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喬,任曉明
隨著近代以來對墨辯邏輯思想的重新考察所掀起的對中國古代邏輯思想研究的熱潮,直至今天仍影響著學界的研究方向。這一趨勢體現(xiàn)了邏輯學界的文化自信,也凸顯出中國古代邏輯思想的現(xiàn)代價值。一方面,在中西邏輯思想比較研究中,確立中國邏輯思想的立足之本;另一方面,通過對中國邏輯思想發(fā)展個性研究,在豐富邏輯思想多樣性的同時,確立中國邏輯思想的獨立地位。這兩方面共同構成了“大邏輯觀”下的國內(nèi)邏輯研究現(xiàn)狀,為堅定“中國有邏輯”的觀念注入了源源不斷的活力。其中,后者更是從中國邏輯思想的與眾不同之處出發(fā),從多角度詮釋了具有中國思想文化特點的邏輯思想?!叭铩边壿嬎枷胧窍惹刂T子對邏輯理論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杰出貢獻,它體現(xiàn)著中國邏輯思想的鮮明特征,并深刻反映出先秦時期邏輯思想的宏大與影響力。通過考察“三物”邏輯思想在先秦諸子思維實踐中應用,更能深刻體悟到其對邏輯思想發(fā)展的貢獻和時代價值。
學界有關“三物”理論的研究成果比較分散,多見于研究中國邏輯史的相關著作中,比如溫公頤在《先秦邏輯史》中認為墨家的科學體系就是“三物”邏輯:“墨辯邏輯有它自己特具一格的科學體系。我們稱之為‘三物邏輯’。”[1]115關于“三物”的運用情況,曾有學者從醫(yī)學角度入手,分析其在《傷寒論》診斷用藥過程中的特征表現(xiàn)并認為:“墨家的三物邏輯對《傷寒論》的影響是十分深遠的。墨家邏輯中故、理、類三個范疇在《傷寒論》中得到普遍運用。”[2]這些研究都為彰顯“三物”邏輯思想的理論深度做出了必要的嘗試,為之后的繼續(xù)研究提供了良好的理論鋪墊。但學界甚少對“三物”邏輯在諸子具體論辯實踐中運用情況展開專門探討,而這部分內(nèi)容又最能體現(xiàn)“三物”邏輯思想的理論和實踐價值。鑒于此種研究狀況,有必要對先秦諸子的推理實踐活動進行相關的整合和探究。
“三物”指的是“故”“理”“類”三個范疇,三者皆為中國思想史中具有重要意義的基本范疇?!肮省薄袄怼薄邦悺比齻€范疇相互關聯(lián)、互為影響,構成“三物”整體,但“三物”經(jīng)歷了從三范疇產(chǎn)生,到“三物”雛形,再到“三物”邏輯思想最終確立的復雜發(fā)展過程。雖然“故”“理”“類”各自發(fā)展的階段看似孤立,但實際上卻為“三物”邏輯思想體系的建立奠定了充分的理論基礎和良好的背景鋪墊?!肮省币辉~在早期文獻中有“事”“舊的”“變故”的意思。其中,“舊的”這一意義使用的范圍較廣,而“變故”的意義為認清從舊事物到新事物的變化過程提供了有利的認識基礎,因此“故”的“原因”意義便呼之欲出。如《周易·文言》曰“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中“非一朝一夕之故”的“故”意為“緣故”。此外,“故”還能充當因果聯(lián)結詞的作用,如“公攝位而欲求好于邾,故為蔑之盟”(《左傳·隱公元年》),更加突出了“故”在思維聯(lián)結過程中的意義?!袄怼狈懂犠畛鯙椤凹y理”“治玉”之意,后延伸為“治理”,顯示了從對“治玉”的規(guī)范到對一般事物“治理”的思維路徑,為“理”的規(guī)律、規(guī)則意義提供了充實的文獻基礎。而“道”“法”等涵義與“理”相近,同樣對于認識“理”的邏輯內(nèi)涵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邦悺狈懂牭倪壿媰?nèi)涵得到較為充分的研究,其在早期逐步演化為“族類”“相似”“種類”“分類”的意思,強調(diào)對事物間“類同”關系與否的認定?!肮省薄袄怼薄邦悺比懂牭母髯园l(fā)展是“三物”邏輯內(nèi)涵形成的本質(zhì)基礎,是“三物”邏輯思想研究的首要任務。
