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紙
鄉(xiāng)村的記憶在蜿蜒的夢境里曲折而行。我和鄉(xiāng)村的事物站在高高的山崗,秋風在起伏不定的梯田上悠悠掠過,我的眉頭緊鎖,內心交織著某種困惑;我的眼睫毛像聒噪的門簾,忽閃忽閃。秋風勁掃,像在清理什么。鄉(xiāng)村的某些地方越來越瘦,某些部位卻越來越肥。
事物是鄉(xiāng)村的拷貝,一掛上放映機,記憶的銀幕便影像盡顯。影像流淌故事,故事彌漫思想。思想經不住挽留,歲月遠去,馬蹄聲碎,回應出一串串秋風嘆息,引牽著我,向鄉(xiāng)村深處逆流而上……
學校是小學的學校,在我們村一個叫“牛場”的地方。在寬廣的藍天下,學校操場的一排小青松跳躍著尖梢梢,偶爾有麻雀嘰嘰喳喳圍著一兩棵,歡快地叫著。操場上有籃球架,兩只,相擁著中央一塊平滑的泥地。印象中,泥地像一塊碩大的、平滑的玻璃,誰也不敢(想)踩上去,仿似只作擺設的舞臺,沒人在上面表演。那時想:學校是不是沒錢買籃球呢?
操場四周的跑道最熱鬧。有課上的日子,每天清晨,只要不下雨,就有一隊隊方陣在上面奔跑。冬天,有霜降,有雪飄,跑道被松軟濕耷的凍土覆蓋,沾粘我們陳舊的布鞋底,我們的腳步拖垮了速度。下課,課間操,或課間休息,跑道上填滿了學生,我們或做動作,或追鬧,廣播里的音樂聲、學生們的喊叫聲,在跑道上奔涌。
跑道旁,有一大坑,大坑里鋪著沙,細細薄薄,像永遠吃不飽的我們,餓成了皮包骨。沙坑里,玩沙的比跳遠的多;跳遠的比跳高的多。跳高,只有在一個學期期末考試才有。跳高考試就像過一個節(jié)日,大家將跳坑圍得密密實實,叫喊聲、嬉笑聲,就像雨點,沒勇氣、沒本事的,會被淋得狼狽不堪。特別是女生,還沒起跑,腿就發(fā)軟。于是,喊聲與笑聲就變成了起哄,最后是體育老師的呵斥聲來收場。
挨著沙坑外側,是一條溝。溝是深溝,長滿了濃密雜草,秋冬季節(jié),枯枝敗葉全躺在里面。溝很長,有四五十米,相當于“圍墻”或“護城河”。人家的圍墻往地面上撐,我們學校的“圍墻”往地下長。深溝一頭連著廁所,一頭連著教室,呈南北走向。廁所只有一座,女廁所一側連著深溝,男廁所一側連著一條十幾米長的石徑。石徑寬一米多一點,通往另一排教室。
深溝的外側是樹林,樹林里掩映了十幾座墳墓。墳墓有新有舊,墳頭有高有矮,墳頭草有濃有疏。上課時,冷不防地,能聽到吹吹打打,由遠及近,如浪波翻涌。大家沒了心思,往窗外瞟,能看到一隊人,有人抬棺,有人舉幡,有人敲鑼,有人打鼓……徑直往離我們教室不足二十米外的樹林里去。
