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雅慧,楊 柳
(青海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青海 西寧 810000)
2015年蘇童帶著全新的長篇小說《黃雀記》一舉拿下了第九屆茅盾文學(xué)獎,有人說這是蘇童的“一次回歸”,他又回到了他的“香椿樹街”,但蘇童自己卻說“我從未離開過那條街”[1]?;貧w也好,未曾離開也好,這條沒有香椿樹的香椿樹街依然默默承載了這次故事發(fā)生的全部逼仄和陰暗。保潤、柳生和仙女,少男少女們因為不可挽回的過失和不被寬恕的罪惡,圈禁了他人的同時也囚禁了自己,最終在空虛精神無力支撐的時代洪流中變得失魂落魄。不論是用捆綁方式對抗世界的保潤,還是緊跟時代潮流最終被徹底拋棄的仙女,抑或是世故圓滑卻無法解脫的柳生,他們都面對著不可擺脫的困境、無法宣泄欲望的困境、無法自我救贖的困境和極度匱乏的精神困境,成為了這場青春逃亡的注腳。蘇童直擊人們靈魂深處的幽暗房間,在主人公們一次次陷入困境—離開困境—再次陷入困境的循環(huán)中,將“無常”變?yōu)椤罢!保瑢ⅰ芭既弧弊優(yōu)椤八廾?,環(huán)環(huán)相扣,在巨大的悖論張力之間挖掘人性和時代的所有可能,將孤獨的個體與生存所面臨的困境相結(jié)合,表現(xiàn)出了作者對人類群體的高度關(guān)注和積極介入時代和現(xiàn)實的責任意識。
繩結(jié)是捆綁祖父的利器,是束縛仙女的蓮花座,也是在春天播種保潤罪惡種子的溫床。“春天的保潤,更是不同凡響的保潤。他專注于利用祖父的身體,搞革新,搞實驗,研究最完美的捆綁工藝……四月以來我們對保潤的捆綁絕技漸漸有所耳聞,聽說他掌握的捆人花樣在二十種以上……保潤成了井亭醫(yī)院的大名人?!盵2]52井亭醫(yī)院里的祖父和病人們,無法被藥物治愈,也無法被武力壓制,卻被保潤柔軟的繩結(jié)馴服,在滿是精神病人的醫(yī)院里,他依靠著自己的健康和才華成為傳奇一般的人物。作者將保潤安置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讓他出人頭地,仿佛是一個嘲弄的姿勢,默默無聞的少年與精神病人們?yōu)槲?,卻在繩索上體會到了控制的快感,雖然這種快感的獲得是建立在控制弱者基礎(chǔ)之上的,但并不妨礙保潤心理的變化——“他在心里承認,捆人是如此奇妙的一項手工勞作。”[2]54此時的保潤把捆人當成勞作,這是一種用柔軟對抗強硬的智慧,人類本性中的掌控欲讓他著迷,在有魂和失魂、健康和瘋癲、束縛和被束縛的二元對立世界里,保潤是絕對權(quán)力的占有者,他充分享受著這種自由的狀態(tài),并將它逐漸發(fā)展成為一種病態(tài)的欲望。欲望的變質(zhì)是作者直面現(xiàn)實的一個窗口,作者選擇了建立在弱者痛苦之上的控制欲,這是現(xiàn)代人們陷入病態(tài)的精神困境所不可避免,并且迅速膨脹的罪魁禍首。保潤因為無法克制自己的控制欲,并且將這種欲望當成了精神能量的來源,當他離開了弱者(無力反抗的祖父)、面對強者(懂得反抗的仙女) 時,欲望得不到滿足,罪惡便一觸即發(fā),人性底線的脆弱在這里一覽無余。
“他的繩子是有規(guī)劃的,他的繩子是有理想的,他的繩子可以滿足人們對曲線的所有想象?!盵2] 53保潤對曲線的想象最后定格在了“S形的仙女”身上,保潤的夢遺總是與羞辱和憤怒有關(guān),他仿佛攀附在懸崖邊,習(xí)慣的掌控感被抽走,這讓他感到羞辱和憤怒,欲望從生理上升到了心理,他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直到夢里“S形的仙女”最終在現(xiàn)實里被捆成了S形,滿足了保潤的所有想象和一整個春天的欲望。但是保潤沒有強奸仙女,而只是用繩索禁錮了自己原始的性欲望。對于保潤來說,強奸仙女并不能讓他獲得釋放,真正讓他獲得快感的是掌控感。繩結(jié)的柔軟和保潤病態(tài)的欲望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繩結(jié)從智慧的象征滑向了罪惡的深淵,在醫(yī)院堪比銅墻鐵壁的繩結(jié)敗在了人類放縱的欲望面前。作者在保潤身上也打了個結(jié),將時代中無法宣泄欲望的困境擺在了眾人面前,對生活的無力掌控讓人們自顧不暇。欲望像是繩索,勾引著人們內(nèi)心的痛苦和罪惡,直到被病態(tài)地釋放。
