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茈
父親為了操持這個家,可謂是操碎了心,什么能掙錢他就干什么。
父親有一項工作,“撿金”(撿骨葬,復(fù)葬形式之一),這在鄉(xiāng)間是被稱作“仵作”的下賤行當。亡者以薄木材料為棺,淺埋入土一二尺,以使尸體快速腐朽。三五年后(只取單數(shù)),子孫在八月初一這一天請人揭墳開棺,將尸骨腐肉洗凈,按坐姿置骨架于高約二尺、直徑一尺的陶甕內(nèi),俗稱陶甕為“金壇”,稱裝骨于金壇內(nèi)為“撿金”。金壇內(nèi)以朱砂撒于骨上,并書死者姓名、生卒年月,封蓋深埋于家族墓地,立墓碑,我們村將這種風(fēng)俗叫“亡人起身”。除了“撿金”,父親還去做“八仙”(即抬棺材,由八個男人抬起來,象征先人早登極樂歸為神仙)。
我讀四年級的時候,班里有個男同學(xué)唱歌一樣地嘲笑我:“千金的父親是埋人的,抬死人的……”那天,我趴在課桌上哭了一個下午。
后來,幾乎每天都會有幾個調(diào)皮的男同學(xué)陰陽怪氣地笑我。只要有老人去世,他們就會對我說:“又死人了,你阿爸又有事情做了……”這些刺耳的話讓敏感的我覺得非常受傷。我曾不止一次找父親理論,他不吭聲,拿起竹鞭就要打我。
“你打啊!打死我啊!”我像個受傷的小鹿大聲嚷嚷,父親的竹鞭狠狠抽打在我的身上,一道一道紅色的血痕,觸目驚心。
“這么小就已經(jīng)開始造反了是不是?看我不打死你!”父親悲憤交加。
“你就打死我好了,你除了會打我們還會干什么?整天抬棺材、埋死人、撿金,發(fā)窮惡……”我口無遮攔地說著傷害父親的話。
他揚起的巴掌突然停在半空又顫顫地落下,然后對我說以后不去了。那是執(zhí)拗的父親第一次在我面前敗下陣來,悲傷彌漫在四周的空氣中。
他嘴上雖是答應(yīng)了,可是暗地里還是會悄悄去,每次去都找許多借口,遇見熟人千叮萬囑不要告訴我。我恨他不守信用,但我開始明白了生活的不容易。后來,我看見父親抬著棺材,就會繞路走,怕父親看見了難堪。再后來,即使有人告訴我,甚至有同學(xué)笑話我,我也假裝不知道,回到家里和往常一樣默默做家務(wù),能做多少做多少。
忘不了那個中午放學(xué)回家,看見父親才回來,滿臉疲憊。父親撞見我,面露慚色,謊說去上寨打山豬去了,守了一夜。我知道其實是住在上寨的明仔爺爺去世了。上寨來回要六個鐘頭,父親是在那里過夜了。我聽過父親和別人閑聊,在亡人家里過夜就像乞丐一樣,蹲在門角落直到天亮。夏天蚊子多,冬天又冷,但是熬一夜會多加20塊人工錢,給亡人換衣服上棺木再多20塊……他還“吃過杠”,在山路上行走,下坡,所有的壓力突然一下子轉(zhuǎn)移到他肩膀上,人一下子站不起來,他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差點滾到山下去。那天,我聽得內(nèi)心揪著痛,我是如此心疼我的父親。
每年八月初一,父親都接很多活。至少要幫十個亡人“撿金”。他從早上五點鐘出發(fā),每個山頭都是“起身”的尸骨,有時候下點小雨,讓整個村子都變得陰森森,那天,孩子們是不準出去的,怕撞到邪氣,會鬼打墻(中了鬼的迷魂陣,在原地繞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找不到路,回不來了)。每年的這一天,我都害怕父親會遇見鬼打墻,回不到家里來……
鐵頭母親癌癥晚期,彌留之際,家屬找父親做伴,讓父親幫忙換衣服,甚至換衛(wèi)生巾……咽氣后,是父親幫忙換的衣服。那天,隔壁家的大爺過來,和父親閑聊:“你怕什么,那么能干,幫人家換套衣服就有幾十塊錢了。”滿眼的嘲笑。父親坐在門口抽著煙絲,沉默不語。那個高大的父親低著頭,顯得矮人一截。這工作實在是讓父親丟盡了尊嚴,而作為他最親最愛的女兒,我也曾和別人一樣嫌棄他的職業(yè),為他的職業(yè)感到丟臉??墒撬倘柝撝剡€不是為了這個家嗎?我有什么資格看不起他?想到這里,我竟然嗚嗚地哭了起來,不知道是委屈還是懊悔——我到底不是一個懂事的孩子。
那年的八月初一,我和弟弟跟著父親來到爺爺墳前,三個人用鋤頭把土堆鏟平再刨開,直到露出褪了油漆的棺木,我把頭別過去,有些害怕。
待棺木打開,里面破舊的藍色衣服上有一堆白蟻。父親說:“它們把阿公的肉都吃掉了,剩下骨頭了?!蔽覀兛吹綘敔?shù)念^顱骨,嚇得想哭。父親已經(jīng)把破舊的藍色衣服撩到一邊,正在一塊一塊地收拾白骨。
“這些骨頭每一塊都要按照順序完整地放在‘金壇’里,不然就是‘跪金’了?!备赣H說。
“‘跪金’是什么意思???”我們居然不害怕了,一邊問一邊幫著父親把骨頭一塊一塊撿到缸里。
“‘跪金’就是把膝蓋上的那塊骨頭放反了,本來是坐著很舒服的,變成跪著很辛苦的,那家子的風(fēng)水就不好了。撿金的人一定要看清楚,不然就是害人,就是做了缺德事……”父親說得頭頭是道。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規(guī)矩和學(xué)問,我開始有些崇拜父親。
拾掇完畢,我和父親抬著裝有爺爺骨頭的“金壇”往另一個山崗走去。弟弟跟在后面,一路撒著紙錢……那天早上的風(fēng)涼嗖嗖的,將紙錢吹得滿山都是。
父親老了,頭發(fā)白了,甚至越來越矮了。也許是年齡越來越大的緣故,性格倒是越來越和藹可親,寬厚慈祥了。
很多個早晨,父親坐在我的床前給我說他做過的夢。他常常夢見我的小時候,常?;貞浳业耐辍T谒挠洃浝?,我只有乖巧沒有任性,直到我要結(jié)婚。
我舉行婚禮的那個早晨,他默默地祭祖、燒香,然后坐在椅子上發(fā)呆,悶悶不樂。我穿著長長的婚紗,想和他拍一張合照,他躲到房間里去了,我拉著他的衣袖撒嬌,他不說話,一副要哭了的表情。
吉時到了,我提起裙擺,在伴娘的簇擁下跨出家門,回頭,披著的白紗遮住我的半邊臉,卻依然看見無邊無際的落寞和牽掛在父親的臉上愁成一朵開敗的雛菊,一瓣一瓣重重地落在我身上。
那樣多的付出和愛,換來的也不過是女兒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