五年級臨近考試前兩個月,我們在校寄宿,住在樹林對面的教學樓二樓。沒住幾天,有女生向班主任反映說,她晚上看到了“鬼火”。班主任一聽,竟然信了。第二天晚上,他還與我們坐在窗前,“欣賞”樹林里閃爍的“鬼火”。也就是在那時,我知道,世界上有一種叫“磷”的東西,在我們死后的骨頭里,遇到一定的溫度,會自燃、發(fā)光。
教學樓,這里的意思是教職工大樓,是老師辦公及住宿的地方,高兩層。教學樓后門有三四棵梧桐樹,集中長著,相同的年齡,像風雨共擔的朋友。但朋友間也有不“平等”的地方,有一棵梧桐樹上,掛著一口鐘。鐘是敲的,提示上課與下課。上課聲敲得急促而密集,下課聲敲得緩慢而疏朗。我不知道這鐘聲的“規(guī)格”是不是全國通用的,反正,在我們那時的那所小學里,就是鐵律,就是指揮官最神圣、最嚴肅的聲音。多少年后,我才知道,那口鐘是從我堂叔拖拉機廢棄的輪胎里拆下來的中圈,不知是鐵的,還是鋼的,反正,通體锃亮冷艷,聲音清脆尖銳。
教學樓后門向著校園,面對后門,右邊是老師的飯?zhí)?。對于我們農村走讀的孩子們來說,那是一個神秘的地方,也是一個凜然不可侵犯的地方。我沒敢涉足一次,哪怕進去喝一口水。我最多只是在當科代表送作業(yè)到老師辦公室經過時斜眼看到某位老師端著碗筷出入那里。
教學樓左邊是一條四五米寬的路,連著“牛場”上住著的七八戶人家,是通往我們校園的路。我后來想,假如學校設校門,就應該在那里。但我們沒有校門,哪怕立兩根棍子,中央挑著弧形的頂棚都沒有。所以,我們的學校沒寫校名,因為沒地方掛。所以,我在那里讀了五年書,直至畢業(yè),都不曉得學校的準確校名。學校建在我們村,鄉(xiāng)親們以村喚名,習慣叫“舍陂小學”?,F(xiàn)在想來,準確的全名應該是“江西省永豐縣潭城鄉(xiāng)舍陂村中心完小”吧?我也不知道。
這條路旁有兩棵大松樹,足足有唱片那么粗。兩棵松樹相距三四米,學校因勢利用,在中間立了兩根小孩子胳膊粗的竹竿,供我們爬玩。那時,爬竹竿比賽成為我們在學校的主要競技活動之一。我瘦小敏捷,不輸給一般對手,但手臂及腿腳不夠有力,遇到高手,就甘拜下風啦。有一天,我兩腿緊夾竹竿,往上爬或往下滑時,慢慢感到中間有一種無以言表的快意。我既慌亂,又興奮,我知道:無羈的童年與懵懂的少年無縫對接了……
學校的教室,南邊一排,北邊一排,只一層,各三間,共六間。那時學生真多啊,教室空間只有那么大,容不下我們這般猖狂。我是好動的“話癆”,我的座位時常變換,通常前后左右都是女生,都不能“查封”我這張嘴。教室里,那時沒空調,沒電風扇,熱來開窗冷來關,我們在大自然中順應著天地的自然溫度。夜來東風渡,教室納余芳,經常不經意間,總有窗外的野花攜香襲來,不覺就解頤了。這時,靈魂似乎也跟著游弋野外,沒有目標,沒有羈絆,只是,寫的一些三四百的文字,悄悄染上了浪漫—我想,那該是我人生中關于文學最初的情懷吧?
