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龍
(1.貴陽學院 教育科學學院, 貴州 貴陽 550005;2.四川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作為著名維新大員與推進西學的先行者之一,李端棻與清季貴州的士人有著不少的互動,這種互動折射多個層面的意義:首先,李端棻與清季貴州士人各自對時代變化的因應;其次,李端棻與貴州士人的互動可以見出時代思想的潮頭與相對僻遠的貴州之間因地理距離而導致的思想距離,進而對清季趨新思想的傳播方式有更進一層的了解;最后,亦可更好地認識清季僻遠省份士人的士風變化和社會風尚。
一
甲午以前的貴州士林,大抵仍沿襲“傳統(tǒng)”的應試之道,且因僻處西南一隅,文化不振。李少桓認為:道咸以來,一般士人,除當日所謂高頭講章外,“鮮讀根底之書”,“至于應試之工具書,則有四書味根錄,賦學正鵠,類典串珠,大小號文府,各省之鄉(xiāng)會試闈墨,乃至私人中式分送之朱卷,皆當時一般士人朝夕所揣摩之工具書也”。直至道光中葉,賀長齡巡撫貴州,試圖力挽學風,端正一般讀書趣向,“遂開始刊印岳珂宋本相臺五經,朱熹四書集注,沾溉士林。同時并刊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類敘,示一般士人以學術門徑”?!熬唾F州言,實屬創(chuàng)舉也”[1]129-130。以常理論,四書集注一類“根底之書”至少不應“鮮讀”,以此也大致可見其時一般士子的讀書趣向。雷廷珍在《黔學會緣起》中也說:“吾黔自道真講學于漢季,陽明提倡于前明,桐埜、子尹,輝映后先,漢學宋學,得謂無人”,然清季卻“不惟經澤斬,來者無聞”[2]121。雷氏為經學名家,其感慨大抵還是從“傳統(tǒng)”視角來說。
而咸同之際貴州全省飽罹兵燹,文教更是廢弛。同治晚期,出任貴州巡撫的岑毓英在給朝廷的奏折中寫道:“竊維地方之治亂,系于官師之賢否。有教化則有風俗,有風俗則有人才。貴州地本瘠貧,又當大亂之后,書籍散佚,物力凋殘,期間嗜古篤行之儒,猶能報守遺經,講明大義,著述所布,學者知歸。良田僻在邊隅,士習質樸,但使修明學校,先立基根,風氣廣開,成就更眾:人人有詩書之味,人人生忠愛之心。今日治黔之事,莫要于此?!盵3]不過在整體文風偏弱的情勢下,亦有能察覺時代風向者,其間黎庶昌頗具代表。
同治元年(1862年),黎庶昌在《上穆宗皇帝》第一書中寫道:“今盡困天下之聰明才力于場屋中而場屋之士又盡一生之精力,不為效命宣勞之用,徒用之于八比小楷試帖無足用之物,天下貿貿莫聞大道而其試之也又第取之于字句點畫間。”且“術不遵孔孟程朱而墨守王安石之經義,士不講修齊平治詩書禮樂,而專講小楷時文,世不尚禮義廉恥而尚鉆營奔競。朝廷以此望士,士以此報效朝廷,以故人心日壞,人才日下,風俗日墮。皇路荊榛,圣道熄滅,悠悠長夜,良可痛也”[4]。他進而提出科舉的變革思路:求才“不可以例限”,應“掃除一切文法,仿漢代求賢之意,參之以司馬光十科之議,責諸臣以求賢”,“諮以時務,兼舉實行,而又廣科目以待之”[5]。
