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楚雄
十年前,我在澳門大學與時為外交學院教授的陳奉林先生(現為北京師范大學教授)首次會面。那時,他向我明確提出外交學院與澳門大學共同合作,一起來推動國內的東方外交史研究。聽到這個提議,我如逢知己,一拍即合。
對東方國家的外交歷史和外交模式進行研究,一直是我心中的夙愿。但多年前在美國工作時,這樣的念頭是說都不能說的,更不要提發(fā)表作品了。因為,西方學術界深受薩義德《東方學》一書的影響,認為把世界區(qū)分為東方和西方,是西方中心論的偏見,帶有種族主義的嫌疑。他們不承認東西方之間存在著某些本質的區(qū)別;即便有的話,那也是因為現代化的浪潮還沒有從西方完全席卷到東方。一旦全球都實現現代化了,各國的傳統(tǒng)文化就都會被現代化文明所取代,國與國之間、東方與西方之間再也不會存在什么根本性的區(qū)別了。許多西方學者根本就不承認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個可以用文化涵義來界定的東方,更不用說在外交涵義上還有一個與西方相對的東方。他們也不認為外交一詞可以用于描述17世紀《威斯特伐利亞條約》簽署之前國與國之間的外事活動。因為外交是指上述條約實施之后,各簽約國通過常駐其他簽約國的外交機構而展開的對外活動,而東方國家都是在近代晚期才開始效仿西方,對外派駐外交官,東方外交史只能是一部近代西方影響下的東方外交史。這是西方人的亞洲觀與一貫邏輯。
鑒于上述西方學界占據主導地位的觀念和理論,我們還應該,或者還可以對東方外交史、特別是古代東方外交史展開研究嗎?東方外交史的提法行得通嗎?至少,目前這在西方國家是難以做到的。這就是我從美國回國時心中的缺憾和不甘,也是深深的困惑和疑慮。西方學者的觀點和理論就一定是金科玉律嗎?為什么在中美兩國都長期生活過的我,總會覺得東西方文化之間存在著某種根本區(qū)別呢?為什么在觀察東西方國家的外交行為時,我總會感覺到兩者之間存在某種根本不同的思維方法和行事準則呢?回國后,這些問題仍然繼續(xù)困擾著我。始料不及的是,陳教授突然向我發(fā)出共同研究東方外交史的邀請,這讓我喜出望外,便毫不猶豫地踏上了東方外交史研究之船。十幾年來,我與他合作共同推動了國內這一領域的研究。
實際上,基于西方學術話語權的影響力以及中國學術界的失語,不要說我們決定致力于東方外交史研究,即使我們提出這樣的一個研究主題,也是冒著很大風險的。令人欣慰的是,十多年來,東方外交史的研究群體始終志趣相投,不畏艱難,在一個個頗有爭議的領域里不斷探索,一步一個腳印地負重前行。終于,陳奉林教授的《東方外交史》一書將要出版了。
在我看來,《東方外交史》絕不單單是一部區(qū)域外交史,在很多層面上它還是向西方學術界既定話語發(fā)出的挑戰(zhàn)。西方學術界簡單化地把近代人類歷史看作單一化的現代化直線進程,貌似合乎邏輯,實際則不然。如果我們對各國近現代史進行深入仔細的分析比較就可以發(fā)現,世界各國的現代化進程極其錯綜復雜、曲折漫長,其結果也非千人一面。事實上,各國現代化進程在時間上先后不一,途徑也各不相同,結果更是千姿百態(tài)、各有千秋。現代化進程沒有、也不可能以西方現代化思想文化徹底取代世界各國的傳統(tǒng)思想文化,把它們都轉換成同一模式,變成鐵板一塊。在現代化過程完成以后,各國的傳統(tǒng)文化和價值觀念仍將繼續(xù)存在,不斷深刻地影響著各國人民的方方面面,當然也包括外交領域。
既然如此,那為什么又可以把亞洲各國歸納為“東方”呢?除了相近的地理位置,他們在文化上還有什么共性嗎?的確,東方國家之間在文化上也是五彩繽紛、各不相同的,但相對于西方來說,它們卻擁有某種非西方性的共性。東方傳統(tǒng)文化趨于承認和接受世界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并盡量求同存異,允許“灰色地帶”的存在。西方雖然是多種族的社會,但它卻建立在一神教基礎之上,其根本的理念和思想方法趨于非黑即白、二元對立。這兩種源于不同宗教意識的思維模式,不可能不對雙方各自的外交方式產生深遠的影響。
最重要的是,從歷史事實來看,東西方自古以來就各自生存于自己的區(qū)域上。不少睿智的哲學家和歷史學家如斯賓格勒、湯因比和魏特夫,在提及東方時,都是與西方相比較而言的。所以,東方是相對于西方的一個概念,并往往以東方某個核心體即某個強國或某個強盛文明作為代表。在歷史的長河中,這樣的東方核心體并非是固定的,它總是在不斷地移動,并呈現一種從西向東的發(fā)展趨勢。公元前600年,相對于希臘,波斯就是當時的東方。希波戰(zhàn)爭就是東西方之間的第一次沖突。后來,東方的強國轉移到了更廣闊的中東和東亞。近代以來,東方的核心進一步東移。橫跨歐亞的俄國在相當程度上代表了東方,社會主義蘇聯影響了東方許多國家,形成冷戰(zhàn)中的東方陣營。之后,東方的核心再次東移到日本。日本借助西方的思想文化資源而崛起,但是卻一度走上彎路,建立所謂“大東亞共榮圈”,同時又發(fā)動了太平洋戰(zhàn)爭,制造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東西方沖突。如今,改革開放后的中國,似乎又代表了21世紀的東方。
南朝梁代蕭繹所繪《職貢圖》中的各國使者(局部)。
《東方外交史》一書顯然也注意到了上述歷史事實。所以,它沒有試圖面面俱到地詳述東方所有國家從古至今的外交經歷和故事,而是采用了詳略相間的方式,將東方外交史中研究相對充分、歷史地位相對重要的部分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論述,反之則簡而約之?!稏|方外交史》的內容,從古代的中國對外關系史、東亞國際關系史、西太平洋經濟貿易史,到近代的東南亞國際關系史、東南亞文化交流史、東亞國際關系史、中東西亞國際關系史,最后到當代的日本對外關系史、印度對外關系史、東亞經濟史和東南亞國際關系史,縱橫時空、綜合了各個研究領域。
21世紀將是亞太國家的世紀,中國與亞洲其他國家和國家集團,如印度、日本和東盟,將在世界舞臺上扮演更加活躍的角色。然而,世界各國、特別是西方國家對我們有多少了解呢?迄今為止,世界秩序和外交準則都是由西方強國發(fā)展起來的,而且也很少有西方學者認真系統(tǒng)地研究東方國家處理國際事務的方法,更不用說把東方外交看作一個嚴肅合理的學術探索的主題了。更糟糕的是,西方觀點始終主導了對中國或亞洲外交的研究,這些觀點經常錯誤地代表或錯誤地詮釋中國和其他東方國家的價值觀及其處理國際事務的方法,甚至否認這種方法的存在與獨特性。我們研究東方外交史的目的,不僅是要把各東方國家的國際關系史以及發(fā)生在亞洲歷史上的重大而有意義的外交事件梳理清楚,而且還要在理論的高度上把亞洲國家的外交思想與理念總結出來,構建起東方國家自身的國際話語體系和話語權。這當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稏|方外交史》已經作出了一個良好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