直到最近,不知從哪本書上,讀到一句話,大意是:任何人都有一顆上進的心?;蛟S真的是我們疏忽了,或者是不相信。今天,在三十多年后,我再次走到這里,眼前的校園只有巴掌大,仿佛我一拍下去,它就會奄奄一息,瞬間雙眼一閉。
實際上,它早在十幾年前就壽終正寢了。村里的孩子越來越少,聽說,由我們那時的六個班,逐漸減少到四個班、三個班……后來,四五年級劃歸到相鄰的龍洲小學去了,這里,只有一、二年級合在一間教室里上課。再后來,干脆就不招生,廢棄了。教室租給了村里一位養(yǎng)雞專業(yè)戶,當作了雞舍。
操場上的青松,一棵也不見了,它們是死了還是長到成材后被砍了呢?深溝不知哪一年被填埋,而且砌起了圍墻。圍墻兩側皆是荒草萋萋,亂墳崗這側,又添了十幾座高大雄偉的新墳,墳墓中間,大樹雜立,灌木叢生。我父親的墳被亂枝纏繞、枯草掩埋,只能依稀見微微隆起的一小土堆。
此時,正是深秋,如果我端坐教室,窗,應該是或開或掩或半開半掩。探在窗外的葉子,應該黃成一片燦然。風一吹,貼了地的草,頭更猛烈地撞在地上。
我本能地一摸額頭,那里曾滲出過血—是數(shù)學老師碰的。我的成績糟透了……
這會兒,我突然悟出,在這座學校里,我為何失去了信心?;秀敝校以谇镲L中站成了那個小孩,渾身荒蕪,還隱隱作痛……
看遠山橫廓,蒼青如黛;看河流如琴,土窯靜臥。
土窯有三處。一處是新窯,專門燒磚的窯。這一處土窯是喧囂而熾熱的。我小時候見證過這座土窯的誕生—在山地上挖一個深坑,沿坑堆上圓弧的紅土,夯緊,再用覆蓋青草的土皮將頂部封起來。整個勞作的場面熱火朝天,每個汗流浹背的人都是我熟悉的鄉(xiāng)親,他們都是“大隊”的最小“細胞單位”。窯建成了,是“土窯”,可有人習慣稱之為“磚窯”,“磚窯”是專指它的用途:燒制磚瓦的窯。
燒制磚瓦是一個復雜繁瑣而又充滿技術含量的冒險之旅。其過程紛繁漫長:要挖土、和泥、摔磚坯(或瓦坯)。挖土是力氣活,和泥就有講究了,要用鐵鍬攪和,不停地加水,每次加多加少,全看現(xiàn)場調度,邊和邊用腳踩,有時用人踩,有時牽牛在泥里,人與牛同時踩。踩了還要用鐵桿打,打著打著,明水不見了,和到泥里,看不見了。泥里原來的顆粒不見了,癱軟細膩了。這時的泥不是當初的泥,這時的泥要倒到磚模(或瓦模)里去。打磚師傅將模壓實了,用一根細細的鐵絲,沿模具的平面快速一切,將高出的泥劃去,然后,往撒了干沙的平地上輕扣,一塊有模有樣、平整厚實的磚坯便做成了。做瓦坯就復雜了,瓦模會轉動,趁瓦橫轉動,將粘稠的和泥涂抹上去,用一塊木板不停地刮磨,待一塊瓦片大小的和泥呈微微彎曲狀,附在瓦橫上,便快速進行上下左右修整,將毛糙不齊的部分剔除,再在表面輕輕抹出幾條“皺紋”,然后快速拿下來,放在照例鋪了干燥薄細沙的地上,掀下,一塊瓦坯也做成了。
做成的磚坯(或瓦坯)齊整擺好,之間要留縫隙,需通風、晾曬,讓其干透。之后,才是土窯真正大顯身手的時候。干透的磚坯(或瓦坯)要一擔一擔地挑進土窯,碼好、堆好。接著,就是點窯了。點窯之后的幾天幾夜,便是高溫的燒窯。將最干燥、最粗壯的木材往窯口塞?;饎莸目刂埔彩穷H有講究的,一定是村里最有經驗的鄉(xiāng)親,日夜守在窯邊,把握著火候。
出窯時是鄉(xiāng)親們的節(jié)日,大半個村的人都在現(xiàn)場。大家挑著簸箕在土窯進進出出,如果磚瓦青青,而且沒有燒廢、燒殘的,每個人臉上便都帶著淡淡的笑意,傳遞著喜悅—近半年來的工夫和辛勞沒白費啊。想想將用這些磚瓦蓋新房,該是多么美的事啊。
時光催促,我們這些孩子一茬茬長大了,我們村里的那座土窯,也燒出了一茬一茬的磚來。終于有一天,現(xiàn)代化的制磚技術出現(xiàn)了,鄉(xiāng)親們到別的地方去買磚,還比自己燒制的磚便宜得多,土窯便開始發(fā)生危機了。再加上村里會制磚、燒磚、制瓦、燒瓦的人逐漸老去,他們挑不動、和不動、踩不動、轉不動,眼花頭暈,土窯便徹底沒人照顧,廢棄在村后的山坡上了。
風燭殘年,土窯身軀佝僂。不知哪年,勁風漫雨,將拱形窯碹眼推進了淤泥里,土窯腳一軟,腰一閃,徹底倒塌。
倒塌的是路思坪村的一座土窯,它就在路邊,我們小時候放牛每天都要經過那里。我們避之唯恐不及,不敢探身去看看里面有多深。因為,關于這座窯,有一個傳說:不知哪年,窯體突然坍塌,把正在里面勞作的窯工砸死了。至于砸死了幾個,是男還是女,說法各異。后來,村里傳出半夜去附近找牛的人看見窯里有幾個飄忽的影子,在倒塌的土窯里點起了火,在里面燒紅薯呢。還有村里的小伙伴說,有一次去里面解大便,見到一條大蛇,足有十幾斤重。有小伙伴在旁插嘴說:何止一條,有一窩呢!
