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凡夫
今年9月是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8日)100周年誕辰和25周年逝世紀念,這當是今年大中華文化界的一件大事。香港進念·二十面體特別制作《說唱張愛玲》以作紀念,原計劃于6月初搬上舞臺。然因疫情影響,劇場仍未開放,《說唱張愛玲》便改以網(wǎng)上直播形式進行,首先在進念油管(YouTube)頻道播出MV版,相隔一周后又播出了劇場版,兩個版本的影片在進念的油管頻道只保留24小時。也就是說,11月底將在劇場正式公演的會是《說唱張愛玲》的第三個版本。
這次“進念舞臺創(chuàng)新實驗室”(Z Innovation Lab)糅合科技與創(chuàng)意,來重溫張愛玲一生及其文學世界的《說唱張愛玲》,采用破格的說唱形式。文本選取自張愛玲作品及文章中的選段,以近年來在胡恩威領航下的“進念舞臺創(chuàng)新實驗室”的制作方式,融合舞臺科技與創(chuàng)意來呈現(xiàn)。特別是劇場版,帶有新美學觀的舞臺制作,并在其中融合傳統(tǒng)歌劇的音樂戲劇性,糅合中西方音樂色彩和現(xiàn)代劇場戲劇美學。這種音樂和戲劇的現(xiàn)代結合,是基于歌劇形式并超越這種形式的大膽創(chuàng)新和探索。
濃厚的“張愛玲味道”
張愛玲的一生,與上海、香港和美國洛杉磯關系密切,她對中國人、中國文化、中國藝術、女性身份等,都有獨特的見解。數(shù)十年來,她的作品于文藝界中備受追捧,但將其搬上舞臺,仍數(shù)進念最多。
回顧進念創(chuàng)團30多年來,以張愛玲及其作品為題材的劇場制作便有不少,包括正式成立后在香港的第一個演出《心經(jīng)》(1982),而后的《兩女性》(1983)、《華麗緣》(1986)和《斷章記》(1995)。千禧年后,進念改編過《半生緣》(2003及2012兩個版本),和2014年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形式上加入了多媒體和各類型的樂曲,創(chuàng)造了別具一格的“音樂話劇”?!墩f唱張愛玲》以各種聲、演、技的實驗性制作,將張愛玲的文字立體化,可以說是“進念舞臺創(chuàng)新實驗室”繼《追憶逝水年華》及《瞽師杜煥》后再進一步的“實驗”。這次敢于以更為大膽創(chuàng)新的形式來制作《說唱張愛玲》,便是在過往這個堅實的制作成果基礎上來進行的。
《說唱張愛玲》的陣容,包括來自全國的音樂人和演員。包括歌影視藝四棲創(chuàng)作演員張耀仁和青年說唱歌手楊默函的原創(chuàng)音樂,演員葉麗嘉與楊永德演繹的張愛玲文字里的“她”和“他”,還特邀林嘉欣(獨白)與陳綺貞(獨唱與吉他)共同演繹張愛玲的《天才夢》。
MV版首播觀后,可說很有驚喜。近一小時的節(jié)目,視與聽都有不錯效果。張愛玲在世的74年,基本上在幾位不同的“說唱人”不同的演繹下,以線性敘事“流水式”地呈現(xiàn)出來。雖然只是網(wǎng)絡上的“平面”演出,仍能讓人保持著觀賞的興趣,很有一氣呵成、毫無冷場的效果。
這關鍵在兩點。第一點是張愛玲人生故事的取材,胡恩威很聰明地從“情”的角度切入,而且從張愛玲自己的作品中選取內容。因此,整個MV版的制作,便具有至為濃厚的“張愛玲味道”。特別是對熟讀張愛玲文字的“張迷”而言,這種味道不僅來自張愛玲的文字,更來自舞臺上呈現(xiàn)的圖像、照片、張愛玲小說文集中的插圖,甚至是來自張愛玲的錄像及電影畫面。
當然,還有同樣很關鍵的第二點,那就是戲劇節(jié)奏的掌握——變化明快、爽朗,得以在不足一小時內,以十多個不同的段落,講述了張愛玲74年來的傳奇一生。當然,聚焦于張愛玲在上海、香港和洛杉磯生活的戲劇內容,將她個人的感情生活與小說中的愛情故事很好地融合,還穿插了一些很能反映張愛玲個性和心境的文字。譬如,她晚年(1970年代)在美國研究《紅樓夢》,發(fā)表《初譯紅樓夢》(1973年),出版《紅樓夢魘》(1977年)時,在紅色的畫面中,觀眾看見的是一雙遠望的無奈眼神,隨后畫面上出現(xiàn)張愛玲所說的“人生三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未完”的文字。
至于選用了進念當年在《半生緣》舞臺制作中金麗生與郁群兩位名家分別自彈(三弦、琵琶)自唱的蘇州評彈開場錄像,使得MV制作中既有回顧作用又有突出《半生緣》的效果。