黎氏所言,雖大體仍囿于傳統(tǒng)范圍,但漸有逸出既有軌轍之勢,提出“時務”和“廣科目”等,已略有突破,特別是在其時的貴州,更屬難得,因此上諭的回復中稱雖“事多窒礙之處,間亦有可採擇,業(yè)經另行降旨施行,并交該衙門分別核議”,且“以邊省諸生,抒悃陳書,于時務尚見留心”[6]。正因為身處“邊省”,即便學養(yǎng)深厚的鄭珍對此尚不能完全理解,因此有論者認為黎庶昌卓然不群的識器,逾乎鄭珍,超出時流[7]。此處所言“識器”,正基于對時代風向的敏銳感知。不過能有此等眼界者,對其時的貴州來說尚屬鳳毛麟角。
對于李端棻來說,他幼年在貴陽度過,家族文化的濡染給他一生的安身立命定下了基調,幼年失怙的他,幸賴舅父何亮清指點,不僅學業(yè)精進,心性修養(yǎng)亦漸展露,何亮清曾云:“苾園(端棻字)忠孝之忱根于性生,異日必能為國家盡瘁。”[8]而李端棻的叔父李朝儀,一生凜然正氣,堪為循吏[9]10223。此二人實為其人生導師,故李端棻說“吾一生為人之道,得之吾叔;為學之道,得之吾舅”[10]。
李端棻于同治元年(1862年)中舉,次年連捷成進士,入翰林,“為大學士倭仁、尚書羅敦衍所器”。而倭、羅二人舊學深湛,倭氏更屬理學名家。此后李端棻先后出任山西、廣東、四川、山東等省和順天府鄉(xiāng)試主考官,出督過云南學政,且擔任過會試副總裁,《清史稿》記載他“前后迭司文柄,四為鄉(xiāng)試考官,一為會試副總裁,喜獎拔士類”[9]10245。此時的李端棻大體仍是傳統(tǒng)讀書人的軌轍,據(jù)沃丘仲子所記,他1878年初見李端棻“于丁文誠(寶楨)座上,一恂謹書生耳”[11]136。
但因見聞較廣,李端棻已逐漸顯露出學問上的一些新取向。如在1889年典試廣東時他所出題目為:一是“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至“子不語怪力亂神”;二是“來百工則財用足”;三是“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此外詩為“荔實周天兩歲星”,得星字[12]。題中并無具體的西學知識,惟第二、第三條有較明顯的現(xiàn)實針對性,頗具“時務”氣息,正反映出出題者的命意所在。有論者認為李端棻是“把清流意識和洋務意識結合起來、并匯入維新意識的一個典型代表”[13],此評確有所見。
李端棻和黎庶昌兩個貴州籍讀書人拓展眼界的路徑不同。前者追隨叔父李朝儀于京城問學,博功名以入仕,其思想資源和信息獲取顯然便捷不少,易得風氣。以此來看,黎庶昌在1862年能在上書中有此番見解殊屬難得,亦可見貴州雖僻遠,但道咸以下的風氣變化仍有可能觸及邊省的讀書人,也正因為如此,黎氏方能走上之后“開眼界”的“時務”之路。有意思的是這兩個黔籍士人之間往還尚早。據(jù)黎庶昌《丁亥入都紀程》,黎于1887年7月初由李端棻在京城郊區(qū)迎接入京,此時的李端棻已是享有時名的“清流”,而黎氏的《西洋雜志》已成,二人于私誼之外,風味相投自屬早有之意。不過此一階段李端棻與貴州士人的聯(lián)系目前看來尚且不多,可以推見,其時貴州除了少數(shù)如李端棻與黎庶昌這樣的士人因不同渠道而有機會開拓自己的知識視野外,大多數(shù)士人仍是因襲既有路徑。嚴修督學黔中,發(fā)現(xiàn)黔籍士子科考卷錯訛百出:“黔中工詩者者絕少,應試者者率取他題之同韻,錄其全聯(lián),不論其去題幾許之遠也,或取其不同韻者而強易其韻,不論其以句作何解也。其自出心裁者,往往劣不成說,無奇不有。”[2]172可見其時風氣之一斑。
