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淑芬會跟李響搭班下鄉(xiāng),李響有些意外。內(nèi)科病區(qū)里他的資歷是最淺的,去年剛分來,還是衛(wèi)校畢業(yè)。當時一起進8033醫(yī)院的,個個都是大學生,不過,李響能進這兒,也有他的優(yōu)勢,他干過一屆學生會主席,有過這樣的歷練,李響的嘴、李響的腦子,可比一般的同齡人靈活。所以那天病區(qū)開會,講到下鄉(xiāng)催討欠款之事,別的人把這事當春游看待,彼此你呼我叫,結(jié)伙拉伴,李響埋頭做會議記錄,不抬頭吭聲。
“小李,你跟我吧?!笔遣淌绶业穆曇?。李響嘴上應答著,手不停筆地把自己的名字和蔡護士長記錄到一起。
蔡淑芬護士長平時管著一大幫鶯鶯燕燕的護士,跟李響這個剛來的小醫(yī)生幾乎沒打過什么交道,會后李響思量,她主動提出跟自己搭班也可能是沒人愿意跟她搭班。她太忙了,白天不管是工作日還是周末她都窩在病區(qū),病人、醫(yī)生、護士、工勤人員還有行政上的,都得她出面對付,晚上她得管兒子,聽說她離婚了,父母也不在禾城,所以下了班她得回家照顧兒子。這樣的連軸轉(zhuǎn)生活過下來,使得蔡淑芬成了一個風風火火的女人。有可能在規(guī)定期限內(nèi),她根本沒有時間,那李響只好獨自下鄉(xiāng)去完成工作;如果她能抽出一天來跟他一塊兒去,憑著護士長的本事,把欠款拿回來,那是十個手指捉田螺——穩(wěn)拿的事情。
李響在醫(yī)院食堂吃完早飯,推了自行車到醫(yī)院大門口。門口的湖濱路本來就窄,院內(nèi)門診大樓的裝修工程又在趕進度,運送地磚水泥的卡車和趕來醫(yī)院就診的病人,都快把進出口堵死了。門診樓前不大的地方,砌了個大花壇,幾個工人正在吊裝太湖石,場面有些危險,李響想過去幫忙維持一下秩序,可今天他沒穿白大褂,工人和行人都不會當他回事的,猶豫當中,“走嘍,小李?!庇惺煜さ恼泻袈晜鱽?,李響一回首,蔡護士長摁響車鈴,跟李響接上了頭。
出湖濱路往北,過禾城火車站、老煤場,然后是春波坊的小弄堂,七拐八拐地沿電池廠圍墻,倆人推車上了端平橋。橋下就是穿城而過的京杭大運河,河水浩蕩,目光的盡頭是一大片銀亮的波光。隱約有油菜花的金黃提示著郊外的遠近,蔡淑芬松了松毛衣領口,用手絹扇了扇,眺望一會兒風景,轉(zhuǎn)臉問李響,早飯吃過沒有,要不要她帶的飯團分他一個?李響回說吃過了,在食堂吃的。蔡淑芬也不客氣,坐到端平橋的橋欄上,把裝飯團的布包擱到并攏的膝蓋上。李響落下自行車撐腳,也在蔡淑芬的對面坐下身來,看了下裝在牛皮紙檔案袋內(nèi)的病歷、欠款明細和介紹信。沒結(jié)賬就偷逃出醫(yī)院的病人叫薛其偉,是棲鎮(zhèn)西湖村的農(nóng)民,當初得闌尾炎鎮(zhèn)衛(wèi)生院沒及時處理,又連夜開掛機船急送8033醫(yī)院,已是重度腹膜炎,半個月的治療下來,款項已欠上四五百塊,家屬一直忽悠醫(yī)生說鹽水不要停不要停,錢會從鄉(xiāng)下拿來盡快補上。某天早上人去床空,薛其偉就上了賴賬名單。