“三物”邏輯思想的具體內(nèi)涵來自于《墨子·大取》的相關描述:“三物必具,辭足以生”,點明了“三物”與“辭”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突出了“立辭”這一推理過程的重要性。之后詳細解釋了三個范疇分別在“立辭”過程中的作用:“夫辭以故生,以理長,以類行者也”。這說的是,“辭”因“故”而產(chǎn)生,通過“理”而展開,借助“類”來推行。如果脫離這三者,會有怎樣的影響呢?墨家也給出了答案:“立辭而不明于其所生,妄也。今人非道無所行,唯有強股肱而不明于道,其困也,可立而待也。夫辭以類行者也,立辭而不明于其類,則必困矣?!笨梢?,三個范疇但凡缺少其中之一都會陷入困難,使得“立辭”失去依據(jù)。具體來說,根據(jù)墨家的相關理論,“三物”的具體特征表現(xiàn)如下:1)“所得而后成”之“故”?!督?jīng)上》云:“所得而后成”是對“故”的解釋,在“三物”中即為成“辭”的原因。論題的產(chǎn)生需要有合理的原因,否則論證也不能順利開展,論題作為結果就會缺乏足夠的原因。2)“論誹之可不可”之“理”?!罢u”就是批評對方不對的地方,而是否應該批評就該參照其中之“理”?!袄怼本褪强煞衽u的標準和依據(jù)。而成“辭”也要受到一定的規(guī)則約束,否則“其困也,可立而待也”。3)“有以同”之“類”?!督?jīng)上》把“同”分為四類,其中之一為“類同”,而《經(jīng)說下》對其解釋為“有以同”,即有相似的地方就是“類同”。在“三物”中就是要用“類同”的理念來達到判定事物之間同、異的目的??傊叭锉鼐?,辭足以生”,“三物”與“立辭”關系的確定性以及“三物”對于成功“立辭”的有效性都足以彰顯“三物”理論對于中國邏輯思想研究的重要價值。
“三物”理論的誕生是以先秦論辯盛行為大背景,這也成就了其來源于實踐、又指導實踐的目的性。事實上,其理論的確立不是一蹴而就的結果,而是經(jīng)歷了從萌芽到確立的曲折過程。不僅如此,雖然“三物”邏輯思想成熟于墨家,但其形成過程離不開先秦諸子們的探索和貢獻。因此,對先秦主要學派思維實踐的邏輯分析,可處處發(fā)現(xiàn)有“三物”邏輯具體范例,感悟“三物”邏輯思想理論光芒和力量。
儒家是先秦時期的主要學派,雖然其思想多為政治服務,但仍不乏涉及邏輯思想的內(nèi)容??鬃幼⒅匾浴邦悺蓖浦乃枷耄鞔_了“推”和“思”在具體認識中的作用,比如“由已知到未知(舉一以反三);由現(xiàn)在而推及將來(“告諸往而知來者”);由自己而推知別人(“能近取譬”)。”[3]37孟子是孔子之孫子思的學生,完全繼承了儒家的仁政思想,提出“民貴君輕”的政治主張。孟子的主張及其邏輯論證集中體現(xiàn)在《孟子》中,書中多數(shù)內(nèi)容為孟子與他人談辯對話的記載,談辯中孟子立論的過程,發(fā)揮著其雄辯特點。孟子的雄辯功夫得益于邏輯規(guī)律和規(guī)則的嫻熟應用,他鐘愛辯說以說服對方的實踐效果,多是得益于運用“三物”邏輯思想之功。來看下面的例子: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酥^也。”(《孟子·公孫丑上》)