二
李端棻對西學有比較親切的體認應在甲午之后。沃丘仲子(費行簡)曾言其甲午謁李端棻于京師時李“頗論時事,娓娓道東西洋制度”[11]136?!版告傅馈贝蟮终f明李端棻的西學已有一定程度,這也是其時風氣使然,蓋甲午之后,西學已蔚為風氣,“迨經甲午、庚子兩大潮流,國中學術思想,概不惜舍己從人,至以儒為詬病”[14]。胡思敬也稱:“日難初平,德釁旋發(fā)于膠,士論囂,廟謨不定,一二行險僥幸之徒,托名忠愛,鼓煽公卿,于是李端棻言學,榮祿、胡燆棻言兵,翁同龢議設昭信股票,新政始萌芽矣。”[15]此時的李端棻不僅能言西學梗概,更作為維新大員在制度化推進西學方面引領風潮,并進而鼎力支持康梁變法,在全國的學界和政治運動中矚目一時。梁啟超曾說:“乙未和議成后,士夫漸知泰西之強由于學術,頗有上出言之者,而刑部侍郎李端棻之奏,最為深切詳明?!盵16]
甲午的影響也波及貴州,加之學政嚴修的到來,一時風氣蔚起。西學開始進入貴州士子的視野,時黔中宿儒雷廷珍所撰《誓學碑緣起》記載:“先生以士生今日,不通中學則體不立,不兼西學則用不周,中學之本在經,西學之本在算?!阌谇薪^學也,特每月朔,創(chuàng)設算課,捐廉重獎,以開風氣,黔士通代數(shù)微積者,至今遂彬彬焉?!徶弥形鲗W書八十余種,創(chuàng)立科條,學兼中西,調四十人肄其中,無間風雨寒暑,日親督課,十越月如一日焉。……黔士于中學西學,遂有日進之機?!盵17]93雷廷珍本以經學名世,雖然認為“欲修齊治平之業(yè),成智仁神圣之功者,舍五經更莫得其道”,不過其言說已明顯融入了西學的內容,“是經也者,誠中西政藝之腦筋也”[18]。乙未丙申(1895—1896年),雷主講經學于省門,后應興義聘,主筆山書院,“士風丕變,學者輩出”,這也可略窺其時士風從省城向州府的流向。
作為學問的載體,士人所能獲取的書籍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其思想的格局,書籍、刊物的流通方式與渠道也往往是士風的風向標。嚴修督學黔中,所帶書籍甚富,“比之當時文化較昌之三江,兩湖、京津、嶺南,當不足觀。但書雖不多,而已縱貫古今,橫及四部。窺其內容,于考證、義理,無間漢宋;于詩、賦、駢、散,不持偏倚。啟迪士子,于文章之外,兼及經世之學。而于版本(士禮居叢書)、金石(金石粹編)之類,亦稍稍道及”[17]55。這些書對當時的貴州士子來說,并不易獲得。嚴修在黔省各屬歲科考時,發(fā)現(xiàn)“上游各郡,好學能文之士,所在多有,惟見聞太陋,志趣不廣。每于復試日,叩其所學,則皆以不能得書為憾”。至鎮(zhèn)遠,也發(fā)現(xiàn)“此地讀書講求根底者亦頗有之,惟得書甚難,五經亦無善本也”[2]170。因此,嚴修設書局于省城之中,“全省之中,各地遼遠,未能一律流通將現(xiàn)刻各局書目,每州縣各寄一本,與其函商,其本地舊有書院,或別有款項關涉學校者,因地制宜,抽撥一款,愿意在所列書目中購買何書,即開列清單,派人到局取運,如果沒有此書,則設法代購,約定日期,然后來取,腳價由各公款內開銷”[2]84,用此法以便學子。此外,還為書院訂購了《時務報》和《申報》,數(shù)量達四五十份,幾乎住校生人手一冊。正因為如此,《嚴學使范孫去思碑》中寫道:“吾黔士多寒畯,書籍絕尠,……更復捐廉,購各種書籍于資善堂而以賤價售之,士雖貧如黔婁,亦得手置一編。于是士林蒸蒸向風,見聞一變,非復前之固陋矣?!盵17]110