鬼與蛇糾纏、交織在一起,讓那座土窯籠罩了一層令人望而生畏的神秘感,非膽大者不敢靠近也。
然而,童年的玩耍之地終究離不開土窯。我們村陳萬全家旁的一座土窯成了我們的樂園。那座土窯位于馬路邊,是我們每天上學、放學的必經之地。土窯是廢棄的土窯,蒼老得找不到頂上的窯眼,也尋不著旁邊的窯門。它全身甚至找不到一處空洞,我們真懷疑它曾經真的燒過磚瓦,它興許徒有窯的體型,卻從未發(fā)揮過窯的功用吧。但不管怎么說,它龐大的、松軟的圓錐狀體態(tài)爬滿了我們的歡樂。
每次放學路過,我們都要緊跑幾步,一口氣沖向窯頂,搶先占領有利地形。恰好,窯頂類似一個盆地,我們剛好匍匐在地,仗著四周微微隆起的邊線,充當天然的戰(zhàn)壕。先沖上窯頂?shù)男』锇榇蠖嘀熬蛡浜昧恕皬椝帯保好咳耸种形罩笮最w土塊,身子躺下,土塊擺在眼前,“敵我”雙方自然形成。在窯頂?shù)?,十有八九將自己認定為好人,而沒來得及沖上窯頂?shù)?,就被充當了壞人。但往往他們不承認自己是敵人、是壞人。于是,爭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的“戰(zhàn)斗”打響了?!皯?zhàn)斗”很少在兩人之間進行,而是“大兵團”“集團軍”作戰(zhàn)。有時是同一個班級里分兩派同學,將“戰(zhàn)火”從學校蔓延到土窯;有時是兩個村的同學,之前就是“敵我”雙方,積怨很久,伺機尋找決一死戰(zhàn)、分出勝負的戰(zhàn)場。土窯的特殊地理位置激發(fā)了一方發(fā)動“戰(zhàn)爭”的欲望,他們仗著搶先占據(jù)了窯頂,向窯下的“敵人”擲出第一顆土塊,“戰(zhàn)爭”在所難免,一觸即發(fā)。于是,一時土塊紛飛,“槍林彈雨”,由最初的“暗施冷箭”,到“明里放槍”,窯上窯下,交戰(zhàn)激烈。
打得最多的仗,在我們舍陂村的學生與盧家村的學生之間。兩個村的學生上學、放學都要經過那座土窯邊,那里便成了咽喉要地和兵家必爭之地。凡兩個村學生有矛盾,戰(zhàn)場就擺在那里。仗打了一場又一場,一年又一年。學生畢業(yè)了一屆又一屆,土窯見證了兩個村莊學子的愛恨情仇。但要論誰輸多誰贏多,誰吃虧多誰收益多,恐怕連土窯都分辨不出。
在一次與盧家村同學的“戰(zhàn)斗”中,我被盧火根的“子彈”擊中。他違反了戰(zhàn)斗規(guī)矩,用的不是土塊,而是石塊。我的額頭被他的石塊擊中,頓時鮮血直流。我捂著傷口回家向母親哭訴,母親將我拉到盧家村,找到盧火根家。盧火根的母親當場扇了他兩個耳光,他的哭聲比我的哭聲還大。
若干年后,我從南寧回家鄉(xiāng),在縣城一家飯館參加同學會。我在酒席上向盧火根提及此事,如今已長得五大三粗并已成為當?shù)胤康禺a開發(fā)公司老板的盧火根“嘿嘿”兩聲,說:我不記得了。然后,端起一杯啤酒,一飲而盡。
現(xiàn)在,再回到家鄉(xiāng),遍訪那幾處土窯,早已草木叢生、陰氣森森。當年龐大體闊的土窯,早已成了隱沒于舊土深處的小土包了。秋天,葉子飄落,發(fā)白的小草,在土窯的殘垣上祭出一把把小旗……