事情過去沒幾個月,對薛其偉這個病人,李響和蔡淑芬都說沒印象了。整個病區(qū)滿負荷運轉(zhuǎn),連走廊上和醫(yī)生休息室都躺滿了病人,操心自己名下的病人,李響的腦子都不夠用,他沒空關(guān)心別的;要不是這一次年終獎發(fā)了一大半,余下的要從催討欠款里提成出來補給大家,沒有人愿意去下鄉(xiāng)討錢。蔡淑芬怨氣比李響還大,口口聲聲說捉人要錢這歸保衛(wèi)科管,醫(yī)院摳門,在年終獎上做手腳,太王八蛋了!蔡護士長的沷辣是出了名的,“王八蛋”這三字一出口,李響有點擔心她跟債主吵起來。禾城北片鄰近太湖,民國時出太湖強盜,那兒的農(nóng)民聽說是很野蠻的,上星期就有別的病區(qū)醫(yī)生去鄉(xiāng)下催款,錢沒要到,人卻被農(nóng)民打了回來,院辦主任不得不當夜拿了水果上門慰問,還用公款配了兩副眼鏡賠給這兩個可憐蟲。
李響跟在蔡淑芬身后,講了這個事,有打預防針的意思。蔡淑芬手扶車把,笑了起來,直說那兩個傻帽太沒用,你拿手術(shù)刀的,打架打得過農(nóng)民嗎?而且還是在他們村里,這不明顯找拳頭吃嘛?聽她這樣講,李響心里就有數(shù)了。機耕路從油菜花田穿過,金燦燦的油菜花把天空都照得亮堂堂的,時不時的,有蜜蜂撞向臉頰,又反彈飛走了,空氣中洋溢著青草和油菜花花粉的氣味。經(jīng)過一個灌溉機埠,蔡淑芬的二十六寸自行車掉鏈子了,李響下車幫著處理?!鞍Γ袀€男人就是好呀。”蔡淑芬感慨道,攏了攏齊耳短發(fā),扯開夾克衫拉鏈,出神地張望著。繼而她面朝著油菜花金黃色的花海,伸胳膊踢腳地做了幾節(jié)廣播體操。
出了禾城,倆人一直是沿著蘇嘉鐵路遺址往北去,到馬厙,就入了棲鎮(zhèn)地界,余下去西湖村的路怎么走,那得靠問路了。好在春耕生產(chǎn)已經(jīng)開始,田畈里有在自家的承包田干活的農(nóng)民,問起路來還算方便,只是農(nóng)民反問他們?nèi)ノ骱遄錾?,李響一時語塞,“是走親戚?!辈套o士長大大方方,開了個玩笑?!昂佟l(xiāng)下開始農(nóng)忙了還走親戚?不過,現(xiàn)在春筍啊、馬蘭頭好得很,可以吃個時鮮貨啦!”好不容易跟講普通話的城里人扯上幾句,收拾田塊的農(nóng)民蠻開心的,李響心里卻有點說不出來的別扭,悶頭加快了騎自行車的速度。
路過棲鎮(zhèn),蔡淑芬說起她有個實習生徒弟分配在這兒的衛(wèi)生院,如果他們討債順利,她許諾帶李響去衛(wèi)生院轉(zhuǎn)轉(zhuǎn)。“這小王長得可漂亮了,聽說還沒男朋友噢?!辈淌绶蚁胝{(diào)動李響的積極性,故意開了個玩笑,李響順著桿子往上爬,連著謝謝蔡護士長,又問了個路,得知西湖村近了,倆人放慢了騎車速度?!靶±畎?,我看這討債啊,我們倆分個工,你來硬的,我來軟的,我們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兩面夾攻?!碑吘构苤敲创笠粋€病區(qū),蔡淑芬做事還是講究方式方法的,小伙子當然一切行動聽指揮。