不過即便與鄰省相比,貴州的書籍流通仍嫌不足。嚴修按試各府時,多次以數(shù)學題試士,“但報此課者,所至不多見,蓋以習者少且亦無師可學”,本擬于貴陽三書院,擇一先設此課,但“征之省內,終未獲得師資,只得祈之于湖北”,算學一席,“本省中求一初通者而不得”,蓋“海內通才,大半入兩湖書院”[2]70。其時的湖北正引領一時風氣,鄂督張之洞在飭行全省官銷《時務報》札中說:“查上海新設《時務報》館,該報識見正大,議論切要,……凡所采錄,皆系有關宏綱,無取瑣聞;……實為中國創(chuàng)始第一種有益之報?!倍昂钡負?jù)上游,交涉日繁,他日又為筑造鐵路所自始,凡在官員士庶,于時務一門,固不乏留心探討之人,第恐聞見稍隘,欲擴末由,則《時務報》裨益實多”[19]237。與貴州接鄰的廣西“向來風氣未開,西學尤絕”,但甲午后,“以龍州筑路、梧州通商,彼中士大夫尤汲汲以講求西學為務”[19]319。四川和重慶也因為商務漸興,正拓展報業(yè)“以開固陋,俾吾川士商周知中外時務”[20]。貴州因交通阻遏、商務不興,即便與周邊鄰省相比,也略遜一籌。
不過,在“公車上書”以及其后的戊戌變法中,貴州的表現(xiàn)卻可圈可點,這與李端棻頗有關聯(lián)。有論者認為李端棻的四位堂兄弟及不少親故參加了這次公車上書,此“不可能與李端棻無關”,且“以中國的宗法制度而言,李端棻既為李氏家族在京的長者,又系貴州旅京人士擁戴的領袖,不可能不預聞并干預這次上書行為”[21]51,這是持平之論。另據(jù)茅海建先生的研究,即便康、梁的活動只是整個公車上書鏈條中的一環(huán),他們對各省公車的影響并沒有那么大的話,至少貴州、廣西仍受到了他們相當?shù)挠绊慬22]。而其時的康梁能影響貴州其主要的憑借亦只能是李端棻。值得注意的是,被譽為“二百年無此文宗”的嚴修與夏曾佑、湯壽潛、熊希齡、徐勤、唐才常等在戊戌中被李端棻保舉在“新保特科名單”中,從所保舉人物來看,這位對貴州士子影響頗深的學政很得李端棻賞識[23]。
在康梁和李端棻等人的竭力推進下,維新風氣一時風行,“時四方新學士子喜康梁之議論新穎,群相呼應,起而組織學會,討論政治問題與社會問題”[24]。曾在1894年9月參與李盛鐸等集會于謝公祠、松筠庵的編修吳嘉瑞出任貴州百層河厘金局總辦時,在貞豐縣辦“仁學會”,研究譚嗣同的“仁學”,會中講授代數(shù)、幾何。貞豐本偏僻之地,因吳氏的到來而風氣一變。且一些貴州舉人戊戌年間紛紛上書,如余慶縣舉人余坤培上書,陳富強應講求實務,建議“集資歸公。講求商務”[25]141;胡東昌上書,“縷陳弊端,嚴請查辦,以輔新政”[25]364。
相較于甲午前,貴州士風與全國的關聯(lián)更顯密切,不惟貴陽,貞豐、興義等多地也頗言維新。貴州的士子通過李端棻與康梁等人的關聯(lián)而開始卷入全國的維新風潮之中。不過也要注意到,無論是李端棻、嚴修還是吳嘉瑞等,此一期間風氣互動的關聯(lián)仍嫌單薄,更多仍靠個別人物的提攜和影響,并未有深厚的人文土壤,毋怪乎時人感嘆嚴修離任后“學未成而功未竣,嚴公之憾也”[2]122,而參加公車上書的貴州舉人回到貴州“害怕遭遇橫禍,都諱莫如深”[26]。因此,貴州的士風仍未有扎實根基,我們不可“誤以為浮在咖啡上淺淺的一層奶油,早已經滲透到整杯咖啡中”[27]4-5。