(4)如在全程疫苗注射后1~2月,復查抗-HBs仍陰性,則屬于無應答情況,可進行如下處理:①按0、1、2、6個月4次法重新注射乙型肝炎疫苗。②待HAART后CD4+T淋巴細胞提升后再給予重新注射疫苗。③重新注射疫苗時,劑量應加倍。
這段話中孟子的觀點為“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倚仗實力借助仁政之名的人是霸道,以德行真正實施仁政的是王道?!肮省敝傅氖怯小耙粤Ψ苏摺?,有“以德服人者”,就是說這個世上存在使人服從的兩種手段?!袄怼本褪恰耙粤Ψ苏?,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用力量征服人民,人民不是心服,是因為實力不足;用德行征服人民,人民內(nèi)心喜悅并誠心歸服。因而,依靠力量的統(tǒng)治者只能是“霸”道,而依靠德行的統(tǒng)治者才是真正的“王”道?!邦悺眲t是舉出“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和“七十子之服孔子”的例子來說明仁政的重要性。雖然,孟子的推理在“類”的使用上舉相似例證且較為簡單,但“三物”邏輯運用技術熟練、效果充分。
荀子是先秦最后一位諸子,也是儒家學派在先秦時期最為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荀子《正名》篇中的重要邏輯理論,為先秦邏輯思想的持續(xù)發(fā)展注入了新鮮的血液。荀子擅長說理論證,并在其中表現(xiàn)出充分的邏輯思維能力。荀子繼承了墨家有關“三物”邏輯思想的理論并加以發(fā)展。他肯定了“有故”“成理”“推類”是立辭的必備條件,但是“正確論辯僅僅做到‘持之有故,言之成理’,那是很不夠的,因為并非一切‘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辯說都是正確論辯”[4]287。而適當?shù)奶幚矸绞绞亲龅健稗q則盡故”和“言必當理”,全面的把握論據(jù)、理由和約定俗成的道理。荀子說理論辯的邏輯推理能力體現(xiàn)在《荀子》一書的豐富文獻內(nèi)容中。荀子不僅注重推理規(guī)則和規(guī)律的應用,而且注重對邏輯思想的積淀和發(fā)揮,這對于完善“三物”邏輯思想具有重要的作用。在《荀子·修身》中有這樣一段:
凡用血氣、志意、知慮,由禮則治通,不由禮則勃亂提僈;食飲,衣服、居處、動靜,由禮則和節(jié),不由禮則觸陷生疾;容貌、態(tài)度、進退、趨行,由禮則雅,不由禮則夷固、僻違、庸眾而野。故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家無禮則不寧。
這里的結論是“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家無禮則不寧”。原因在于“凡用血氣、志意、知慮,由禮則治通,不由禮則勃亂提僈;食飲,衣服、居處、動靜,由禮則和節(jié),不由禮則觸陷生疾;容貌、態(tài)度、進退、趨行,由禮則雅,不由禮則夷固、僻違、庸眾而野”,通過不同的事“類”進行列舉。以此為根據(jù)而暗涵的“理”就是:無論人、事、國,有禮可以順利,無禮則諸事不通。由此便得出結論:人、事、國家都不能“無禮”。荀子對“三物”運用的推論實例在《荀子》中比比皆是,為研究該思想的實踐細節(jié)與狀況提供了豐富的文獻基礎。
