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與時代的關系是什么？

段愛松 馬累 路亞 宓月 王彥明 柏相 林瀟 空靈部落

寫出時代意義貌似是每一個作家的責任，但如何理解“時代”？真正的“時代”是什么？如果有些人把“時代”理解為自我體內(nèi)的宇宙，那我確信他們也努力的用文字具化了這個維度的“時代”;如果把“時代”理解為靈魂的密語或者鮮艷而如城市般豐富的虛無，那一些人也可以用文字建造里面的椅子、樓房或花園;如果把“時代”就理解為眼下的世界，那可以寄托悲憫與大愛于身邊以及遠方的萬物。一切的定義都不是停滯的，定義由人而設，也該由人而重新洗濯填充。我們?nèi)绻u價一個人的作品因“沒有寫出時代感”而成敗筆，那便是否定了作品中其他維度的意義，也是否定了它其他維度的“時代”。而真正的時代一直在不斷誕生！平行于世界在我們的無意識或有意識中誕生！我們總在完成著它，以我們無意識有意識的情感輸出、認知輸出以及思考輸出，最終與時代共同糅合成時代或高于時代的完整肉身，為各類存在賦予專屬的語言。

——主持人田凌云語

段愛松

云南昆明晉寧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昆明文學院院長，《滇池》副主編。出版長篇小說《金縷曲》，詩集《巫辭》《弦上月光》《在漫長的旅途中》《天上元陽》，長篇紀實文學《云南有個鄭家莊》等。

寫作的多樣性是寫作本身發(fā)展的特性，然而，寫作多樣性背后的支撐，卻是時代的豐富性和日趨復雜性。

沒有哪一種寫作能夠脫離時代而存活，或多或少都會自覺不自覺地沾染上時代的指紋，但是，那些立足當下、回溯歷史、寓言未來的作品，它的時代性表達得會更為全面和充分，作品展示的人事內(nèi)容和精神內(nèi)涵也會更強大，這是每一位寫作者努力追求的目標和境界。

當然，我們也可以看到很多偉大的作家，其所表達的時代性的深度和廣度，往往能突破時間的樊籠，經(jīng)久彌新，乃至無論在什么時代，都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比如莎士比亞的戲劇、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曹雪芹的《紅樓夢》等，

無論從橫向還是縱向比較，這些經(jīng)典作家作品中散發(fā)的獨特時代氣息與光芒，又和作家本身的品性氣質(zhì)暗自交融，誰也說不清楚，作家與其作品之間的那條隱秘通道是靠什么打通的，也許可以說成是天賦、勤奮、機遇，但也不完全是，寫作的命運和時代的命運一樣，有時候看似板上釘釘，但更多時候卻充滿了變化與未知。

如何能真正觸摸到一切時代中那根隱秘的琴弦，或許決定著是否才能觸碰到另一根寫作重大的神經(jīng)，在那最關鍵的時刻，它似乎可以決定和創(chuàng)造寫作的一切可能。

這是一個古老而沒有定論的話題。作為一個膚淺而羞澀的詩歌寫作者，我首先認同的是，那句老話至今仍是有效的：“取材于生活，高于生活?！边@類似于于堅那句著名的話：“像上帝一樣思考，像市民一樣生活?！?/p>

所以說，寫作與時代應該是緊密相關的。但問題是，一個人永遠不可能去選擇一個時代，而注定由時代來選擇你或我。同時，每個人對自己想處于一個什么樣的時代都抱有太多太浪漫的幻想，不是認識，是幻想。基于幻想的不同，才產(chǎn)生了大相徑庭的詛咒或贊美。

回到寫作本身，借用德國藝術家約瑟夫·波依斯的說法，藝術（詩歌）既不是有閑階級的剩余產(chǎn)物，也不是市井小民的通俗裝飾，而是通過觀念的升華和價值的雕塑來表達人類的精神價值和形上美感。說白了，寫作者的作品應該是一種內(nèi)在直觀與精神直覺的外顯行動。所以說，他必須深入他所處的時代，才能完成他的行動。

具體到一首詩，是否存在恒久的價值，也應該放在它與時代的關系中衡量與判斷。詩歌并不是更為獨特的藝術，它必須對生活有獨特的發(fā)現(xiàn)，必須能夠經(jīng)得起生活的提煉。很多年以后，我們再去讀當初的作品，我們讀來仍然感動，仍然有清新的感覺，仍然會淚流滿面，那么，我就會認為當初的寫作洞穿了時代。

或許，我們所處的當下是一個加速度的時代。高速的更迭感、廣大的碎片化、不變的原鄉(xiāng)意識，個體挾裹其中，不免泥沙俱下。但這也正是寫作者與這個時代的具體聯(lián)系，其中必含人性的光輝。

狄更斯的話適用于每一個時代：“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痹娙嗽诖藨螢?？

在極端自我的年輕時代，我寫：我不存在，世界便不存在?，F(xiàn)在我知道，正好反之，世界不存在，時代也就不存在，我更不存在。世間萬物都有聯(lián)系，人類、植物、星辰同屬這個時代。寫作與時代也是休戚相關。脫離了時代的詩歌并不是脫離了低級趣味，而是脫離了賴以為生的土壤，是死的造作之詩。