這跟杭州西湖同名的村莊,是百戶千人的大村子,倆人來到村口,卻產(chǎn)生了分歧。李響主張直接去薛其偉家,把欠款明細單擺在桌面上,把這個事情吵出個動靜來,叫左鄰右舍評評理看,8033醫(yī)院救了你老薛的命,這錢該不該還?“小李,我覺得這樣不妥,我們醫(yī)院是一級組織,這村民委也是一級組織,我看還是先到村委會去,了解一下情況,征得組織支持,再決定下一步的行動?!逼鋵崉e的同事也用過這路子去討錢的,蔡淑芬聽說的那一組效果不錯,但李響了解的一組卻夠嗆。兩個陌生人在村口用普通話討論著,早就引起了村民的注意,還到不遠處的村民委去報了信,引著村主任過來盤問,這下子,復雜的問題簡單化了,蔡淑芬和李響先做了村主任的客人。
這村主任年歲與蔡護士長相仿,卻是條厲害的地頭蛇。介紹信看過了,又伸手討要工作證。李響的工作證倒是帶在身上,可蔡護士長的沒帶,一番口舌下來,蔡淑芬不得不搖通了院辦電話,讓院辦主任在電話里向村主任作了口頭證明。驗明了身份,村主任掏出個手工訂的大本子,要他們作個登記,蔡淑芬本來對村主任在工作證上的糾纏不舒服,于是就不配合,反過來倒讓村主任講了一通,說是他也當過兵,來訪登記制度是革命傳統(tǒng),你們從8033醫(yī)院來的同志更要遵守,這期間有村民出出進進,倒水的倒水,跟村主任商量事情的商量事情,搞得村主任很忙的樣子,李響有點看不下去,就朝蔡護士長使了個眼色,提醒她不要作無謂的節(jié)外生枝,蔡淑芬才拿起筆登記,并在來訪事由處寫了“催討村民欠款”字樣。
“……有沒有薛其偉這個人?”村主任回答蔡淑芬說是有的。
“他去年底得了闌尾炎,闌尾穿孔后送到8033醫(yī)院,住了大半個月的醫(yī)院,光鹽水就掛掉了幾十瓶……村民委知不知道?”蔡淑芬講話的方式像是在給實習護士講解工作流程,聽得村主任抿緊大嘴,盡量不笑出聲來。蔡護士長還連帶對村民們的態(tài)度不滿意,瞪圓了好看的丹鳳眼,說笑什么笑,有什么可笑的,上醫(yī)院看病錢也沒付就溜了,這跟去飯店吃霸王餐不付錢有什么兩樣?
“呵,這、這、這當然不一樣嘍!上醫(yī)院看病,城里人、公家人有公費醫(yī)療,不用花錢;農(nóng)民看病,看了一百塊錢,自己就得掏一百塊,你說是不是?”蔡淑芬還沒意識到村主任的思路,點頭說是,“那上飯店可不一樣啦,你城里人進飯店點菜吃飯,吃完付錢;鄉(xiāng)下人進飯店,也是吃完飯付錢——這兩件事你怎么好作比方呢?”
像是打牌甩出一手王炸,村主任說完背靠在椅子上,眼睛忽閃忽閃,從桌面亂扔著的香煙中挑了一根中意的,慢悠悠地點上。
到了這時候,李響也沒法不開口了。他解釋道,8033醫(yī)院主要是為解放軍官兵服務的,現(xiàn)在接受地方上的病人,也是為了體現(xiàn)黨和國家對老百姓的關(guān)懷,更是為了搞好軍民魚水情的關(guān)系,鄉(xiāng)下人來醫(yī)院看病卻付不起錢的情況一直存在,正確的做法應該是,病人看病應量力而行,有多少錢用多少錢的藥,特別是有些絕癥看也沒用,是沒必要再花冤枉錢的,索性早點出院;另外如果病人實在沒錢,家庭經(jīng)濟條件太困難,可以由當?shù)卮逦瘯鲎C明,跟醫(yī)院方面提出減免醫(yī)藥費的申請,像我們這樣的大醫(yī)院,也會酌情作出處理,這也是有先例的,但鹽水也掛了、貴重藥也上了、病也看得快好了,卻拍拍屁股溜走,這樣的行為也算是給貧下中農(nóng)丟臉吧?