名家是先秦時期特別注重闡釋邏輯思想的學派,以“正名實”等相關問題為主要研究對象。管子云:“名實之相怨久矣。是故絕而無交,慧者知其不可兩守,乃取一焉”(《管子·宙合》),可見名實關系的激烈爭論是當時社會思維交鋒的常態(tài),若要在此論爭環(huán)境中立于不敗之地,則要充分發(fā)揮邏輯推理的作用。鄧析是名家第一人,開創(chuàng)了先秦論“名”的風潮。鄧析是春秋時期的律師,善于解決雙方論辯中的難題,在此過程中提出了其著名的“兩可”說。且鄧析重視對“類”的考察,“鄧析把‘類’概念引入論辯,他的‘依類辯故’所依據(jù)的也正是‘認識之類’如何反映‘事物之類’?!盵5]61鄧析善推理,下文就是一例:
天于人無厚也,君于民無厚也,父于子無厚也,兄于弟無厚也。何以言之?天不能屏勃厲之氣,全夭折之人,使為善之民必壽,此于民無厚也。凡民有穿窬為盜者,有詐偽相迷者,皆生于不足,起于貧窮,而君必執(zhí)法誅之,此于民無厚也。堯舜位為天子,而丹朱商均為布衣,此于子無厚也。周公誅管蔡,此于弟無厚也。推而言之,何厚之有?(《鄧析子·無厚》)
該例證中,“辭”就是“(天下)何厚之有”,即“天下無厚”。原因之“故”在于“天于人無厚也,君于民無厚也,父于子無厚也,兄于弟無厚也?!薄袄怼眲t體現(xiàn)為對這些“無厚”的總結,即“天下的這些事物都無厚”。“類同”體現(xiàn)在“周公誅管蔡,此于弟無厚也”等這些例證的說明上。
公孫龍是先秦時期重要的思想家,《漢志》將其列為名家之一。公孫龍?zhí)幵凇疤煜轮q者相與樂之”(《莊子·天下篇》)的時代,他是“當時辯者之首領,所以其說哄動一時,頗使各家注意,故與各家辯難甚烈”[6]39,《孔叢子·公孫龍篇》就記載了其與孔穿關于“白馬非馬”的辯論。公孫龍獨創(chuàng)“指”“物”兩個概念,指出了心和物的存在關系,對于后人進一步認識名實關系產(chǎn)生了積極而又重要的影響。公孫龍最為著名的命題有“白馬非馬”,有關記載見《公孫龍子·白馬論》:
這段話中,“白馬非馬”就是想要說明的“辭”。理由“故”為“無去者非有去也”,“馬者,無去取于色”“白馬者,有去取于色”。關聯(lián)“辭”與“故”的“理”體現(xiàn)如下:馬的屬性是“無去取于色”,白馬的屬性是“有去取于色”,且“無去”與“有去”不同,所以“白馬”區(qū)別于“馬”。對于“馬者”來說,“黃、黑皆所以應”,正體現(xiàn)出“黃馬”“黑馬”與“馬”為同類,而對于“白馬”來說,“黃馬”“黑馬”不與其同類,這表達出公孫龍對于不同特征之“馬”是否同類的判斷?!鞍遵R非馬”是建立在“三物”之上的推理分析,這一論證突出了“三物”邏輯思想社會實踐中的適應性和有效性。
從公孫龍的推理中不難看出,“理”不是事物一般規(guī)律的概括,而是對不同事物間的特殊關系的運用,不同于大多數(shù)諸子對“理”的使用。這種“理”的概括具有一定的指向性,且該指向性通過不斷的總結與核驗逐漸成為某種規(guī)則,也就是說,符合這種規(guī)則使用的情況就要使用該規(guī)則進行分析和推理??梢娒覍Α袄怼钡恼J識更加具體和有針對性,且對規(guī)則的形式化作用已經(jīng)有了較為初級的認識。