世上恐怕已無土窯,此地早已頹敗一片。曾經閃耀于此的“火的藝術”,燃燒在焦黑的泥土深處,秋風蕭蕭,無法吹熄。
據(jù)說,祠堂是姓氏宗族祭祀先祖的地方??稍谖彝暧洃浿?,祠堂卻從未舉辦一場儀式,讓我探探祖先的血脈及歷史的體溫。
小時候,我們倒是總喜歡在祠堂里玩耍。年少無知的我們,感受不到祠堂的莊嚴與肅穆。印象中,這座位于村子中央的建筑,古樸而厚重的木門永遠敞開著,吸引著我們邁著輕快而雜碎的腳步,邁向其潮濕陰暗的深處。祠堂里的戲臺、祠堂里的天井、祠堂里的雕花屏風、祠堂里上鎖的左右兩個房間……像高壽老人身上的一個個部件,是凝聚陳氏宗族力量的文化空間。
站在天井中央,抬頭極目,若是晴朗,陽光普照,苔蘚青瓦,綠得刺眼。俯視腳下,暗溝默然,暖氣撫磚。更多時候,我們渴望雨天,雨天不必跟隨大人去田里干活。如果又恰逢寒假則更妙,我們從曬場“移師”祠堂,在戲臺上蹦跳,每個小伙伴都把自己當成主角,根本沒有“配戲”意識。陳舊的木板,在我們的打鬧中微微顫抖。祠堂里幾根支撐的石柱子,表面的石灰已脫落,斑駁的軀體,任由我們稚嫩的手掌和臉龐在上面摩挲,柱子逼近地面兩三尺的地方,全是我們無禮的腳印,我們將莽撞的歷史記載在上面。
祠堂里最大的聚會是看電影時。偌大的祠堂也只有在此時才能發(fā)揮它最大的作用,它消瘦的內臟仿佛要被四方八村趕來的人擠爆。記憶中,祠堂還演過一部戲,是我們縣劇團的保留劇目《血衣冤》。第二天,據(jù)攀爬在祠堂窗戶上看戲的別村人傳話出來說:當晚,他感覺到戲臺在吱吱呀呀地晃動……
小時候,祠堂里,唯一與聚餐有關的一次大活動,是村里陳接發(fā)失散了三十多年的弟弟陳接藤從臺灣回來探親。陳接藤可能是進我們村第一位穿西裝、打領帶的人。他帶著妻子和女兒挨家挨戶地走訪,挨家挨戶地道謝,挨家挨戶地送上一團刷鍋的鐵絲。陳接藤這一新鮮的見面禮當時點燃了很多村民的心地,對我們村人用絲瓜絡洗碗刷鍋亦是一種顛覆。年紀大、認識或記得陳接藤的鄉(xiāng)親,都說陳接藤以前受苦了,現(xiàn)在有出息了;不認識、不曉得陳接藤的鄉(xiāng)親,現(xiàn)在知道了,都說陳接發(fā)有這么一個弟弟,接下來,真的要發(fā)達了……總之,都是好話,都是美好的祝福。陳接藤為了感謝全村人一直以來對他貧窮的哥哥的關照,除了獻上薄禮,還宴請全村人在祠堂吃飯。
那是祠堂里真正全村人的大聚會。這樣的場景,直到三十多年后的最近幾年才得以重現(xiàn)。而此時的祠堂已舊貌換新顏,在原地得以重建,以前的老祠堂歸位于陳氏家譜中,成了紙面上的漢字。新祠堂的正門上方,鮮紅的油漆涂抹在六個凸起的大字上:舍陂村陳氏祠堂。