“貧下中農(nóng)——”
分田到戶好幾年了,個人成分什么,只不過是表格上的一個空白格,日常大家都不再提了,今天情急之下,李響突然用了這個詞,叫村主任一愣。
“現(xiàn)在藥品價格漲得快,病人、特別是農(nóng)村來的病人看不起病我們也是知道的,現(xiàn)在逃費的病人越來越多,不制止這股風氣的話,我們醫(yī)院也要開不下去了?!?/p>
李響嘆起苦經(jīng),這讓蔡淑芬有些意外。
她瞅了村主任一眼,村主任手捏著煙蒂,暫時不吭聲了。
“是薛其偉嗎?”
“是的,”蔡淑芬低頭看了眼手中的欠費明細,“沒錯?!?/p>
村主任要過明細單子,瞧了瞧,臉色有些難看地回了一句,這個薛其偉年初時已經(jīng)過世了。
“你撒謊!”村主任話音剛落,蔡淑芬就跳了起來。仿佛施展障眼法,村主任又是攤手,又是搖頭,連著擺了好些個表情,蔡淑芬像是被人耍了似的,站起身,手按著辦公桌邊緣,一時組織不起連貫的話語。
她氣急了,漲紅了臉,腿在發(fā)抖。
村主任從圍觀的村民中拖這個拉那個的,讓他們證明薛其偉是死了、是真的死了,而你們跟一個死人要債,你們像是來錯地方了。村主任接下來的應答,翻來覆去含糊其辭,但意思不外乎這個意思。村民們有如得到了期待已久的許可,你插一句嘴,我來一句玩笑地開始加入村主任辦公室里的對話,人多嘴雜,李響跟蔡淑芬就跟掉進了一個坑里似的,周邊都是落井下石的人。
李響按住蔡淑芬的手,搶身上前跟村主任開口:“就算我相信你說的薛其偉死了,我們的債也不討了,但你得給我開個他的死亡證明,并加蓋村民委公章?!贝逯魅蔚难凵裣裎米樱w過來在李響的額頭咬了一口。村主任申明:一個人死了,死了一個人,是決不能開兩次死亡證明的,再說了,開證明的會計不在,這證明不能開。村主任明白眼前這兩個城里來的醫(yī)生只要一拿到證明就會上鄉(xiāng)派出所,找戶籍民警核對真假,若發(fā)現(xiàn)有假,這個女醫(yī)生肯定會去找鄉(xiāng)長鬧。村主任又伸長脖子,從桌上亂扔著的香煙里找了根紅塔山,剛想點上,蔡淑芬丟下一句“抽煙有害健康”,拉著李響出了村民委的院子。
這西湖村正在創(chuàng)建精神文明村,剛給各家各戶上了搪瓷門牌,蔡淑芬進村時就注意到了。村民委的后面,搭著簡易廠房,像是個塑料廠,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蔡淑芬和李響,一前一后在村里走著,身后跟著十幾個看熱鬧的村民。村主任大概被什么事纏上了,沒跟上來。走了有十分鐘,察看了七八戶人家的門牌,蔡淑芬找到前行的方向。突然路邊的豬棚內(nèi)竄出條黑狗,攔在路當中沖蔡護士長狂吠,作出撕咬狀,蔡淑芬驚叫一聲“媽呀”,一躥躥到李響身后,尾隨的村民開心極了,很快有小孩子跑上前來,把自家的狗兇回狗窩里去。接下來的行程,時不時有村民喊叫說前面有狗,還想再看看女醫(yī)生嚇破膽的那一幕,但蔡淑芬有李響撐腰,不上他們的當。已經(jīng)有老人勒令孩子們快速回去,把自家的狗拴好。