“三物”邏輯思想的具體內(nèi)涵來自于墨家的相關論述,墨家是“三物”邏輯思想的直接貢獻者。墨家學派不僅社會實踐中廣泛應用“三物”邏輯推理,而且,從理論研究的高度加以分析,創(chuàng)造性提出了“三物”邏輯思想。墨子是墨家學派的開創(chuàng)者,其思想代表了先秦時期邏輯理論的最高成就,影響了后世邏輯研究的方向,特別是為近代以來對中國邏輯思想的研究提供了最直接、最豐富的內(nèi)容?!澳訌娬{(diào)‘知類’、‘察類’,把類推熟練地運用于闡述自己觀點的立論之中……顯示出雄辯的邏輯力量。”[7]57后期墨家更是提出“以類取,以類予”的主張,把“類同”相推的作用充分體現(xiàn)在我方作出判斷和對對方進行反駁這兩方面的推論活動中?!啊赌印窌小省值暮x是多層面的,在客觀上它是事物因果聯(lián)系的原因,在思維中它是對象間條件關系的條件,在談說時它則是立辭的根據(jù)、理由?!盵8]293對墨家有關“ 三物”邏輯思想應用的研究,應該補足對《墨子》一書除《墨辯》六篇之外的文獻分析,深刻體會墨子言行對這一思想的巧妙應用和精彩發(fā)揮。
“子墨子言曰:‘是在王公大人為政于國家者,不能以尚賢事能為政也。是故國有賢良之士眾,則國家之治厚;賢良之士寡,則國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務,將在于眾賢而已。’故古者堯舉舜于服澤之陽,授之政,天下平。禹舉益于陰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湯舉伊尹于庖廚之中,授之政,其謀得。文王舉閎夭、泰顛于罝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墨子·尚賢上》)
這段話想要說明的道理是“大人之務,將在于眾賢而已”,強調(diào)尚賢的重要性。這是因為,“國有賢良之士眾,則國家之治厚;賢良之士寡,則國家之治薄”。也就是說,國家賢良的人多了,治理的根基就深厚;賢良的人少了,治理的根基就薄弱。這里體現(xiàn)的“理”是:因為“眾賢”所以“國家之治厚”,因為不“眾賢”所以“國家之治薄”(即不能“國家之治厚”),所以想要國家安定強盛就要“眾賢”。這里運用了充要條件假言推理,即得“賢眾”則“國家之治厚”;不得“賢眾”(賢良之士寡)則非“國家之治厚”(國家之治薄)。之后,又舉出諸多例證進行說明,“堯舉舜于服澤之陽”“禹舉益于陰方之中”等皆為由于對賢者的舉薦而造就天下盛世的史實。
《墨子·親士》中也反映了墨家認為重用“賢士”對于治理強大國家的重要性:
“入國而不存其士,則亡國矣。見賢而不急,則緩其君矣。非賢無急,非士無與慮國。緩賢忘士,而能以其國存者,未曾有也。
昔者文公出走而正天下;桓公去國而霸諸侯;越王勾踐遇吳王之丑而尚攝中國之賢君。三子之能達名成功于天下也,皆于其國抑而大丑也。太上無敗,其次敗而有以成,此之謂用民?!?/p>
墨家為了說明重用“賢士”的重要性,提出了四條理由:“入國而不存其士,則亡國矣。見賢而不急,則緩其君矣。非士無與慮國。緩賢忘士,而能以其國存者,未曾有也?!倍@四條理由中暗涵了不同的“理”,其中前三條講的是“治國而不優(yōu)待賢士,國家就會滅亡。見到賢士而不急于任用,他們就會怠慢君主。若沒有賢士,就沒有人和自己謀劃國事。”為了不出現(xiàn)“亡國”“緩其君”“無與慮國”的問題,就不能“不存其士”“見賢不急”“非士”,也就是要重視“賢士”。這里使用了充分條件假言推理。第四條是“緩賢忘士,而能以其國存者,未曾有也”,也就是說“緩賢忘士且能以其國存者,是不存在的”,所以或者并非“緩賢忘士”或者并非“能以其國存者”,為了能夠“以其國存者”,所以不能“緩賢忘士”。這里的規(guī)則“理”是對合取命題的否定,得到兩個負命題的析取,然后否定其中一個析取支,而得到另一個析取支的肯定。最后又把歷史上,諸如“昔者文公出走而正天下;桓公去國而霸諸侯;越王勾踐遇吳王之丑而尚攝中國之賢君”的有名史實列舉出來。
