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清人張潮《幽夢影》里有句話,頗可玩味:“賞花宜對佳人,醉月宜對韻人,映雪宜對高人?!?/p>
下雪天,一個人坐在屋子里,四周寂寂,雪襯天光,映在格子門扉,或者夜晚一燈如豆,暈染在窗戶紙上,外面雪下著,或已停,此時天地高遠,總想著一個朋友裹一身雪花而來,在你對面坐下,促膝而談。
此為不可多得人生之妙境。
詩人白居易下雪天喜歡和人暢飲,除了那首著名的《問劉十九》,還寫下過這樣的句子,“一盞寒燈云外夜,數(shù)杯溫酎雪中春”。白居易對雪夜飲酒情有獨鐘,一到下雪天就想著映雪對高人,呼朋引伴來喝酒。雪花漫天,明人張岱也喜不自禁,他到湖心賞雪,閑情雅興與常人不同。煙水蒼蒼,白雪茫茫,天光水色,一葉扁舟,有一人早已在亭中煮茶。
宋畫中,漫天大雪,山路曲折,一亭翼然,有個人坐在亭中,在等待他心靈上的朋友。收集梅花上的雪,煮水烹茶。梅上雪,有獨特的香氣,茶之禪意,融合在一起,可謂天上人間,清妙絕倫。映雪對高人,高人是什么?
高人是手足砥礪、趣味相投的朋友。有年歲末,我和寫詩的朋友在山翠水清的富春江邊聊天,外面飄著小雪,我們閑扯王子猷雪夜訪戴的故事。他喝醉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說,“人生在世,要的就是這個意思!”
起風了,樹上的黃葉一片一片落下來,那天傍晚,我打電話給這位朋友,他在電話那頭說:“在徽州呢,一個古村里,發(fā)現(xiàn)一棵幾百年的烏桕樹。”隔著城市天幕,恍若看到他背著架相機,深一腳淺一腳走著。他瞇著眼抬頭看那棵幾丈高的大樹,葉子落光了,只剩下黑黝黝的樹干,身后是時光漫漶的粉墻黛瓦。
高人是一味禪茶。唐代詩人司空圖這樣吟哦雪天喝茶,“中宵茶鼎沸時驚,正是寒窗竹雪明”。雪天,一壺茶在手,獨坐沉吟,茶綠醇熟,鼻觀生香。茶當然是高物,一葉嫩芽沉浮,可見人間氣象,我常在杯中細觀幾縷新葉,想到一片茶園,高低起伏的江南山崗。
高人是一卷書。線裝的書,講的是久遠的故事,泛黃的經(jīng)典。一縷書香,忽遠忽近,縈繞鼻息,書是高人,高人是書。
高人是庭中一株樹。庭有梅樹,虬枝盎然,雪裹梅,白里透紅,紅白相映———甜雪,從視覺上看,雪有一絲清甜。
有雪的夜晚,我在手機上盤點曾經(jīng)交過的朋友。人到中年以后朋友就像秋天的樹葉越來越少,也不知他們都在忙些什么,去了哪兒?由此,我就似乎覺得,張潮的那句“映雪宜對高人”,其實反映的是一個人的內(nèi)心寂寞,把雪天,把天地干凈、萬籟俱靜的環(huán)境當作一種氣質(zhì)高人,舉世皆濁,獨愛這方清靜。抑或,是在等待一個心靈默契、相談甚歡的朋友,在一個夜晚,踏雪而來,叩門而訪,秉燭而談,尋求一種心靈共鳴。
映雪對高人,應為會友,應為品茗,應為讀書,應為庭中樹。
當然,高人只可意會,不可語,它還是雪裹紅梅的空靈妙境———人在畫中,心地悠然。
選自《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