在時代滾滾洪流的裹挾中，個人的愛恨情仇顯得那么可笑，卻又是表現(xiàn)時代特征的重要因素。尤其是敏感的詩人，應該走在時代的前列，引領民眾。表現(xiàn)時代精神，既可以宏大寬闊，又可以幽微隱秘，更可以與眾不同，比如用荒誕的方式寫荒誕的故事，用溫暖的筆觸寫溫暖的時光。從自己生活的大城小鎮(zhèn)入手，公園、電影院、學校、街道、河流，把筆觸深深探入其中，寫出時代脈搏跳動的節(jié)奏。

詩人也是常人，但理應比常人更清醒。而不是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自戀于自己空洞的語言，狹隘的愛，尤其是女詩人，只糾結于個人的情感，對身邊極速變幻的現(xiàn)實世界置若罔聞，禁錮在方寸閨房之間，像裹著小腳的舊時代的女子那樣裹足不前是蒼白可悲的。這個時代提供了那么多可觀的素材，遠處人們的音容笑貌，近處鄰居的生活百態(tài)……謳歌和批判是天平的兩端，詩人有使命寫出一個時代的失望之音，希望之聲。

這是一個全民寫作時代。手機、電腦、互聯(lián)網(wǎng)等科技成果和多元化的傳播渠道，前所未有地釋放了人們的寫作熱情，拉近了寫作與時代的親密關系。作家與寫手、作家創(chuàng)作與大眾表達、嚴肅文學與娛樂文章、作者與讀者的界限越來越模糊。對時代的熱愛和對文學的尊重，是作家的基本素養(yǎng)。作家寫作時可以天馬行空，穿越過去未來，但是，作家的思想觀念、表現(xiàn)形式、藝術手段，或多或少都會被他所處的時代所影響，同時，作家和作品也會潛移默化地影響時代。時代是寫作的原點，作家無法脫離的現(xiàn)實。作品可以超越時代，作家卻不是超人。只要作家還活著，就離不開時代。任何作家、任何寫作，都充滿了時代烙印。古人說，“合為時而著”“合為事而作”。索爾尼琴說，一個真正的作家，就是社會的一個政府。寫作不是時代的強加，而是作家對時代的主動回應。作家沒有對時代見微知者的洞悉，就無法深刻;沒有與時代水乳交融，就會踏虛懸置。文學不是時代的創(chuàng)可貼，作家也不是粉刷工。寫作與時代的最佳關系，是情人關系。生活中與時代濃情蜜意，寫作時與時代保持一定距離和獨立。太親近，容易一葉障目不見森林;太疏遠，則會虛無玄幻面目不清。文學的多維度可以彌補時代的局限和平面，時代的寬容大度維護著作家和文學的尊嚴。

寫作是一個吸納與吐出的過程，像河蚌孕珠，在泥沙、海水以及種種危機環(huán)伺的環(huán)境中，我們向世界捧出一顆溫熱的心。這顆心高傲而峭拔，仿佛君臨天下，洞悉世間的隱疾;又仿佛坐在云端，引領著眾人的目光飛向高遠之處。

這種初始經(jīng)驗，來自于閱讀體驗帶來的某種膨脹的認知。而進入到寫作的內(nèi)部，又如何呢？

在呈現(xiàn)時代鏡像的時候，寫作的視角一直在調(diào)整，我們的認知似乎清晰，又難免模糊。——“只緣身在此山中”，我們即使稍有跳脫，成為偶然的“局外人”，在歷史的向度上，還是經(jīng)常陷入現(xiàn)實的漩渦。這也并不是什么問題，畢竟能夠在寫作中改變“世界”（哪怕僅僅是自我的空間），就是一種難得的跳躍。馬孔多百年興衰是南美世界和人類命運的縮影，而大觀園的種種也仿佛是我們的理想與現(xiàn)實的膠著角力，堂吉訶德和西西弗斯身上都是你我的荒誕……我們的寫作在確認與猶疑之間迂回向前。

積極一點說，寫作確實在暗中以微弱之力推動著時代的進程，就如同確信蝴蝶效應會帶來巨大的海嘯，會改變天氣和命運。持有這份復雜的心境，主要源于我們對人心的信任，對時代演進緩慢過程的有效感知，以及對寫作意義的確信。而我悲觀的感覺，正好說明寫作在現(xiàn)實之中的尷尬處境，同時也在證實著時代自身包蘊的巨大復雜性。