墨家的推理中更加注重對規(guī)則的使用,較其他諸子傾向于借用事物規(guī)律來說明“理”而言,這種分析方式使“理”范疇的邏輯意義得到了更深層次的揭示。雖然未曾從形式上加以總結,但墨家有關規(guī)則之“理”的思想已經(jīng)從側面反映出中國古代邏輯思想在形式規(guī)則內(nèi)容方面有所涉及。正是在此基礎上,墨家能夠總結出“三物”與立論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且在實踐中進一步彰顯“三物”對“辭”成立的邏輯性。
韓非子是法家的代表人物,他沿襲其師荀子注重邏輯推理進行說理、論證的思維特點。韓非子的文章文理縝密,議論透辟,推證事理,切中要害,文章中強大的邏輯力量折服于人,他將先秦的說理文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在中國思想史中始終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并積極影響著先秦邏輯思想的發(fā)展。既然是“說理”就一定要有合理的思想約束,否則“理”不得以明,“說”實現(xiàn)不了原本的目的。“審名”“明分”“辯類”反映了韓非子思想中對概念定義和劃分的思考,汪奠基曾指出:“《安?!菲摹咝g六道’、《內(nèi)儲說》上篇的‘七術六微’、《五蠹》的‘五種邦之蠹’等;還有《觀行》《詭使》《功名》《說疑》《主道》諸篇中,都有分類的具體例證”[9]173,點出了韓非子的分“類”思想。從《韓非子》一書的諸多說理例證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三物”邏輯思想是貫穿其中的。如《韓非子·愛臣》篇的下面這段話:
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主妾無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臣聞千乘之君無備,必有百乘之臣在其側,以徒其民而傾其國;萬乘之君無備,必有千乘之家在其側,以徒其威而傾其國。是以奸臣蕃息,主道衰亡。是故諸侯之博大,天子之害也;群臣之太富,君主之敗也。
這段話中韓非想要告訴君王“諸侯之博大,天子之害也;群臣之太富,君主之敗也”,也就是“辭”。原因在于大臣、諸侯等常被寵愛,且富又貴,也就是“故”。而連接“故”與“辭”的“理”即為,“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這樣就會導致“奸臣蕃息,主道衰亡”的結果。之后,韓非又舉例說明這一“理”:
昔者紂之亡,周之卑,皆從諸侯之博大也;晉也分也,齊之奪也,皆以群臣之太富也。夫燕、宋之所以弒其君者,皆此類也。
“理”有了“類”的支撐就具有了充分的說服力,而“辭”也在此基礎上得以證實。
《韓非子·難言》篇記載了韓非為了向秦王論證勸諫之難的推理,清晰而明確的達到了說理的目的。原文如下:
臣非非難言也,所以難言者:言順比滑澤,洋洋纚纚然,則見以 為華而不實。敦祗恭厚,鯁固慎完,則見以為掘而不倫。多言繁稱, 連類比物,則見以為虛而無用。捴微說約,徑省而不飾,則見以為劌而不辯。激急親近,探知人情,則見以為譖而不讓。閎大廣博,妙遠不測,則見以為夸而無用。家計小談,以具數(shù)言,則見以為陋。言而近世,辭不悖逆,則見以為貪生而諛上。言而遠俗,詭躁人間,則見以為誕。捷敏辯給,繁于文采,則見以為史。殊釋文學,以質(zhì)信言,則見以為鄙。時稱詩書,道法往古,則見以為誦。此臣非之所以難言而重患也。