最神來之筆的是最后部分的設計。首先由葉麗嘉獨自“說”故事:“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很多人來做媒……”故事不長,不足三分鐘。故事說完,畫面仍是葉麗嘉,但不再說話,只是“聽”。畫面后,楊默函以“現(xiàn)代說唱”(傳統(tǒng)爵士樂的饒舌音樂Rap Beat)方式唱出這個來自張愛玲的《愛》的故事,用了差不多的時間將同樣的故事再說唱了一次,作為整個制作的結尾,再一次強調了“說”與“唱”的元素。
聚焦“情”字考驗演技
《說唱張愛玲》MV版放上網(wǎng)絡后一星期,劇場演出的錄像也被放上網(wǎng)絡進行直播。這個劇場版本,自幕啟至最后落幕、演出及制作人員字幕播放完畢,已近晚上9時45分,也就是說超過100分鐘,較預計的90分鐘長,比MV版多了40多分鐘。
其實,兩個版本的基本素材都來自張愛玲的著作內容和文字,說唱的亦是張愛玲74年的人生,焦點同樣集中于一個“情”字。但MV版是網(wǎng)絡屏幕的“平面化”平臺,劇場演出錄像直播版的平臺則是沒有現(xiàn)場觀眾的香港文化中心劇場,以兩位男女演員(主角)的現(xiàn)場演出為“主體”,直播時還結合不同拍攝角度、疊影,字幕疊置等技術,在畫面上營造出前、中、后不同角度、深淺的疊置景觀。
劇場演出制作直播版的觀賞焦點,除了音樂,更重要的便放在兩位演員身上,尤其是主演葉麗嘉?;旧?,在整個演出中,她都以“獨白”來演出(其中一場與男主角楊永德起舞,并無對話),可謂對演技的大考驗。她的對白設計又讓觀眾感受到,她大多數(shù)時間是在扮演張愛玲,但有時卻又抽離,是在演出其他角色——或許,那亦可能是張愛玲內心的另一個“我”,但界線又刻意地被模糊,由此亦見出葉麗嘉有很不錯的掌握能力。
相對而言,楊永德的表演空間便較少了。其中最突出的當是緊接著“說畫”那場戲,繼續(xù)采用了穆索爾斯基(Mussorgsky)的《圖畫展覽會》(Pictures at an Exhibition)過門的主題音調作配樂,舞臺上保持著七個繪畫畫架的場面。戴著眼鏡的胡蘭成,用地道的廣東話獨白,講述了自武漢給張愛玲寫信開始,到他和張愛玲的關系惡化直至張愛玲1947年6月10日寫信給他提出離婚的過程和他的感受。
有趣的是,這段十多分鐘的“獨角戲”,“胡蘭成”一邊說,一邊手持不同的“頭像畫”(張愛玲)放到七個畫架上;演出中途,舞臺上自左邊走出一位女士持圓形牌子掩著面孔出場,橫穿舞臺走向右邊,圓形牌子上只寫有一個字,先后出現(xiàn)“胡”“蘭”“成”等幾個字,到最后七個畫架上都擺上了頭像,但畫架最右邊的椅子仍然空置著。這一段戲,熒幕上仍然投映著張愛玲的文字。楊永德“口”中所言、在舞臺上所演的胡蘭成,是張愛玲筆下的胡蘭成,還是觀眾、讀者心目中的胡蘭成?對任何演員來說,都有很大的壓力。
中西音樂虛實影像
《說唱張愛玲》的劇場版,就音樂而言,張耀仁及青年說唱歌手楊默函的原創(chuàng)“說唱”音樂,仍是演出的框架。音樂帶著現(xiàn)代爵士樂、Rap的風格,賦予張愛玲文字新的感覺;陳綺貞以吉他伴奏唱出的《天才夢》,在劇場演出制作版中改為楊默函的說唱;劇場版中,《半生緣》的蘇州評彈影響也刪去了;采用巴赫的D大調第二號古大提琴(Viola da Gamba)奏鳴曲、兩集平均律鋼琴曲集(Well- Tempered Clavier)中的多首前奏及賦格,甚至《圣馬太受難曲》(St Matthew Passion)作配樂的效果,用得很不錯,和影像相融得很自然。
基本而言,幾處關鍵的劇眼,在劇場演出版中仍然保留著,如說了三次的“人生三恨”和最后結束的“愛情故事”,以及保持著先獨白再“說唱”的形式。劇場演出版,雖然刪去蘇州評彈的說唱,但舞臺上卻多了一位拉胡琴的琴師(應是胡琴手洪鴻君),后來在交代張愛玲1960年入美籍時,還奏起阿炳的名曲《二泉映月》,產(chǎn)生了頗為微妙的感覺。
這種將中國傳統(tǒng)的說唱藝術、胡琴名曲、巴洛克樂曲、穆索爾斯基的俄羅斯民族色彩音樂以及現(xiàn)代爵士Rap“說唱”相互混搭,再結合時虛時實的影像畫面的舞臺,再運用好幾種先進的舞臺科技,包括多媒體伺服系統(tǒng)(server based)、舞臺跟蹤系統(tǒng)(tracking system)、光雕投映(projection mapping)及聲音景觀(soundscape)等,產(chǎn)生了極具創(chuàng)意的美學觀感。
如果說,張愛玲百年的傳奇故事,能結合現(xiàn)實舞臺立體地在網(wǎng)絡上重現(xiàn),那應是進念·二十面體自2017年開始主辦“進念舞臺創(chuàng)新實驗室”系列活動,以前沿舞臺科技融入藝術,利用劇場空間去盛載、探索舞臺科技和多媒體設計更多可能性的成果。相信11月底的劇場演出版,胡恩威會在吸收目前這兩個版本的經(jīng)驗后加入更多新的元素,讓人產(chǎn)生很大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