時代是作家的土壤，作家是時代的清潔工。時代會借由諸多介質(zhì)來影響作家，作家也影響時代，但真正的作家，絕不會通過大眾傳媒來影響他所處的時代。在這個技術語境對精神語境愈來愈有優(yōu)越感的時代，在這個物質(zhì)欲極容易擠壓價值觀的時代，在這個農(nóng)耕修辭或者說以農(nóng)耕文化為其言說背景的寫作與大多數(shù)有精神追求的人的閱讀預期落差越來越大的時代，我們的作家如何在這塊已經(jīng)脫胎換骨了的似新也舊的廣袤星球分疆裂土，確實也面臨著一系列全新的前所未有的新問題。在我個人有限的閱讀視距之內(nèi)，刻舟求劍，對！就是刻舟求劍，還有“復制粘貼”，這是當前許多作家與作品的新常態(tài)。除了刻舟求劍，還有掩耳盜鈴，或者指鹿為馬、葉公好龍與揠苗助長式的滑稽。作家最主要的任務之一，就是要在價值界限與精神層次上一直不間斷地回復或者回應他所處的那個時代。如果說，生活是撞鐘的木樁，時代是被不斷撞擊的鐘，而作家，或者說作家的作品，應該就是那口時代之鐘被撞發(fā)出來的聲音?？上н@樣的聲音太少了，也太小了。在我個人的眼里，時代是繭，作家是蛹，能破繭成蝶的蛹，才是那個時代真正的文學大師。在我個人的眼里，中國文學在世界范圍內(nèi)還沒有獲得主體地位的主要原因，不是方法問題，也不是知識問題，而是許多作家對自己所一直生活的大地上所發(fā)生的一切物事的認識問題。作家不是學者，不是任何一種哲學或者學術思想的文字圖解師;作家也不是政治家，更不是社會活動家。作家絕對不能把自己等同為一般意義上的老百姓。作家不是時代小丑，靠取悅時代活命。作家就是作家，靠作品立身，靠作品說話。作家也從不埋怨時代，只默默地從時代之中不斷地汲取他所需要的營養(yǎng)。真正的作家，就像污池里的一株蓮，不感恩污池，亦不腹誹、憎恨或者詛咒。

如果將作品比喻成樹木，那么寫作該是培育樹苗的過程，而時代則是根植樹木的土壤。

樹苗能否長成參天巨樹，與土壤密不可分。脫離于土壤的樹苗，哪怕乍看繁花似錦，也注定很快會枯萎。

事實上，這一認知自古以來便不缺乏擁躉者，比如傳統(tǒng)的儒家理論就特別重視文藝與時代的關系，認為作品可以反映時代，從側面說明寫作應該有其鮮明的時代屬性。新樂府運動的發(fā)起者白居易更是直白，他曾在《與元九書》中提出過“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這一論點，認為寫作理應服務于時代。

對此，南北朝時期的劉勰的觀點更全面些，他認為寫作和時代是相互影響的關系。首先，寫作受時代影響。比如，唐堯虞舜之時政治清明，故其時詩歌“心樂而聲泰”。東周平王衰微，《黍離》之詩乃悲嘆哀傷;其次，寫作也能反作用于時代。比如漢武重文，故其時“應對固無方，篇章亦不廈，遺風余采，莫與比盛”。曹氏父子優(yōu)遇文士，故其時“俊才云蒸”。

自古以來，好作品都不是憑空造出的空中樓閣，《紅樓夢》除了在文學領域的巨大價值外也作為研究清朝貴族生活才能永垂不朽，魯迅的作品則是因為反映當時代人的一些弊端才能發(fā)人深省。從這個層面上來講，也只有結合當下，才能寫作真正地發(fā)人深省的好作品，給文字注入長久的生命力。

因此，我認為寫作應該緊扣時代，立足當下，反映社會，記錄生活。

“切入當下，詩人在場”這是詩人的歷史使命。寫作是詩人的靈魂軌跡，她只有在時代的軌道上奔馳才可能安全抵達她的車站而回家。

如果寫作是農(nóng)耕，那么時代便是吾鄉(xiāng)遼闊的土地;如果寫作是鮮活的鯉魚，那么時代便是浩浩蕩蕩的萬里江河。

詩人百歲，詩可萬歲。因而這百歲春秋的詩人擔負了載道萬年的春秋筆墨和生命之重。

當時代如一面立地而起的墻，寫作就不是在墻上搞粉飾，而是艱難攀爬的藤蔓，讓每一片葉子都面向陽光和天穹。她的綠，她的紫色漿果，讓千里之遙的候鳥都能看見。

時代都是由每一個光鮮的切面組成，而寫作則是一把觀點鮮明的刀，刀刃不到就無法進入時代的內(nèi)部。

寫作是在時代的草坪上席地而坐。作者的話語從草地上生長。時代可以承接其苦難和疼痛，為寫作者提供陽光雨露。時代包容一切，包括寫作的美麗的錯誤。

時代是圖書館，過往的歷史由寫作記載。時代仍富有儲藏的空間，給寫作留下了寶貴的時間。

時代是公平的，它善待每一個寫作者。寫作者因?qū)懽鞫嬖?，成為獨特的文化符號，讓后來者望眼所見前行的路?時代因?qū)懽鞫倩R放，讓后來者聞香識得小徑分岔的花園。

如果你是時代，作者就要用寫作來報答相遇之恩;如果你是寫作，時代就會給予你廣闊而燦爛的前景。我們有幸進入了新時代，國富民安，每一個寫作者都是新時代的見證人、書記員和傳播者。

責任編輯：田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