近些年來,不知刮的什么風,農村對清明祭祖聚餐特別看重。其實,說得準確一點是:清明祭祖一向看重,而祭完先祖、上完墳、踏完青,家族人員聚在一起大吃一餐漸成時尚。我們村也不例外,這幾年,清明回老家掃墓,在村里聚餐成了新增內容。聚餐地點自然選在舍陂陳氏祠堂。第一年聚餐前,還舉行了祭祖大典儀式,聽說托另一村同是陳氏宗親的關系,不知從何地弄來了一個大香爐,擺在祠堂正前方。正前方墻壁上,貼著一張紅紙黑字的祭文。全村男子無論老少,齊齊下跪,傾聽完祭文,圍成幾十桌,熱鬧非凡地大吃大喝起來。空曠簡陋的祠堂里,彌漫著濃濃的菜味與酒氣。
恍惚中,某個酒桌的位置,依稀記得,是在老祠堂的某個位置,那里曾經的模樣,便映在眼前。農閑時分,除了小孩子們的追逐打鬧,也是村里集中農具修修補補的時候。那時,我父親是大隊的副大隊長,村里雜七雜八的事,都是他打理。他到處去請篾匠、木匠和鐵匠,把他們領到祠堂來;指揮鄉(xiāng)親們將砍下的竹子、松樹、杉樹以及生銹的、用鈍或折損的鐮刀、鋤頭等搬到祠堂來。有時,篾匠、木匠和鐵匠 “三匠”同時在祠堂里開工,“井水不犯河水”,“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村里的大人小孩各選其愛,擇地旁觀,一邊看,一邊聊天,家長里短、陰晴節(jié)氣……說說笑笑,一天就這樣不急不緩地流走了……現(xiàn)在,一閉上眼,那些鐵花四濺、木屑紛飛、篾刀閃閃的場面仿佛就在昨天;那些前前后后走著、笑著,年輕著、老去了的鄉(xiāng)親,仿佛站在新祠堂的某個角落,冷眼旁觀著這一桌桌豐盛的魚肉呢。
清明節(jié)假期一過,我便匆匆告別母親,離開村莊,回到了城里。很多跟我一樣、常年奔波在外謀生的年輕人,也在這一次聚餐桌上,似曾相識地敬一杯酒后,回到了另外的城市。村里守著田地的鄉(xiāng)親們,在忙完春播、夏搶、秋收、冬藏后,便迎來了漫長的寒冬。
某一天,一個問候的電話打到家里,傳來一個溫暖的訊息:村干部為了照顧留守老人,在祠堂里燃起了柴火,將留守老人一一接來,一起烤火取暖,集中照顧……
但我還是不敢去看祠堂。我怕會看到清明被雨打濕的祠堂屋檐,一年都干不了;我怕聽見老祠堂的人聲回旋在新祠堂里,泛起往昔的記憶;我怕來去匆匆,像一陣秋風,裹挾著悲涼,卻被鄉(xiāng)親們誤讀為滿眼的期望……
大隊部在舍陂村的西邊村口,那時,舍陂村還是舍陂大隊,所以,大隊部叫舍陂大隊部。那時,舍陂大隊所轄,除自己村外,還有盧家村、江里村、江背村、路思坪村及官塘下村五個自然村??梢哉f,舍陂大隊部是舍陂大隊的“行政中心”。
彼時的“行政中心”,不像現(xiàn)在那么講排場,但大隊部也算是“五臟俱全”,六七個房間,左右前后依次排列,有公社蹲點干部的住房、大隊會議室、蹲點干部的廚房、大隊商店售貨員的住房、商店電話間以及大隊衛(wèi)生所。
從大隊部走出來的公社蹲點干部,是我那時見到的最大的“官”。他住在大隊部,有時也在大隊部做飯吃,但大多是在農民家里吃。挨家挨戶排飯,一戶人家排一天,蹲點干部吃完飯,走之前放下幾張糧票和幾張角票,從沒白吃白喝的。
蹲點干部從公社派下來,不是來吃干飯的,除了在大隊部主持召開各種會議外,大多數(shù)時間在田間地頭調研、干活。每位蹲點干部都有一口田,播種、插秧、施肥、灌溉、收割,都要親力親為。蹲點干部手持斗笠或草帽,挽著褲腳來往田間及大隊部的形象,在我頭腦里至今仍很清晰。