別人家是新樓房,或是三開間大瓦房,而薛其偉家只有兩小間。外墻像是從河灘上撿來的亂磚砌的,紅磚青磚混雜,還有點斜;東面的屋脊像是被雷電擊中過,打碎的瓦片攤在了瓦棱上。家門口的曬場,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是用水泥澆的,又大又平整,而他家的只是鋪了些磚塊,而且比邊上人家低了些。曬場東邊擱了洗衣服的青石板,豎著竹竿晾衣架,邊上還有一大叢牡丹花盛開著。畢竟是春天了,就連掉進磚縫里的麥粒也已經(jīng)發(fā)芽,長出了綠油油的嫩苗。蔡淑芬站在薛其偉家的曬場上,等我并排站到她身旁,蔡淑芬側(cè)臉想跟我說些什么,卻欲言又止,只是慌亂地跟我對了個眼神。
薛家堂屋的門敞開著,里邊暗沉沉,村主任坐在八仙桌后面,朝我們露出了歡迎的笑臉。
聽村主任介紹,守在他右手邊的婦女叫吳四寶,是薛其偉的老婆。吳四寶找了兩個杯子出來,放了些紅茶末子,拎起竹子殼熱水瓶,卻是空的。有鄰居趕緊送了瓶開水過來,蔡淑芬跟李響的茶沏好了,吳四寶又想去拿村主任的茶水瓶,村主任搖手說還滿著呢,不用不用。四個人圍著桌子坐下來,從村委跟過來的人擠在堂屋門檻外面,擋住了光線。村主任沉吟半晌,壓低了聲音沖蔡淑芬開口道:“情況你也看到了,你們城里再窮,那是假窮,多多少少干點活,國家發(fā)你點工資,這日子好過歹過也算過;你看看這薛其偉家,農(nóng)民靠天吃飯,雖說田地分了,可種田沒本事,勞力又不夠,糧食收不上來,他們這兩口子,哪來的錢啊?”李響適應了屋子里亮度的眼睛眨了眨,剛想開口,蔡淑芬踢了他一下,清清喉嚨說,村主任同志,你也當過兵,應該知道,我們8033醫(yī)院不同于你們市里醫(yī)院,你們是一個地方的,書記、市長管手下的醫(yī)院,也管鄉(xiāng)管村,城里鄉(xiāng)下都是他的;我們醫(yī)院歸軍區(qū)、歸中央軍委管,我們有嚴格的核算制度,用度是軍費開支,這薛其偉不是軍人,像他這種情況,我們會計壓根兒沒法做賬?。÷牪淌绶疫@么講,情況好像真是這樣的,村主任的態(tài)度變得認真些了。他喝了一大口茶水,把茶葉吐回瓶子里,回答道:“大家都有困難啊,本來嘛,其偉家這樣的情況,欠醫(yī)院的錢,他們家人都沒了,出不了了,那我們村集體墊付一下,也是可以的,但村里剛辦了塑料廠,還沒掙上半毛錢,我們村里也在借債過日子啊。”村主任身后是木板墻,墻上掛了個鏡框,里邊的黑白照片倒是像遺像之類,只是太舊了些,不像是新掛上去的。木板墻后冷不丁地傳來響動,細聽又沒了。李響開口前看了看蔡淑芬,接著問村主任,能不能讓薛其偉家跟親戚鄰居借點錢,先把這欠醫(yī)院里、欠國家的錢還上?“嗯……”吳四寶一聽讓她去借錢,屁股脫離了凳子,佝僂著身子,把茶杯朝蔡淑芬面前輕輕推了推,說,“領導啊,你們來之前,村主任關(guān)照我,叫我裝啞巴?!遍T外的村民一聽,笑得前仰后合。吳四寶根本沒在意,繼續(xù)開口道:“我沒文化,不會說話,就是個啞巴,可你們聽我這個啞巴解釋解釋,跟別人借不是沒想過,親戚當中能借的早就借過一圈了,誰家的日子過得怎樣,都曉得的,再叫我們借,怎么開得出這個口啊?!贝逯魅蔚陌褢虿鸫┝?,倒沒什么,吳四寶察覺出自己沒聽從村主任安排,布滿皺紋的臉倒有些紅了。她囁嚅著請示村主任,米早就淘好了,家里還有塊咸肉,也切了,加點萵苣葉,她想燒個咸肉菜飯招待兩位城里來的醫(yī)生。
“村主任,你也留下來,一起吃?”