三
辛丑(1901年)后,清政府推行“新政”,戊戌年間所廢止的興學舉措正式成為國家意志。1902年12月1日發(fā)布的上諭,明確表示選材必須中西學兼顧,即使已獲三甲的新進士,乃至早已入仕為官者都不能例外:“著自明年會試為始,凡一甲之授職修撰、編修,二、三甲之改庶吉士用部屬中書者,皆令入京師大學堂分門肄業(yè)?!盵28]之后要求“各省教育官練習所,由督撫監(jiān)督,提學使選聘本國或外國精通教育之員,講演教育學教授管理諸法及教育行政視學制度等,以謀補充識力,每日限定鐘點,自提學使以下所有學務職員至少每星期須上堂聽講三次”[29]。作為深諳教育之道的著名維新大員,李端棻赦返貴陽后,頗受地方當政者和紳耆敬重,積極從事地方文教活動以轉移士風。
不過李端棻在貴陽的講學活動也遇到抵斥。返筑不久李即主聘經世學堂,在第一次月課中所出題目為“盧梭論”。據(jù)殷亮軒回憶:“諸生不知盧梭是哪個朝代的人,遍翻人名詞書,如《尚友錄》《歷代名臣言行錄》,都查考不出來?!钡诙卧抡n,李又出題“培根論”,之后殷亮軒在街頭發(fā)現(xiàn)“誹謗詩”三首,其一為“康梁遺黨至今多,請爾常將頸子摩。死到臨頭終不悔,敢將孔孟比盧梭”[30]。既有研究多引用此文以說明清季貴州士風,自無問題,不過似仍有略作申論的余地。
李劍農先生注意到,辛丑(1901年)后,科舉程式改變,廢棄八股,改用策論后,一班應考的秀才、童生們驟然失了向來的揣摩工具,“《清議報》和《新民叢報》就變了他們的《小題文府》三山合稿了”;政府盡管禁止,國內卻是暢銷無滯;千千萬萬的“士君子”,“從前罵康梁為離經叛道的,至此卻不知不覺都受梁的筆鋒驅策,作他的學舌鸚鵡了”[31]。其時,盧梭這一名字不僅在一些報刊、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更是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在一些科考試題中,如湖北舉人陳曾矩在1903年的試卷回答:“有謂天下者,以眾人之盟約而成,此法人盧梭之說,而無君黨之原理也?!盵32]可見,辛丑后言盧梭可謂“風行一時”,作為開新維新大員的李端棻言,推行盧梭之說可謂正得其宜,當然其在貴陽所遭詆毀未必帶有普遍性,但確實也顯示出其時貴陽士風之一面,他無奈地說:“我國學風現(xiàn)以東南沿海及揚子江下流為最盛,然一旦變法,足供政府與本處之用否尚不可知,至貴州則相去尚遠也”,“自嚴范孫編修督學以來人始知學,至于今日空疏如故”[21]338。貴州士風遠遜東南,“所希望所構成者皆東南士大夫之力,我野人士無與者焉,是大可憂也。使就人之所希望所構成者,而我黔人士不惟無與,又不能因之以自致于學,則尤可憂也”[21]344。
他頻頻參與地方文教事業(yè)。1902年,李端棻與留日歸來的樂嘉藻、于德楷、李裕增四人出于“謀黔省教育之發(fā)展,振興貴州文化,培養(yǎng)新學師資以應教育發(fā)展之需求”的目的,創(chuàng)辦了貴陽公立師范學堂。學校聘請在貴州武備學堂任教的日籍教習木滕武彥、金子新太郎等六人來校兼課,“教材全是日文課本,日本教習因為都通曉漢語,其教學效果尚可”[33]。黔撫林紹年究心教育,1905年,其在《高等學堂設立預備科并派員出洋考察折》中稱:“黔紳前禮部尚書李端棻、云南布政使劉春霖等呈請變通高等學堂,整頓中學堂,……臣因與往返商榷,并督飭學堂總理、監(jiān)督詳加核議,僉以為黔省高等學生本非由中學堂卒業(yè)生升人,程度本低,不如設法變通,將高等學堂改為預備科,照中學堂章程教授,較為切實?!盵34]除了支持興辦學堂,李端棻與于德楷等還“以獎掖后進,改革風尚為己任”,提倡學習外語,同時出資贊助修建資善堂書局,購置大量圖書報刊及文化典籍供民眾閱覽,其間包括梁啟超的《時務報》[35]。