兔籠是仙女囚禁兔子的工具,也是囚禁了柳生一生的精神牢籠。和默默無聞的保潤不同,柳生一出場就是“大名鼎鼎的柳生”,是讓保潤為之側(cè)目的柳生,也是讓仙女念念不忘的柳生,他是三個年輕人構(gòu)成的金字塔的頂端。但在那場失敗的自我救贖中他輕易地就從頂端跌落?!傲鷬A著尾巴做人,已經(jīng)很多年了?!盵2]163柳生是入世的積極分子,具有頑強的生命力,但這種力的來源卻是為了贖罪。生活不停地諷刺著柳生,把他變成了和兔子一樣的人,兔籠就是他無法逃脫的贖罪人生。作為三個主人公中唯一死去的人物,作者在他身上交織了罪惡和救贖的重要主題。對于仙女來說,柳生是剝奪她童貞的罪人,也是曾經(jīng)收留她的港灣,更是最后背棄了她的負心人; 對于保潤來說,柳生的嫁禍改變了他的一生,他失去了最寶貴的十年。重新掌控權(quán)力的保潤最終殺死了柳生,再一次失去了自由。活著的柳生是一個不停被罪惡抽打旋轉(zhuǎn)的陀螺,在“罪與罰”和“生與死”之間,柳生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擺脫困境,最后卻被一張寫著“柳生是強奸犯”的紙條打回了原形。即使夾著尾巴做人很多年,他依然無法面對自己和過去,依然無法實現(xiàn)自我救贖。柳生的死是一場注定的悲劇,但在保潤和仙女夾縫中艱難求生的柳生最后身死,無疑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巨大嘲諷。他的死并沒有讓保潤和仙女獲得任何好處,反而讓保潤再次入獄。仙女徹底失去了依靠,無法贖罪的人離開了,罪惡卻依然在,困境就像是失去了兔子的兔籠,時時刻刻籠罩在人們頭頂和心里。作者將每個人都有的罪惡和救贖灌注在柳生身體里,又尖銳地刻下壓抑和失敗的烙印。每個人的一生都是被關(guān)在兔籠里的一生,都是被罪和罰束縛的一生,所謂的自我救贖不過是一場失敗的逃亡,與仇恨和復(fù)仇無關(guān)。在時代里踟躕前行的人類所缺乏的是自我清算的勇氣,不敢面對自我的人注定無法獲得救贖。柳生的生命空間不斷被壓縮,觀照的正是人類社會不斷縮小的精神空間,兔籠這個困境意向直指人們內(nèi)心無處躲藏的丑惡,困人困己,即使是順從命運的人也無法被赦免。
柳生作為在困境中苦苦掙扎的代表,和在困境中安之若素的祖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祖父失了“魂”,肉身卻獲得了“長生”的能力; 柳生精神飽滿地與命運斗智斗勇,最后卻落得身死的下場。這形成了一種不符合現(xiàn)實邏輯的悖論,即肉體和精神不能共存。在作者筆下,精神的缺失好像實在不必說是一種巨大的損失。祖父就是個例子,他在時代的浪濤中安然無恙,甚至可以在年輕人的青春逃亡中保持難得的清醒,年輕時一心求死的祖父最終比前仆后繼赴死的年輕人活得還要長久。作者冷靜地敘述著這一現(xiàn)象,在一種二元對立的模式下,人該如何生存的問題充溢于小說的字里行間,形成了巨大的張力。作者讓人們在肉體和精神之間做著非此即彼的選擇,最后祖父肉體的勝利將這個時代精神匱乏的現(xiàn)實意義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展現(xiàn)了作者深刻的時代洞見和我們這個時代真正面對的困境。