李響一聽,趕緊站起身,攔在廚房門口,申明他們不在這兒吃中飯。“來都來了,總不能空著肚子回去?!贝逯魅芜^來拉李響,想讓他重新回到座位上,蔡淑芬站到村主任身后,招呼說我跟小李商量一下,倆人出了堂屋,站到竹竿晾衣架旁?!把ζ鋫サ那房睿铱词且换貋砹??”蔡淑芬表情沉重,李響點了點頭,正午的陽光打在晾著的杜作布做的男式長褲上,膝蓋處打了塊長方形補丁,李響本想提醒蔡淑芬注意,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安贿^,我們也不能白來一趟……要不讓薛其偉家寫個欠條,村主任也作個證明,說他家確實窮,一時還不了?!崩铐扅c頭同意,并提請加蓋村委公章,蔡淑芬說這樣最好。“唉,也只好這樣了,下次這種事我再也不來了!”蔡淑芬的視線滑過河灘處的竹林、菜地和柳樹林,最后落到牡丹花上,這白色的牡丹花,每一朵都有飯碗這么大,擠擠挨挨地,整個花樹兩個人手拉手都環(huán)抱不過來。蔡淑芬彎下腰,這朵花嗅嗅,那朵花瞧瞧,走廊處的村民朝他倆觀望著。
想想事情既然定了,李響示意蔡淑芬回堂屋去。
本來村主任坐的位置上,換了個戴了頂布帽子的老男人。蔡淑芬和李響,在村主任對面的長凳上落了座,老男人也沒抬下頭。“兩位醫(yī)生,真?zhèn)€對不住……我、我就是死了的薛其偉?!币苍S是老男人的聲音太瘆人,四下里靜悄悄的?!捌鋫ナ?,不好意思,都怪我自作主張。”村主任朝蔡淑芬點了點頭,眼睜得大大的,是想求得原諒似的?!罢f起來,8033醫(yī)院救了我的命,我這么病好了、下得了床了,欠錢不還,自說自話出了院……真不是東西!”薛其偉偏著頭,眼睛盯住門角落里的掃帚,喘氣聲變粗了?!岸际悄氵@個臭婆娘,騙我說賬結(jié)清了,叫我趕緊走。”已經(jīng)在燒飯的吳四寶一出現(xiàn)在通往廚房的門口,薛其偉吼了幾嗓。他桌子一拍,豹子一般地躥過去,想打老婆,好在有村主任攔住,蔡淑芬也過去,拉住薛其偉上衣的后擺,“她、她到了家里,才跟我說欠醫(yī)院的費用沒交上!”薛其偉手指著吳四寶,又補了一句。吳四寶終于承受不住,哇地哭出聲來,邊上的村民勸她回灶口,給正燒著的咸肉菜飯?zhí)聿窦踊稹?/p>
村主任給薛其偉點上香煙,又問李響抽煙不,李響擺了擺手。大家都低頭不響,腦子里在想著找一兩句什么該說的話,“我薛其偉五十多了,窮歸窮,也沒子沒女,可我沒做過像這樣丟人的事!”這老薛又吼了一嗓子,吼完了嘴唇還抖個不停。像是被香煙熏的,蔡淑芬眼角紅了,她掏出手絹抹了把,又擼了下鼻子,站起身來向薛其偉告辭,說今天還得值夜班,得趕緊回去,薛其偉和村主任領頭,堂屋里外的村民伸胳膊擋腿的,都勸這兩個城里來的醫(yī)生留下來。鄉(xiāng)下人家,沒什么七碗八碟的招待你們城里人,這飯總歸還是吃一口吧。也有說你們這一走,老兩口不一定又要吵一架,你們借吃飯的當口勸勸他們。又有人講,薛叔最要面子,以前只知道他家為看病,花了好多錢,窮得年都過不了,現(xiàn)在村坊鄰居知道欠款的事,他一有收入,肯定會主動來醫(yī)院還錢的。“這個你們放心吧?!闭f話的鄰居還拍了拍李響肩膀,都快要打包票了,李響聞著咸肉菜飯的香味,只能連聲說是是是。