故度量雖正,未必聽也;義理雖全,未必用也。大王若以此不信 ,則小者以為毀訾誹謗,大者患禍災害死亡及其身。
在第一段中,韓非連用十二個表現(xiàn)來說明“勸諫者的言論容易被勸諫者誤解”這一道理,在整個推理中即為“理”。而這個“理”產(chǎn)生的過程就是“類同”的作用,“言順比滑澤,洋洋纚纚然,則見以為華而不實。敦祗恭厚,鯁固慎完,則見以為掘而不倫。……”也就是說,如果勸諫者的言語思維順長、辭藻華麗,就會被誤解為華而不實;如果勸諫者的言論態(tài)度誠懇、耿直周全,就會被誤解為笨拙而沒有條理,等等??傊?,這類表現(xiàn)的共同特點就是,勸諫者的言辭被誤解,不被接受。如果某個人的勸諫有了以上的表現(xiàn),即“故”,那么就會按照上述“理”而得出最終的結論,那就是被誤解、不被接受,也就是韓非子所說的“未必聽也”“未必用也”。
以上就是一個完整運用“三物”邏輯思想的推論,不過韓非子的推理并沒有結束。他在這里最想告訴秦王的是“難言”二字。既然勸諫不被接受、被誤解,那么就會造成輕則“毀訾誹謗”、重則“患禍災害死亡及其身”的結果,這里也是“理”的反映,只不過這里的“理”沒有具體說明,而是表述為一種人類思維中已經(jīng)公認的社會規(guī)律。既然遭到了重則“患禍災害死亡及其身”的危險,那么勸諫者自然不敢繼續(xù)“諫言”了,所以“難言”。因而,由社會規(guī)律指引論證目的產(chǎn)生的韓非子之推理過程就完成了。
從韓非子的相關論證中我們看到了完整形式的“三物”邏輯思想的應用,且體現(xiàn)出對“三物”范疇使用的不同特點。由此可見,“三物”邏輯思想在古代思想家的推理思維中是根深蒂固的,雖然在具體的推理中使用的方式不盡相同,但對“故”“理”“類”思維規(guī)定性都有比較明確的認識,并有了嚴格遵守的自覺。
從先秦主要學派思想家在推論實踐中對“三物”邏輯思想運用的情況可以看到,雖然除墨家外的諸子并沒有從形式上對這一思想進行總結,但是,諸子在自覺或不自覺使用“三物”邏輯思想的思維實踐中,為“三物”邏輯思想提供了沃土。而且,邏輯思想的發(fā)揮直接影響著先秦諸子的思維實踐,積極服務著他們的說理論辯。結合學識背景、思想主張、推理習慣,分析先秦諸子對“三物”邏輯思想的應用和發(fā)揮,可以看出其應用是充分的,同時其過程又略顯個性。這一點凸顯出“三物”邏輯思想的廣泛適用性與靈活性,符合先秦時期百家爭鳴思想活躍的時代背景。
“‘故’、‘理’、‘類’之作為邏輯的基本范疇是從廣義上提出的,而作為‘三物’之‘故’、‘理’、‘類’則是指立辭(論證)的三個既必要又充分的論據(jù),而‘三物’之論據(jù)性質(zhì)又是根據(jù)邏輯范疇之基本含義來確定的?!盵10]“故”為論題提供有力的根據(jù)與原因,“理”從規(guī)則、規(guī)律的角度起到聯(lián)結論題與原因的作用,“類”從事物間“類同”或“類異”關系的層面為“故”“理”的合理發(fā)揮提供保障。三個范疇缺一不可且相互作用,通過其整體性串聯(lián)成就“三物”的規(guī)范性與合法性,為正確推理提供了合理規(guī)范,為正確論證結論提供實踐指導。既然推理是邏輯研究中最為重要的方面,那么“三物”就是在中國古代思想背景下對推理理論的總結,充分顯示出中國古代思想的邏輯貢獻,鞏固中國作為三大邏輯傳統(tǒng)之一的應有地位?!叭铩边壿嬎枷牖貧w到先秦的論辯實踐中,展現(xiàn)著其理論的深度與應用的厚度。兩千年之后,我們再來探究“三物”邏輯思想,對于新時期彰顯中華民族文化自信來說是新視角的發(fā)掘與新動力的源流。