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的莊稼人

我常常想，如果在鄉(xiāng)下有一間小屋，在屋子前面的水塘邊種幾棵垂柳或者槐樹，水里養(yǎng)著魚，岸邊開半畝田地，種菜、種花，養(yǎng)一條大灰狗和兩只白鵝，那可真是一件美好的事。

時光會在我的小屋旁放慢腳步，太陽升起來，月亮落下去，每一天的生活都有每一天的故事，自然界的風(fēng)景會變得更加清晰和明朗。我知道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匆匆走過，他們想要去向遠(yuǎn)方，而我哪里也不去，就待在我的小屋旁。

這真是一個奢侈的夢想。在鄉(xiāng)間找一間小屋并非難事，難的是你得真正通過勞作打理好生活所需要的一切。

地里不會憑空長出新鮮的蔬菜，花朵也不會自顧自地長得鮮艷可人。沒有新鮮的蔬菜，就無法和鄰人換米煮粥;沒有清澈的花香，小屋也會黯然失色。所以我又想，莊稼人的生活也許并不如我們想象得那么悠閑和詩意，躬耕是每一個依附于土地的人必須去做的事情，在土地的邏輯里，嚴(yán)謹(jǐn)和認(rèn)真似乎顯得更為重要。

莊稼人從來不怕吃苦，他們知道苦盡甘來的含義?！暗净ㄏ憷镎f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边@是莊稼人的快樂，也是文人的快樂。當(dāng)文人把這種快樂用詩的形式表達(dá)出來時，他就成了紙上的莊稼人。

紙上的莊稼人用筆作犁、用墨澆灌。作家馮驥才在一篇文章里這樣說：“筆作用于紙，無論輕重緩急;墨作用于紙，無論濃淡濕枯——都是心情使然?！痹诩埳祥_荒和耕作，就是歸去來辭在自家籬笆墻外化作的一株茶樹，用好的心境去澆灌，在驀然回首時品味一壺茶的余香。

紙和莊稼人一樣，都信奉清清白白的人生，都散發(fā)出植物的味道。面對一張紙，我愿意彎下腰來，在細(xì)密的土壤上犁出我的田壟。薄薄的紙，像天空，也像水面，一眼就能看透，但它又包容了太多我看不透的東西，我只有放下雜念，安靜地摩挲它的紋理，在孤獨中聆聽它講述鄉(xiāng)間的往事。

在紙上侍弄莊稼，也一樣要順應(yīng)季節(jié)的變化，這個季節(jié)就是你的心緒和世間萬物對你的影響。風(fēng)調(diào)雨順時，文字會自個兒破土而出，你去聞一聞，每一個字都帶著露水和泥土的香味。春耕秋收的規(guī)律也同樣出現(xiàn)在紙上，讀書、行走、思考，這是耕作，積攢得滿心歡喜時，妙筆才會生花。所以在紙頁上，我會像農(nóng)民一樣，有時候看著蔫枯的秧苗發(fā)愁，有時候咧嘴笑得無比暢快。

侍弄莊稼要有恒心和耐心，一塊地，想好了種什么，就要腳踏實地做下去。從松土到播種、澆水、施肥、除蟲，再到收獲，中間需要經(jīng)歷漫長的時光，風(fēng)霜雪雨不時會來光顧，少不得腰酸背痛的無奈和遙遙無期的等待。這時候的鄉(xiāng)村，如果用色彩來形容，應(yīng)該是灰與藍(lán)糅合在一起的顏色?；疑腔{(diào)，藍(lán)色是一閃而過的夢想。是呵，再艱辛和寂寞也是需要有夢想的，哪怕只是在生活的縫隙里謀求陽光。

紙上的莊稼人也是這樣的寂寞，他們在貧瘠的白紙上寫呀畫呀，旁人看不懂他們的孤獨，他們也看不懂旁人的熱鬧。只有收獲的時候，人們才會對那些果實評頭論足。莊稼人心里清楚果實的分量，也明白有的飽滿，有的欠些火候?？伤械墓麑嵥枷矏?，就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那些果實就是他的孩子。

其實，不論是在書齋里閱讀書寫，還是在田野上點瓜種豆，生活壓在肩膀上的重量都是一樣的。如果我們放下紙和筆，走到真正的鄉(xiāng)間，去尋找蹲在地里勞作的莊稼人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脊梁上有力透紙背的硬朗。所以，當(dāng)我們看到那些或散淡或癡迷、或隨意或?qū)Ｗ?、或遺憾或滿足的莊稼人的神情時，我們會觸摸到空氣中的酸甜苦辣。有滋味，哪怕微微的苦，也充滿了幾經(jīng)辛勞后終于可以一醉方休的愜意。

會心之處就在腳下，春華秋實的變遷中，莊稼人讀懂了生活里的美學(xué)意義。

這就是莊稼人的幸福，不論是在書齋里，還是在原野上。

宋羽：中國民盟文化藝術(shù)專委會委員，著有散文集《南京城事》《筆墨江湖》、小說集《對影·驚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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