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麗萍
一
那天,電話里父親吞吞吐吐地問我:“小雪,這個周末能回來一趟嗎?”我有點疑惑,問他:“爸,有什么事嗎?”父親放低聲音,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朋友給介紹了個老伴,周末我們一起見個面。”找老伴?我的心頭一緊,母親的音容笑貌立刻浮現(xiàn)到眼前,我想拒絕父親的要求,但猶豫著還是答應了。
一年前,一場意外奪走母親的生命。那段時間,我和父親在悲傷中度日,操辦完喪事,我擔心起父親:我在離家較遠的城市工作,有自己的小家庭,平時照顧不到他,往后父親一個人生活,他要做生意還得照顧自己的生活起居,實屬不易!
于是我勸父親跟著我們一起生活,可他怎么也不愿意。我只能作罷,心想著以后慢慢幫父親物色個老伴,陪他一起安度晚年。
沒想到父親的電話這么快就來了,我心生狐疑,到底是怎樣的女人讓父親如此惦記,我立即回他:“周末我準時到!”周六,我和老公開車回老家,在約定的飯店見到父親的對象王姨,沒想到王姨年輕美貌、身材窈窕。寒暄過后,得知她竟比父親小12歲。王姨沒有初來乍到的局促,相反倒是很活絡(luò),對我們也很熱情,她時不時地向我們敬酒:“歡迎你們?;丶?!”
她的話讓我和老公面面相覷,這才第一次見面,她就成了主人,我們反成了外人。王姨用手指嫻熟地彈掉煙灰,跟我們聊開了。她做保險銷售工作,離異多年,有一個二十多歲沒對象的兒子,打算跟我父親結(jié)婚后,帶兒子住到我父親家。越聽越覺得不靠譜,我抬頭給父親一個詢問的眼神,他看著我點點頭,很明顯他與王姨已經(jīng)達成了共識。
王姨不像是個能居家過日子的女人,又還帶著個沒結(jié)婚的兒子,父親今后的壓力可想而知。
“爸,我覺得王姨不合適,她負擔重,又喝酒抽煙?!被氐郊?,我跟父親說出我的顧慮。父親很惱火,他說:“你王姨年輕漂亮,有點壞習慣日后可以改,我身體不好、年紀大她都不嫌棄,她負擔重點我可以接受。”我正想開口繼續(xù)反駁,父親丟下一句:“我的事我自己做主!就是錯了,我也認了!”
面對父親的固執(zhí),我雖氣憤卻也無奈,第二天我就借故回了城。
二
父女一場,我深知父親的暴脾氣,之后我和他通電話,故意避開老伴的話題,心想著讓他自己醒悟,沒想到我的計劃很快落了空。
兩個月后,我?guī)е鴥鹤踊貋砜赐赣H,踏進家門,看到院子里晾曬著女人的衣服,我有些驚訝,父親看出我眼中的訝異,坦白地告訴我,王姨和兒子搬來住了,他們已經(jīng)領(lǐng)證了。
木已成舟,我只能忍住心中的不快。走進客廳,左邊房間的門半掩著,突然一個大男孩蓬頭垢面地竄了出來,差點與我撞個滿懷,他就是王姨的兒子無疑了?!坝质且灰褂螒?!”父親小聲嘀咕。捕捉到父親微弱的埋怨聲,我問:“他不用上班嗎?”父親笑笑說:“正在找工作呢!我去買點菜,你們自己倒茶喝!”不一會兒父親拎一大包菜回來,放下菜他又忙著給孩子削水果。
“王姨,人呢?”我忍不住問父親,他表情不太自然地回我:“她出去有點事,很快就回來!”
飯點到了,王姨也回來了,她熱情地跟我打招呼,我局促地笑笑。接著她又一路小跑到廚房,對父親體貼地說:“老林,我來幫忙!”父親端著菜走出來,一邊笑呵呵地說:“不用不用,都準備好了!”
飯后才一會兒,王姨的電話響了,見我在場,她壓低聲音:“馬上就來,我這上午輸了,下午當然要扳回本?!蓖瑯邮且簧衔?,王姨的兒子在睡夢里,王姨在牌桌上,而父親一個人在廚房忙碌中度過,想到這我心里堵得慌。
姨媽家離我家很近,下午我去看望她,她偷偷告訴我,王姨嫁給父親后,就不再工作了,經(jīng)常打牌,瞞著父親在外面欠了不少賭債。她的兒子不肯去工作,白天睡覺,晚上通宵玩游戲,他們?nèi)扛赣H一人在養(yǎng)活。聽完姨媽的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回到家,看到父親在院子里默默地洗衣服,我一下火了。我上前一把奪過父親手里的衣服,對他吼道:“媽在世的時候,你怎么不洗衣服,王姨連衣服都不給洗,這就是你要找的女人,要過的日子嗎?”