事情也只好這樣了,蔡淑芬和李響也放松了下來,捧起玻璃杯喝了口茶水。薛其偉原來是病區(qū)傅醫(yī)生的病人,老薛打聽他這樣一走了之,傅醫(yī)生會不會被領導批評,是不是扣了獎金?蔡淑芬只好以不知道搪塞?!鞍?,你家的牡丹花怎么種得這樣好啊?”怕薛其偉再問出尷尬的問題,蔡淑芬轉(zhuǎn)移了聊天方向。“他家呀,你別看現(xiàn)在窮,以前可是大戶人家,大房子有好幾進,村子邊的水田都是他家的。”聊起這個話題,村主任來勁了。輪不著薛其偉自我介紹,村主任把薛家清朝時怎么樣,到民國又怎樣,還有解放后,薛其偉父親怎么因為小舅子偷藏了一支手槍在他家的米囤里而遭人檢舉,后來被槍斃的事情也講了。很明顯薛其偉在新社會作為反革命子女的日子很不好過,現(xiàn)在分田單干了,別人家在致富路上跑得快,他應該是落在全村最后面的幾個人之一了……話就這樣扯遠了,蔡淑芬又問這牡丹多少歲數(shù)了,“我小時候就有這么大了,應該有好幾百年了吧?”薛其偉愣怔著,大約是回憶童年當?shù)刂魃贍數(shù)纳??!安皇且驗闆]錢翻建豬棚,搞養(yǎng)殖業(yè),不然這牡丹早就扒了建房子?!贝逯魅屋p飄飄地加了一句,吳四寶盛了香噴噴的咸肉菜飯端出來,圍觀的村民,包括村主任也就四散了。
飯后薛其偉幾次把話題往欠款的事情上引,蔡淑芬故意不接腔,李響說要走了,薛其偉手掌朝下擺了擺,關(guān)照他稍微等一會兒,就起身拿了鋤頭上竹園去了,吳四寶找了點破布,縫好了三個布袋子,把薛其偉剛挖來的黑殼筍分裝了,像送貴客似的陪蔡淑芬和李響到村委會院門口。蔡淑芬的自行車把手上掛了一個裝了筍的布袋子,李響那兒左右掛了兩個,“麻煩你代我給傅醫(yī)生,代我道個歉啊?!闭f著話,薛其偉還躬了躬腰,弄得李響懊悔跨上自行車的動作急了點,有點不太禮貌。
回城的路像是比來的時候縮短了許多,這油菜花也不像上午那么好看了,倆人都不想多說話,一路聽著車輪在高低不平的機耕路上顛簸產(chǎn)生的哐啷聲,蔡淑芬直接回了家,李響到了宿舍就睡覺,連晚飯都不想吃。
第二天一大早,晨會后穿白大褂的蔡淑芬叫李響到護士休息室,跟他商量下鄉(xiāng)的事情怎么了結(jié)。蔡淑芬的意思,是她出七十塊,李響出三十塊,合起來有個一百塊的,就算是薛其偉補交的部分欠款,別的就不說什么了。李響當然聽蔡護士長的,只是堅持各出五十塊,僵持了片刻,蔡淑芬也就同意了。李響自己吃食堂,他那一份春筍就借花獻佛,給了病區(qū)主任,傅醫(yī)生的也帶去給了,老傅很高興,說是晚上有得油燜筍吃了,還說這薛其偉是他的病人,催款子怎么不叫上他?李響笑了笑,推說是蔡護士長定的。后來李響受派去上海華山醫(yī)院參加業(yè)務培訓,等到他半年后回病區(qū)上班,有天在食堂吃飯的時候,蔡淑芬端了不銹鋼餐盤坐到他的身旁,問:“那個薛其偉你還記得嗎?”李響嘴里含著一口米飯,支吾著說記得記得?!拔腋阏f呀……”蔡淑芬喝了口紫菜湯,屁股朝李響這兒挪了挪。