那么,此際貴州的士風實情如何呢?由于有了政府“建制性”的推動,趨西式的興文重教不用再含蓄遮掩,貴州的士風有了顯著變化。有通省公立中學這樣的名校:“校地之美,建筑之精,教授之良,管理之善,光線之合,衛(wèi)生之宜,早為英博士、日教員所嘖嘖稱羨不置者,固不待贅說也。”[36]一些地方紳耆也著力推行教育,如興義的劉統(tǒng)之在筆山書院后山新建教室、圖書室、儀器室、庫房等,“派人赴上海、日本購生物標本、圖表及物理和化學儀器、實驗藥物等,以適應學校改革之需”[37]。
一些會社等紛紛成立,1901年,黃干夫邀集凌秋鶚等十余人于貴陽城南忠烈宮創(chuàng)設“算學館”,專門從事算學、物理之研究。1903年,在算學館基礎上,黃干夫發(fā)起成立達德書社,社員共計三十四人,“社員們分講科學”。1907年,黃氏自東京歸,為學堂購置圖書、理化儀器數(shù)十箱,并親自監(jiān)運到學堂,“恰逢第一班學生畢業(yè),即將這些圖書、儀器在學校舉辦的第一次游藝展覽會上展出,任人參觀,前禮部尚書李端棻亦曾與會”[38]。此后的“科學會”“歷史研究會”等也漸次成立,而且開始不再局限于專業(yè)知識范疇。
另一顯著變化則是思想資源擴展明顯,且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官方的支持。1907年6月,周素園創(chuàng)辦了貴州第一張日報《黔報》,但“許多紳士看了一天,第二天就不要了,怕連累他們,沒有法子,只有把這些人從送報名單上取消了”。巡撫龐鴻書“認為周素園是輿論的代表人,重大事件都向周殷切下問,他常把周的建議發(fā)交司道會議討論”,而“報館經費,官廳可以補助”[39]。更值得注意的是此時士子所能讀到的書刊,已開始逸出政府所允許的范圍。如1902年,遵義蹇季常與毛邦偉、黎邁東渡,求學日本,“曾草勸學書,告滇黔人士,應振奮求學,勿再戀于科舉,弋取名位”[1]13-14??婆e廢除后,此風更甚,各地書店一時興起,如蕭季文之蕭天順書店,貞豐縣人集資開設之黔南合資會社,青巖蔡衡武之崇學書局等,而黔南合資會社則以小學教科書為主,“暗中夾帶當時一般之進步革命書籍,張石麒、王電輪兩氏經常出入此店,購閱新興書籍不少”[1]127-128。平剛自己也說,他就是在貴陽讀到章太炎的《訄書》后才決心與清政府決裂的[40]。而在東京的于德坤在《民報》創(chuàng)刊后,“每出一期必購三冊寄回貴陽,約兩年間從未間斷”[41]。軍人出身的劉莘園回憶,1905年時在遵義城中,已有章士釗宣傳孫中山的著作《黃帝魂》出售[42]。據(jù)統(tǒng)計,至辛亥革命前夕,在達德學校師生間傳閱過的報刊有《國民報》《江蘇》《漢聲》《浙江》《民報》《醒師》《四川》《中國女報》等[43]。聆聽過李端棻教誨的鐘昌祚曾進入貴州武備學堂,更是認為“中國不出十年,必有大革命,而革命非用武力不可,學軍事是我們這一代人難得的機會,為什么要輕易錯過呢?”[44]
