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文學到底是什么?文學對于文學青年意味著什么?為什么我們仍然需要文學?從文學誕生至今,這些問題始終沒有得到確切的回答,又或者是每一個作家甚至每一個文學界的知名人士都在嘗試用自己的作品來回答。對此,戴錦華作為嘉賓,在作家路內《霧行者》的首發(fā)式上,給出了答案:“文學青年在我的時代甚至‘70后的時代,很多時候意味著一種世界觀,它是一種對于世界和人生的整體理解?!北磉_了對文學的追問,對文學青年的看法,并且從她的視角講述了1998-2008十年里的故事。
“超過30萬字,一律改名
叫網絡文學,不許叫嚴肅文學”
我首先必須跟在座的朋友們聲明,我大概二十年不追蹤中國當代文學了,所以其實我可能還不如你們有資格,我坐在這兒只是因為牙口比較老。我的評論只是我作為一個讀者閱讀了《霧行者》,還有我所走過的生命的路,和我對于今天世界文學的一點點認知,而不代表著文學評論,或者說權威的專業(yè)性的文學評價,我沒有辦法代表。
其實剛拿到這本書的時候,我就很發(fā)怵,因為我的基本觀點是,嚴肅文學不能寫太長。我開玩笑說超過30萬字的一律改名叫網絡文學,不許叫嚴肅文學。因為網絡文學的生產方式.發(fā)布方式、接受方式可以使得文學篇幅無盡長,而要捧讀的嚴肅文學不允許太長。所以,我確實是帶著某種拒斥的、陌生的和毫無期待的方式進入這本書,但是人物、角度抓住了我,使我讀了下來。
我覺得這本書抓住我的東西在于,路內很準確地把握到一種間性,我只好用一個理論術語了。他小說所表現的人物、基調是他準確命題的(就是云中人、霧行者)。而這些人的生命過程、生命指向、自己對生命的體認和把握都是不可確定的,他們在云里霧里之間,他們甚至好像在懸浮之中。你可以說是被拋灑的、撥弄的小人物、棋子,但是同時他整個的書寫基調、語言、人物、人物生活是如此“現實”。那種平實的語言和對這些人物生活的有質感的、細節(jié)的書寫,和人物生命的懸浮,似乎始終被拖拽的狀態(tài),我覺得他在這兩種力量之間書寫。
所以說,如果你們很喜歡路內,你們也很喜歡這一類型的小說的話,也許你會讀很多次,每次讀不一樣的東西。第一次你一定讀故事,你一定讀人物的命運。因為它有一種一個人物在嚴肅文學的深處召喚你的感覺。我是很久沒有在中國當代文學當中讀到了。我說的是嚴肅文學,因為我們現在還有一個龐大的以網絡為依托的市場化的東西。這里不褒貶,不一定說市場化的東西一定是低俗的.嚴肅文學一定是高雅的,但是在嚴肅文學的脈絡當中,你很難再體驗到人物在找你的感覺。
但是同時,你可以不斷地追問,同時又是小說自身的追問,即文學是什么?文學對于你意味著什么?文學對于文學青年意味著什么?文學對于作家是什么?為什么我們仍然需要文學?同時,還要追溯文學和敘事的關系、文學和語言的關系、文學和美的關系、文學和每一個人的生命追問和自我追問的關系。
我覺得在這個意義上說很容易流于矯情,故作深刻而老調重談??墒沁@個問題始終沒有回答,或者是每一個作家在嘗試用自己的作品回答。路內沒有那種矯情的追問或故作深邃哲理的表述,而是在用他的作品回答這個問題,同時在作品當中公開提出個問題。
非常有意思的是,回到惡濫的文學理論來說,我們一直說文學它是,甚至某種程度上必須是自反的。但是當文學完全成為自反的,文學只是關于文學的,語言只是關于語言的時候,我們還是想問誰需要它?這個意義上說,這本小說又準確地把握住了那樣一種間性:兩種的追問,兩種的危險,兩種的誘惑,兩種陷阱之間的平衡。所以,閱讀它對我來說是一次很快樂的經驗。
“中國農民工2.4億,這意味著
美國國民全體都離開了家”
1998-2008這十年是大故事,有很多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語調、不同的結構去講述,《霧行者》中,路內提到了流動,這十年之間的流動的中國。我想起兩個小段子。一個小段子是,我記得韓國的一次學術會議上我講中國的流動問題。發(fā)言完了之后韓國學者提問說究竟有多少中國的農民工,就是中國農業(yè)戶口的人進城。我說我剛剛看到官方統(tǒng)計數字:不包含打工者的家屬是2.4億。韓國學者一片驚呼。提問的學者說,不知道戴教授是否知道,這就意味著美國國民全體都離開了家。這只是中國農民工的規(guī)模,還沒有真正觸及到如霧的地帶,也就是小說中所書寫的那樣一些年輕人,他們開始為了生存,為了搏一個前程,或者完全被動地,或者是完全隨波逐流地在中國土地上巨大地流動。那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思考中國的任何問題都得在中國巨大的人口基數上思考。
其實我在這個地方很脆弱,我經常努力回避,不去目擊每年的春運高峰,尤其是盡量避免目擊民工列車:那個回鄉(xiāng)時刻的人流,那個已經到了極度殘忍的沙丁魚罐頭那樣的狀態(tài)。因為我年輕的時候坐過那樣的列車,站立16小時,腿是腫的,想喝水、吃飯、上廁所是不可能的。我無法面對這樣的東西。
我為這個還和中國著名的作家發(fā)生過傷感情的論爭。那個作家感慨說人們追求幸福是多么有勇氣,這是多么美好的時刻。我說后面的血淚和完全拋棄了穩(wěn)定、歸屬這樣的東西……我當時其實只是想講這個故事的另外一種可能。我沒有想到那位作家非常憤怒地說,總有一些人以為他是上帝,總有一些人想裁判他人的生活。我就說,你不也以為你是上帝嗎,你如果不是上帝,你愿意在那樣的列車上嗎?當時還有一個好消息報道,為了保證民工回家有民工列車,拆了所有的座位。你愿意坐一個拆掉座位,還要把人塞進去的車廂嗎?我覺得,那真的是一個人類文明史上都沒有過的、大規(guī)模的流動。也是因為生產力的大爆發(fā),中國從普遍的赤貧進入到中等富裕,獨生子女一代在這十年登臨社會舞臺并且成為主角,他們也結婚戀愛生育了第二代獨生子女,直到持續(xù)了三十八年的政策終結。
汶川地震之后,人們聚集在天安門廣場高喊“中國加油”,有一點感動,也有一點奇特。從阿Q式的中國人到驕傲的中國人、自豪的中國人,我們真的在這兩百年的歷史當中經歷了什么?我們學到了什么?