大隊部商店售貨員長期由我們村陳素華及江里村的宋素清擔任,她們分別是大隊書記及大隊會計的侄女。不知是因為她們自認為“不凡”有了信心后刻意打扮,還是本身確實長得高挑漂亮,我不得不承認,她倆是“唯二”配得上在大隊部商店賣東西并且接聽電話的姑娘。她倆在我童年的記憶里,被認為是“吃商品糧的人”。的確,她倆很少下田干活,身上永遠新嶄嶄、光艷艷。一串大隊部的鑰匙輕扣在右手食指,走起路來,擺動的身姿,配合著“沙沙”的鑰匙碰撞聲,像一首淺唱低吟的鄉(xiāng)村小曲飄蕩耳邊。有一次,我去商店買東西,從大隊側門進,沒去商店的售貨處,只攥著錢見開門的地方就亂闖,冷不防跑進了售貨員住的房間。我看見江里村的宋素清與在大隊小學當老師的陳廣東拉著手坐在床沿,粉紅色的蚊帳怔怔地分站兩旁,靜靜看著他倆,嚇得我差點被門檻絆住了逃出的腳步。
此后,有關宋素清與陳廣東關系的傳聞,時不時飄進我耳朵。但我可以對著搖搖擺擺踱過大隊部門前的那一群大白鵝發(fā)誓:我絕不是那個緋聞的傳播者。宋素清最后到底沒能與陳廣東走在一起,這不只讓我們舍陂村與江里村的村民搖頭嘆息,也惹來了其他村里人在售貨窗口的關心。他們的目的各異,但一致招來宋素清的喝斥。有時,連陳素華也受到牽連,皆因兩人都有一“素”字,令一些村民分不清彼此,這讓陳素華難堪不已。
宋素清、陳素華兩人輪班休息的房間,除了一張床,和偶爾來坐坐的陳廣東外,還有一張桌子。桌子像梳妝臺,但其實除放了一面鏡子、一把梳子和一兩瓶雪花膏外,就是堆放報刊雜志和信件。桌子放在窗戶下面,窗戶對著馬路。送往舍陂大隊的報刊雜志和信件遇到大隊部大門緊閉,郵遞員就爬墻、抻身,丟在桌子上。從這個作用講,這間房也成了大隊的收發(fā)室,進出這里的人自然不少,但我等小孩是斷不能隨便闖入的。一則因為這是閨房,二則怕我們這幫小孩偷報刊雜志擦屁股或撕了折紙飛機……
大隊部大門前有一塊足球場大的空地,那里是村里放電影的好地方。那時候,不是每個自然村都有放電影的資格,只有稱得上“大隊”的,才能放電影,而且,是一個大隊一個大隊輪流著來,每一輪兩部長片,一部“祖國新貌”或“新聞簡報”之類的短片。
放電影,是大隊部最熱鬧的時候。一是放電影的設備放在大隊部,二是放電影的人住在大隊部。設備一到,大隊部就擠滿了小孩,塞滿了好奇的眼神。膽子大一點、讀過幾年書的年輕人,扛著鋤頭走進大隊部,理直氣壯地問電影放映員:今晚放什么電影?如果對方不吭聲,他反正認識字,找放在發(fā)電機旁裝電影拷貝的鐵盒子看,上面用紅油漆斑斑駁駁地寫著呢。如果字跡實在太模糊,又要再一次厚著臉皮去問。有一個典型的段子是:放映員沒好氣地回答說“明天回答你!”聽者不滿意,非纏著對方說。我們在一旁聽了,也急:就現(xiàn)在說唄,干嗎要明天回答,明天回答還要你說嗎,今晚放完我們個個曉得了,還用你明天回答?我們不就是想早點知道,然后馬上去向家人、鄉(xiāng)親或其他小伙伴吹吹牛、顯擺一下嗎。放映員又說“明天回答你”。后來,我們才知道,那部片名就叫《明天回答你》。
