至幾乎每朵張牙舞爪的浪花,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因而葛飾北齋也是我最熟悉,最喜歡的浮世繪大師,沒有之一;還比如歌川廣重那些有著濃濃鄉(xiāng)愁的風(fēng)景畫,看之不由得動容;又比如三杰之外有一幅作品叫《夜之梅》,作者鈴木春信也是浮世繪大師,我也很喜歡,圖中的色塊對比很柔和,線條很流暢,黑色的夜,穿橘色和服的美女舉著黃色的燈在賞梅,梅花在燈光映襯中也是黃中帶點粉,我在想,假如美女的和服換成紅色,紫色或別的任何顏色,就一定不是這樣的效果。
浮世繪是日本江戶時代興起的一種獨特的民族風(fēng)俗藝術(shù),“浮世”一詞來自佛教用語,本用來指浮沉聚散不定、枯榮無常的人世間,日本語言中“浮世”在原意的基礎(chǔ)上又被附加了“既然世道無常,不如及時行樂”的享樂思想。這也是大多數(shù)浮世繪作品追求的主題。
意猶未盡。我還購買了印有《神奈川沖浪里》的茶具和門簾,以及這次展會策展人潘力先生著的《浮世繪》書籍,圖文并茂,非常珍貴。由此,浮世繪文化已由展廳“搬運”至我家了,希望下次可以在家里做個專題茶會雅集。繼續(xù)與日本文化同好者娓娓道來,慢慢交流,細(xì)細(xì)品味。
許是浮世繪的主題影響了我,人間枯榮無常,恰似秋季也在收獲之后走向凋零。何不在皮囊凋零之前為靈魂注入更多的收獲呢?直白地說,何不讓自己盡興饕餮呢?當(dāng)然,尤以精神饕餮為重。
聽覺享受自然不能缺席。金秋時節(jié),恰逢杭州大劇院有國際音樂節(jié),便首選“貝多芬c小調(diào)合唱幻想曲、d小調(diào)第九交響曲”演出票,當(dāng)然,我是沖著《貝九》而去,前一部合唱幻想曲可以忽略不計,也可以當(dāng)是大餐前的小菜。
這天也逢細(xì)雨霏霏,為避開晚高峰,我黃昏之前便坐地鐵來到市民中心,先去城市陽臺走走,看看江景,江霧茫茫,對岸的白蓮花建筑,這邊的金色圓球建筑背景都是灰白色的,晚上這里會有燈光秀,但白天的新杭州似乎更適合晴天,藍(lán)天白云與朝氣蓬勃的錢江新城更般配。如此煙雨,更適合老杭州,或空山,或靜湖。“雨還在下,落滿一湖煙,斷橋絹傘,黑白了思念……”
猶記得第一次完整地聽《貝九》,還是40年前的事情了。當(dāng)年指揮家曹鵬先生在復(fù)旦的階梯教室為大學(xué)生作講座,邊講邊播放,用了整個下午,當(dāng)年這些歐洲經(jīng)典音樂的普及,對于從小家中只有一個半導(dǎo)體收音機,從大楊浦出來的大學(xué)生而言,有如荒涼板結(jié)的土地初逢春雨,我聽得忘卻了全世界,也忘卻了一件重要事情,為此我終身遺憾。原本答應(yīng)這天下午是陪已患肺癌的父親去復(fù)旦附近的葉家花園肺科醫(yī)院復(fù)診的,說好我在車站等父親,那個年代還沒有手機,父親沒等到我,一個人去看病配藥,癌細(xì)胞擴散加一個人到處站立排隊,這天回去后,父親的腰就直不起來了,開始臥床,我極度愧疚,深深地自責(zé)。此后幾個月,父親離開了我們,我無限悲痛,發(fā)誓從此再也不聽《貝九》。整整三年,大家也跟著不能提這件事,甚至連貝多芬都不提,《貝九》成了我們家的禁忌。三年后大家庭來了姐夫,也是個音樂愛好者,得知此事,化解了我的心結(jié):“三年不聽《貝九》,這樣的自我懲罰已經(jīng)夠了,再說這不是《貝九》的錯,想必父親在天之靈,也不會責(zé)怪你,也希望你重聽呢……”于是三年后,我才重聽了《貝九》。又是許多年代過去了,我曾一度成為音響發(fā)燒友,省吃儉用,買了全套貝多芬交響曲的原版CD,是柏林愛樂樂團演奏,卡拉揚指揮的。但是后來家里來了小偷,還頗有文化,除了偷走現(xiàn)金首飾,還把所有CD都偷走了,我的內(nèi)心叫一個痛,這以后又是多年沒有聽《貝九》……
杭州大劇院還是按疫情管理,聽眾間隔而坐。
充滿激情的楊洋指揮,帶著杭州愛樂樂團和中央歌劇院合唱團為我們再現(xiàn)了這部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貝九》。弦樂層次分明而飽滿,圓號聲部的整體表現(xiàn)令人振奮,前三個樂章的樂曲恢宏而滲透著悲壯的色彩,使我完全放下了對杭州愛樂樂團可否勝任如此力量磅礴的交響曲的些許擔(dān)憂,完全融入其中。而第四樂章《歡樂頌》,在指揮、樂隊、四個聲部的獨唱和合唱團的共同演繹下呈現(xiàn)出了排山倒海的氣勢,男中音的歌喉首先不負(fù)期望穿越至整個大廳,再是合唱和四重唱的交織,再是男高音獨唱華麗登場,人聲反復(fù)詠嘆的旋律和樂團宏大的聲響交織奔涌而來:“億萬民眾,互相擁抱吧,把這親吻給予整個世界,兄弟們,在燦爛星空之上,必有一位慈愛的父親!”
震撼之余,熱淚盈眶。要用如此無與倫比的力量來謳歌歡樂,曠世唯有貝多芬,再無來者。這才是歡樂之巔,這才配叫不朽。
我與《貝九》的前半世緣分,乃至今生的緣分,大概注定只能是這種境界,輕易就不要聽了,要聽,就得如此酣暢淋漓。
至于燦爛星空上的慈愛父親,讓我們彼此遙祝吧。
回歸日常,可以聽聽《田園》,聽聽《F大調(diào)第八交響曲》什么的,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