可見,李端棻晚年返筑后,其學識和名望頗受地方敬重,雖受到少數(shù)守舊分子的詆毀,仍積極參與地方的文教活動,對地方的士風產生了積極影響。不過我們也要看到,清季士風變化甚速,即便在貴州,士子的思想資源也愈發(fā)多元,正如林毓生先生所言:“政治體系(清王朝)的無能直接映襯著儒學意識形態(tài)自身的虛弱,相應的政治體系的權威危機也會逐漸過渡到儒學意識形態(tài),而儒學意識形態(tài)的危機會再反過來消解政治體系的權威性,從而導致社會的整體性危機?!盵45]此種情形下,對時局最為敏感的讀書人逸出傳統(tǒng)范疇甚至走上激進道路也是應有之意。
四
在晚清的風云變幻中,李端棻始終能感知時代風潮變化,從傳統(tǒng)士子到清流名士,進而成為維新大員推進西學與新政,同時又能不忘桑梓,多方提攜和參與貴州的文教活動。從甲午前的個別聯(lián)系到戊戌年間的多種支持直至辛丑后的身與其間,李端棻與清季貴州士風的衍化反映出傳統(tǒng)社會中的地方杰出士人與其籍貫地的豐富聯(lián)系,尤有助于我們窺探僻遠省份地方士風的變動方式。
李端棻對西學的認知在戊戌前后便卓然于當時,他的《請推廣學校折》便是近代首先制度化推進西學的明證,在其《普通學說》一文中,更是直言“形上謂之道,形下謂之器,西學亦然”,“習理化者當以得其公例為主,習政治者當以得其公理為主”[21]344,這都是見道之論,即便在全國的舞臺上,開明又能直探西學底蘊如李端棻者亦不多。不過轉化一個地方的風氣并非個人所能為,需要與地方士人的關懷相呼應。一直以來,貴州雖然教育資源匱乏,風氣不開,但有清一代,教育政策和人口增長依舊使得貴州的教育有所長進,清代貴州每百萬人口中的進士數(shù)有顯著的增長,在全國行省的排名由明代的第17名上升到第15名[46],其中清季的增長尤為明顯。
王汎森先生說:“歷史不一定是數(shù)人頭的游戲,……如果若干思想精英的思想與整個時代的關懷或渴望相契合,透過強烈的努力,也可能改變一整個時代的思想氣候,逐漸由少數(shù)派變成多數(shù),由‘思想的存在’變成‘歷史的事實’。”[27]17特別是辛丑后,聚居貴陽的清朝遺老及地方官宦如郭重光、錢登熙、劉春霖等,“或以親誼身份親近于近代的知識分子中間”,“或以門生故舊的關系隱身于其間”,使“舊階層于無形之中被侵蝕和消解”[47]。此言或有夸大之嫌,但仍可見風氣變化。另一特別值得注意的便是留日學生的影響,“學生介于上等社會、下等社會之間,為過渡最不可少之人”[48]。其時貴州的留學生雖然在全國層面并不算多,但他們與貴州士人的聯(lián)系卻十分緊密,這一群體的思想也最活躍,正是他們讓貴州士子“和更大的社會與政治空間做一個聯(lián)結”[49],對清季貴州的士風和政局都產生了深遠影響。
1906年,王國維所撰《教育小言十二則》中,他觀察到中國致力于新式教育者有四種:“有以為公益者焉,有以為勢力者焉,有以為名高者焉,有以為實利者焉。為公益而為之者,圣賢也;為勢力而為之者,豪杰也;為名與利而為之者,小人也?!盵50]李端棻一生孜孜于學務,甲午、庚子后更是倡言西學、力行新政,著力提升貴州的士風,稱其為“為公益而為之者”可謂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