“不讀小說我就活不下去”
我是標準的文學青年,曾經。后來很不成器成了文藝女中年,文藝女老年。
文學青年在我的時代甚至“70后”的時代,很多時候意味著一種世界觀,它是一種對于世界和人生的整體理解。而文學這個東西,以非常樸素、非常直接的方式聯(lián)系著人道主義這種東西,而我強調的不是意識形態(tài)的人道主義,而是實踐性的人道主義。你愛不愛,有沒有舍伍德·安德森那樣的夢想——我想把世界的所有空間壓成一個空間,把所有的人壓成一具身體去愛他——這是一種我們通常的理解。
當然,我認為這樣的去理解文學與文學青年,這樣的去自我指認“我是一個文學青年”的時代已經成為歷史了,因為我們今天面臨的是后人類主義的現實。當人們恐懼人機大戰(zhàn)的時候,更大的問題是人類把自己提升或者是降低為機器,到那個時候已經不再能定義人與物,可能危險在那兒?;蛘咭苍S是賽伯格化的人類與肉體凡胎人類的分化,那比階級分化要深刻一百萬倍。
我想關于文學青年講三個小故事。
第一個故事是:我們這么理解文學青年、人文主義。我讀過對我畢生都產生了烙印的一本書。不是小說,是一個真實的東西,是納粹黨衛(wèi)軍的日記。同一個日記本,前半段他是德國大學德語系的學生,在學歌德、德國古典文學、偉大的作家和人文主義的精神。后一段是成了黨衛(wèi)軍怎么殺人,中間沒有任何過渡。
大家知道二戰(zhàn)的暴行對現代文學史來說意味著很多層的震驚和斷裂。這個斷裂很少被人討論,就是歐洲的德國的古典哲學、文學,人文主義傳統(tǒng)的教養(yǎng)之下的后來出現的納粹黨徒和德國軍人。我說這個故事是二十世紀最大的創(chuàng)傷,也是二十一世紀試圖遺忘卻無法擺脫的概念。我們追問文學是什么的時候,也在追問這一切。
第二個比較樂觀一點,活潑一點。我很俗,世界最愛的城市之一是紐約,人家都是遙遠和奇妙的地方,我也去過遙遠、奇妙、陌生的地方,但是我真的最愛的是紐約。我生在紐約的朋友說紐約不是美國,說一半以上的人是瘋子,全美國的瘋子一般都跑來紐約,干什么?寫小說、劇本、詩。紐約也是整個電影工業(yè)的人才儲備庫,他們通常是從小說編劇開始起步。一個問題是紐約有多少人試圖在寫小說、在寫劇本?回答是,看一下紐約市政局的人口統(tǒng)計,換句話說,有多少紐約人就有多少人在寫小說。我們今天在講小說、夢想、瘋狂、拒絕穩(wěn)定安逸的物質生活……他們可能是今天這個世界上不合時宜的一群人。但又代表了人之所以為人,而不是畜生,是因為我們不是吃飽了,穿暖了就夠的。
第三個小故事是:流動的打工者需不需要文學?我覺得打工詩人許立志用詩歌回答了我們。那樣的文學和他們的生命,和用他的生命完成了他的詩。我們說的一百年的追問之后,我們不僅僅滿足于許立志式的文學,我們在思考另外一個意義上的文學:幾乎是人類全部記憶和歷史故事中的文學。在今天這樣一個后人類時代,在這樣一個文明的大轉折點上,文學到底意味著什么?
那么,我覺得在這個意義上說,一個文學青年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不在于與文學相關。盡管我是一個電影人,盡管我視電影為我的生命,但是好像電影也不可能具有和文學一樣的豐富、龐雜和沉重,以及可能。保持作為一個文學青年是一個狀態(tài),到今天為止,如果有一段時間不看電影,我會覺得我放假,我逃學,我偷懶,但是我沒有辦法不讀小說,不讀小說我就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