水塔象征屬于仙女的創(chuàng)傷、惶惑、救贖的宿命,是貫穿了她一生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王德威曾指出:“蘇童一再寫逃亡與回歸,離鄉(xiāng)與還鄉(xiāng),不是偶然。當過去與現(xiàn)在、新與舊無非相互循環(huán)、永劫復(fù)歸,蘇童告訴我們歷史超越進程得到徒然?!盵3]仙女的離開就是仙女的逃亡,她逃離了讓她受辱的柳生,逃離了她陷害的保潤,也逃離了香椿樹街。保潤在獄里的十年,仙女搖身一變,變成了去過巴黎的白小姐。白小姐是時代的產(chǎn)物,雖然她和仙女的所指是同一個人,但能指卻完全不同。白小姐所代表的是充滿時代氣息的十年,當她還是仙女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想要的收音機是用騙了保潤的錢買來的,這仿佛注定了她的一生追隨潮流而動,但最終也不屬于自己的宿命。時代的脈搏在仙女的血液里橫沖直撞,但仙女沒有能力去控制這股潮流。這也是許多人在時代發(fā)展中面臨的困境,他們就像是水塔里受困的仙女,身處其中卻不知所措,奮力反抗也不過是被時代所侮辱、所淘汰。仙女蛻變成為白小姐的過程作者沒有詳細敘述。和保潤一樣,轉(zhuǎn)眼就是十年后,成長的過程被掩埋,歲月留下來的對時代的惶惑感,卻始終徘徊在白小姐的心頭。作者在她的身上隱射出了時代洪流中孤獨個體的生存狀態(tài),她愿意追隨時代,愿意為時代奉獻自己,但最終被時代所拋棄,當時逃離的香椿樹街成為了無可奈何的歸宿。在經(jīng)歷了離鄉(xiāng)和還鄉(xiāng)的完整歷程之后,懷著孩子回到香椿樹街的白小姐已經(jīng)失去了變回仙女的資格,她成為了時代夾縫中茍延殘喘的一個符號,成為了卑怯的茫然眾生的一個縮影,反射著時代的殘酷和生存的困境。
水塔與少女第一次有瓜葛就是仙女墜入地獄的時刻。為了擺脫這種宿命,仙女改了名字,成為了白小姐,但這只是她無力反抗宿命的一個開端。被鄭家姐弟開除、被富商拋棄、懷著孩子回到香椿樹街的白小姐已經(jīng)基本喪失了抵抗命運的能力和心氣,但她所拋棄的卻都還在水塔里等著她,像幽靈一樣的保潤在水塔等著她,困住她的繩子在等著她,柳生在佛前苦苦哀求贖罪的余音也在等著她。白小姐的一生都圈禁在水塔里,不論她走多遠,她的魂永遠留在了那里,她春天在這里留下的罪惡的種子,在夏天瘋狂成長為宿命的圈套,讓她無力掙脫。作者對宿命困境的描寫呈現(xiàn)為一種圓形的書寫,在離開與回歸的循環(huán)往復(fù)中,時間呈現(xiàn)出一種靜止的狀態(tài)。但正是這種靜止體現(xiàn)了巨大的包容力,現(xiàn)實世界里的邏輯在這里被解構(gòu),取而代之的是受到詛咒般的宿命論調(diào)。作者甚至進一步將這種宿命論大而化之,為的就是在虛構(gòu)的文本之中揭露人們在時代之中身處精神困境的本質(zhì)。仙女即使成為了白小姐,見過了世面也依然擺脫不了內(nèi)心深處的惶恐,她只有在水塔,才能實現(xiàn)白小姐和仙女能指、所指的合二為一。白小姐像是失去了靈魂的行尸走肉,仙女則是被時代所折辱的飽滿靈魂,水塔的罪惡將二者分離后又融合。作者將精神的匱乏和時代的惶惑都傾注在她們身上,她們的矛盾和苦痛也是精神困境和時代的矛盾和苦痛。懷孕時白小姐只覺得自己是一座礦山,新生命的孕育都無法讓她充盈,就如同每個時代下孕育的物質(zhì)經(jīng)濟,無法讓人真正充實,精神的空虛才是時代無法彌補的巨大創(chuàng)傷,作者為此感到痛心卻又無可奈何,只好通過仙女這樣一個色厲內(nèi)荏的可憐形象來呼喚一個“知恥知怒”的時代。
蘇童說: “僅僅是一雙眼睛的視野,便可以很寬闊、很深邃。它有能力,也有義務(wù),對時代、對人群、對整個世界,做出深入的細致的觀察?!盵2] 4對困境意向的選取正是作者深入細致觀察之后的成果。繩結(jié)釋放了保潤春天病態(tài)的欲望,兔籠囚禁了柳生秋天收獲的不可饒恕的罪惡,白塔滋養(yǎng)了仙女夏天瘋狂生長的宿命,他們各自抗爭,而后又各自逃散,在時代的洪流中任何罪惡都沒有被忽略。平淡無奇的困境意向,籠罩住了所有人的命運,通過這些意向,那些交錯纏繞在一起的人性具有了具體深刻的形象,為現(xiàn)代人類社會中的所有陰暗提供了一個可供觀察的棲息地,也為我們挖掘和分析小說中的深刻內(nèi)涵提供了充實的現(xiàn)實意義。蘇童的觀察是緊貼著人性的觀察,在人們的許多困境中他細細篩選,再認真打磨,力求展現(xiàn)出直面人性的第一現(xiàn)場,在現(xiàn)實的悖論和對現(xiàn)實的解構(gòu)過程中,他始終在探索和介入,在警醒著人們和整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