這薛其偉還真的來醫(yī)院還錢了。他先到門診大樓的收費處,找收費人員問明情況,說欠款的收清已不在這里辦理了,應該上財務處去。薛其偉又東轉(zhuǎn)西轉(zhuǎn)找到財務處,財務處老李一翻賬本,說已還了一百元,余額作為特困對象,由院長基金代為支付了。薛其偉急忙問是不是搞錯了。蔡護士長來的時候他確實沒錢,今天他剛進城賣了油菜籽,錢一到手就直接來醫(yī)院了。老李是個明白人,猜想到了什么,一個電話打給內(nèi)科病區(qū),叫蔡淑芬過來,這一百塊的來源才算是說清楚了。“你已經(jīng)不欠我們醫(yī)院錢了?!崩侠钚Σ[瞇地拍了拍賬本,薛其偉捏著裝錢的尼龍袋,不依不饒地跟老李爭,惹得來賬務處取發(fā)票的章包工頭,都不肯走了?!袄钐幇。乙菜闶情_了眼了,這才是真正的五講四美三熱愛??!”爭執(zhí)之中,夾進了高級馬屁,緊張的氣氛就消除了。老李跟蔡淑芬打聽下鄉(xiāng)經(jīng)過,蔡淑芬提到香噴噴的咸肉菜飯,老李當即叫章包工頭去醫(yī)院食堂要個小包廂,他要請薛其偉中午吃個便飯。
李響培訓去了,他的位置由傅醫(yī)生補上,傅醫(yī)生飯前問了薛其偉的愈后恢復情況,叮囑他注意營養(yǎng)?!拔?、我這個錢,還是交給你吧。”傅醫(yī)生的周到大概讓薛其偉回憶起什么,再次向老李請求?!澳憬唬憬坏轿依侠畹腻X包里去?你欠費的賬已經(jīng)做平了,你交錢給我讓我怎么處理,你是想叫我貪污?。 毕惹罢f沒法做賬,這時又說賬已做平了,沒法變動,薛其偉有些糊涂了。“你就留著翻修豬棚吧,”蔡淑芬給薛其偉夾了塊紅燒肉,“別人家都住樓房了,你們村也就你經(jīng)濟最困難了,說不準養(yǎng)豬能致富呢?!庇谑钦f到造房子,也說到得扒牡丹花擴展宅基地的事。“像圓臺面這么范圍的牡丹,都長了幾百年了,說扒就給扒了,太可惜了?!痹谝贿吤χo老李倒啤酒的章包工頭一聽蔡淑芬感慨,滿臉的難以置信?!耙膊蝗橇?,留一根小枝移到盆子里就行了?!币黄鸪燥埖娜硕荚诔ζ鋫タ?,說話間他筷子夾起的土豆片放回碗里?!耙贿@樣吧李處,”章包工頭也把手里的啤酒瓶放在桌面上,興沖沖地開口道:“李處,你看我是搞園林綠化的,這老薛家的百年牡丹我看確實蠻值錢的,他欠你醫(yī)院費用心里實在過意不去,都落下心病了,要不這樣,薛家建房礙事的牡丹作價五百,我出工出力幫著移栽到醫(yī)院里來,這樣嘛雙方也就兩清了,你看怎樣?”章包工頭左看右看,坐在他兩邊的老李和薛其偉對了對眼,異口同聲地講了句好,“正好有船過去,順帶給老薛送點磚頭水泥?!币蛔雷拥娜硕似鹁票淌绶姨貫楹脱ζ鋫ヅ隽伺霰?。
章包工頭畢竟是做綠化的專業(yè)人士,活兒地道,牡丹移栽的第二年,花開時節(jié),整個8033醫(yī)院都轟動了,有行家指點,說這品種可有來歷了,是叫昆山夜光,二三百年枝繁葉茂的這么一大株,確實很少見。大家白天跑來看還不算,晚上還要專程走過來瞧一回,就像不相信這白牡丹花黑夜里會發(fā)光似的,有小護士結(jié)伴去跟后勤處提意見,說昆山夜光晚上比白天更好看,花壇邊的路燈太亮了,能不能花開的這些天,這路燈換個暗一點的。院長吳大校中醫(yī)出身,懂草藥,親自布置宣傳干事去給昆山夜光“咔嚓“一下,用作最新一期院刊的封面。
【作者簡介】薛榮,浙江嘉興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短篇小說集《等一個人發(fā)瘋需要多久》《掃盲班》《審訊筆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