如果運氣好,說不定還能先睹為快呢。有時,放映員要試片,就是先放一遍,怕晚上出故障,被鄉(xiāng)親們罵,所以要“預演”一遍。地點就在大隊部的會議室,一般是在下午,將窗簾一拉,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看,比如大隊干部、公社蹲點干部和“赤腳醫(yī)生”陳建國。有時不關門,如果小孩守規(guī)矩,不大喊大叫,不成群結隊,便可以偷溜進去,過一把沒有普通觀眾的“專場”癮。
當時有一首歌;“赤腳醫(yī)生向陽花,貧下中農人人夸,一根銀針治百病,一顆紅心暖千家。出診愿翻千層嶺,采藥敢登萬丈崖,迎著斗爭風和雨,革命路上鋪彩霞……”我覺得唱的就是陳建國。陳建國的鄉(xiāng)村診所就設在大隊部,里面有一張桌子,桌子前一張凳子。桌子上放著處方箋、聽診器,還有一支鋼筆。抽屜里有一些廣譜消炎藥和一只裝著針頭針管的鐵盒。屋子的一面墻擺放著一個簡易的藥柜,藥柜旁掛著他出診的衛(wèi)生箱,墻角放著兩張短凳,一張給病人打針用,一張供帶病人來的陪同人員坐。
不管有病沒病,我們都喜歡到陳建國的衛(wèi)生所去。有病時,能得到父母的重視和關心;沒病時,我們去他那里拿用完藥水的空盒子,我們用它作文具盒或養(yǎng)蠶的“暖房子”。
陳建國很喜歡我,愛逗我玩。不過,他有時開玩笑,拿我開涮,我卻聽不懂。還記得,我人生中買的第一本課外書,還拿給了陳建國看。那本課外書叫《一只紅辣椒》,是一本小學生作文選。陳建國用鋼筆在書上題了我的姓名,并且鼓勵我好好學習語文。
此后,我讀小學,升初中,考上了高中……陳建國比我父母還了解我的語文成績。特別是我離開家鄉(xiāng)到南寧,他知道我做了記者,而且成了作家。
若干年后,我回到村里,陳建國有意無意地,在我家附近的馬路上閑逛,以制造與我的“巧遇”。他見了我,總是問我的職業(yè)情況和工作體會。他的問話很內行,這時,他是記者,我是被采訪者。末了,他說:后生仔,我早就知道你會有出息,因為,你是我們村最愛看書的人,從小就愛,現(xiàn)在不知看了多少呢……
與我聊這些時,陳建國已經有六十多歲了。那時,大隊部被拆除,已蕩然無存。只有旁邊的那叢竹林還在。奇怪的是,竹林里的竹子非但沒有長高,反而好像更加瘦小低矮,只是密集了一些。
最近幾年,回到家鄉(xiāng),再沒見過陳建國。母親說,他到城里幫他兒子帶小孩去了。這時,我反而主動想見到陳建國。我會不由自主地逛到昔日大部隊所在的地方,但那里的房子、那里的一磚一瓦,全沒了,全沒了……秋風悠然,竹林搖擺,只有一片片單薄的葉子,追著我的褲腳一路小走,間或,還有來往的農用拖拉機,轟鳴著自己的歡快,把我推到記憶以外,推到夕陽落山的那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