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一位業(yè)已退休的老人與朋友談起,他一點也不喜歡目前的生活,因為“沒有了星期六”。對方問他為什么?他解釋說,上班的年代,一個星期從一到五,天天大早起床,搭地鐵,一回到公司,就被接踵而來的“時限”迫得喘不過氣,下班回到家,得接孩子,張羅晚飯,吃了飯,監(jiān)督孩子作功課,連看電視的時間也有限。終于熬到星期五,明天就是可以睡懶覺的星期六,不看報表和訂單的星期六,和孩子痛痛快快打棒球的星期六,在后院坐在搖椅上晃啊晃,手里的啤酒瓶跌在草地上也不曉得的星期六。星期六的魅力未必在本身,而在從星期一開始,漸次疊加的“盼望”加諸它的張力。“盼望”含許多子項目,從去書店買哪一本書到去園藝超市選一棵日本楓,從與朋友去哪個海岬釣鱒魚到去哪個店選購剛剛從烘焙爐鏟出來的咖啡豆,無不瑣碎,勝在付諸實施都不費力。深入骨髓的,是與上班氛圍迥異的密實情趣。
對上班族的“星期六”的贊美,印證了“琴鍵”一說。生活的節(jié)奏長期陷于單一,難免出現(xiàn)麻煩;生命進行曲,須以各種音鍵呈現(xiàn)強與弱、紓緩與急驟、延長與休止的交錯,且配上和弦。不加節(jié)制的重復,持續(xù)性的緊張,導致疲勞,厭倦,抑郁,反而降低工作效率。
一位老翻譯家告訴我,他愛“雙管齊下”:一邊繼續(xù)翻譯英國作家辛吉的名著《四季隨筆》,一邊著手翻譯美國歷史學者羅伯特.威爾士的《發(fā)自南中國海的吶喊》,前者寫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后者寫一八七四年從三藩市開往香港的蒸汽輪“日本號”的特大海難。一會兒到美國西部和華工一起修鐵路,一會兒進英國老書蟲的書房聽侃讀書。從前,他也這樣,同時翻譯《培根隨筆集》和梭羅名著《瓦爾登湖》,一會兒置身英國宮廷,一會兒徜徉美國東部湖畔。交替,使勞動成為享受。
回到“退休”的話題去,在“天天是星期六”的悠閑日子,為何對“七天才一個”的忙碌生活懷念不已?說到底,是因為從前忽略了晚年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如何填充閑暇。他們以為,不必上班就是享清福。還不簡單?愛怎么玩就怎么玩。然而,一來,“玩”的內(nèi)涵,比上班日子復雜得多,因全然由自己設(shè)計和操作的緣故。二來,天下之事,一旦取消間歇,鮮少不讓人厭膩。比如,你最喜歡的佛跳墻、帝王蟹,一連三個月,每天兩頓,菜式都劃一不變,受得了嗎?
是故,晚年最大的福祉,就是為它設(shè)立“愛好”的“琴鍵”?!八取绷η蟛恢灰环N,如書法加太極拳,下棋加園藝,遠足加彈琴,舞蹈加讀書,力求均衡,穩(wěn)定,調(diào)動所有可以利用的元素,欲達此,讓對立的元素——深層思辨與輕松娛樂,緊張與松弛,離群索居與置身鬧市,獨處與群聚,動與靜,葷與素,此起彼伏,從而讓日漸衰老的生命得到迂回的趣味,復調(diào)的豐富。把每一天變?yōu)闇喓穸暹h的交響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