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巴爾扎克的書桌
到了巴黎,我來到巴爾扎克的故居。一走進這低矮、寧靜而簡樸的屋舍,一陣莫名的親切氣息撲面而來,我心里不禁響起一句話:
我把我心中敬仰的人,帶回他的家里來了。
我感覺巴爾扎克真的從我心里走了出來。我看見他在屋里走來走去,看見他躲在屋中逃債時的神情。這幾間路邊小屋,屋頂比路面還低。他選擇在這個地方居住,是因為此處不易被追債的人發(fā)現。但他一定還是常常心驚肉跳地躲在窗簾后邊朝外張望。如果是不多的幾個密友來訪,他就隔著這薄薄的門板側著耳朵去聽敲門聲是不是事先約好的暗號。
我還看見他站在小院里凝思。濃密的花木和樹葉的氣息包圍著他。他身上裹著大氅,瑟縮著肩膀,這不正是羅丹為他雕塑的那個樣子嗎?他是由于衣單身冷,還是從心底感受到了人世間的孤寂與徹骨的寒涼?
巴爾扎克故居
更深露重,絕不會有債主出現。他就用這個有深紅色花邊的瓷壺來煮咖啡,傳說他一天至少喝一公斤咖啡。在強烈的咖啡因的刺激中,他銳利的思維一下子刺穿了那遮蔽世界的丑惡黑幕。于是,他入木三分地寫下了19世紀中期巴黎人形形色色的風貌。這把大椅子正適合他壯碩的身軀,但他的桌子為什么這樣???他俯下的肌沉肉重的前胸幾乎要把書桌壓垮。然而,他就在這普普通通的小桌子上寫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批作品,創(chuàng)造出文學史上那難以逾越的高峰。
我拉開他的抽屜,里邊空無一物。
曾經在一個深夜,一個梁上君子潛入這屋內,也拉開了抽屜,但摸了半天也摸不到一分錢。巴爾扎克在隔壁的臥室里聽到了,便說:“別找了。白天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一個法郎?,F在這么黑,你更不可能找到了。”于是,那小偷慚愧地離去。
我笑了。陪我參觀的卡尼歐館長問我笑什么。
我想說“巴爾扎克就在這兒”,但我沒說,我怕這話被他當作笑話。但這個對巴爾扎克極虔敬的年輕館長,好像在我的神情中感悟到了什么。他把我領到地下書庫,去看巴爾扎克的藏書。他還特意叫我動手去翻一翻巴爾扎克自己出的書。我知道巴爾扎克在寫作之前曾發(fā)誓要創(chuàng)立一個出版社,并致力于出版一種袖珍版的小書,但由于經營不善,背上了如山的債務,以致終身難償。于是我的手在撫弄這些書皮時,熱辣辣地,仿佛觸到了這位文豪一生的挫折與苦難。我之前從沒有觸摸過這樣布滿針芒的書皮!但是卡尼歐為什么叫我親手翻一翻這些書呢?他是不是也知道只有切實的觸摸,才有真切的感受?由此,我的問題便魚貫而出。盡管以前我對巴爾扎克十分熟悉,但總覺得隔著很大的時間與空間,為什么到了這里,完全沒有了距離感?他普通、真實、活生生,同我面對面站著,甚至一伸手就可摸到他那又大又重的身軀。凡是他書中有的,這里都有;他書中沒有的,這里也有——這便是他自己。為什么從作品理解作家,遠不如從作家理解作品來得直接與深入?到底是作品大于作家,還是作家大于作品——或者說,只有把作家與作品融在一起,才是最完整的作品呢?
原來故居也是他作品的一部分。
我問卡尼歐館長,為什么故居內陳設的巴爾扎克生前的物品不多。
他告訴我,巴爾扎克在這里生活了7年(1841—1847),此后他在巴黎市中心買了一處房子,就搬到那里去了。但他只在那里生活了3年便患病辭世。他只活了51歲——肯定是被債務和寫作壓垮的。他死后,全部遺物都被妻子賣掉,而他那幢房子也早已被拆除??釟W說,他那些失落的遺物肯定還在什么人家里,但是誰也無從得知了。于是,巴爾扎克又給我們留下一片空白——這可不是物質的空白,而是一種身后的蒼涼。這樣一來,把我們與這位一百多年前不幸的大師又拉近了一步。
這是唯有故居才能給我們的感受與啟示。
(秋水長天摘自譯林出版社《巴黎,藝術至上》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