父親愣住片刻,回過神來不客氣地對我說:“不關(guān)你事,看不慣你別回來!”
父親的話如針一般刺痛了我的心,我氣得拎起行李就走。
和父親置著氣,那一年里我沒回去看他。偶爾跟姨媽通電話,從她的只言片語里了解到父親的近況:新婚的熱情褪去后,父親和王姨時有爭吵,為了王姨賭錢的事,也為了她兒子的不務(wù)正業(yè);父親花了不少錢,幫王姨兒子操辦了婚事;父親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默默地關(guān)注著父親的生活,暗自為他著急。一天姨媽告訴我,父親跟王姨離婚了,王姨卷走了他的大筆存款。生意不好做,存款又被拿走,父親的日子可怎么過?聽到這,我再也坐不住了,決定回去看看父親。
三
那天下午,我們開車到了村口,路過五金廠,遠遠看到一個身穿保安制服的老人,身影似曾相識,到了跟前才發(fā)現(xiàn)那是父親?!鞍?,你怎么在這?”我搖開車窗。父親蒼老了很多,看到我愣住了,略帶尷尬地說:“我給廠里幫忙呢,你們先回家,我下班就回來!”
聽說我回來了,姨媽聞訊趕來,她說,父親現(xiàn)在打兩份工,每天清晨掃兩小時馬路,剩余時間在廠里做兩班制保安。我一陣心酸,從小老板到清潔工、保安,為了掙生活費,平日里傲氣的父親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向人低頭啊!
那晚,等了父親很久也不見他回家,我到樓上去收衣服,卻意外看到了父親:路燈下,他在那踟躕徘徊,微駝的背影被燈光拉得歪歪扭扭,他多次走進家門又遲疑著退離……看著父親落寞的身影,我的鼻子一酸,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我和同學鬧矛盾,把她昂貴的玩具摔壞了,父親幫我去賠錢、道歉;剛學會騎車,我不聽父親的勸告,獨自騎車去市圖書館,路上被一輛拖拉機剮蹭受傷,父親一言不發(fā),背我去醫(yī)院包扎......
我下樓,打開院門,喊了聲“爸”,父親朝我看來,四目相視,我們眼里都有淚。我們什么也沒有說,我牽過父親,他的手微微顫抖。我不由地想到小時候我犯錯,父親總是慈愛地安慰我,多少次他為我的錯誤買單,如今父親老了,他錯了,也該輪到我為父親買單了??!
我把晚飯張羅好,父親開了瓶綿竹大曲,他端起酒杯對我說:“小雪,你肯回來看我,爸爸敬你酒?!备赣H最愛酒,也一直愛喝好酒,如今他卻淪落到喝這十來元的白酒。我哽咽著笑著說:“爸,你這黃昏戀,把五糧液談得變成十幾元的綿竹大曲了!”
父親苦笑一下。我抿抿嘴,繼續(xù)說:“爸,以后我來養(yǎng)您!”
父親眼中有淚花閃過,他倔強地回我:“不用,爸早都說過了,就是錯了,爸爸的生活也自己負責?!?/p>
“爸,人活一世,誰沒有錯呢?我小時候犯了那么多錯,總是您為我買單,現(xiàn)在您老了,做錯了,也該輪到我為您買單了!”我上前摟住父親的肩膀。
父親抖動著雙唇,眼淚瞬間落了下來。
后來,父親依舊固執(zhí)地待在老家,偶爾會有他的小緋聞傳入我的耳朵,但我都是一笑而過,因為我知道,我始終是父親最依靠的那個人。
去年年初,老公去外地工作,父親得知這個消息后主動提出來城里幫我?guī)Ш⒆?。如今,父親幫我接送孩子,閑暇之余在小區(qū)散散步,他跟那些阿姨們聊得熱鬧,偶爾我跟他開玩笑:“看上了哪位阿姨?”父親竟然還面露羞澀,我朝他賣個萌,大大咧咧地說:“老林同志啊,你的桃花夢,要做到一百歲呢!”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